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晨钟八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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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弟永厚要出本画集,后来又不出了。问侄儿黄河,他也没说出个道理;及至见到二弟,我劝他还是出一本好,他同意了。
  在画画上,他的主张是很鲜明的。有的人画了一辈子画,却不明白他的主张何在?一个画画人的主张是很重要的,没有主张,画什么画?
  当然有些人的画其实并不怎么样,却也一天到晚四处乱宣主张,其目的只是怕人不知道他的画好,那点苦心也就算到头了。
  所以我觉得出一本画册最是让人了解自己主张的好办法,什么话都不用说了,它可以坦诚地让人看透肚肠心肝—吃的什么料?喝过多少墨水?发挥过什么光景?施展的什么招式?
  毛泽东到苏联找斯大林订条约,主题是“既好看,又好吃”;托尔斯泰当面称赞契诃夫的文章是“又好看,又有用”。两个大人物都提到文化上虚和实的东西。好多年前在农村搞“四清”,也提到“喝稀的,吃干的”两个政治概念,喻指精神和物质的紧密关系。
  虽然说画画是件既用脑又用手的快乐行当,倒也真是历尽了寒冰的死亡地带得以重见天日。几十年来,人们溷滞于混乱的逻辑生活中。“深入生活”,得到的回报是深重的沉默;“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有了发言权的彭德怀却招来厄运。“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真要关心起来,却又叶公好龙似的令人害怕。哲学上范畴的破坏,文艺上“载道”和“言志”的文体功能变成了对立的阶级斗争之武器。柳宗元《江雪》诗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此景象中,垂钓的剩下郭沫若、浩然⋯⋯间或还有三两个海豚式的文艺人物在海中时冒时没“划”着“时代”创作“刹那牌”经典。
  厚弟也近八十了,我们都哈哈笑着说从未以“美学”指导过自己的创作。美学中从毕达哥拉斯、柏拉图、康德、黑格尔,到马克思、列宁、毛泽东、朱光潜、蔡仪⋯⋯从未提起过。人打生下地来,什么时候感受到第一次“美”的?谁都没有丝毫关注过这个伟大的命题。人自己包括美学家自己何时懂得美的?感知尚无着落,倒不如《孟子》中那四字黑话“食色性也”解馋多多,美学家不谈美在人身上的起始,要它何用?
  厚弟几十年来的画作选择的是一条“幽姿”的道路。我们的一位世伯、南社诗人田名瑜的一首诗谈凤凰文化的头一句就说“兰蕙深谷中”,指的就是这种气质。
  


  说一件众所不知的有趣小事。八十多年前,我们家那时从湘西凤凰老西门坡搬回文星街旧居没几年。厚弟刚诞生不久,斜街对面文庙祭孔,我小小年纪躬逢其盛。演礼完毕,父亲荣幸地分到一两斤从“牺牲”架上割下的新鲜猪肉,回到古椿书屋,要家人抱起永厚二弟,让他用小舌头舔了一下孔庙捧来的这块灵物,说是这么非同寻常的一舔,对他将来文化上的成长是有奇妙的好处的。
  想想当年这一对年轻夫妇对于文化的执着热衷,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场面!他们那时的世界好纯洁,满室充满着书卷的芳香⋯⋯
  过不了几年,湘西的政治变幻,这一切都崩溃了。家父谋事远走他乡,由家母承担着供养五个男孩和祖母的生活担子。我有幸跟着堂叔到福建厦门集美中学读书,算是跨进天堂,而遥远的那块惶惶人间,在十二岁的幼小心灵中,只懂得用眼泪伴着想念,认准那是个触摸不着的无边迷惘的苦海。
  我也寄了些小书小画册给弟弟们,没想到二弟竟然在院子大照壁墙上画起画来,他才几岁大,孤零零一个人爬在梯子上高空作业。这到底是鬼使神差还是孔夫子他老人家显灵?当然引来了年纪一大把的本地文人雅士、伯叔婶娘们额手赞美。物质上的匮乏却给祖母、母亲带来精神上的满足,每天欢悦地接待一拨又一拨的参观者。有了文化光彩的孩子,任何时空都会被人另眼相看的。几百年的古椿书屋又有了继续的香火,真怪!
  湘西老一代的军人传统,地方部队总是有义务寄养一批批候补的小文人小作家。名义上是当兵,其实一根枪也没摸过,一回操也没上过,在部队里跟着伯伯叔叔厮混,跟着部队四处游走。表叔沈从文如此,永厚二弟也是如此。
  


  永厚二弟在“江防队”(这到底是个什么部队,我至今也不能明白)有机会做专业美术工作,和我当年在演剧队的工作性质完全一样,读书、写字、画画、自己培养自己。我们兄弟,加上以后跟上来的永光四弟,命运里都让画画这条索子紧紧缠住,不得开交(关于永光四弟,我将在另一篇文章写得详细一些,这里不赘述了)。
  说苦,百年来哪一个中国人不苦?苦透了!这里不说它了。
  在兄弟中,永厚老二最苦。他小时候多病,有一回几乎死掉。因为发高烧,已经卷进芭蕉叶里了,又活过来;病坏了耳朵,家里叫他“老二聋子”,影响了发育;又叫他“矮子老二”,后来长大,他既不聋也不矮,在我们兄弟中最漂亮最潇洒。很多人说他长得像周总理。成年后,他的负担最重,孩子多,病痛繁,朋友却老是传颂他助人为乐的出奇而荒唐的慷慨逸事,于是家里又给他起了个“二潮神”(即“神经病”的意思)的名字。
  他的画风就是在几十年精神和物质极度奇幻的压力下形成的。我称之为“幽姿”,是陆游词中的那句“幽姿不入少年场”的意思。无家国之痛,得不出这种画风的答案。陆游的读者,永厚的观众,对二者理解多深,得到的痛苦也有多深,排解不掉,抚慰不了。
  “幽姿不入少年场”自然是不趋附、不迎合,而且不羡慕为人了解。
  徐渭、八大、梵高活在当时几曾为人了解、认识?因为他们深刻,他们坚硬,一口咬不下,十口嚼不烂;必须有好牙口、好眼力、好胃口才够格招架并且很费时间。所以幽姿不免寂寞,以致如明星之光年,施惠于遥远的后世。
  听忠厚的朋友常常提起某个伟人着实读过不少书,出口成章很有学问,我总微笑着表示不以为然。我说,他读的书我都读过;我读过几十年他没有读过的外国翻译书,他根本就不可能读到,论读书,我起码多他一倍。“文革”期间,他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大谈《飘》,大谈《红与黑》,津津有味,还要以此教育别人。说老实话,那不过是我的少年读物!没什么好牛皮的!他还特别喜欢大谈知识分子最没学问的话。一个人有没有学问怎可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呢?
  真正称得上读书人的应该像钱钟书、陈寅恪、吴宓、叶公超、翁独健、林庚、钱穆、朱光潜⋯⋯这些夫子,系统巩固,条理清楚,记性又好,在他们面前,我们连“孺子”的资格也够不上的。
  要是站在画家的位置上说起读书学问,除了以后活着的年月还要读书之外,也算够用了。不是学问家,要那么多学问干吗?牢记那么多干吗?
  学问家读书,有点、线、面的系统,我们的知识是从书本上一路打着滚过来的。像乾隆的批示一样;我们只够“知道了”的水平,但比后来的首长在公文上打圆圈圈却是负责认真多多。画画不可无学问前后照应。二弟的笔墨里就有许多书本学问,用得很高明,很恰当,变成了画中的灵魂命脉,演绎的不仅仅是独奏,而且是多层次的交响。
  画家像个牧人,有时牧羊,有时牧马,有时牧牛,有时牧老虎。只要调度有方,捭阖适度,牧什么都没问题的,甚至高起兴来骑在老虎背上奔驰一场也未为不可。做个牧人不容易,上千只鸭子赶进荡里,汪洋一片,也有招不回来的时候。
  文化上有不少奇怪的现象,可以意会,可以感觉得到,要说出道理却是很费力气,有的简直说不出道理。比如说京剧,有余叔岩,有言菊朋,有奚啸伯,更有周信芳。余叔岩某个阶段曾倒过嗓子,那唱法几乎是一边夹着痰的嘶喊,一边弄出珍贵的从容情感:“宋公明打坐在乌—龙—院,莫不是,阿—妈—呢,打骂不仁?”那一个“阿—妈—呢”已经是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嗳!就那点声嘶力竭挣扎于喉咙间的微弱信息,不知倾倒了多少当年追星族的梦魂?从音乐庙堂发声学的角度看来,这简直是笑话。说言菊朋,说周信芳,说儒雅到极致的奚啸伯,莫不都有各自的高超境界。
  画,也有各型各号的门槛,外国如此,中国也如此。我想,外国印象派以后的发展变化直到今天,恐怕习惯于写生主义的很多欣赏者都掉了队,都老了,现象如此,实际情况正如中国老话所云“老的不去,新的不来”。不习惯不要紧,我就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胃口特好的年轻人,是一个既喜欢老京剧又拥护前卫艺术的八十已过的欣赏者。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八大?喜欢突鲁斯·拉德莱克?喜欢米罗和毕加索?喜欢勃罗克?我能意会。要说,如给我时间或许也能说得出一点道理,但是,为什么你有权利要我说出道理?有的艺术根本是无须说明道理的,比如音乐,比如中国写意画,比如前卫艺术!
  


  一个艺术家到了成熟阶段,已经不存在好不好的问题了,只看观众个人爱好,喜不喜欢。比如说,我喜欢买一点齐白石的画,却很少收藏黄宾虹的画;不是黄宾虹的画不好,只是我不喜欢。
  梅兰芳和程砚秋,我听的是梅兰芳;没有人敢造谣说我黄某人曾经说过程砚秋不好。
  有人说多少多少个齐白石抵不上一个鲁迅,这似乎是在说十八个李逵打不赢一个张飞的意思。张飞和李逵如活在一个历史时期倒是可以约个时间过过招论论高低的,他们比武的可能性的基础是因为他们同是武人。
  鲁迅和齐白石虽都是文化巨人,革命思想方面鲁迅了不起,但鲁迅不会画画,齐白石画画得好,革命的道理却谈不上,两个人在各自的领域里各有成就,比是不好比的。就好像盐和糖都于人有益,可谁都不会说二十五斤零四两的糖比不上一斤盐。
  厚弟的人物常作悲凉萧瑟,让观者心情沉重;也时见厚重鲁莽如铁牛鲁达之类夹带着难以捉摸的幽默点染,这恐怕就要算到父母的遗传因子账上了,父亲这方面的才情影响过他的表弟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集》序,人民文学出版社版),自己的儿子自然不在话下。
  二弟明年就八十了,尔我兄弟在年龄上几乎是你追我赶,套一句胡风先生的诗题作口号吧—
  “时间,前进呀!”
  
  延伸阅读·自家画语
  我是画画的,也是个文化人。要说画画的不是文化人,恐怕任何画家都不会高兴。但是有几滴几两墨水自己要清楚。如果我要在画里表达什么思想,要是说得不对,多丢人现眼!但是如果画山水,抄抄唐诗宋词不读书也没有关系,人家不读书也是应该的,因为要练笔墨嘛!我的画人家挑剔笔墨我都不在乎,但是我为我能在画中表达清楚意思这一点很得意。
  


  现在的画家们作画、论评家评画,一讲就是我的老师是谁谁谁,这一笔像谁谁谁。艺术是创作,你看看李可染什么时候说过他的作品像谁?我看书时有一次看到天津的大冯给一个大画家提意见:你的画风总是那样。那个大画家说:我变了,人家就不认识我了。丢人啊!我敢说,你要是总是按照一个套路写东西你肯定会难过,但是画家不难过。我画画也绝对不去借鉴他人,但我就处在这样一个传统当中,一天到晚能不受到他们的影响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每天除了看书,就是读报,不读报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怪事。不能在云里雾里活着。碰到大事,不敢表态,什么玩艺儿,冷血!如果讲假话,讲鬼话,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没有良心的人做着一辈子昧心事也不会忏悔,对不对?可见良心并不是天生的。
  我喜欢跟读书人交朋友,怕跟不读书的画家打交道,画家见面就是今天卖了几张画,你受得了吗?好像天天都在生意场,真没劲,年轻人有青春可以浪费,老人连青春的本钱都没了。我画过许多关于《世说新语》的题材,那是中国文学的精华。想达到《世说新语》的味道,很难。明清小品,像张岱那种,写得多好。这个社会让人体会不到快乐的生活。要体会诗意就没有了,假如你们写不出像李义山这样的东西,怨不得你们,生活所逼。我们极容易做奴隶,以前做集权政治的奴隶,现在做钱的奴隶。
  谁要是对技术过于信任,甚至达到依赖的程度,技术可要吃人了,先吃艺术家,再吃观众,把人类最美好的审美权利和创造活力全部耗光。书画出门就是商品,哪件它是友谊相赠或是物财两清?友谊一旦缺钱,而你又囊中羞涩,对方找到生财之道你生什么气?中国有十几亿书画爱好者,流通渠道比牛毛还多,像凡高当年身陷病困,一辈子卖掉一张画,六十个法郎,中国永远不会发生。当然,也别指望克隆出凡高二世。 (黄永厚)
  
  延伸阅读·评论
  黄公永厚先生的画,是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那一种,是“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传统国画传承至今,在夕阳无限之际,也是茫茫九派,乱花迷眼,但就审美高度而言,那就各有定分,画与画大不一样。有不少的作品,看来看去,都是祢衡当面向黄祖所讲的“汝似庙中之神,虽受祭祀,恨无灵验”!(《三国演义》第二十三回)这样土人木偶似的国画多得叫人气馁。反之,我们在黄老先生的笔墨里面,所读到的是见识、思想、文采。《谁挽羲和》的墨彩透着忧愤成疾;《富贵云尔》恍惚红晕中,直写着浮生若梦,《刘叉》连树枝也跟人心一样在搔首问天。他笔下的一番变形、拉开、合拢,用生为熟,在冲击我们的审美储备。他当然是在陶写一己的胸次,但他更是在为人心为世相传神写照。无者造之而使有,有者化之而使无,后台就是生活依据,画面辄令人惊风云之变态。这种美的历险、美的追求,与寻常的“好看”,确乎是相距云汉的拉锯。刘熙载《艺概》以为“怪石以丑为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于先生气韵生动的用笔初衷,可略窥一斑。因所寄托,取诸怀抱,用笔神完气足,浑灏流转,不才曾以八个字来概括先生的绘画,乃是:生命、生机、活法、活力。相信得其大概。先生为当今文人画祭酒,良有以也。
  


  永厚先生乃黄埔军校二十一期高才生,后在刘伯承将军的二野供职。据龚乐群先生的《黄埔简史》介绍,说是军校自第八期起,“延长修业时间为三年,并责令学生于英、德、日三国外文中选修一种,讲武之余,遂亦蔚成读书风气矣”。他和他那些雄姿英发的少年同学,务期科学、哲学、兵学融汇为一,自然培养一种学术研究的风气。这段经历乃是他智慧和脊梁的础石。不才曾在一篇拙文中如是概括老先生的艺术精神:他在传统国画夕阳无限之际,注入一种强烈的时代之光。这里面既有敢拿线装书来装“摩登时代”的复杂的现代性,也有咳唾如虹的气魄,风趣可掬的机智!还有渗透到笔墨、构图、造境各环节里头的德先生和赛先生!真的艺术,那是精神解放和解放精神的通衢,在他的笔墨里,我们渊然读到这样的理念:生命是自由的前提,而自由是生命的意义。 (伍立杨)
  
  黄永厚谈艺术,信手拈来,三两句话讲到妙处,所谓点到为止,把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收起,说艺就是说艺,多了就是废话。黄永厚显然不是讲废话的高手。从三两言语,读出黄永厚的智慧,若对弈,如此读书,乐而不疲。
  永厚先生谈艺,不在谈艺术之道,艺术炼到一定火候,便无道可道了。他便是借谈画讲人的性情,讲艺术的品德和人格。艺术,是建立在心性之上的,更是建立在品格和道德之上的。人若非人,就不会有人的心性,也不会有艺术。艺术没有品格,失去道德支撑,只不过烂泥污水一摊。而任何艺术家,都为娘胎所生,成器与否,非由天定,可为男盗女娼,也可为圣人。所以,艺术家也是终生修炼的结果,即便大师,也莫不如此。艺术家的一生,是终生修炼的一生,或为金钱,或为女色,或为权势,都会使艺术家迷失而夭折。艺术家以平静的心态而艺术,却又必经诸多险恶途径。
  


  艺术的道德,成为它的价值,它让人崇尚和信任,艺术就该无欺,它应保证是真的善的美的,它应有这千古相传的艺术质料。艺术家的操守是不媚权,不媚钱,不媚色。潜心艺术造化,大器后成。
  黄永厚崇尚艺术,忠实于艺术,这才使他谈画谈得那么精到。黄永厚的老家凤凰,出大官、大文学家、大画家、也出大款。永厚先生的胞兄黄永玉,表叔沈从文,已是名扬天下,成为一代宗师。永厚先生的才情艺德,自是得益于那山水的灵气,自然生成,才有如此透彻。
  听来一则凤凰笑话,说凤凰人教子,说你这伢儿要不好好读书,将来就只能当画家!
  显然,若此笑话当真,连大画家故乡人也知道艺术不是飞黄腾达,快速至富的途径,故出此警世恒言,画家当不得!
  画家不是谁都当得的,只有崇尚艺术,有良好艺术资质的人才当得了,如黄永厚,若不缺文房四宝,他便可造化一个世界,他不当个画家又去做什么?让他当个县官知府,让县官知府去当画家,那天下岂不是画家多似车载斗量,县官知府紧缺,将何以济天下苍生?幸得上苍有眼,不至于如此。
  


  永厚之画,若其文之精湛,笔墨轻、意蕴重。买画者腰包里有银子的,买了深怕吃亏,不怕吃亏的人又不忍买他的画,多少钱可以沽酒量布,真正的艺术品又岂能是银子能换得的! (蔡测海)
  
  黄永厚作画,表现主题意趣不在常人的思维习惯上,而只在逆、歧的思维向度上,打破时空的逻辑关系,把古今中外相关或相反的人事,置诸一“画”,在情思逻辑中粘合组构,点铁成金,达到神奇的效果。欣赏他的画,得最大限度地开启你的知识阀域,从恍然醒悟中获得如舟行逆流的惊异奇诵之美。
  


  黄永厚的人物画,题材大多取于历史典故,却灌注着强烈的时代精神。借古喻今,直面现实,且常常是认准人性中的霉烂点,便就狠狠下刀而绝不他顾的。有研究者认为,黄永厚的书画脉承了中国传统文人画。其实,从《磨斧深谷》到《羿教逢蒙射》,黄永厚已把文人画从文人高案上撤下来,让掂着他的人觉得炙手了。他从传统文人画中吸取营养,却又能走出传统文人画这座象牙之塔,而达到变形却不抽象,幻怪而不晦涩,雅俗共赏的境地。实际上他已创立了不再能被传统的某个画派所框定,而钤上了这个时代印记的独具个性的新画种。即便尺幅小品也从无碍于其勃然的思想张力的发挥和哲学睿智的迸洒。不少作品,如《更射不入》表现李广英雄不敌当年勇的难堪,《捉蒲团图》刻画文人在官场上欲守节操又莫可奈何的尴尬心态,均已达到笔笔刻骨,字字见血,直入灵髓的地步。他以诗、书、画三绝并举,抒叙性灵,抽绎哲理,衍释生命,在线与墨的舞蹈中礼赞大写的人。
  在黄永厚和黄永玉书画作品中,常可见到“凤凰人”、“湘西老黄”的签章。的确,那份被学人当作特殊文化现象研究的“凤凰人”气质,黄氏兄弟都不缺少。
  凤凰,这座历史上称作镇草,为镇压苗民“动乱”而设的小城,曾充任湘西首府达两百余年。其所辖十余县,恰在楚臣屈原放逐行吟过的沉湘之间。由于受楚文化的直接熏陶,这里的文化颇具骚风楚韵。这种能与庄骚攀亲结缘的奇特的区域文化,曾为这座以军政为本事的小城,输入过与其职能不相协调的浪漫而爱美的艺术因子,塑就了一批行为古怪的凤凰军人和以沈从文为代表的一批杰出的文化人。
  也许我们从黄永厚画面上,已难考辩出他与二千年前的楚艺术有多大形似了,但从附着于画面背后这份充沛的生命意识,执着爱美的气质和近于先天的灵动飞扬的艺术感悟力,仍可看到楚文化的神韵。可以说,正因为有了这份来自童年的文化熏染,黄永厚在人满为患的画坛中冲杀时,才更具非凡的魄力和气度,且呈现出锐气不减的势头。(默 子)
  
  在中国,一个画家,倘活到七老八十,在连续不断的“洗新”和“改造”中万幸没死,后来恐怕也都混成了世事精明并且明哲保身的“大师”,能始终坚持自己的初衷,愈老弥坚地捍卫理想而不阿世,估计人数不会多,而黄公却是一个。他不但葆有良知,还有这个年龄的老头儿基本不具备的优点:耿介尖锐,这在他的画和文中尽显。他没因功名利禄的诱惑去逢迎过权贵的眉高眼低,没因世路的崎岖放弃对艺术的追求。几十年来画界很多人都赚得盘满钵满,不少好友故旧也劝黄公:“好买胭脂画牡丹。”他总在幽默中坚持:“我没有勉强过你们,哥们也不要勉强我。”
  难怪刘海粟挥毫榜书“大丈夫不落流俗”赠他,大哥黄永玉给他赠画题款中也道出了赞赏:“除却看书沽酒外,更无一事扰公卿。吾家老二有此风骨神韵。”
  风骨神韵不是靠装就能装出来的。不落流俗也不是凭嘴皮子吹出来的。
  从来的俗都是骨子里面的俗,而不俗也同样是骨子里面的不俗。没有什么外表很俗而骨子不俗的。验之黄公,诚斯言也。
  说画家喜欢看书大都是装模作样,估计会招来“群殴”。但画家中究竟有多少人将看书的工夫,超过了追逐声色名利和权门奔走的时间,恐怕太少,黄公就是这样的人。黄公看过的书有多少?不夸张地说,难以计数。只能用种类来说,老法分类:经、史、子、集种种皆有。用新法排队:文、史、哲、政治、经济、军事、体育、影视样样俱全。单举一例:许多人知道汤因比的《历史研究》都是在所谓的新时期,而黄公自己的书,是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7月第一版印刷的本子。
  黄公看书还有一大特点:无论长篇巨著还是百字短文,只要看,总会有很认真的批注,经常是书上地方不够,就将心得或看法记在纸上再贴到原文旁。如果仅将他这几年的批注集中起来,估计也会是一本厚厚的书呢。问他为何如此认真,答曰:看书养脑,自娱自乐。
  这种境界,是一个纯粹读书人的境界。
  


  再说黄公的画。因为是门外之谈,所以只能跟着感觉走。
  在艺术上,他是个一生都在矛盾冲突中建造自己艺术宫殿的人。他不懈地寻求既不同他人也不同自己已有的绘画形式和语言。不同他人是要特色鲜明个性突出,不同自己则是要避免停滞和重复。这就是他的矛盾冲突。到今天为止,他虽然常常不满自己画得太慢太少,有时甚至几个月没有新作品拿出来。但他也仅仅是不满和苦恼,他不着急去随意应付和临时涂抹。这种慢和少其实就是追求精品和经典。翻开他的画集,你可以看到一个笔墨风格一致的黄永厚,也可以看到一个不断创新和超越自己的黄永厚,这是他在艺术冲突和矛盾后的最大收获。他要将自己的艺术感觉、人生经验以及对世道人心的感悟总结在一起,再不俗地表现出来。跋文是黄公做画的最大特色。看他画中的跋文,除为他取法高古挥洒自如的书法倾倒外,也常常为其跋文内容刺骨锥心的清醒而震动。钟馗是国画人物中常有的题材,只有在黄永厚的《钟馗》画中,才会有这样的题词:“有我有鬼”,真乃明心见性之谈。至于《李逵饮毒酒图》的题跋简直是当头棒喝:“世上几多开山戏,每到收场总伤怀!”几千年中国历史改朝换代的潜规则被一语道破。
  “竹林七贤”也是画家为了表明自己的人格倾向经常用的题材,黄公画的“竹林七贤”各自独立,不在一体。他说:“七贤中有人格独立者不过半数,活得都很累。不足为今人法,硬把他们摆在一起,集雅于竹林,腆着肚皮,举箸酒杯,或抚琴、或啸傲,那是滑历史大稽,也不知这笑话还打算闹下去多久。”
  这就是黄永厚的艺术追求:笔墨颜色以外,他还不断叩问自己和别人的灵魂。 (雷 电)
  
  延伸阅读·参考书目
  《黄永厚画集》,黄永厚,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出版。
  《冰炭同炉》,黄永厚,中国旅游出版社,2005年出版。
  《大家文丛—黄永厚》,黄永厚,古吴轩出版社,2004年出版。
  《黄永厚文画集》,黄永厚,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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