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黄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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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峰盯着铁窗外陡然升腾的雾霾说,我要见蔡大娘。
  见狱警和代理律师云里雾里,他又补充了一句,青牛沱山里楠木林的蔡满秀。他想如果他們满足他的要求,通过地方政府或他的家人找到这个人并不是啥难事。他差点说出还想见的另—个人,翕动的嘴唇却终于没说出,因为他突然想起那个经常在他眼前浮现的人已经死了二十来年。
  这是古峰被法院宣判为死刑后,押回牢房前对狱警提出的最后诉求。他显得很安静,一反在法庭上的情绪失控。那安静对于他很少有。被关押半年多的浑浊眼神里浮泛出罕见的清澈,仿佛生命终结者突然望见了山顶上的神光。
  狱警和辩护律师记下他说的话并睁大了眼睛。因为古峰接着说他要见的这个人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母亲或奶奶,甚至没有亲属关系,而是一位已七十来岁的老妪,一位终身与老伴在青牛沱山区编斗笠的农妇。对于四十八九岁的古峰来说,怎么会在临死前见这个山里农妇呢?人们都感到不可思议。
  而他这句话一说出,树枝状的闪亮霎时照亮了铁窗,好像具有穿透力,把庄重与惊悸面孔后面的东西也映得雪亮。啪嗒的雷声把五月的热浪掀进了牢房,连脚下的地皮也簌簌抖动。
  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电闪雷鸣。但不是白天,是夜晚;不是在监狱的铁窗,是在他村办企业的厂房,他站在牛肋巴窗子前犹豫不决。从蜀峰公司成都办事处回到川西皇天坝村,是为了躲避一桩期货交易的积怨,去了却一宗麻烦事,还是其他,只有他心里清楚。
  时令已是小满,川西平原的麦浪在树枝状的闪电下异常壮美,巨大的冷光和干雷将久违的麦香猛烈地掀进厂区掀进牛肋巴窗子,送到他的鼻尖。小满应该是立夏过后令农人欢喜的节气。开春过后,家道不厚实的人家就遭遇了春荒。大地养人,有清明啊!野菜麦麸做成清明艾馍可以充饥;谷雨时节,麦穗子油菜籽就像怀胎十月的孕妇样一天比一天鼓胀。饥荒的农人肚子里恨不得伸出爪子来。小满是抢收抢种的季节,是农人一年的望头。不要说当年的蜀峰化工厂效益不好,就是往年效益好得很时,到了大战红五月,再高的工资,农人都是要回家抢收抢种的。小满的夜晚是不眠的,忙至深夜的农人们即使睡着了,粘着菜籽壳的面颊和染着麦香的梦里都是笑着的。
  然而,这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他却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商场的惨烈再一次把他逼到了人生的绝境。前天凌晨,做期货生意的合伙商方氏兄弟传话给他:古总你不守信用,烧了我们,你得退还我们合伙投资期的本金,否则就摆平!这可不是说来耍的,这是当地的黑话,把人摆平,就是见血放倒。那方氏三兄弟是不好惹的,就是靠打打杀杀起家的,重伤过几个人,坐过监狱。他们在那边追讨时是下得了狠手的,抽筋砍手不是谣传。
  金融秩序整顿,几问烂厂房和县城边上的几块地皮无论如何也在银行贷不到款了。之前,他也学着清泉、金地发等几家村办企业样拆东墙补西墙,这个银行贷那个银行还后,再贷出。先是他求银行行长和信贷员,后是行长和信贷员求他,生怕他跑了失踪了还不上,吃他喝他拿他的好处等露馅了不说,追不回是要负刑事责任的。然而,最终他和他的蜀峰化工厂是没有还上,两家银行信贷员打进来绝望的电话:
  古总你不能说话不算话,想把我们送进监狱嗦?
  古总,你这样做是要遭报应的。
  他的手机早已是关了的,电话是办公室人员接的。
  他说,谁遭报应?当初在我这里拿好处费时,连我老婆的金耳环金手链金戒指都是抹下来变现给他们的,他们居然一点也不手软。他们得了好处贷出来的,银行经过审批的,又不是我偷他们抢他们的。现在市场行情不好,产品积压在车问,我拿什么还。这不是逼命吗?
  不几天,消息传来,两个银行的副行长和信贷员被检察院逮捕,但对于蜀峰化工厂的贷款追还却没有撤销。这些都是年关头发生的事,那个年是怎样过的只有他自己晓得,可以说是比叫花子还恼火。
  站在牛肋巴窗子前,古峰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企业生存是如此艰难,仅靠正常的经营要在市场中立足是行不通的。大年过后,在高人的指点下,他毅然剑走偏锋,开始涉足期货交易。说白了,就是玩空手道,除了账户是真实的,其他都是假的、空的,因此有人说期货是比股票风险还要大。商场讲商道,高人却指点他不讲道,说这个世道早已是无问道了。因此他常不守承诺,致使对方血本无归,对方派人来找他生事也是常事,但却总是找不到他。
  这次他本是与方氏兄弟谈好高粱的炒作价格,对方已经把酿酒的高粱短板从每吨一千三做到了两千。因本地是酿酒大省,白酒行业五朵金花三朵在蜀,还有众多的名酒厂,高粱、大豆辐射大西南,如两家联手,期货前景估计更好。然而,自从他的介入,价格却不断回落,原因是全国各省市的高粱都在朝本地发,显然背后有高层使法。对方平仓后亏了—个亿。
  方氏兄弟可不好惹!
  站在牛肋巴窗子前一番犹豫,他决定走麦城——趁夜晚进青牛沱山里躲躲。
  好在双抢农人上不了工,也是—个空闲。这样的做派他不想告诉任何人,连副总们都不告诉,以免留下任何线索被对方知道。当然也不全是惧怕方氏兄弟,还有其他心事儿。走时他给贴心的司机小阎丢了话,把凯迪拉克开去成都办事处,给他们说生意照常做起走,办不了的事晚上三点给我通电话。每遇棘手事,他的手机只在夜里三点开机,并只开一小时。
  教过私塾的爷爷给他讲过道家玄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以他骨子里信奉道家学说。小阎说,送不送雪儿上来陪你。他说,不送。语气没有一丁点藕断丝连。说完就步入了烟熏火燎的夜色中。
  抢收抢种的五月,打了麦子的麦草和打了菜籽的菜秆,已不再被农人堆成草垛子,挽成菜秆把子,晒干烧灶火煮饭煮猪食,而是一把火烧了,趁着晚上烧,所以烟熏火燎,有些像电影里的战场。而火光照亮的夜色中传来的一夜连枷响到天明,陪伴他走过湔底龙居洛水的乡村田埂,进入土门关口,如噼里啪啦的枪声般。农人不能误了季节,白天收割的油菜籽经过一天的赤日晒干了,晚上一家人齐上阵,大人挥动连枷,娃儿帮着扫拢,撮箕装袋。走在火光照亮的弯弯乡路上的他笑了笑,这多么像战争年代的战场啊!噼里啪啦的连枷声就是此起彼伏的枪声了。商场如战场,这话是谁说的,真说得他妈的准确!自己这阵不就是当年的关羽走麦城,抗日片中的八路军穿行在枪林弹雨中么?自己是不是就是遁逃的人呢!他在难熬的狱中想起来是也不全是。后来他摆给雪儿听,这位在山里长大的女子说,不是你说的那回事,应该是川西农村的五月农事图,是农耕文化的诗意。很少有人在夜里这样领略过,甚至那些创造诗意的农人自己也忽略了。他们只晓得这个季节是他们的命根子,错过了节气就错过了好收成,再好的风景见惯了也如家常便饭了。   川西农人说,扯火闪打干雷是天公在照看庄稼人,火闪就是夜里收割的天灯,干雷就是丰收的锣鼓。那天灯是天宫在打火镰抽叶烟,干雷是他被葉烟呛着了的干咳声。他打一下火镰天空就扯一下火闪,麦秸儿就使劲地往上蹿一截儿,麦穗儿就使劲地鼓胀一圈儿,天公他老人家就欢喜地笑一会儿,他身边的童儿扬着净瓶里的柳枝往天空下洒几滴儿,甜润的浆汁就奶汁般汩汩饱满了一颗颗麦粒儿。电闪雷鸣一般都是有暴雨相随的,然而,小满收成那几天,喜怒无常的天公却格外地开恩,悠闲地打着火镰抽着烟呛着咳着,小娃儿般在天上笑着,于是我们就看见成熟的麦田和油菜籽上空时不时的火闪,听见火光过后从天际一声声滚过来的干雷声,仿若有人在火堆上摇着铁罐儿爆米花。
  这是小时候爷爷对他和姐妇讲的,以后凡是五月小满,他就有了站在田边或坐在窗子前观赏天地上演的这一出好景致的雅兴。可是这雅兴却在渐渐淡化,并与这千古不变的节气愈来愈远。
  穿行在烟熏火燎和连枷声中的他渐渐不害怕了,先前把烧麦草烧菜秆当成三国演义里的火烧连营的错觉没有了,连那方氏兄弟追杀的连枷般的枪声也成了恍惚,先前如惊弓之鸟的自己在进人青牛沱后变得安静下来。莽莽的青牛沱,不要说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拉进去,也相当于一群鱼游入了海洋,谁还能找得着。人前风光,人后沧桑。他这一生有过几次这样的夜遁,只有孤独的夜行他认为才是最安全的。他对这一带的熟悉程度如熟悉自己喜欢的女人的每个部位,石门洞、钟鼎寺、麻柳坪、雪门寺、穿心店、楠木林、木瓜坪、干河口、岳家山、狮子包、黑龙池、八卦顶,平平坦坦凸凸凹凹隐隐约约曲曲弯弯柔柔软软,山丘的不能言传的美妙一如雪儿的身体。
  用火车皮发走了红白场杨老板的磷矿石后,不仅没有付给对方磷矿钱,还从杨老板手里借了五千元输在牌桌上。他在监狱里反复想起这件事时自言自语,那绝不是自己第一次起二黄篾。第一次起二黄篾应该是小学二年级,别人借他的铅笔用了一堂课,下课马上还了,放学了他硬说没还,而且还告到了老师那里。一查他和那同学包里都没有那支花铅笔,老师只好责令那同学买了支还他。不久又有个同学借他的橡皮擦,这同学长了个心眼。还了橡皮擦后他又说没还,老师当场叫他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橡皮擦从他的袖管掉落地上,由此班上的同学就叫他二黄篾。这些都是几岁娃儿的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大人们早已把这些事忘了。
  那晚杨老板扯二皮子的手气特别好,把把牌都是好牌,拿2就买2,摸A赌起来的底牌就是A;而自己拿着王都输,摸着2却赌不起底牌,手手都是输。手气顺的杨老板明知牌桌上借的钱归还难,也手都不软地丢给了他。青牛沱大山里的人确实比其他地方的人耿直。那天晚上手气撇得很,五千元输得面前还剩下张十元的纸币时,他再不敢玩了,不然连车票钱也莫有了。好在旅馆费住进时就收了的,不然连个栖身之处也没有。回旅馆后,摸着身上的十元钱,因是仅有,他就注意了那票子上的票号,尾数是49,想不到这是个命运的劫数,是即将要死亡的那个耿直^把劫数传给了他,无独有偶,他在走上刑场的那一年恰好四十九岁。
  自己再也睡不着了,回去怎么向老婆交待呢?红白,这个以颜色命名的小镇有些邪门,据说前半生抗日后半生反共的赵洪文国就是在红白场被解放军抓获的。红白,即红白道场,有道家的两座太阳神庙,是过去祭祀天地神灵之地。那时进出山只有火车,一天一趟,早出晚归。没心思了,他赶紧连夜走人。他有走山路的嗜好,比坐公共汽车、火车什么的方便又舒坦,想走就走,想歇会儿就在那棵杉树松树或杂树林里歇会儿,拉屎拉尿都不受拘束,山林宽阔安静,没有城里的憋烦闷。
  山里的夜不是安静的,只要有人就不是安静的,总有人为了养活一家人夜里也歇不着。他清楚这些,所以在山路上碰见个背背篓的男人女人都不奇怪,他也就如山里人般走在山路上,不会感到孤单。有夜鸟做伴,有猴子的叫声做伴,有狗吠和鸡啼风吹树林响做伴,会孤单么!在牌桌上只剩下十元钱的他不敢进馆子充饥,再说深夜了馆子早就关了门,饿得慌的他在山路上行走着,那种惨状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晓得。昏花中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前面有一个蹒跚的黑影,如一头巨兽投下的影子。人没有那么大的堆量,他心里有些虚。那黑影蹒跚得很费力,他很快接近了。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黑影歇下来,喘了口气。借着朦胧月光,他才看清了是一个人,是一位上了岁数的大娘,背着一大背篓垒了尖的木竹叶,用葛藤绑在背篼上的蓬松木竹叶远远超过了自身的高度,把背篼和人完全遮蔽了。想起来了,十天后就是端午了,包粽子,祭祖宗。山里人狭路相逢,应该倍感亲切,他却急急往前面走了,连大娘招呼他都没听见。因为饿得心慌,侥幸前面有盼头,终于在一户人家的柴扉前撑不住了,眼前花花绿绿,他饿昏了,倒下了。恍惚觉得口被竹筷撬开,有酸的汤流进嘴里,有玉米粥喂进嘴里,有知觉的他迷迷糊糊地吃着。
  恍兮惚兮,鸟鸣声声,黎明的光刺得眼花。
  醒了,醒了,终于醒了。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几问杉树环抱的松皮木屋,穿斗结构。石埂码砌的小院坝中有个大背篼,装着小山样的木竹叶,做斗笠包粽子的那种大竹叶,绑得牢实的葛藤还未来得及解开。这大娘就是昨夜山路上背着竹叶的大娘了。青牛沱人喊的木竹子就是山外人称的斗笠竹,其竹子的竹心很小,结实得像木头一样。正是结实得像木头一样,长出的竹叶才非一般,手掌大小,长溜青绿,抻斗篷,包粽米,清香可口。一摆话,大娘家却不是做粽子,是做斗笠。老伴昨天与她一起出的门,要采些木竹叶,怕今天被其他山人采光了。老伴在山上砍竹子,她上山上采木竹叶。砍竹花篾是力气活,白甲竹与木竹子不是长在同一座山上,因而两个人也就走不到一条路,在外人看来老夫老妻没走在一路是不可理喻之事,在山里人看来就很正常,各自为—个家忙活着,在—个屋檐下进进出出出就是最大的幸福。这种简单的幸福他当时是理解不到的。
  身材高挑又结实的大娘对他说,昨夜在门前发现了他,原来是路上遇见过的。估计是饿的,赶紧熬姜汤润肠胃,再煮玉米粥喂。她唉地叹口气,砍竹子都有遇到节疤上的时候,讨过口的人才晓得饿饭的滋味。   玉米糊吃完,大爷弓着背拖着竹拔子回来了,说昨夜竹子冲下山看不着了,今早天一亮就赶紧去找。山里人砍竹不用肩扛,原理是留着竹子颠上的叶,束成女人马尾头发状,将竹颠用竹篾扎了,再用厚竹篾圈往后箍了粗壮处,箭一般冲出山林,不会散乱,放下山坡,轻松拖回家,不费劲,是扛不能比的,只有当过山里人的才晓得其中奥妙。
  曙光给松皮木屋涂上金色,院坝里劈竹破节的喳喳声和细微的抽丝般的稀拉声恰似天籁。多年后他坐在牢房里,想起那个早晨,雾气氤氲的杉木林,携带着曙光的清亮鸟声,那一根根黎明里破空的竹响,那穿透木窗和露滴的青篾黄篾的细微的抽片声,他才理解了人生之于简单和平淡的实在含义。
  可惜那时已晚了。
  山里的晨光是清凉的,穿过丛林和杉叶的空气是清凉的。
  晨光里的大娘头发乌黑脸额头光亮,尤其是那慈善的丹凤眼,年轻一定是个美人儿。他从木皮房里出来第一眼看见就有些眼熟,她也觉得这人脸上的某种神情似曾相识,都是这山里山外人,逢场赶集在哪看过不足为奇。他看着眼前的她,简直不敢相信昨夜山路上是她背动着那一大堆木竹叶。
  大娘理着木竹叶,大爷黑亮的弯刀把劈开的白甲竹划成篾板,划成长竹条,筷子宽窄,刀口在长竹条上轻轻一舔,青篾就翘起雀舌,与黄篾板分离,轻动弯刀,发出快乐的沙沙声,宛如秋天的杉树皮与树液润滑的树干剥离。这时划篾人得注意手上,手指在青篾的倏倏蠕动中最容易割伤。大爷说,刚划下的青篾比刀口还快,我都是在手上缠了白布条的。边说边摆动手指给他看,那双手上的白布条已被竹青和竹沥染成黑青色。青篾化出来,黄篾就成了废篾,晒干引火。但头道划出的青篾还可再划薄篾。大爷换了把小巧的弯刀,刀口还是在非薄的青篾上一舔,一条青篾纸张般启开来,青篾下分出一条非薄的竹篾条。大爷说,这就是二黄篾。大娘说,做人不要起二黄篾呃!
  多年后他在监狱里终于清楚,这话在哪里听过。
  川西北甚至更远地方的人都晓得,二黄篾本身是青篾条上启下的,并不是没有用处,大娘手中正编着的斗笠里层用的就是二黄篾,软和适度,既好编,戴斗笠的人也不会割伤头皮。但是人们每每说到人不要起二黄篾,说的就是人不能不讲诚信,一个要求或目的达到了就行了,适可而止,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索求,或者明明是对方还了你钱,借了你的东西是还了的,你却心肿,再次贪要,搞得从此成了仇人。
  当时他就误会了大娘的意思,以为是大娘一家留宿了自己,还供给早饭,虽是玉米糊糊,洋芋煮山腊肉,但已是山里人最好的待客飯。饭桌上他问怎么没见着他的儿女们,大娘说一个在深圳打工,一个女儿嫁了,在河那边的金花镇,逢年过节才回来。走时他哨悄把身上仅有的十元钱压在了碗底。这是土改时工作组在农户家中搭伙传下的习惯,现在还在乡村延续。翻过山梁,走到垭口上,山风传来了喂喂声,他转过头,山梁上,晨光中的大娘使劲挥动着手。估计手里是那张十元的钱,他走后大娘捡碗发现了。他向着她喊到,床钱,饭钱,给你们的。说完就小跑起来。本来就隔着一座山梁的大娘哪里撵得上。
  他当然不知道他走时问到的这位叫蔡满秀的大娘就是二十多年前曾在他家皇天坝讨口要饭的女叫花子。谜底揭开,要到他生命被终结的前夕。
  下午回到厂里等待他的是刑警,他被带到县公安局协助调查。就在他因扯二皮子输了离开红白场的凌晨,杨老板两口子被杀,上小学的女儿在姥姥家住,幸免于难。就是卖给他两个火车皮磷矿石的杨老板两口子。大天亮了工人起来上工,矿石场杨老板的屋门却关着。往天是开着的,杨老板老早就起来的,甩着手在矿石场转悠,看看粉碎机、卷扬机嘎嘣欢叫,卷扬机把打碎的矿石矿粉输送到两个小山样的矿堆上。杨老板年轻白胖的婆娘密实的头发上挂着橘色的塑料梳子,进进出出,生火做饭,生活是如此的有滋有味。
  可今天八九点了门还关着,熟悉的女工去推门,死婆娘,昨晚上啥好事做多了起不来了?这一推,掩着的门却吱嘎开了,如一个人的呻吟。女工洼地大叫起来。他看见了地上红蛇样蜿蜒的血。派出所的很陕到来,杨老板被杀死在厨房,婆娘被杀死在床上,法医鉴定后说其婆娘是被先奸后杀。
  因他从旅馆里连夜逃脱,加上晚上输了钱,成了警方锁定的犯罪嫌疑人之一。他如实交代了夜里走山路的来龙去脉,当然就说了路上遇见大娘并在她家过夜吃早饭的情况,以及在碗底压了饭钱大娘追还的事。那大娘就是蔡满秀。警方通过协查最终排除了他的着案嫌疑,因为杨老板夫妻受害时间恰好就是他在大娘家里睡觉的时问。但是他发了死人财,买杨老板磷矿石只付了一万元定金,口头约定车皮到后他付清全款。现在,杨老板两口子死了,虽打了张三十万的欠条。但他打欠条时就起了二黄篾,他用的是另一个身份证,名字当然不是他的真名。那纸条在法律上可以视为无效。走出刑讯室后,他在林荫道上大笑起来,天照应我。
  杨老板的钱好像是有意赐给他的,死人的钱却带着意想不到的好运。那三十万让他的化工厂起死回生,还上马了—个钛白粉精细项目,上面一次就给了项目启动费三百万。有了周转资金,就仿佛稻田里有了水,柜子里装满了粮,人的体内流淌着的新鲜血液,有着使不完的劲。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在驷马桥高档会所结识了高人袁哥。两个男人两个年轻女人喝完四瓶人头马后,袁哥欣然表态,
  “十一五”规划的A飞机场就由你来做。商场上的啥大话啥花招啥把戏自己没见过。他笑了笑,抿了口人头马,鼓眼盯着对方白净的脸,不是质疑不相信,是见惯不J晾。对方没吭声,挑起嘴角笑了下,就被女人拥着进了房间。他走进房间厉声对开始脱衣的女子说,滚出去,小费在隔壁房问领。隔壁是他的司机小阎。
  雪儿飘然而至。
  夜深人静,尤其是夜走山路,他都要想起红白场血腥中的杨老板夫妇,想起后来担晾受怕彻夜难眠。当时是有欠条的,杨家也还有后人,族辈堂兄女方娘家人之类,难道就没有—个人得到了那张欠条。一年,两年,五年,担晾受怕和午夜噩梦渐渐远离了,现在已经十年了,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难道真的是杨老板哪辈子欠自己的,这辈子来还愿的,来助自己腾笼换鸟,倒腾乾坤,那自己就真的要感谢杨老板夫妇了!自己这辈子谁都不欠,就欠他的了,包括牌桌上的赌债。这或许就是他这次小满时节穿过川西平原的烟熏火燎穿过章山洛水的连枷声到青牛沱大山里的真正秘密。谣传的方氏兄弟的追杀只不过是自己给自己不安良心的—个理由。要不然真的被搕倒摆平了,自己到地下去怎么有脸见杨老板夫妇。清明时节曾想过的去烧炷香,然而,期货生意和即将开工的A飞机场的准备工作使他无法抽身。这个世界,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其他人都是木偶。   过了穿心店就是红白场,就进入青牛沱大山的腹地。昨夜三点在雪门寺旅舍,他与小阎通了话。小阎是司机兼保镖的歪号,贴身的领导司机也就是司机领导,上传下达,狐假虎威,关键时候起着关键作用。他姓阎,名小平;因年轻在厂里下手狠被工人捧为大哥,人称小阎王。但古峰从来不会喊他小阎王,只喊他小阎,二十四小时听从他使唤。他在古总面前只是小鬼,古总才是阎王。
  小阎说,自己的车一到成都,外地牌照的警车就出现了,几次都尾随着,估计是方氏兄弟的。小阎说,这几天这车袁哥要用下。袁哥叫袁斌,是个公子哥儿,自己做期货就是他在背后扎起,不然怎么调得动全国的物资?他说,要得,你在成都就听袁哥的。接完电话他骂了句,妈的个巴子,啥子哥,比自己还小几岁呢!红黑两道的规矩,尊称大哥不分大小,就像乡间的辈分,三岁孩童你该喊爷爷还得喊爷爷。
  想来自己前世说不定是猫头鹰或蝙蝠,不然为啥嗜好夜遁,特别是山路。但企业的惨烈竞争,平常的声色犬马已容不得自己,这次夜行离前一次那个邪门的红白场之夜有十年了,自己在期货上的二黄篾黑心手法,也就是不顾与方氏兄弟的约定,清仓抛光吐槽手法导致了约定方的平仓后血崩。对方要教训下他,他只好再走当年的回头路。他也搞不懂,为啥每每在走投无路或悲喜至极,他都选择这样的黑夜孤行。而白天他要么是在旅馆里,要么选个乡场茶座坐下来,静听世象市声,四面八方的消息都会风一般涌来,全然失去了本真面目,但逃不过他的耳朵,他能从中捕捉到孰真孰假,找到有利于自己的东西。
  人在夜色的山路上,心中的许多疙瘩会渐渐解开,想不清楚的问题或许就在野地里想清楚了。他记得已经过了梅子林和燕子岩。那个夜晚,是缘分还是巧合,大约三点钟左右,他走到了—个山垭口。火闪干雷驱尽了天上的阴云,星月下的山脊线条光滑,宛如晒羞的村女的胴体。前方是一处熟悉的山垭,黑黢的杉树林掩映的树皮小屋。他星月下的圆瓜脸笑了下,天意呢!十年了,深山岁月依旧,这里一丁点也没变。好好感谢一下上次救自己的大娘。他想今晚歇在这里天亮再走,明日上午赶到红白场,去杨老板夫妇的坟上上几撮土,敬一炷香。
  这是第二次山夜之行,时间是在十年后。他当然不知道十年前的四月十一,与今天的四月初二这天也是小满,节气交接的时辰不一样,但对于改变他命运的凌晨三点却是一样的,分秒不差。多年来的习惯,凌晨三点开机。是做生意后逼的,那些讨债鬼白天黑夜电话不断,两级电池轮流充电都搞不赢。他的紧要事情就都改在了夜里,三点钟开机解决诸多事情。那时手机已经普及,连卖菜的补鞋的腰杆上都别了个,移动的信号覆盖了大山,所以深夜接手机信号比白天清静。
  楠木林中的人家黑黢黢的,传来几声汪汪狗叫,林子里的电灯闪忽下亮了。山里人晾醒皆因为护家的狗,比人还忠心的狗会告诉你夜里发生了什么。他自有对付狗的办法,从身上的塑料袋里摸出个包子,在上面吐了泡口水,丢出去。狗吃了就会长记性,记住他身上的气味,以后就不会再咬他。实际上他用不着多此一举,他身上的强烈的狐臭这狗在一公里以外早就闻到了,永远不会遗忘。常言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山狗却好生奇怪,只是嗅了嗅却没有吃。
  后来他去大王庙行善,那是纪念李冰父子晚年导洛的一座庙宇,就在古瀑口的洛河边,已经破烂不堪。钟道士在庙门外把他接住了,说是昨夜就晓得有山人要来,今早打了一卦,水碗中却显出一圈竹芯来,竹芯能人药做药引,难道说来人会医治自己的心病。自己的心病乃是重修青牛道观,复兴老庄大道。果然有缘人就来了。他就不吃生人东西的狗请教了钟道士。钟道士说,不吃生人东西的狗是灵狗,灵狗只在好地方好人家才出现,目的是守护。
  他迈动脚步朝杉林里走,手机鸟叫起来,那是雪儿为自己手机设置的一种彩铃,是青牛沱山里的鸟鸣,清凉得青牛沱里夏天的碧水样。雪儿说是一位叫王海滨的纪录片人录制的,她从网上下载的。
  这个比凌晨提前到来的鸟叫终止了他即将要见的一个人和打算了却的一桩心病。至少明日去红白场烧了那炷香,他夜里的失眠和一段时问的心病会得到些治愈。然而这鸟叫使他不能去了。
  他接起了电话,是小阎的声音:
  老板,袁哥要和你说话。
  凌晨三点一刻,人的大脑是比黑暗还需要宁静的时辰。高人袁哥要与自己说话,那肯定就是非常重要的话。话非常的短,但在星月如洗的山野里却比什么都义不容辞:
  你在哪里?
  马上回成都,明早九点我们见面。
  他確切地告诉了对方的位置。袁哥说,有车以最快时间接你到成都。信息社会,真是深山再深都不深,世界再远也不远。十分钟不到,青牛沱派出所所长的电话就打到了他的手机上,二十分钟后,一辆警车就开到了楠木林的环山公路上,他从那片杉木林掩映的人家,也就是蔡满秀家门前下到警车处只用了五分钟。杉木林到成都一百五十公里,警车一路畅通无阻,两小时一刻,他已经坐在府南河边的蜀峰公司办公楼里了。睡意陡然袭来,八点半,小阎把他叫醒,八点五十五分,他坐进了办公室,袁哥准九时到达。这个人,古峰愈来愈感到他的神秘性,即使在蓥华大山里,他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把一个人传达到他身边,任何单位都任由他二十四小时调动,你说神秘不。
  袁哥谈正事往往比休闲娱乐精炼得多,快刀斩乱麻,确切地说只用了十五分钟就把所要做的事都全部说了。一、与方氏兄弟投资期货的五千手股本全部吃进蜀峰公司账目,对方如要轻举妄动,交由司法部门拿下。令袁哥做出这个决定的是今天下午在金牛宾馆有人朝他坐的小车开了两枪,虽没伤着,但行为可恶,不可饶恕。当然对方以为是古峰坐在车上。这种事也只有方氏兄弟干得出来。二、明天上午在B宾馆签订A机场建设开发协议。这是个大单,不光是机场,还有机场附近上万亩的房地产开发及酒店三产等项目。三、蜀峰成都总部马上成立,至少在府南河边盘下栋旧楼重新装修挂牌。另外,这段时间古总你的安全也很重要,适当时候可以给你的保镖和安保人员配枪。这些事情都很快得到了落实,袁哥说的每句话都是铁板上钉钉子。   剩下的时问他们去了驷马桥老地方,五六十个小姐群鱼样从面前游过,任由他两挑选,里面有俄罗斯和越南姑娘。这一次他们还是喝的人头马,还是酒劲上来进了房问,还是古峰厉声斥退了小姐,雪儿飘然而至。这个袁斌,干啥都喜欢有人陪着。
  这一次后,他的企业发生了质的变化,可以说是运气来陡了。蜀峰总部楼屹立起来,牌子挂起来,整个企业一下子风生水起。后来他想或许这些都是那三十万带来的,那三十万怀胎的。古人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业务一下就大了,外省的外国的公家的个人的投资都来了,资金像一阵风似的一下子就刮来了。过去想它来它都不来,现在却说来就来了。要不是那三十万为自己撑腰,自己哪有钱交往上八方人士,特别是贵人袁斌呢!钱这个玩意儿谁能嫌它少呢!有钱能使鬼推磨。
  人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说像财团老总真的就是财团老总了,还有的人说古总你眼睛就是杀火,天生老大的气派;也有人说他不说话时像儒商,天庭饱满地阔方圆,透着丰厚的内敛。这些都是他妈的钱在作怪!过去自己搞村办企业搞来都快关门了,打烂账被人踏贱时,那些人说他脸上的蚕泡都凹下去的,面带衰相,怎么发达得起来。但不管是谁来投资,即使说得天花乱坠,他都顽固地把守着一个做派,婆娘搭伙用,生意各做各。不管谁来合作谁来投资,就是比尔·盖茨、李嘉诚都不能,都不能让他们占起手,钱得归自己支配,蜀峰公司的控股始终要占百分之五十一点以上,董事会必须自己一个人说了算。呵呵,难怪得都说他天生自带大哥相,真的是如此呢。
  也是该方氏兄弟走霉运,那向古峰小车开枪的杀手系方氏手下人,被警方通缉走投无路,找方氏兄弟要一百万走人,不然就要泄露对方买凶杀人之事。方氏兄弟期货生意虽亏了一个亿,但也还未伤元气,关键是遭遇了生意场上最受气的二黄篾,没有面子,现在手下人又来要挟,更没有面子。扪心一想,又不是一百万的问题,如果被警方拿住,他岂不全部招供,买凶杀人可是要定罪的。一不做二不休,屁儿不黑不是角色,方老二持双筒猎枪在约定交钱地点将杀手崩了,方氏三兄弟事情败露,买凶杀人系列案数罪并发被执行死刑,即使全部财产捐献慈善也没能保住脑壳。江湖传言是古峰背后使了法,法院才判决得如此之重;也有传言说,不是古峰使了法,是古峰背后的高人使了法,包括呈堂证供都有水分。这样说来,那高人更非是等闲之辈了。
  但一个人的成败主要内因还是自己,借势得力壮大自己只是一种外因,一旦能量积聚终究也会爆发,只是时问长短而已。古峰之所以成功有他成功的道道,是田横五百士的莽汉之举,是七侠五义水泊梁山的江湖义气;他从小学到中学数理化全都不及格,最好一次考过五十九分。他最爱看七侠五义和《水浒传》之类的书。那阵人民公社,父母亲早战夜战,家里的扯猪草煮猪食喂猪煮饭好在有两个姐姐抵挡着,姐姐吼着他帮忙抬猪食院坝里抱几个烧火的草把子,半天不应,往往是把他从看得忘了一切的床上拖起来。百姓爱幺儿,两个姐姐告也是白告,父母亲眯着眼睛吃饭不搭腔,像是没听见,两个姐姐后来宁愿自己累得吭哧吭哧汗流浃背也不吼他了。他少年的时光在那些遥远又近在咫尺的侠客义士身上游走着,那些侠客义士的豪言壮举改变了他小学阶段起二黄篾占小便宜的小人之举,书上的人物咣惚问就与他重叠,变成了他自己。
  就拿自己某次出了事上面来查处小阎私自佩戴手枪一事,明明是按工作需要配给蜀峰集团派出所的,小阎的身份是派出所干警,主要工作是保卫董事长,带枪也属合法。可市公安局装备处的哥们却出卖了自己,说是不晓得枪是哪来的,这不明摆着是落井下石。好在上面是公正的,查清楚了不是非法持有枪支弹药,自己打了个电话过去恨恨地臭骂了装备科那哥们,你他妈的还算哥们,不落教,起二黄篾,你婆娘在亨达名店的铺面费税费哪一项不是我打了招呼帮你免了的。不落教是不守宗教规矩,川话骂人是指对方说话不算话,不讲诚信。二黄篾就比不落教可恶多了,是别人还了他钱他还赌咒发誓说没还,估着别人再还一次;以及对好处的重复享用等,包括垂涎人家的老婆或妹儿。
  也不光是这哥们,这世道他妈的太物质太现实了。为朋友两肋插刀一掷千金成就了他早期的生意,那时书中的某个人物,比方说宋江就附体在自己的身上。随着生意的做大,自己与各种生意人交道,才发觉现实不是他心中豪侠义士的世界,反而有些像自己小娃儿时贪占铅笔橡皮擦的无赖之举。可是现实不是志人志怪小说,自己身上就附体着两种角色,有时是一掷千金的豪侠,有时是起二黄篾的无赖。许多人吃自己喝自己拿自己的钱用却不办事,遇到好处,处处能见着他们,自己遇点麻烦要找他们全都封神演义中的土行孙般土遁了,所以他这一辈子尽管阅人无数,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小商贩叫花子没有不打过交道的,都是吃電线都嫌短了的。很少有红白场上的杨老板那样耿直豪爽的,很少有像青牛沱山垭上蔡大娘那样本分厚道的。所以这辈子他谁都不欠,袁斌雪儿小阎乃至父母姐妹兄弟老婆谁都不欠,欠的就是那两个人,在监狱里神像般照亮着自己的也是那两个人。
  这一切来得有些突然,不过商界股市一夜问暴富一夜间成叫花子的也不是现在才有。逐渐壮大涉足各个领域,介入地方政治经济的他逐渐变得心安理得。有人说男人的意志坚强时可防子弹炮弹,一旦碎了稀里哗啦全烂了,不像女人的情感是风是雨是雷电,雨过天晴啥事都没有了。从哲学的角度说,越坚强的男人越脆弱。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每到清明,尤其是小满,他的海洋般奔涌的心就会在节气中沉寂下来,那牌桌上丢钱给他的耿直动作和憨厚的眼神就会穿越尘埃浮现在眼前,那血腥的场面也会浮现在眼前,到现在案子都还没破,究竟是谁干的一直是个谜。还有那星月下背着小山样木竹叶的大娘,在晨光的山垭上挥动着的手,想起来就心酸。多么本分老好的人啊!想起自己的挥金如土,想起大清早大娘和大爷迎着曙光破竹子划篾条的动作,丝绸般的长长细篾,倏倏弹跳的曼妙声响,特别是大娘说的,做人不要起二黄篾啊!深深地印在他的脑子里,岁月愈久愈显示出他的锋利,割得心隐隐作痛。有时他真想如大爷一样在手指上缠上白布条啊!但是这些想法都极其短暂,仿佛府南河边早晨瞬间蒸发了的露水,奔腾的奔驰轿车和赶集般繁}亡的匆匆起降的飞机。热烙的红尘,从川西坝子到西藏房产开发以及矿藏开采,雀斑样密集的商机浮云般涌来的利益,声色犬马朱门酒肉淹没了醒了又醉了的身子。   人在走运的时候是想不起这些的,想的都是锦上添花喜笑颜开的事情,只有生命被局限在安静的时光,尤其是监狱这种地方,过去吝啬得很的光阴在一个人享用的死刑犯的牢里竟然是如此的富有,富有得成天就是看着窗洞里雪亮的光束发呆。也只有在这种地方这样的枯静里,回忆才暖春的虫子般慢慢爬出来。自己最念想的两个人,十元和三十万。并不是他们没来找过自己,只是自己太忙了,无暇顾及,抑或是身边的工作人员或保安根本就没有给来人有见着他的机会。对方虽然把样子说对了,却没有说对名字。就是当地的书记县长要见他古总一面都是要提前预约的。
  当年他的蜀峰公司还没有崭露头角时,他也就是—个做凼凼肥跳楼货的辛苦小老板,周转资金的艰难,龟孙子般求银行贷款,拆东墙补西墙使企业多次濒临倒闭。往事不堪回首,英雄落难是常事。
  是暖冬里的一个日子吧!因为自己记得清早起来雪儿叫自己穿上保暖衬衣,自己把胸上的腱子肉拍得啪啪响,犟着不穿。他有早起的习惯,多年来都是五点钟起床,坐在书房里或办公室里抽上纸烟,考虑一些事情。一到六点府南河两岸就热闹非凡起来,一到八点办公楼就人来人往开水般沸腾起来,他的董事长办公室就成了这利欲熏心的世界的—个中心,永远也忙不完的事会马达般随着各种电话候着进出的人等待着他。他支着耳朵听着他们快速又不失恭敬的汇报,他们的大小不一厚薄不同的嘴唇在他的眼前不停地翻动着,有时他的神经会有些麻木视觉会有些恍惚,觉得他们哪里是人,纯粹就是一架架靠提线操纵的木偶。但只是极其短暂的几秒,这世界需要他们把汇总的信息和筛选过的商机漩涡般汇集到他这里,等待他独裁并酿成开山破肚圈地占田的又一股躁动地方经济的龙卷风。
  十二点后稍稍空闲下来,办公室人员汇报中途有内线进来,门卫说有—个女人找你,我们问她有啥事她又不说。哼,女人就太多了,这个社会的女人,身体上都长着钩钩针,不是钩你的钱财,就是钩你的好处,总想把你的心肝五脏都钩出来。还有那些亲戚,过去几十年都没有走过的老天八远的亲戚,现在想方设法都来找自己或自己的家人,尤其是找自己心软的老婆。老婆先还是应承了些,后来就学会了掂量轻重,说些推口话。可还是有八竿子打不到的远房亲戚找上门来,如果是为自己的子女工作问题都好说,可有的是与地方官员发生了冲突,或违法乱纪求他说情的,他都一一回绝,或根本不见面,当然他不回老家也见不了面。自己只需鼻子一哼他们就能领会意图,以后不会将这些鸡毛蒜皮汇报给他了。后来他想起来,保安欲言又止的神情,好像不是一般的女人。当时自己该问问是啥样的女人?多大岁数的女人?说不定是自己想见的女人也说不清。有一天小阎才跟他说是个上了岁数的农妇,就没让她进去,说不清是有啥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挂号信,信封里居然是一张模糊的复印件一当年那张他欠杨老板三十万的欠条。那右角下古天全三个字虽潦草浅淡,浅淡得几乎看不清,可那名字边上的拇指纹却石刻般清晰。那阵打欠条盖手印比现在签字有效得多,涉及大事,老百姓都兴在文书上盖手印。过去打官司画押都是盖手印。这些陈年旧事他不愿叫律师看,看了有损自己。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对各种合同协议的熟稔,他知道这是一张没有法律效力的欠条,况且欠条上的名字是古天全,不是自己,虽是自己的—个化身,可现在堂堂正正的我古董事长怎么会认这个债呢?复印件下附了张纸,纸上是小学生样的钢笔字:
  古总,你现在不缺这点钱。
  利息我们都不要了,你把三十万还给我们吧。
  我们急需用钱。
  杨显军的弟弟杨显兵
  杨显军就是杨老板。那阵老百姓取名字喜欢与亲人解放军连在一起,军啊兵的多得很。看得出来,这杨显兵是杨显军的弟弟,至少是堂弟,不然班辈怎么排得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他和他的企业正如日中天,杨家兄弟知晓了他就是当年欠兄长买矿钱的古天全不是好难的事。可是知道了又怎样呢?他那么大的势力,下手也狠。吃不到狐狸惹一身臊,自找麻烦又何苦呢?
  不久他就晓得对方再没来讨要的原因是小阎把它们吓退了。那小阎不愧是小阎王,他指使了兀.个地方上的小兄弟到杨显兵家里只说了几句黑话就把对方黑住了。他们说:
  你他妈的过了几天安稳日子了,
  死人都莫有敢讨的账,你敢?
  你是想像你哥嫂那样?
  还是要死入账?
  杨显兵拉着老婆咚的一声就给对方跪下了,说:
  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们再也不敢了。
  因为堂兄堂嫂的惨状两口子是亲眼见过的,况且案子现在都没破。杨显兵当着几个小操哥就扇了老婆两耳光:
  都是你财迷心窍,鬼摸了脑壳!
  听后他觉得小阎干得有些过分,不就是三十万块钱嘛!可扪心一想,又不是三十万块钱的事。自己给得起那钱,再多给了也无妨。可是丟不下那起二黄篾被人称为无赖的面子。唉!这鱼和熊掌有时真的是不可兼得。
  也就是自己的烂杆杆村办企业飞升为全省乃至全国大型民营企业的那年,他再次萌生了去青牛沱见蔡大娘,去红白场杨老板的墓地上捧土敬炷香的念头。富贵改变不了—个人的本性,更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嗜好,他还是喜欢徒步走山路,夜里独行,他觉得徒步走山路的感觉远比在梵蒂冈教堂散步和瑞士新加坡的林荫道漫步的感觉还要好!现在的他已不是当年落难的那个他了,都觉得他一个人走山路既是危险的,又是不可思议的。连小阎都劝阻,办公室的人同意他走钟鼎寺到楠木林一段,楠木林至红白场则安排乘车。这一次他没有反对雪儿陪伴自己,原因是这次与上次不一样,上次是逃避方氏兄弟的追杀,这次心里没有忌讳。人都有浪漫隋调,谁不想与自己喜欢的人一起享受人间美景呢!
  然而,临出行时他还是没带她。他心里想起了那条不吃生人东西的狗,还有洛水河畔大王庙的老道士说的话,那地塌是好地方。带着这样的恻隐之心,他决定不带任何人。
  又是—个烟熏火燎的季节,却不是多年前的一夜连枷响到明,现在的平原丘陵里的麦子菜籽多用机器收割了,麦草政府要回收或打成粉还田,不准在田里燃烧。说不光是扰乱了飞机起降,还熏得城里人咳嗽,重度污染了空气。可农民说,我们就每年大小春打麦收谷烧草冒点烟烟,你们城里人就闹吼了,你们城里人每家每户上下班都开辆小车,有些人家一户人还开两三个小车,都烧汽油排有害尾气,大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深受其害,敢保证肺癌肝癌呼吸道癌跟成千上万辆小车排的尾气没有关系么?你们为啥不限制小车数量呢?这世道,他妈的从来就是上层欺负下层人的。   这是他这次走山路听来的。现在的山路已经不是数年前的小路,都扩展成乡村路了,至少小车都开得过。路上车子并不多,尤其是晚上,与省道县道分了岔后的乡村路还是宁静的,偶尔有雪亮的车灯划破夜空,那是赶集或做生意晚归的农户。公司里都觉得他这老总不可理喻,大凡老总都是美女不离身,他却非得一个人走,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有一点大家是共识的,那就是大山是森林氧吧,是身心放松治愈各种病患的好去处。
  在一个幺店子他听人说,三年前一位台商来过青牛沱,指定要去深山考察,想在旅游上投资。那青牛沱属于蓥华后山的一处山坳,珙桐花开,飞泉瀑布,风景与九寨沟不相上下。而到了山中,台商却四处打听那里的地质结构,拿出现在的地图和地质队的勘探图仔细比照,最终旅游项目没说到一条路上。他想会不会那台商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他觉得这就是步行的好处,不沿途走走停停,哪里会听得到这些。在雪门寺皂角树旅馆住了一晚,走到楠木林已是上午十一点。楠木林看不见楠木,满山是杉树松树和竹子杂木。老地名都是前人口传下来的,像城里的凉水井、斑竹园、牛市口却未必有井有斑竹有牛卖,有的只是林立的高楼和水泥街道。看见山坳上的杉树林了,杉树林掩映的小院,那露出的翘角还是穿斗皮房。山区的房子大都改成水泥砖瓦房或两三层的楼房了,蔡大娘一家咋还没改呢?这在城里人是稀缺是怀旧是复古是原生态,可蔡大娘一家未必懂这些。他猜测她家一定不宽裕,儿子在深圳养家糊口也不容易,两位上了岁数的老年人,自给自足没余钱修房子。他想自己这次一定要表示点,报答多年前穷途末路时救了自己的恩情。他摸了摸身上的背包,里面有一万多元,送给他们一万元对于自己相当于身上拔根汗毛。这样想着,他就走拢了木房院子。而院门却紧闭着。
  正欲喊,一条黢黑的山狗呜地从旁边冲了出来,狗不大,来势却凶,向着他汪汪叫。叫了几声,却不叫了,向着他呜呜轻咽起来,并摇起友善的尾巴。这真不是一般的狗呢!第二次夜遁距离现在至少有些年辰了吧!它居然还记得那晚丢包子的情形。这次他摸出的是半包卤牛肉,那可是川西坝子最好的卤牛肉,是大都市里绝对吃不到的,那色那香那味,看了闻了就叫你流口水。他从油纸包里抓了几片丢在狗面前,同时嘴里发啹啹出的唤狗声。山狗嘴里也发出了细微的叽叽声,很陕乐的样子。他以为它到底是没经住诱惑,抑或对于它来说,他已不是生人。
  他猜对了又没猜对。是狗记住了他身上那异常强烈的狐臭,那晚他在院子边上晃荡了下留下的强烈气味。山里人的狐臭它也见过,可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狐臭之人。它到底是躬下了身子,鼻子在卤牛肉上嗅了嗅,边嗅边泛起黄眼珠子觑着他,一副警惕的样子,他笑微微地看着它鲜红的舌头先舔了舔牛肉片,然而卷起来,在细白的尖牙问咀嚼起来,吃了又向着他,他笑微微地丢过去,看着它吃,没有了先前的觑眼,直到半包卤牛肉吃完。
  明知道狗不会说话,他却问对方,大娘一家哪去咯?狗鲜红的舌头舔着嘴皮,向着他,摇着尾巴。猛然,狗一转身,向着房后的山坡走去。边走边扭过头来呜呜轻叫,像是在召唤。他在乡村生活了二十来年,懂得狗性,这是狗在带路,叫客人跟着去找主人。
  山后是一条大河谷,河谷里有水,沙石银白,巨大的奇形怪石如兽如龟。狗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狗走得快,不时停下来等着他走拢。他俩好像熟悉了,它已让他摸它的头、它的毛它的耳朵和腰身,他的手抚着它的温暖的狗毛,光滑如缎子。沿着河谷往上走,转过几道弯,前面陡然开阔起来。他想起—个传说。多年前,蒋介石败逃台湾,留下赵洪文国为反共游击之母,配備了足够长期军需供给的金条。社会变革,旧币废止,只有黄金白银通存通兑。赵洪文国很快就覆灭了,传说中的金条却不知去向。狗在一片洪水冲刷过的砂砾山边汪汪叫起来。他走过去,心里想难道那赵洪文国的金条埋在这里?果然,狗用它的前爪飞快地刨起来。一些沙土飞扬,坎边现出圆实的乌黑来。他心里一阵战栗,难道金条就装在这乌黑的家伙里?蹲下身,狗紧贴着他,看他用手捡了根水打棒,戳开砂砾,乌黑逐渐现出一截来,乌金般,形状像树,埋在地下千百年的树,从显出的树颠看,至少是在一两米大,估计很长。他唉地叹口气,还真以为遇上了灵狗,发财了呢!无非就是一根朽木烂材。
  扭过头要走,狗又叽叽叫起来,向着他,生怕别人晓得了的样子,边叫前爪又蹬开了一片砂砾,又现出一截乌黑来。好奇心驱使他上前用水打棒又撬了阵,居然显出三根比先前还大的乌黑树身来。他一下想起这个叫楠木林的地名来,看不见的楠木早在千百年前就被洪水夹裹着泥石流湮没了,变成了乌木。他心里激动,快速从包里摸出藏刀,双手逮着,在乌木上狠刮起来,泥沙和木炭脱落,现出一条条密如鱼纹的金线。啊!金丝楠木,金丝楠木在泥沙下被岁月碳化成的乌木。一般楠木变成的乌木已经是价值不菲了,更不要说金丝楠木,那简直就是乌木中的乌木,价值连城。城市雕塑、市政大厅、星级酒店、宗教寺庙,它才是时问的恒久见证,才是岁月和造物主留下的活化石。
  他喜不自禁。不知道这隆起的砂砾山下到底埋着多少金丝楠乌木,但绝对不只这四五根。仅就这四五根的市场价,每根一两百万是要值的。如果这座砂砾山下全埋的是金丝楠,他的价值远远超过了传说中的金条。他赶紧用手中的水打棒撮起沙石将漏出的乌木埋上,山狗也用爪子刨着沙土帮忙。他还在它四周码了些石头,用沙土盖了,在上面植了些厥苔和藤萝。这样既看不出有人动过的痕迹,厥苔又盘根错节,固其本;藤萝夏天疯长,几天就会覆盖其表。即使洪水高涨,也不会冲垮砂砾山,让乌木现形。
  山狗与他已混得很熟,往回走的河谷里,它前面跑着,逗逗野花上的蝴蝶,撵一趟树干上的松鼠,一会儿又跑回来,在他的裤脚边上闻闻拱拱,又小娃儿似的跑开了。想到自己不久的将来又要发一笔横财,他觉得这是天意,天要人发达,不发都不行。看着山狗那可爱的样子,黑黢的身影在林问晃动,他猛然心里一紧,像被什么毒蚊虫叮咬了般。这可咋办?既然它能带自己来,改天其他人对它好,给它好吃的,它一定也会带他人来。假如假如……他不敢假如下去,细密的眼里放射出蛇鳞样的光。当它再次欢蹦到他的面前,他用早已挽在手上的细绳套住了它的脖子……   他如此多虑却没命得到这笔宝藏,甚或他如日中天的事业从那一刻起就开始走霉运是不是与这条狗有关也不得而知。
  在他被押赴刑场前,一个道士按照梦中的指引来到这里,在另一条山狗的引领下,嗅着他一路上留在草木砂砾上风吹雨打都不散的强烈狐臭发现了乌木。道士用拍卖后的全部资金修建了一座青牛道观。
  判决了后,伙食比未判决之前明显好起来,早晚稀饭馒头或豆浆油条有时还有牛奶面包之类的。世间习俗,人在死之前还是要吃几顿饱饭的,而在人文学上这叫终极关怀。他想起那狗就因为吃了他给的半包卤牛肉,为了回报他,就把它保守的秘密泄露。狗是多么的忠诚讲信用,而自己却起了二黄篾,为了独吞金丝楠乌木,连知晓秘密的山狗也勒死了。自己吃好饭知道这是最后的晚餐,而山狗却不知道吃了那味美的卤牛肉就将命丧黄泉,连主人都不知道。唉,相比之下,自己比山狗来说提死得明白。
  窗洞上的光利刃般刺进牢房,时令即使夏天了,牢房里也冷飕飕的,那从炙热季节里射进来的光让他感到阵阵寒气。现在他才逐渐悟出,世界之所以有昼夜,是给人充裕的时间来沉思来反省来悔过的。这个利欲熏心的世道是需要人在黑暗里沉思悔过的,也只有在长时问的黑暗孤寂里,那些曾经的神马浮云,才能逐渐春蚕般拱破记忆的厚茧冒出芽儿,那些被名利虚荣包裹得透不过气来的光彩照人,才会慢慢洗掉尘埃和污垢,还原那个单纯真实的自我。当自己知晓简单和知足是人生的大幸大乐时,却已经迟了。而忠厚的狗是不知道叵测人心的。为什么人一旦得了势却又是另外一个人呢?要倒了霉,才能想清楚这些事情呢?
  现在该说说雪儿了,这个十八岁考上川师大的女子,这个来自贫困山区的大学生,可以说是自己把她害了的,也可以说不是。人是这个世界的漂浮物之一,尤其是女人。人都是靠虚荣心活着,虚荣心之于人就像甘露之于蜻蜓,蜜糖之于开水。女人的虚荣心有时比男人重得多,何况他们的认识就是在那个虚荣的场所。那是白夜酒吧,成都宽窄巷子一个较有名的酒吧。
  深夜的酒吧是安静的,安静是城里人难得的奢华。这样的酒吧不是大街上的大排档或露天茶座,没有敞亮的划拳声和搅酒的喧哗,一切都是安静的雅趣的,这取决于来这里的人,取决于这里的价格,一般人是来不起这里的。即使微醺或醉了的人也是有一定教养。那个午夜,也正是酒吧上生意的时候,卡座上却传来了喧哗,准确地说应该是争执。是—个女顾客和一位收银员的争执声。因为他和一位朋友正好坐在她们对面的卡座上,朦胧的灯光映着穿着紧身格子衫的女子,她着急地辩解使鼓胀的胸脯抽动着:
  我不是想赖账。
  学友堵在路上了,—会儿就会来的。
  后来他与她熟悉了,她才说出约她的学友也是个穷孩子,地点是在北野酒吧,柠檬和绿茶都是五元,还送一份点心。初次约会的人浑身都是紧张得很的,何况十九岁的她还没约会过。是她听错了,坐进白夜酒吧就点了平常消费最便宜的绿茶和柠檬。待视觉适应了朦胧光线,才看见桌上的玻璃牌子上的消费价目,心一下就慌了。自己身上只揣了二十元钱,还是从饭菜票里抠出来的零花钱。要是那学友不来自己该如何收场。当她意识到自己搞错了学友说的地点,已经迟了,她只好坐在那里发窘,学友也没有手机,起身走显然不是办法。她如坐针毡在那里三个小时,如小时在课堂上没答上问被老师站了一天般漫长,这是没有钱的人面对世界最铭心刻骨的一次侮辱,也是她以后人格改变的分水岭。
  收银员对她不客气地说:
  你在这里已经坐了三小时了。
  难道说堵车就堵这么久?
  按消费规矩你得先把柠檬和绿茶费付了。
  多看几眼,他看清楚了,这女孩穿的格子衫是旧的,还有脚上的时尚运动鞋,虽干净,边侧已脱了胶,裂了口。她显然是不晓得堂子走错了,五十元一杯的柠檬和六十元一杯绿茶不是她这样的大学生消费得起的。
  女孩脸涨得通红,身上又没有手机,竞捂着脸哭了起來。
  她呜呜的哭声勾起了他对于童年的一次回忆,这回忆已经在声色犬马里淹没多少年了,如果不是这个特殊的夜晚特殊的酒吧特殊的哭声,他这一辈子可能永远也不会想起—个妇女的哭声了。而想得特别清晰还是在监狱。一个人只有到了监狱许多事隋才会想得清楚明白的。
  那时自己是碎娃儿,川北山区闹粮荒。而川西平原肥田沃土,一年大小春,麦香稻米香,生产菜籽花生蔬菜,所以美称天府之国,只要不是懒人就不会饿饭。也是夏天,一泼一泼的叫花子从门前走过,男女老少,拖儿带母。他的老黑是会计,还是个乐善好施的会计。一般会计都会斤斤计较,只把好处往自己家里算,他的老黑却总是对叫花子多少都要给一点,半碗馊饭,半个冷馍,半包煮玉米,没有剩饭剩菜了,就叫妈端半碗米或撮半升玉米,没多有少,总之不会让讨口人空手而去。鱼米麦香的川西平原世世代代却从来没饿过饭,也从来没出过叫花子。
  傍晚时分,母亲催促老黑关篱笆门。老黑就是父亲,川西人习惯喊父亲为老黑。那意思是怕叫花子再来。那时的叫花子不像现在厚颜无耻搞成职业化了,他们在一户门上讨得东西后,一般都不会再来。那年青牛沱山上遭了水灾,提前到来的大水把未成熟的玉米红苕全冲了,不光是青牛沱,还有南部、南充等地比青牛沱还严重,叫花子隔三岔五一泼一泼地来。
  后来每当他指挥着推土机挖掘机把千亩良田变为厂房变为成片房地产商品房,把长江沱江涪江嘉陵江主干及其支流的沙石挖绝河床挖烂,把生产蔬菜瓜果好风景好空气的美少妇般的丘陵开肠破肚沦为广州苏州楼市暴跌的房产公司与自己的合作项目时,他的心也隐隐痛过,也站在田边,看着千年万年才形成的良田唉声叹气过,可有什么办法?这世界都在这样干啊!明知干不得也在于啊!午夜被隆隆的挖向湿地心脏的打桩机惊醒的时候,他也曾在片刻时候认为自己是罪人。比杀人犯战争贩子还罪孽深重!
  就在老黑去关竹篱笆的时候,—个背着尖沟子背篼的年轻妇女蔫头耷脑出现在竹篱笆边。川人口中的沟子即屁股,尖沟子即尖屁股。她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而是在竹篱笆边站下了,腿打着闪。一看就是饿得来不起了。老黑是从她打闪的脚肚子往上看到的。她的脚肚子虽白皙却发肿,长腰身,大骨架,瘦削的方盘脸;即使面色呈现饥饿的病黄,却掩不住身上的淳朴女人特有的美。遇到男叫花子,老黑还可以应付,遇到女叫花子,何况是个漂亮的女叫花子,就显得脚不脚手不手的,篱笆门关也不是,不关也不是。碎娃儿的他却看着女叫花子腰上背的尖沟子背篼呵呵笑起来,这一笑就引来了灶房里的妈。高挑的女叫花子一下子蹲了下去,双膝就给女主人跪下了,双手举着个空碗,头在地上磕着,人却是歪斜的,风一扰就要倒下去。他的妈哪受过这种大礼,先前来的叫花子都是讨到了东西才磕头致谢的,她却是先磕头,这就有些舍生取义了。妈被感动了,赶紧喊,是饿昏了,峰娃儿,快去舀碗饭来。   老黑拉开了半闭的篱笆门,妈示意女叫花子进来。她进了篱笆门,却没有上街沿,双手接过碎娃儿端的一大碗稀饭,倒进自己的海碗里,坐在石埂边上大口刨起来。旧时有规矩,叫花子是不能进主家正房的。新社会许多礼仪被打破了,多数叫花子不是不讲规矩,是不懂规矩,有讨饭的讨得痴,居然进了主家的堂屋,逼着主人给了东西才走。他的妈老黑又被女叫花子感动了一回。妈说,这样知书识礼的人来讨口,这世道!老黑唉地叹了口气。妈端出留着晚上吃的半碗粉蒸肉,用筷子拨进女叫花子碗里。可能是一碗稀饭的作用,女叫花子有了精神。那半碗粉蒸肉她只尝了一筷子,就没有再动,端端正正地放进了尖沟子背篼里,用一张蓝布巾盖上。不知是留着下顿吃还是要背回家去。因为青牛沱离皇天坝不是很远。
  现在的他在监狱里细细想起来,才晓得了为啥那女叫花子背个尖沟子背篼,底部小上口敞大,原来是刚好放她那个海碗的,稳稳当当。
  吃了饭的她坐在石埂上却没有走的意思。石埂上是棵大白果树,在落下去的日光中似一把撑开的大伞,密实的枝叶洒下一地阴凉。女叫花子抬头望着树,一眼的眷顾。妈把粉蒸肉碗收了,她还坐在石埂上理着衣角。老黑望着篱笆外说,二十几头下玄月,上半夜天黑。话外之音是催促对方差不多走得了,趁现在还看得见。哪知对方却突然说话了:
  我不走了,你们这家人这么厚道,我就在你们家,变牛变马累死累活我都心甘情愿。
  这犹如晴天里打了个炸雷,怎么得了呢!当时还是人民公社,生产队都是靠户口人数分口粮和副产物,平时施舍点算是行善积德,对家里口粮影响不大,如真的添张嘴可是要影响一家人生计的。况且,那阵的户口管理严,除了结亲和生儿育女不会有其他上户的政策。可是她说出的话又叫妈与老黑感动不已,平时也做了些举手之劳的好事,可还没有受到过这样高度的赞美,而且是从一位知书达理的漂亮女人口中说出。她说出这话时很紧张,看得出是使了好大劲才说出的,她边说便伸手撩了下耳发,以掩饰自己的窘态。女主人就注意到了她耳朵上方的一斑赤红,那是天生的胎记。只有女人看女人才看得这样把细,其他人都不会注意到。她说完就趴在尖沟子背篼上不着声了,大有就这样不走了的决心。这可如何是好呢!年轻女人不走的唯一可行办法是家里的小伙子把她看起了,可是他当时只有五六岁,前面是两个姐姐,这怎么可能呢?大男人家面对漂亮女人的决绝态度一般都是没辙的,妈的眼二珠子却骨碌转着,说,好说好商量,你先上屋檐坐坐。
  女主人的话好像使她看到了希望,她抬起头望了女主人一眼,那是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眼里蓄满着感激。她果然就起了身,宝贝般提着尖沟子背篼的背带,上了石埂,向着耍竹弓枪的他笑了下,坐在了树荫下的四脚板凳上。
  妈叫过老黑,在他耳边上嬉笑着嘀咕了几句,老黑就匆匆出去了,不一会儿带来了幺爸。幺爸当时已三十来岁,看面相肯定比女叫花子出老得多。在农村三十岁的男人没找对象要么是家里条件不好,要么是选翻山了。幺爸两者都不是,是先前结过婚,已有了个几岁的女娃儿,前年修新房,请来了个年轻的瓦匠。幺爸去陵上砍烧瓦的木柴,婆娘与瓦匠在黄泥地里踩瓦,殊不知两人踩到一起去了。又一天幺爸背柴回来,两个人已私奔了。几月后法院来了传票,婆娘要求离婚,理由是幺爸有狐臭,尤其是两人在床上干好事时,臭得熏心,没法忍受。判决女娃归女方,女方也同意,可女娃却死死攥着幺爸的手不松,幺爸也舍不得女娃,就主动要了女娃的抚养权。后来,也有人给幺爸说过女人,可人家不是嫌他有拖累,就是嫌他有狐臭。俗話说,世上只有剩男莫有剩女,有的老单身汉就是容留了女叫花子变成事实婚姻的,有的女叫花子家里也有家室,但无赖为了一口饭,也就随窝就窝了。
  站在女叫花子面前的幺爸牛高马大,与高挑的女人倒是很般配。妈介绍说,他幺爸是生产队的粮食保管,他饿地着了,全生产队五百多号人就都饿地着了。皇天坝绵竹广汉人爱把“得”“的”说成“地”,就是这个“地”字口音把皇天坝把这一方水土养大的人与川西北其他地方的人区别开来,给女叫花子留下了深刻印象。
  女方抬眼看着幺爸,丹凤眼里有些羞涩,看得出女方对幺爸是粮食保管很满意。妈接着说,人无完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娃儿他幺爸有狐臭,就是因为这个婆娘与他离了婚。妈眼二珠子向着女方,征求对方的意见。女方摆了摆方形脸,意思是没意见。妈接着说,他幺爸现在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有一个四岁的女娃儿。对方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凝固了般,眼里刚刚升起的喜色沙地上的水样消失。双方都陷入了沉默,篱笆上的瓜叶一动不动,连风也仿佛静止了。妈和两个姐姐都用眼睛愣着她,心里想,饥不择食,你图的是吃饱肚子活命,难道还择嫌人家有女娃。殊不知女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好倒是好呢!人也好,条件也好,
  天底下难找到这样有好吃喝的主呢。
  可是,我家里有男人呢。
  两岁的娃儿等着我讨饭回去。
  我的娃儿我的男人呐。
  原来是妈说的幺爸的娃儿,勾起了她饿慌了已经忘记了的家人。
  老黑说,这就莫有办法了,这就莫有办法了。女人伤心地哭着,仿佛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催着她,背起尖沟子背篼走下房檐,出了篱笆。妈从碗柜里捡了几个灰面馍跟在后面撵,碎娃儿的他也跟在后面撵。夜色中他听见.妈在劝:
  人不能死守规矩,挂起腊肉吃白饭,
  天老爷会原凉你是为了一家人。
  你若住下了,两岁的娃儿接过来就是。
  办手续你不出面。
  妈已经把—个经谙世道的女人的话都说尽了,哪知女方不但没停留,反而在夜色中走得更匆匆,夜风中拂来一句沉重的话,做人不能起二黄篾。
  牢房里的他记忆萦回,水一般清晰。现在终于想起来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难忘的早晨,自己在青牛沱楠木林里听见蔡大娘说的这句话,就是四十多年前岁娃儿时的自己听说的。当时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来在那里听说过,现在想起来了。也只有在监狱里才能想起来的。   酒吧里的这个女大学生的委屈哭声穿越了时光,勾起了他对着多年前那段哭声的回忆。穷酸的女大学生的哭声深深地触动了他。他向白夜酒吧的女领班招了招手,女领班换了先前马着的脸,笑嘻了地过来了。他说,算在我这里,放她走吧。女领班嗒嗒走过去说,美女,算你走运,遇贵人了。6号桌的先生已把你的单买了。
  女大学生止住了哭,走到他面前鞠了一躬,抽咽着说,谢谢领导!就抬起衣袖揩着眼泪花走了。两次哭声两次不同又相似的境遇。一次在他童年的妈老黑身上,一次在他人到中年事业有成。这是命运的捉弄还是轮回?
  又过了两年,人社局的一个朋友高矮喊他支持下大学生就业工作,说是今天的人才市场用工招聘他一定要到场,哪怕是坐—会儿配合下公众视野和媒体镜头。他就去了,当天上午的招聘设在天府广场,多年来的规矩,大型公益活动都喜欢在这里作秀吸引眼球。人生真是太蹊跷,就那么合适,在芸芸应聘大学生和芸芸用工单位中,她唯独走向了蜀峰集团。虽然穿着太一般,过时的七分裤,却掩不住春潮般鼓胀的青春气息。
  他喜欢这样的女孩,是老婆的那种夫贵妻荣不能相比的。扪心一想老婆也曾这般青春过。这一生跟着自己受苦受累,艰难时连身上的项链耳环戒指都抹下来当了钱,交给他去找门路走关系,该她在人前扬眉吐气,又有什么错呢。老婆从来不管他在外面的事,依然住在老家料理着家务。逢年过节在一起吃吃饭睡睡觉时,只叮嘱他注意身体,该过好日子的时候,不要把身子搞坏了。不是老婆不知道,而是老婆不道破。还有老婆前些年曾给他说过,这辈子对不起你,没给你生个儿娃子,有合适的你自己找个。老婆不是那种老观念,她晓得现在的男人已经远远不是当初的村办企业厂长了,是说句话蹬下脚就能影响地方官员帽子位子票子的人物了,老婆不像现在的女人乱吃醋。现在囚禁在牢笼的他才想清楚,老婆是难得糊涂,用现在的时髦话说是有些二,却是有远见的女人。她最担心的是这么大的家业将来莫有个香火来继承。两个女儿是不行的,女人不算香火,是替别人家续香火的。所以她逢年过节与愈来愈陌生的男人在一起时说的最多的话就是续弦,现在的说法叫养情妇或小三。男人每当听着她出自肺腑的话,说我这辈子与你成结发夫妻是我的福分,世道不一样了,这些事情你就不用劳神了。她每当听着这样的话,就觉得先前愈来愈陌生的男人不陌生了,是自己小肚鸡肠,对男人不够体谅!男人为了那么大个家业,那么大摊子事,操碎了心,自己真不该那样。
  递到他手里的求职书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晃了眼简历,出生地居然与自己一个县,那个给自己的命运开启了契机并烙下阡悔印记的很邪门的山区小镇。当读到红白场几个字,他曾想起过杨老板和他唯一幸存的女儿。估计也有这么大了。但是一看名字黎小雪,他瞬问的念头就打消了。老百姓最看重姓氏的,什么都可以搞错,姓氏是不可能错的。他看着她,她清亮的眸子看着他。一脸的惊讶,都没有道破。
  你为啥这么多企业不选,唯独选择我们。
  蜀峰集团是我家乡的企业。
  他鱼尾纹包裹的眼角有些湿润,飞快地在用人单位审批意见一栏里用红笔画了个勾,算是现场拍板。围观的应聘大学生都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他和她,那眼神是羡慕嫉妒限。而人事科长及几位工作人员立马端过来两杯红葡萄酒,在记者的镜头下,举杯庆贺今年人才市场招聘第一单岗位签订。
  她被安排到企划部,因是老板看上的人,主管的副总部门主任都懂的。她每天干的就是随时在董事长办公室端茶送水,伺候好董事长就是她的工作。
  起先就有故事,她与他卷到一起就在彼此的想象之内,却不是大众版本的要挟,说得不好听,是她主动趁着他加班加点审读文案,借着参茶倒水整理文件,与他挨挨擦擦投怀送抱的。现在的女孩上网早恋已不把贞操看得贵重;物质至上的社会,女性观早已改变,傍上老板或被老板傍上那是自己的荣耀,崇拜强权崇拜老大已经成为一些女性叛逆期的追求。毋庸回避,尽管与传统冲突背离,但现实就是这样,我们得面对。他也没在乎,大凡男人,在喜欢的女人面前稳得起那是骗人的。一番糊弄下来,老江湖的他才晓得这黎小雪是真正的女儿身,他以为自己惹上麻烦了,哪知她却回到了企划部,楼道问看见他反而埋着头,脸红耳赤,害怕见他的样子。夜晚想得厉害,他给她打电话,几乎是求她,她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把她抱到床上,她只说了句轻点,还有些疼……
  从此他就叫她雪儿。
  第二年端午节,他悄悄带着她回了趟老家,见了老婆,老婆把它当妹子。过后她脸贴在他胸脯上说,嫂子叫我给你生个儿。那幸福的样子使他紧紧地拥着她,恨不得把自个儿整个拥进去。他给她开了张银行卡,卡上打了三十万作为零花钱,他不知道自己为啥要打这个数字,当是想也没想就打的这个数字,是良心的不安和心理的悔罪在作祟吗?老婆电话里跟他说,我们去办个假离婚,以后雪妹子好给你生娃儿。他说不存在,许多人都可以生几个,人家都不怕,我怕谁,不就是罚款嘛。他心想要老婆高兴,花钱是小事,老婆的地位不变才是大事。
  现在想起来,世间的一切真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自己与雪儿的缘分来得太迟,如果说把情感看成一棵茁壮的树,他和她还只是花期,甚至花苞还未来得及绽开,命运之神猛然抖开了他无情的大氅,一夜之间他从—个盖世的枭雄变成了一只秃鸟。她还未来得及向他诉说的身世也成了—个谜。因为他俩恩爱忘形时,她曾把可爱的鼻子嗅在他胳肢窝,闻着地气般弥散出的狐臭说:
  几天没闻着,怪想闻的。
  下辈子如果找不到您,我就闻这气味儿。
  他猛然想起自己的幺爸,多年前被瓦匠拐走老婆的幺爸。这气味是他们家族的印记,想不到不同的女人卻有着不同的感觉。就是在那一刻,他决定要与她办结婚证,决定让她传下古家的香火。这意味着他的巨额的财产将会有很大的份额属于未来的继承人。她弯着头说,领到结婚证的那一天,我就要对你说你想听的。他知道,那话就是她的身世。因为她曾拒绝过他的温婉探问。他却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再也莫有机会听她的身世了。   不断有不好的消息从远方传来,贵人袁斌被逮捕,他心里就升起不祥之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与老婆通了最后一次电话,说到如果有人问起我的私生活,特別是雪儿,你嘴可要牢。老婆说,晓得,说漏了嘴啥都保不住了。他惊异从没跟老婆摆过道上的事,她却啥都晓得似的。老婆恹声说,前夜第一觉瞌睡,我梦见房前的墙倒了,每年白果都结得饭巴坨样的白果树被人用斧头砍倒了。说完双方陷入了沉默。第二天他通知财务给老婆的卡上打钱,财务科的说银行告知行业电脑升级,不能办理。实际上他已预感到账户已被冻结。他没想到警方动作如此之陕。就在他获悉雪儿不辞而别离开公司下落不明的那个上午,他在一个较高级别的会议上被警方控制。那天是他的四十八岁生日。他想这个雪儿并非单纯,自己还没起二黄篾,她却起了二黄篾。不然,她从哪得来自己即将倒霉的可靠消息。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呢?
  窗洞上的光线暗了,时光之书把白日翻到了夜晚,夜晚说安静实际上是最不安静的,即使是封闭的死牢,那非同凡人的唉声叹气也钝刀斧头般撞击着厚墙铁壁,礓石般滚过过道,在弯横倒拐处消失掉,其中有一声是自己发出的。回顾自己四十八年这一生,自己与兄弟如果不网罗多人织成蛛网般的黑社会,不通过非正常的手段获取经济利益,形成集团式经济实力;不以暴制暴,以红抑红,以黑吃黑,自己如何能在社会上立足,自己如何能从—个烂村办企业操成一个拥有两家上市公司、四个子公司的蜀峰集团?
  现在自己谁都不欠,唯独想着那夜曾给自己一口姜汤一碗玉米粥吃的那位大娘,现在应该是老妪了,二十多岁的自己已经四十八岁了,当年五十来岁的大娘现在也该七十来岁了。虽是十冬腊月才满四十九,天老爷却不让自己活到四十九了。但乡里人有乡里人的风俗,满了四十八就吃四十九的饭了。人算不如天算,自己还是没有翻过这道坎,没有逃过这个大限之数。人一旦有了最后的顾盼,对死亡就有了一种附加条件,尽管这种附加条件是一厢情愿,但是总盼天意能成全,以求死得安宁,死得干净。这是濒临生命底线的人对于良心的慰藉,对于魂魄的皈依。什么都依靠不了了,才依赖于天。但是,他不知道监狱方面会不会满足他的要求,其实不完全是临终关怀,他还要把那个秘密,关于金丝楠乌木的秘密告诉她,以补偿自己的亏欠,也算是自己认为的一种阡悔赎罪吧。
  咸宁离川西北腹地一千三百多公里,车子单边也要十来个小时。他一厢情愿地想着如果监狱能满足自己的临终要求,信息社会,几个电话就会传达到,最迟两天以内自己是可以见到蔡大娘的。然而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个蔡大娘就是当年在他们家讨过口的女叫花子。当时他才几岁,四十多年过去,人都长变了,谁还记得谁呢!
  两三天在度日如年中过去了,却没有任何消息,他想多半是无望了,自己的诉求多半没有得到批准。对于一个即将被执行死刑的人来说,临终诉求或许是可有可无的吧。他不知道青牛沱山区正迎来夏天的首轮暴雨,降雨量罕见。
  蔡满秀一大早就被梦晾醒了,七十三岁的蔡满秀平时很少做噩梦。
  人不怕贫富贵贱,只要活得心安理得,活得良知良伦,不差谁不欠谁,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就不会做噩梦,不会被吓着。
  昨夜她梦见自己年轻时讨口的情景,梦见了皇天坝那家对自己好的人,给了自己稀饭、粉蒸肉,自己饿心慌了想赖在那家做牛做马吃饱肚子,人家就为她着想,给她介绍男人安家落户。想起来,这人饿心慌了啥都不顾了。待见了面,讲到对方是粮食保管,饿不着,但有个几岁的娃儿时,自己猛然想起了自己还有家,家里还有娃儿,还有男人,就哭哭啼啼地走了,一切不顾地走了。
  那真是户好人家啊!女主人撵上来往自己手上塞了馍。就是那四个灰面馍、半碗粉蒸肉,救了一家人的命。饿昏在床上的男人和几岁的娃儿吃了东西后慢慢缓过气来,后来政府的救济粮发下来了,穷苦的日子慢慢熬过来了。可是接着他就梦见那家人的那娃儿,跟着她妈撵背着尖沟子背篼边哭边走的自己。真是奇怪,那娃儿跑着跑着竞变成了一头熊,一头人样走动的黑熊;还有几年前失踪的那条狗,那条什么野物都不怕都敢撵的撵山狗,向着那娃儿,向着那娃儿变成的黑熊汪汪叫着扑上去,那黑熊竟然用狠毒的爪子把狗撕扯成了两半,血淋淋的啊!狗即使撕扯成了两半,倔强的嘴也咬住了黑熊的爪子。黑熊惨叫变回了人形,变回了娃儿,变成了—个大人,那手背上的牙印殷红起洞,醒了背上还发麻。摆给老伴听,老伴说,我也梦见了狗,衔着块闪亮的金子摇尾巴。
  屋外树权形的闪电把杉林照得雪亮,山涧洪水嘶吼,浓黑的山雾扑向崖石如怪兽。
  想着那晚不见狗的踪影,第二天老伴去找,有村人看见狗跟着—个陌生人去了河谷,难道是被外地人拴走了。按理说狗大了是养不家的,与人一样,隔三岔五就会回来。可是五六天十来天都莫有回来,她和老伴想多半是折了。没有狗不习惯,老伴又从松潘人手里买了条,还是漆一样黑。松潘人说你有狗缘,这狗是前几年你买的那条狗的儿子。
  雨时大时小,绵了两天,房前的小沟房后的河谷里的水都满了,山人都窝在屋里出不了门。第三天下午,雨小了,蔡满秀去坡地上摘几个瓜菜,就见山脚下上来两个人,以为是金花村的女儿女婿或深圳的儿子儿媳回来了,喜滋滋朝屋里喊,喂,你出来下,有客人来了。黑狗呼地冲出来,老伴招呼住了它。走近了却不是。一个白发,一个中年;中年妇女四十来岁,白发是老妪,步子维艰,喘着粗气,与自己年龄差不多。两个人都满腿的泥浆子,也不知咋走过来的,连屁股上都是,衣服上有湿印,还未被体温烘干。
  她看着两个陌生女人,眼神惊诧;白发老妪也惊诧地看着她。那惊诧的目光又含着喜悦,在她的头上身上游弋着,打量着,最后停留在她的脸上,确切地说,是停留在她的额头下的丹凤眼,和耳发边的那斑赤红,那块祖传的印记上。对方干瘪的嘴就蠕动了,
  我没有记错地,你就是蔡满秀?
  四十多年前在我家白果树下的石埂上吃饭的妹子。
  蔡满秀很是惊诧,对方怎么会晓得自己的名字?村里的人平时都叫自己肖大娘,除了以前生产队开会和选举发选票时被人叫着点过名,从未有人称呼过自己的名字。想当年讨口要饭在皇天坝,那家人也未问过自己的名字,自己也未说过自己的名字。谁会去问一个女叫花子的名字呢!晓得对方姓古,都是从别的叫花子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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