民本仁政,举贤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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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作为一个具有淑世情怀和人类关怀的思想家,孔子一生都在思考和探索最为优良、高效、可大可久的治平之道。这些思考和探索,涉及东方古典政治哲学的方方面面,至今仍有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关键词:四书 治平之道 “为政以德”“无为而治”“礼治”“刑政”
  “民本”与“仁政”
  除了“德治”和“礼治”作为总体的治理原则,儒家的治平之道还必须回答“君”与“民”的关系问题。以往有一种比较流行的观点,认为孔子的政治思想是为统治者服务的,所以才会为历代帝王所利用。鲁迅就说:“不错,孔夫子曾经计划过出色的治国的方法,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设想的方法,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果真如此吗?且看下面这段话: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论语·学而》)
  这段话显然是对“君”所言,但其出发点却是为了“民”。孔子让统治者要节制财用,爱护百姓,即便使用民力也要根据时令,以免贻误农时,不是为民众考虑是什么呢?当年,有学者为了抹黑孔子,竟然处心积虑地从文字学上做文章,说这里的“人”和“民”各有所指:“人”是指“奴隶主贵族”,“民”是指“奴隶”。因此,孔子“对‘人’(奴隶主)的态度是‘爱’,对于‘民’(奴隶)的态度是‘役使”。其实,“人”和“民”含义确有不同,但在这里,“人”是指与其他动物相区別的“人类”,包括贵族和百姓;“民”贝少专指百姓。这段话既然是对统治者说的,“节用而爱人”的“人”当然也就是“民”。硬把“人”和“民”做“阶级分析”,完全不顾古汉语修辞本有错综之法,固然毫不费力地把孔子划到了奴隶主的帮凶一边,却也把好好的学问思想给讲歪了,把宅心仁厚的圣贤给抹黑了。在这些惯会“批判”的学者看来,统治者天生代表邪恶,一上台就应该被推翻!既然孔子没有鼓动民众推翻他们,那他就活该被钉在“帮兇”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孔子的思想既然被坏的统治者所利用,就说明他的思想一定很坏,完全不顾就算是坏人也需要好东西的事实。古语说:“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礼记·孔子闲居》)天地日月廓然大公,不会因你是好人而偏袒,也不会因你是坏人而舍弃。我们总不能因为阳光也照在坏人身上,或者阳光也被坏人所利用,就说太阳是坏的吧?如此颟顸无理、完全经不起推敲的思维和逻辑,竟然为一个时代的学者驾轻就熟,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那么,孔子到底是怎样看待“君民”关系的呢?我们且看下面这个故事: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
  季康子是孔子晚年鲁国实际的执政者,其话语中流露出的权力的傲慢和刻薄一望可知。如果孔子是他的帮凶,随声附和即可,但他却予以毫不留情的驳斥。“子为政,焉用杀”六字,真如当头棒喝,足以振聋发聩。这是对暴政和苛政的严正控诉!“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可与“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并参,都是用生动的比喻描述“德治”所形成的示范效应。“风”与“草”、“北辰”与“众星”的关系,其实就是“君”与“民”关系的缩影。这一关系虽有上下、主从之別,但总体上是自然和谐的。《礼记·哀公问》的一则材料非常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哀公问政.孔子曰:“政者,正也。君为政,则百姓从政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也。君所不为,百姓何从?”
  根据“政者,正也”的大前提,则“君为政,百姓从政”,完全可以理解为“君为正,百姓从正”。换言之,君若为“不正”,则百姓必从而为“不正”矣。此即俗话所说的“上梁不正下梁歪”!《论语》中多次说到良好的君民关系所带来的“榜样”力量与“归附”效应: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论语·子路》)
  子曰:“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论语·子路》)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
  (《论语·季氏》)
  春秋时期,天下共主,诸侯各自为政,彼此之间的人口流动,并无严格的国籍和户籍的限制,故一国得治,则周边百姓闻风归附,千里投奔,相当于今之所谓“用脚投票”。一个好的君主,真的可以形成“众望所归”的局面,孟子对此有一个生动的比喻——“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孟子·梁惠王下》)可见,孔子的治平之道是以“民心向背”为基础的,怎么能说与民众无关呢?
  因为主张“德治”和“礼治”,孔子才会坚决地反对“暴政”和“苛政”。他不仅发出过“苛政猛于虎”(《礼记·檀弓下》)的呐喊,斥责过主张“使民战栗”的宰予(《论语·八佾》),更提出过“尊五美,屏四恶”的执政方针:
  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隄,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论语·尧曰》)
  其中,“因民之所利而利之”的主张,“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的告诫,无不是站在“民”的立场上对“君”提出的严正警告。只要我们不带偏见,设身处地去体贴经典,就不难从孔子的话中感受到满满的爱民之情。《尚书·夏书·五子之歌》有云:“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荀子·大略》也说:“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又《穀梁传》云:“民为君之本。”此皆儒家“民本”思想的真实反映。有人动辄以“民主”理念去厚诬古人,说什么儒家虽然有“民本”思想,却与今天追求的“民主”无关,所以腐朽和落后。这种完全不顾历史与逻辑的谬论,就像要求刚学会放风筝的古人必须造出飞机一样可笑!有的人一方面假定社会是不断进步的,一方面又指责古人的落后,这种貌似“一分为二”的“双重标准”最是肤浅狂妄、自相矛盾!试问,难道在“民主”的时代,“民本”的思想就完全无效了吗?以“民主”否定“民本”,不啻于以枝叶的繁茂去嘲笑大地和树根!其中的荒谬滑稽,一目了然,何劳辞费?   孔子“德治”“民本”的思想深深影响了孟子。后者提出了著名的“民贵君轻”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孟子·尽心下》)
  孟子还主张“与民同乐”:“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孟子·梁惠王下》)至此,孟子已将孔子对“君民关系”的未尽之意阐述完备。
  孟子更进一步提出“仁政”思想,主张“王道”,反对“霸道”。他对梁惠王说:“亦有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又说:“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曰,修其孝悌忠信,人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孟子·梁惠王上》)还说:“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孟子·离娄上》)“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孟子·尽心下》)……孟子的“仁政”理论,不仅对于“上下交征利”的战国时期具有警世作用,甚至在今天也有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适意义。
  萧公权先生说:“孔子的全部政治学说,从根本到枝节,都以‘人’为其最高、最后和最直接的对象或目的。在他的学说当中,政治生活是人性的表现,是人性发展的过程,是人类活动的结果,是满足人类要求的努力。我们尽可套用美国故总统林肯的名言,把孔子的学说称作‘人治、人享、人有’的政治观。因为孔子的理想托基于人的本身,所以他绝无追求玄虚理想而牺牲人类实际利益的错误。在今日狂热、冷酷、横暴、险诈风气流行的世界当中,许多人早已忘記了人的尊严,甘愿把成千上万的人用作少数仇恨者或野匕、家的工具。我们重温孔子人本政治的妙义,仿佛听见了清晓的钟声,发人深省。假如孔子生当今世,他一定有更恳切人时的主张,以与灭绝人性的暴政相抗。”诚哉斯言也!
  “富民”“教民”与“信民”
  前面说过,儒家视野中的“君民”关系是建立在“民本”思想的基础上的。但“以民为本”作为一个主导思想,不能只停留在理论上,还必须付诸实践。具体而言,包括“富民”“教民”与“信民”三个方面。
  (一)先说“富民”。一般而言,儒家在涉及财利时,强调“义利之辨”,主张“见利思义”“富而好礼”,大体上有一种“重义轻利”“贱货贵德”甚至“以义为利”的倾向。以至于今人往往认为,儒家思想中缺乏经济智慧,故发育不出市场经济和商业社会。其实,这种观点似是而非,经不起推敲。我们在讲“义权之道”时,已经对“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做过“现代性”的诠释,指出孔子的本义是说:在上位的君子因不缺财利,故应当晓于仁义以化民;在下位的小人因为财利易被剥夺,故应当通晓获利之道。换言之,“见利思义”是对“君子”阶层的道德要求,正如“礼不下庶人”一样,孔子从来没有剥夺“小人”或“民”追求财富的权利。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对此有详尽而精彩的论述,可以参看。
  因为关注“小人”的利益,故孔子最反对统治者横征暴敛,鱼肉百姓: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于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
  此事发生在孔子归鲁后不久,当时冉求任季氏宰,他为季氏大肆聚敛,致使季氏富比周公。孔子盛怒之下,竟要将冉求逐出师门!孟子后来引用这个故事,说:“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孟子·离娄上》)为什么说“君不行仁政而富”是背离孔子之道呢?因为国家财用是有限的,“君”一旦“富”了,“民”势必会受“穷”!这里其实隐含着一种“藏富于民”的社会愿景。《孔子家语·贤君》载:
  哀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之急者,莫大乎使民富且寿也。”公曰:“为之奈何?”孔子曰:“省力役,薄赋敛,则民富矣;敦礼教,远罪疾,则民寿矣。”公曰:“寡人欲行夫子之言,恐吾国贫矣。”孔子曰:“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未有子富而父母贫者也.”
  为了让统治者爱惜民力,孔子引用《诗经》的名句,将君民关系与父子关系等量齐观。《大学》称:“《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孟子也多次提到“民之父母”的说法。要知道,春秋时期尚无近代意义的民族国家观念,诸侯国的国君及大夫其实就是“世家”之“家长”。孔子把“君”比作“民”之“父母”,并非是让“君”占“民”辈分上的便宜,而是为了唤起“君”的仁心善性,让他们能够“爱民如子”,而非“与民争利”。但作为统治者的“君”,当时正受到“强臣”的胁迫,自顾尚且不暇,又哪里顾得上“富民”呢?《论语·颜渊》篇载: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这个与“税收”有关的故事大概发生在孔子去世之后。还是那个鲁哀公,在饥荒之年向孔子的弟子有若请教应对之策。有若认为应减轻赋税,收十分之一的税赋(“彻”即“什一税”)即可。哀公却不满足,欲收十分之二。有若说:“百姓富足,君哪里会不足?百姓不富足,君哪里称得上富足呢?”这与孔子“未有子富而父母贫”的说法如出一辙。言下之意,君民本是一家,若不能“民富”,又何谈“君富”?具体到财产分配上,孔子还提出“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的主张。孟子更关心百姓的“私有财产”,说:“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孟子·滕文公上》)又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孟子·梁惠王上》)《大学》也说:“德者,本也;财者,未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这些都是儒家特色的基于“仁政”的“富民”思想。   有意思的是,儒家主张“富民”,却不太认同“富国”。如《大学》就说:“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畜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孟子也说:“君不乡(向)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孟子·告子下》)显然,“国富民穷”的状态是不为儒家所认可的。萄子虽有“富国”之论,但却说“下贫则上贫,下富则上富”(《荀子·富国》),显然是以“富民”为前提的。
  (二)次说“教民”。“富民”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教民”“化民”的问题。《论语·子路》篇载: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此可謂“治国三部曲”。其中“庶”“富”正与上文所说“富民”之义相合,而“教之”则体现“教民”之义。正如《管子·牧民》所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之所以要“教民”,正是为了“智民”。然而教民并不容易,有时甚至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泰伯》)
  以往批评孔子主张“愚民”者,经常以此为口实。殊不知,此言并非价值判断,而是一事实判断。此“由”字亦可解作“行”,“之”字亦可解作“道”。整句意为:“民可使行道,不可使知道。”可使行道,盖指民性皆善,故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使其遵善道,行善事;不可使知道,盖因民智未开,故难以使其尽知义理之微,大道之妙。须知孔子兴办私学,广收门徒,正是为了“智民”,而非“愚民”。反倒是道家和法家,一贯主张“愚民”“弱民”甚至“壹民”。笔者对此已有详论,此不赘述。
  不过话又说回来,正如《中庸》所说:“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虽然对于“民”而言,“知道”是十分困难的一件事,但并不妨碍“民”通过“学道”而“行道”。有一个“小人学道”的故事说: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论语·阳货》)
  子游名言偃,是孔门四科“文学”科的高材生,他任武城宰时,教百姓礼乐之道。孔子就说:“杀鸡焉用牛刀?”孔子此言,显然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味略同。子游随即用孔子的话来为自己辩护。“君子学道则爱人,小入学道则易使”一句,正是“道不远人”之义,说明无论君子还是小人,皆可通过“学道”来提升自己的境界。此又可见,尽管“民不可使知之”,但孔门师徒却一直在做着“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教民”努力。
  孔子一向慎战,甚至反战。《论语.卫灵公》篇载:
  卫灵公尝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
  其实,孔子不仅深通兵道,且与弟子有过传授。鲁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齐师伐鲁,季康子派冉求率军抵御,大获全胜。据冉有说,他的用兵之术“即学之孔子也”(《孔子家语·正论解》)。但有意味的是,孔子虽不愿以“军旅之事”教国君,却主张“教民”。他说:“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即戎”即“作战”。“教民七年”方可“即戎”,此正孔子“慎战”之义也。孔子还说:“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论语·子路》)朱熹注称:“言用不教之民以战,必有败亡之祸,是弃其民也。”盖战争杀伐,你死我活,分外残酷,未经训练之庶民,不习战事,好生畏死,荣誉感及团队精神难以形成,仓促应战,不仅不能勇敢杀敌,反而可能临阵怯场,四散逃命,伤亡会更加惨重。孟子也说:“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孟子·告子下》)可见,“教民”并非仅为“使民”,亦含“爱民”之义也。
  (三)再说“信民”。所谓信民,即“使民信”,所谓“取信于民”。《论语·颜渊》载: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此又可谓“治国三要素”,即“足食”“足兵”“民信”。孔子认为,富国强兵固然重要,但真正衡量一个国家政治是否清明,关键在于是否“民信之”。这里的“信”,非信仰义,实信任义。信任谁呢?当然是“君”。“民无信不立”,其实是说,如果不能取信于“民”,则“君”(或者国)就没有真正的“合法性”!故“信民”,相当于今天所谓的“政府公信力”。
  如何才能“取信于民”呢?首先应该“言忠信”。孔子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輓,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论语·为政》)又说:“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皆强调“信”的重要性。
  其次,还要“好信”。孔子说:“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用情”也即“诚信”。在上位者如果不好信,则百姓必然偷奸耍滑,不守信用。《论语·尧曰》篇孔子说:“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其中“信则民任”,也是“君有信则民善任”之义。
  第三,“敬事而信”。“敬事”犹言“敬业”,也可谓之“勤政”: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论语·颜渊》)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论语·子路》)
  这两章都强调为政“无倦”,皆言“勤政”。也就是说,作为执政者,必须身先士卒,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才能获得百姓的信任。
  如上所述,只有“富民”“教民”“信民”逐步实现,国家才能长治久安。
  “选举”与“正名”
  在“君民”关系中,除了“富民”“教民”和“信民”,还有一个“服民”的问题。怎么“服民”呢?无外乎用人和立法两方面。用人涉及“选举”,立法则关乎“正名”。“选举”的要义是“选贤与能”,“正名”的宗旨在“循名责实”。   (一)先说“选举”。通常以为,中国古代无选举。不过,这个说法就如说中华民族无宗教无信仰一样可笑。以西方“一神教”为圭臬看中国,则中国无宗教;以现代民主之“票选制”为标本看古代中国,则中国古代无选举。问题是,这种“西方中心论”的视角不仅武断,而且短视,很容易就把自己的视野和思路局限了,以至“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其实,在任何一种人类社会形态中,只要有政治实践,就必然涉及用人问题,而用人问题本质上就是选举问题,只不过是自下而上的“乡举里选”,还是自上而下的“察举征辟”,是“钦定”还是“公投”,表现形式各有不同而已。孔子的时代,国君最关心的是如何“服民”的问题。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锚诸枉,则民服;举枉锚诸直,则民不服。”(《论语·为政》)
  鲁哀公问:“怎么做才能让老百姓服从呢?”孔子说:“你把正直的人举拔出来,把他的位置放在不正直的人之上,百姓就会服从”,反之,“则民不服”。这里其实隐含着一个如何用人也即“选举”的問题。“举措”一词盖由此而来。类似表述还见于《论语·颜渊》篇: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樊迟的问题涉及“仁智”之辨。孔子的回答非常精彩:“举直错诸枉”是指“知人”之智,“能使枉者直”则是“爱人”之仁。子夏所说“选于众,举皋陶”,正是“选举”一词的出处。“不仁者远矣”,不就是“民服”吗?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作为儒家的最高理想,《礼记·礼运》篇所描述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的“大同”社会,至少在孔门师街亡、目中不仅是存在过的,而且也是未来应该实现的。
  具体到如何“选贤与能”,孔子也有很好的“方法论”:
  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论语·子路》)
  故事的主人公仲弓,名冉雍,少孔子二十九岁,虽出身微贱,却十分贤德。孔子曾赞美他说:“犁牛之子骅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又说:“雍也可使南面。”对他的执政才干非常欣赏。后来仲弓果然为季氏宰,成为孔门“德行”科四人中唯一一位出仕者。这说明,孔子对人才的判断是根据其才能,而不是“出身论”,更不是“任人唯亲”。而“举直错诸枉”在当时并非一句空话,而是可以得到实践检验的。因为仲弓属于“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寒门贵子”,他向孔子请教为政之道时,孔子就特別注意因材施教,先告以“九字箴言”:“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先有司”即“先之劳之”之义,言勤政;“赦小过”即赦免小的过错,言宽政;“举贤才”即知人善任、选贤与能,言仁政。有此三政,则可平治天下矣。针对仲弓“焉知贤才而举之”的反问,孔子先说:“举尔所知。”即发挥你的聪明才智,从你所认识的人中选拔贤才。接着又说:“尔所不知,人其舍诸?”这里的“人其舍诸”与“山川其舍诸”何其相似!孔子也许是在提醒仲弓:你当年不也是这样脱颖而出的吗?是金子总会发光,你所不知道的贤才,难道別人就会舍弃他们吗?这种建立在对人的理性和良知充分信任基础上的选举政治,就是儒家特別推崇的“贤人政治”。
  更为重要的是,孔子还提到言论与选举的关系:子曰:“君子不以言单人,不以人废言。”(《论语·卫灵公》)
  这句话中的“举”和“废”,可以做互文性解读,君子既然不会“以言举人”,当然也不会“以言废人”;既然不会“以人废言”,当然也不会“以人举言”。“以人废言”的“人”,即可指德,也可指位:就德而言,不能因一人无德而废其善言;就位而言,刍荛之议,必有可采,亦不可因其无位而废其忠言。这里显然隐含着与“言论自由”理念类似的权利意识。孔子还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论语·宪问》)意思是:国家有道,应该正言直行;国家无道,可以直行,但不能直言,以免祸从口出。又说:“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这等于是把言论空间的大小作为衡量政治是否清明的关键指标,足见孔子是坚决反对钳制言论、堵塞言路的。
  (二)再说“正名”。作为儒家政治思想的重要纲领,“正名”出自《论语·子路》篇: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正名”思想的提出,与卫国当时的政治危机有着密切关系。“卫君”,即卫灵公的孙子、卫出公蒯辄。卫灵公曾逐其世子蒯聩,故灵公薨后,国人便立蒯聩之子蒯辄为君。当时孔子在卫,正遇蒯辄与其父蒯聩争夺君位。子路问:如果卫君虚席以待,请您帮他治理国家,您最先着手的是什么?孔子乃揭出“正名”之义。“名不正则言不顺”至“民无所措手足”一段,如黄钟大吕,响彻千古!孔子的“正名”思想,真可谓微言大义,子路憨直,无从理解,故而出言不逊。实则就连我们,要理解其深刻性,又谈何容易!《庄子.逍遥游》说:“名者,实之宾也。”孔子这里说的“名”之“实”,主要是指君臣、父子等名位及其由此规定的不同权责关系。“名”与“实”是对等的,一旦“名不副实”或“德不配位”,必然导致僭越非礼,甚至弑父弑君。这一思想早在孔子三十五岁到齐国时就已有所阐明: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论语·颜渊》)
  以往批判儒家君臣关系,常以此章为靶子。殊不知,孔子谈的正是“名实”关系,意思是:君在君位,当行君道,臣在臣位,当行臣道;父子一伦亦然。当时齐国陈田专政,景公不能禁止,宫中又多内嬖,且不立太子,正是君臣、父子两伦关系悖伦失范之时。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八字箴言,正是警告当政者既有君臣之名,就应该循名责实,各安其位,各行其道。“推孔子之意,殆以为君臣父子苟能顾名思义,各以其在社会中之名位而尽其所应尽之事,用其所当用之物,则秩序井然,而后百废可举,万民相安。”孔子所说的“名不正”,乃就卫国当时父子争夺君位,君臣、父子之义彻底错位的历史现实而言。孔子真正担心的不是某一国君失去君位,而是忧患整个天下礼乐崩坏,霸道横行。有例为证: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伞,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
  这里,“天子”“诸侯”“大夫”“陪臣”亦皆是“名”,而“礼乐征伐”则属于“天子”拥有的“实”。《中庸》云:“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不敢作礼乐焉。”此正孔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语·泰伯》)之义。一旦礼乐征伐自诸侯、大夫出,便是“不在其位而谋其政”,自然“名不正则言不顺”,一旦“百姓无所措手足”,则必然民怨沸腾,物议四起。这时就真是“天下无道”了。
  可见,“名”之为物,实关乎“道”,“名不正”不仅“言不顺”,还将导致“道不存”!又,《左传·成公二年》孔子说:“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礼,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若以假人,与人政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弗可止也已。”也就是说,“名”与“器”绝非虚物,而是带有政治合法性和神圣性的价值依托和礼法象征,后来的“名教”体系也便于此产生并逐渐完型。所以,孔子把“正名”放在治国之道的“重中之重”,绝非捍卫封建等级制度那么简单,而是有着基于天下和人类社会优良治理的更为深广的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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