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黑色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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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篇画面感十足的小说,仿若电影镜头一般,层层推进,逐步放大,直至最后整个故事的奇异、瑰丽、荒诞被完全剖露在读者面前,令人唏嘘。小说的黑色马成为一种信仰的载体,当信仰过度载重时,思想与现实必然撞裂粉碎。文本的最后,他们把那匹曾经高贵的,神话一般的马吃掉了,“我们吃着盆子里的马肉时,谁都没有说话。一种秘而不宣的高贵,正在我们的身体里酝酿着,积聚着。那永恒的占有啊。我们全家再次团结在一起。”人性的贪婪,虚荣,占有欲在这里被一种戏剧化的手段无情剖析。而小说所折射出的那种孤独的精神困境,只能以毁灭和重生的方式得到救赎,就像最后,妹妹端出鱼缸,里面两只白色的海马,蜷曲的尾巴勾连在一起。
  ——黎子
  “马!”
  我看见了,窗外那只海风中的生灵。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它,从未确切见过这种活物,从未如此情真意切地说出这个字。
  姑妈从英格兰带回了这匹马。从美丽遥远的海外带回一匹如此庞大的动物,其困难可想而知。但我们一家对此不了解,我们的注意力全放在窗外那匹在草坪上优雅地踱步、吃草的黑马身上。看着窗外的黑色马,就像看着一幅墙上的画。至于姑妈说了些什么,我们事后很内疚,因为我们没人听清。
  我问爸爸,他当时看到了什么。我又问妈妈,问我的小妹妹。他们各执一词。爸爸说,马鬃飘动的那瞬间,他想起了一个骑马流浪的祖先卫无。妈妈说,马的心脏在跳动,有力强劲,又表示自己被那对硕大的马眼惊呆了。这时,爸爸低吟了一声。而我可爱的小妹妹呢,她说,马额头那块菱形的白斑,随着皮肤的皱缩而变换着形状,就像一只变形虫。
  我们都很爱这匹马。更何况它是姑妈从英国带回来的,拥有高贵的异域血统,矫健的身躯。在这个美丽平静的海边乡村,牛羊无数,可我们拥有一匹马!那些从没离开过这里的邻居,肯定很想来看看一匹有血有肉的马,而不是电视屏幕上的二维图像。最后,我们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连忙问姑妈应该怎么饲养它。
  姑妈说,她平常在马场上骑马,但对饲养马没有任何经验。姑妈耸耸肩。她跟我们说起马场上成群的马,跑过来时就像一阵风!天色已晚,姑妈跟我们说了声拜拜,便提着绿色长裙,避开我们家门口的泥泞,上了小汽车,离开了。她临行前提醒我们,这匹马说不定通人性哦。我们更加兴奋了。
  黄昏,爸爸制定了一个周详的饲养计划。尽管这个计划对我们内部固有的生活来说,是很残忍又繁琐的。比如,我们说话要压低嗓子;走路的步子要比老鼠的更安静;每天安排家庭成员给它搓背、赶蝇子……但为了不让它活得如牛羊一样邋遢,为了把它与肮脏的乡村畜生区分开来,我们一致同意了这个计划。
  趁著夜幕还未完全落下,我们得找个地方安置它。屋外的牲畜棚挤满了牛羊,它们不安地嚎叫。爸爸用水冲它们,它们叫了几分钟后便不叫了。它们当中肯定有几只嫉妒这匹马的家伙,不能忍受一只如此高贵的畜生来到它们中间。动物们当然也会忧心忡忡。爸爸把它们全部赶了出来,关在野外的栅栏里。我走进牲畜棚,发现满地都是湿漉漉的粪便和腐烂的干草。我对爸爸说,不能把马儿养在这儿,这里太脏了。爸爸拿起铁锹,倒弄了很久都没有清理干净。我们只好先把马牵到屋内。
  我们四个人都没有碰过马。马完全不理会在它面前一字排开的四个人。那种高贵的冷漠让我们感到颤栗。妹妹呜呜地哭了,妈妈叫她立刻住嘴。妹妹只好躲在我身后。黄昏暗金色的光线在马背上像水一样流淌,细毛金光闪闪,没有任何一只苍蝇蚊子敢靠近它。
  “哥,哥!你去牵它。”妹妹扯扯我的衣角。
  我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他们俩投来一种热切恳求的目光。我朝马移动了一步,它侧着长长的脸,在低处仰视我。啊,我的毛孔都收紧了!它咀嚼着草料,鼻孔轻轻地喷气,低沉的噗噗声让我汗毛倒竖。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啊?假如让那些专业的驯马师,或者让姑妈看到我们在一匹马面前的模样,我们一家铁定会被笑得脸都丢尽的。
  爸爸举起他肮脏的铁锹,在我背上轻轻推了一下。我伸出手抓住马的缰绳,缓缓收短。当绳子传来它头部的沉重之感时,我浑身都动弹不得,仿佛此刻我正要拔掉一头熟睡中的怪兽的胡子。当我结束这种可笑的想象时,我拉动缰绳,马头便顺着我的力道方向转过来。它最终昂起头颅时,我只能仰视它。它的鼻息掠过我头顶。爸爸妈妈,还有我可爱的妹妹,都不自觉地让开了路。我就这么牵着马儿,在夕阳和煦的光芒中,神情焦灼,走向家门口。马抬起蹄子,在草地上发出轻微的喳喳声。我不敢往后看,有几秒钟我认为在我身后行走的,是某种幽灵。马蹄落在屋内地板上,发出“嘎咯”一声时,我更加紧张了。我担心它对这个家不满意,会迅速回头,拽着我,一路拖行,直到走入海里。我的手会因为太紧张而僵直了,抓住绳子无法放开,最终我会淹死在海里。
  接着,第二声“嘎咯”发出时,半个马身已经探入屋子。在屋外,妈妈倒吸一口气,“它进去啦!进去啦!”爸爸轻轻捂住妈妈的嘴,“嘘——”
  我把马牵到窗口处。马很安静,看着窗外的晚霞。晚霞古怪的形状映在它冷漠的脸上,越发高贵。除了高贵,我们想不出任何其他一个词来形容它。马身在黑暗里,只有马头沐浴在残余的光中,像漂浮的幽灵。对,我们还可以用“幽灵”来形容这匹马!
  我们静悄悄地走路、干活,坐在客厅吃饭时,丝毫不敢弄出碗碟那可恶的噪音。马儿依然看着窗外。几分钟后,夕阳完全落下,屋子黑了。
  “我们应该点上蜡烛。”爸爸在我耳边说。
  “不能开灯吗?”妹妹问。
  “马是古代的生物,它从来就不属于有电灯的时代啊。”爸爸解释。
  “可以用布蒙住它的眼睛。”妈妈提议。
  “还是点蜡烛吧。”爸爸说,“这么美的马,真不敢相信它最终会死掉啊。”
  我起了身,摸索着找到一个烛台。蜡烛亮起的那一刻,我们几乎都屏住了呼吸。烛光小小的视野中,我们看到了马的肚子,一起一伏,如黑暗里一个巨大的心脏。在远处,马眼闪烁着星光,它模糊又高大的身躯在朦胧之中,显得更加压迫人心。   “爸爸,你小时候养过黄蜂是吗?”妹妹冒出一句奇怪的话。她从桌底拿起一叠图纸。我拿过来,是黄蜂的形态图和蜂巢构造图。图纸很旧了,还有白蚁蛀过的小斑点。
  爸爸夺过图纸,揉成一团,塞在腿间,脸色很难看。
  “你们不知道……当年蜂巢被狂风碾碎的那刻,多么令我着迷。”爸爸望着马,失神地念了一句。然后他回头看着我们,挤出一个尴尬的笑脸。
  我们只好继续坐在座位上,就这么看着马,直至蜡烛烧完,直至马的轮廓一点点地消退。
  當晚,我们一家四口都做了同一个梦,梦见四人坐在马背上,如马背上的水手,在海岸线驰骋,所经之处皆引人侧目。
  第二天醒来后,我们在屋外的葡萄架下回忆昨晚的梦境,对彼此梦境中的相似之处都感到惊讶。我们把马牵到葡萄架下,喂它吃奶白色的葡萄。它很和气,专心地在吃。我们从未像这样团结在一起,以一种真实而坦诚的面目围坐在葡萄架下,那里弥漫着果肉的鲜香,浸没在清晨的薄雾中。此后我总是怀念起当中没有秘密、没有隐疾的对话,后来,这却在无人的荒地里被掩埋,被无数的牛羊践踏。
  从我们家望出去,能看见露出一条线的海面。再走远点儿,就能到达有座峭壁的海岸。我提议,由爸爸领头,牵着马儿沿着清晨的海岸线散步。爸爸喝了一口酒,高兴地答应了。爸爸把马牵到野地里。经过栅栏时,牛羊又叫了起来,讨厌死了。我们站在野地里,迎着海风。爸爸抬起脚,意识到什么后又放了下来。马背上没有马鞍。妹妹推了爸爸一下,说不可以骑马,要骑就要全家一块儿。
  “还是回去吧!”爸爸突然怒吼了一句,丢下缰绳,跑回家里去了。
  我该如何描述这莫名的一刻呢?我们的心都感到了刺痛。妈妈抱着哭泣的妹妹。我拾起缰绳,把马儿拴在葡萄架下。我不敢把马儿牵进屋里,生怕爸爸会生气。爸爸趴在窗台,目光越过我们,投向远端的海面。此刻的忧愁也同样值得铭记,它纯粹源于对一匹马的童真式的占有。妹妹不哭了,爬到爸爸的腿上,我们一家坐在窗台前,共同守望着即将退去的海潮。
  我们家有一匹马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海滨乡村的消息传播开来就像海面风暴一样快,马的气味顺着风灌满了每户人家的烟囱,反涌进屋里。在他们真正意识到我们家拥有一匹马的事实前,关于马的梦总是让他们的睡眠骚动。我一度相信自己当初的感觉是真实的,这匹马就是一个幽灵,在每个夜晚化作一股气息,潜进每户人家,入侵他们的梦境,给予他们一只高贵生灵的幻觉。就在此刻,屋外的马嘶混着海风、潮水,起起伏伏。
  为了贴补家用,我们在村里贴出告示,只要付二十块,就能来我们家摸马。二十块是摸马尾的价格,从马尾往前加价,不同部分的价格都不同。马头当然是最贵的,摸一次要付一百块。是爸爸提出来要收费摸马的。我们三个都认为这样做是亵渎了这只高贵的生灵。爸爸也很痛苦,他带我们去看了海边的庄稼,都枯死了,根部都白惨惨的。最终使我们不得不同意的转折点,是我们那天夜里死了一头牛和一头羔羊。妈妈只好劝妹妹说,摸一下而已,马不会有事的,它是我们的家人,在为我们挣钱呢。妹妹抹着眼泪,看着我。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好说马会没事的。我们村有一百多号人,即使每人摸一次,都不会对马的皮肤造成损伤,何况马还经得起战场的风沙。
  “是啊,我们那个叫卫无的祖先,曾经骑着马,在风暴四起的海面上行走,一直去到了海的另一面。在那片丰饶的土地上定居下来,才有了我,于是才有了你。”爸爸抱起妹妹说。
  “海的另一面就是我们这里吗?”妹妹问道。
  “当然了,要是我们去海边峭壁的山洞里找,就能找到涂刻在石头上的马的图案。只是马从这片土地消失后,大家便渐渐忘了这种生物。”爸爸又把故事编了下去,“所以说,我们的邻居们都是爱马之人,很期待再次见到这种来自远古的生物。不信你看看外面。”
  屋外已经有很多人排队了。浮动的头颅朝屋里瞄。妈妈打开门,跟外面的人说稍安勿躁,马很快就来了。
  我走上楼梯,来到二楼的房间。我敲敲门,里面发出噗噗的喷气声。我轻轻拧开门锁,马在床边,隔着窗户,看楼下涌动的人。马转过头来,我无法描述它眼里复杂的神色。我由此想起了我曾经的一个同村好友。利马。利马当初离开时的眼神,就是这样的,跟这匹马被硕大的眼珠子放大的神色一样,类似惊恐,又仿佛只是对未知的好奇。我听渔夫说,每到月圆的夜晚,海岸线上就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神秘男人在海里洗澡,生吃爬上海滩的螃蟹,剥开沙里的蛤蜊。那个人或许就是利马,我很想念他。他已经化作夜色中海滩上的幽灵。至于他离开的目的,并未可知。有人说他在大城市里流浪,但这个海滩上出现的神秘人一次次使我认为,利马还在乡村里徘徊,在远离人迹的峭壁间出没。他是自然之子。眼前这匹马,与利马惊人地相似,将我深深震撼。我抑制不住冒出这匹马最终也会离开的念头,有些生灵注定是无法在人类中间生存的。你给他狂风暴雨,峭壁荒滩,他反而会义无反顾地离开。
  把马牵进我房间,是爸爸的主意。把巨大的马拽上楼梯是我做过最艰难的活儿。这匹马似乎从没见过楼梯,鼓起大眼珠盯着楼梯。前蹄踏上楼梯,后蹄却一动不动。我只好抬起后蹄,把它放在楼梯上。经过几次的尝试,马才笨拙地爬上来,它喘着气,四肢惊慌地滑动。在那一刻,我突然对它产生了一种厌恶。这种厌恶感如此突兀。不久前我面对马时的震撼,在那瞬间完全堕落成厌恶:它是如此的笨拙、丑陋。当马走进我的房间,在黑暗里静止成一尊塑像时,我对它的敬畏又达到了高峰。
  我的房间此时没有任何马的骚味。走进房间前,我想象中的混浊之地,如今冰冷沉着,只弥漫着淡淡的青草味。马再次面对楼梯时,竟优雅地走几步便下去了。
  爸爸牵着马,自己先走出门口。马随后把半个身子伸出门口,人群纷纷荡开一个空位。他们呆呆地看着,随后低声赞叹马的高贵和身形的完美。远处的牛羊又开始叫了。马站在葡萄架下,昂起头吃葡萄。葡萄的汁液沿着它肌肉分明的脸部流下,一个村民扑过来用手接住了快要滴到地面的混着马唾液的葡萄汁,然后疯了似的跑开。人们安静下来,准备付钱摸马。第一个付钱的人,是我们的女邻居,爸爸优先给她摸马,还打了八折。她选择摸马的肚子,手刚触到马肚子时,马肚子整个颤抖起来,她兴奋地尖叫着又跑掉了。中间还来了一个屠夫,他是全场唯一一个要摸马头的人。由于马一直昂着头,吃葡萄吃个没完,爸爸只好端来一张凳子。屠夫撸起袖子,站在凳子上,伸手要摸马头。马把头低下来,嘴里喷出一团糜烂的葡萄,一口咬在屠夫的脸上。屠夫的脸立刻红起了一圈整齐的牙印。马踢掉凳子,撞开家门,冲上了楼梯。屠夫在地上滚了一会,拿着爸爸退给他的赔偿费用哭着离开了。   我们的摸马营生算是彻底结束了。但偶尔还有几个对马情有独钟的人过来求我们让他们看看马,头几次爸爸还乐意让他们免费摸,后来便拒绝任何外人的来访。爸爸要马为这一切负责:额外的收入断了,每次屠夫卖肉给我们时总是拣那些坏的……不过我们还是得到了不错的收入,那天我们赚到了五百块。
  这五百块钱我们谁都没乱花,我们叫外面的人给我们打造了一套马鞍。马鞍看上去很廉价,像是翻新的旧物。但怎么说,我们还是得到了骑马的基本装备。
  晚饭后,我们守在电话机旁,等待爸爸打电话给姑妈。姑妈已经回英国了,打长途电话的话费很贵,但至于离谱到什么程度,我们心里都没谱。于是,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在吃饭时就预先组织了语言,把问题简要地罗列出来,并决定由爸爸问姑妈。妹妹还要爸爸问问姑妈,到底怎么才可以让马像鹦鹉一样说话。爸爸拒绝了,说这种问题显得脑袋有病。妈妈则是想了解更多的关于马的饮食习惯。
  电话打了几次,都忙音。最后一次发出喳喳的恐怖噪音后,姑妈温柔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来了:“Hello?”
  “妹子,是我啊。哥。”
  “哥,咋打电话来啦?跟那匹马相处得愉快吗?它——”
  爸爸砍掉了那些问候语,很快就进入了正题,问姑妈关于如何安装马鞍、上马、策马的技巧,后来还提出了如何跟马交流之类的抽象问题,包括妹妹那个如何让马说话的蠢问题。关于骑马的技巧,姑妈说得很详细。但考虑到话费昂貴,爸爸总是还没来得及让我们将细节记下就匆匆进入下一个问题。挂上电话后,我在笔记本上写的全是稀奇古怪的文字。妈妈和妹妹也不记得了。妹妹唯一还有印象的就是如何让马说话的回答,我也记得姑妈很风趣地说:“像鹦鹉一样剪掉它的舌头吗?哈哈。”我后来跟妹妹解释说,鹦鹉说话跟舌头没关系,八哥也只是需要捻舌,也用不着剪掉。妹妹很迷惑,伸出自己的舌头看。
  马鞍已经装在马背上了。我们希望爸爸能成为第一个驾驭它的人。我心里惴惴不安,它是否有能被驯服的一天?可它是姑妈的马,野性应该已被驯服。我想象它坐飞机,或者坐渡轮来到中国土地的历程。它在我们家这段时间表现的冷漠和安静,说不定是由疑惑和水土不服导致的。爸爸抬起脚,踩在马镫上,这时候,那种存在于马和人类之间不止于体型上的巨大差异,才终于体现出来。有那么一刻,我希望爸爸能把马鞍卸下来,把马笼头也卸下来,放它去海边,让它自由。
  “爸!别——”我的嘴里突然蹦出两个字来。
  “嘘嘘——”
  爸爸把身体的重量加在马镫上,一只手攀着马脖,像个爬山的旅人。他停顿了一会儿,在思考接下来怎么翻身跨马。当爸爸终于坐在马背上时,马前后踱步几下。他不敢动,抓住缰绳的手背青筋突起,生怕坠马。然后,他夹了一下马腹,又甩了一下缰绳,羞涩地吐出一个“驾”。马犹豫了半分钟,才抬起脚向前走。由于极度紧张,爸爸全身绷直,被马一路带着走。我们跟在身后,宛如恭送一个出巡的王爷。练习几次后,我们一家四口都坐在了马背上。对于马来说,这是个极大的痛苦吧。我们骑着马在海风湿润的村落里穿行,有人递给我们钱要上去骑。爸爸大笑着驱马离开。多么傲慢啊!
  我们骑马来到海边。海滩上有几个游人,拖网的渔夫,和收集海草的小孩。妹妹坐在最前面,我在中间,妈妈在最后。马小跑着,在沙滩上留下了一前一后延伸开去的两串马蹄印子。
  “爸爸,刻有图案的峭壁在哪里啊?”妹妹问。
  爸爸于是带我们去寻找那个峭壁。当我们转个弯,避开树林的遮挡时,一座石头峭壁就矗立在远处。峭壁铁色冷峻,连着后面的山体。峭壁前面有一个入口,在这个距离看不清入口的情况。去峭壁那边,要绕过一个河湾。绕过河湾却必须要穿过丛林。爸爸收住马,说到这儿就不能往前了。一个海浪撞上峭壁时,马突然抬起前蹄,冲进河湾。海浪把我们从马背上打下来。我们四人好不容易才游回岸边,却看见马儿凫水朝峭壁那边去了。水面上,它只露出半个头,像某种海中巨兽偶然露出水面的一段脊骨。它似乎带着什么目的才这么做。
  我们回家后都感冒了,海水的苦味还残留在我们的喉咙里。到了晚饭时间,都不见马的踪影。妈妈责怪爸爸,说这匹马是不能骑的。妹妹还吐着舌头,思考马说话的问题,眼睛由于集中看着舌头而变成了可笑的斗鸡眼。吃完饭后我第一个离开餐桌,上了天台。我朝峭壁的方向望去,尖尖的顶端有一道光,时而像星星那样凝聚成一团,时而朝海面投射出去,像灯塔。有人在哪里吗?我看见一个身影从那团光中跑出来,是那匹马,然后跃下了峭壁!可是,马的身影在落下几秒钟后,便凭空消失了。我相信这匹马并不会自杀。那道光此时已经不见了。灰色的海面涌来团状云层,风似从海的喉咙深处吐出来,吐到我们这个海边乡村,周围都是海的黏腻的唾沫星子。
  睡到夜半,我浑身动弹不得。我转动眼珠,看见窗户打开了,腥冷的海风吹动窗帘。我耳边响起了沉重的呼吸声,如此熟悉,是个人?我慢慢把眼珠转过去,瞄了一眼:一个无比庞大的头颅浮在半空,两个圆球大眼珠分开了两个视角方向,一只盯着我,一只盯着窗外。当我终于从这种睡眠瘫痪状态中挣脱时,扯亮灯,才发现那是匹马。不是人……
  马安静地立在我的床头,浑身湿漉漉,耳朵上挂着海草。房门还是锁上的。它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呢?从窗户?它就是一匹幽灵马。经过海水的浸泡,马的眼睛有点儿发白。我抱住它的头,那里的皮肤没有马的味道,更像是人的体味。
  “利马,是你吗?”
  马转头走到门边,蹭着门锁。我过去给它开了门。它走到走廊里,低着头,下了楼梯。脚步如此轻盈,我要仔细听才听得见马蹄声。我重新躺在床上,那夜我做了一个梦,那匹马的头变成了利马的上身,这只混合体的怪物在挣扎,时而脱离半人马状态,时而半人半马地在海水里奔跑。现在是八月。我再次醒来后,看着天空,在银河中心附近的,就是人马座。我发现那匹马也在楼下的空地,仰望着跟我同样的方向。
  第二天,我们都为马儿自己回家感到高兴。昨夜的事情,我只字不提。   爸爸在马的身上发现了几道伤痕。“这么美的马!怎么能受伤?”爸爸又一次变得歇斯底里。妹妹用放大镜观察马的伤口。伤口呈纵向分布在脖子、腹部,是一种撕裂伤,有可能是浸泡海水后经过了曝晒,让原来的小伤痕裂开了。
  妈妈拿来了消毒药水和绷带。
  “不要!不要碰它的伤口!”爸爸制止了妈妈给马伤口敷药,“优秀的战马是拥有极强的自愈能力的。我要见证……”
  “万一它不是呢?”妈妈说。
  “它这么美,不是战马!”妹妹也反驳,“它只是一匹爱美的马。”
  “……是啊,人受伤了都要治疗,何况一匹马?”我附和道。
  “这么美的战马……”爸爸重复道。
  妈妈和妹妹都站到我身边来。在是否要治疗一匹马的讨论上,我们有点神经病,因为以往,我们的牛羊只要受一点儿伤,就得马上送去兽医那儿治疗,担心受感染。马有什么不同呢?我们应该叫兽医来。爸爸坚决不让任何治疗加于它身上。他要见证这样一匹在他心里接近神灵的生物,如何在神奇的自愈能力下康复。事发突然,我们找不到任何解释的理由。
  我把马牵回房间,关上门。一般来说,牲畜的伤口都不会出现严重的感染,本来考虑到马身上的伤口现在已经结痂,我想应该不会出太大的问题。可在爸爸的影响下,站在他的反面,我们却越来越担心要是不抹点药水,说不定真的会发炎。
  妈妈偷偷把药水扔上二楼的窗台,我接住后,用棉签给马的伤口抹药水。马想舔伤口,我把它的头推开了。媽妈和妹妹有空就会上来我的房间查看马的情况,这成了我们三个共同的秘密。爸爸每天早上依然要牵马到海岸去散步,他很少骑,只是牵着它散步。他会跟马说话,马只管看着前面,偶尔眨眨眼睛。他即使骑马,也不会走几步,只会停在浅滩处,看着遥远的海面朝阳,唱着他父亲教给他的牧马曲。爸爸说,他爸爸,也就是我爷爷以前是在草原放牧的,后来骑着一匹马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过。妈妈私下跟我说,情况不是这样的,他老爹骑着的,不过是一头驴子。妈妈叹气说,我们家族的男人总是有爱幻想的毛病。
  我问妈妈知不知道利马去了哪里。妈妈问我利马是谁,是不是一种马。我说是我旧日的一个朋友。妈妈说她嫁来这里这么久,没听过叫利马这个怪名字的人,她对我的伙伴也很熟悉,所以担心起我是不是也得了幻想症。
  马照旧住在我的房间,吃上好的草料。然而每次爸爸带马回家,我都发现马身上多了几道伤口。伤口的切口很整齐,是利器割出来的。我去过爸爸带马散步的海岸,发现那里有一丛茂密的海茅,边缘很锋利。回家后,我就跟爸爸说,以后不能带马去那里了。我还把伤口指给他看。他暴怒不已,又对自己的疏忽感到悔恨。他拿一把火,把那丛海茅烧了个精光。
  海茅烧掉后的某个清晨,我发现马的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滴淌着血。我问爸爸怎么回事,他颤抖着说不知道。妹妹把缰绳抓在手里,说以后她来负责饮马,不让爸爸再碰它。爸爸把妹妹的手打掉,抢过缰绳,说我们谁都不懂得照顾它。他坚持认为,这匹马只有经过他的训练调养,才会最终显露出神物的光芒。
  “你说什么梦话?”妈妈说完就继续做饭去了。
  后来几天,马越来越虚弱,在夜里喘大气,吵得我无法入睡。是不是这里的海风让它患了气喘?它身上的黑色逐渐褪掉,露出一块块不规则的白斑。
  我发现马身上的伤口已经严重溃烂了!我把马牵到客厅,妈妈正在摘菜,妹妹还在研究她的舌头。爸爸见到我牵马过来,站了起来。
  “马要死了。”我说。
  “不可能!”爸爸说。
  我们在阳光下察看马的伤口。它身上的伤口参差不齐,发炎灌脓了。妹妹突然大叫一声,指着马额头。在马额头的菱形白斑上,有东西在动。是蛆虫。蛆虫跟白斑一样洁白,我们过去几天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种寄生物。马一声不吭,干巴巴地眨眼。我用筷子夹起伤口中深藏的蛆虫,每夹起一条,就把腐烂的暗红色血肉也带了出来。妈妈受不住了,拿出药箱,给伤口抹药。消毒水流到伤口时,马睁着大得恐怖的眼睛,浑身颤抖,仿佛一个小型的发动机。
  兽医来过了。爸爸没说话,看着兽医给马用药,神情哀伤。夜晚,我们把马拴在新建的牲畜棚里,那里空气流通,有助于伤口愈合。大家都上床睡觉后,我偷偷给姑妈打了通电话,告诉她这段时间发生的怪事,报告了马的身体状况。姑妈说,这是一匹老马,从马场退休了,所以才有机会离开英国。她希望她的马能在海边度过它的晚年。姑妈还表示,这些话她来的时候就跟我们说了。
  难道,马脸上流露的所谓高贵和冷漠,只是因为它老得连表情都难以流露?它根本不是神物,不过是千万只会衰老的马中的一只吧。我把姑妈的话告诉了妈妈和妹妹,她们都很失落。她们失落的是这匹马很快就会老死。我决定把这些话告诉爸爸。但爸爸不在房间。
  我们睡不着觉,于是下了楼。我们听见牲畜棚那边有马的踏步声。闻声出去,打开那扇门,我发现爸爸正用小刀在马背上划出一道道伤口!
  “这么美的战马……”爸爸低声说道。
  马颤抖着,眼珠睁得快挤出来,蹄子不停地跺地。可是它没有跑掉。
  “为什么还不自动痊愈呢?为什么还不……”爸爸一直问。我从爸爸手里夺过那柄刀子,刀刃不小心割开了我的虎口。血流到我的虎口上,像针扎一样刺痛,又非常灼热。
  妈妈把爸爸拉出去,骂他竟然如此残忍。妹妹把马牵出门外。在月色下,马竟被割得血肉模糊,喉咙叫不出声,仅喷出气流来。
  由于愧疚,那几天爸爸一直在干活,不过问马的事儿,也不与我们有过多的交流。他说,自己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被战马传说蒙蔽了眼睛,才对马做出这种事,他现在已经认清了现实。他解释时,我更多认为他是在搪塞我们。
  妹妹专心照顾起马来,给伤口上了药后,用纱布把马的全身包扎了一遍,就像制作了一匹木乃伊马。包扎的手法很娴熟,纱布交叉而成的纹路极具美感。这其中的创造力让我震撼,也隐隐不安。马除了五官和生殖器外,其余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它基本站在同一个地方不走动,它半闭着眼睛,犹若凝神静息。苍蝇逐渐多起来,萦绕在屋子里,妹妹拿扇子驱赶这些小恶魔。更多时间里,我觉得屋里站着的,是一具马尸,靠硬化的骨头支撑四肢站立。   那晚回到家,我发现整匹马都变成了黑色,刚走近时,那片黑色突然飞了起来。原来覆盖了一群苍蝇。纱布依然很白,没有被脓血玷污的痕迹。但纱布隐约在起伏,那不是马的呼吸引起的,而是纱布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我不敢想下去,便把马牵到屋外,让它吹吹风。马似乎不愿意出门,死死往后退。它往后一拽,我意外扯掉了它腿上的一根纱布,噼噼啪啪地掉下了一堆蛆虫。我跑上楼!“妹妹,你看你干的好事,你的马生虫子啦!”妹妹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但我们发现,地上什么都没有。
  妹妹解开马的纱布,发现马的伤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愈合了:在灯光下,鬃毛沿着马身蔓延,跟伤口的血肉长在了一起,或者说,是鬃毛直接把伤口缝合了。是我再次出现幻觉了吗?但马依然很憔悴。妹妹把它牵到屋外。马乖乖地走出去。
  “马儿啊,你还疼吗?你告诉我一声吧。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妹妹劝着马。
  马低着头,伸出舌头来,毋宁说,它的舌头自己耷拉出来了,像死掉一样。妹妹掏出一把刀子,一只手握住马的舌头,另一只手把它割了下来。
  “马儿,你快说话啊!你到底怎么了?”妹妹丢掉手里刀子,抱着马腿。马吐着血,突然对月亮昂起了头,前蹄在半空挥动,朝海边跑去。缰绳随马被抽走时,捆在了妹妹的脖子上。拖动几米后,妹妹把绳子解下来,竟抓住绳子,上了马。她是怎么做到的呢?我顾不上了,只好追上去。
  我跟着马血的踪迹,绕过河湾,来到那片峭壁前。寒冷的海水拍打着石壁,老马垂着头,缓慢地在凹凸不平的石滩上趔趄行走。可是妹妹并不在它背上。这时,一声口哨传来,在空旷的峭壁间回响。马警觉地抬起头,快速朝峭壁的洞口跑去。它消失在洞口里。我来到洞口前,这里就是爸爸说的刻有马图案的洞。
  马嘶声突然在我头顶上方传来。一匹马站在峭壁的顶端。黑色雨滴到我脸上,是马血。随后,马朝着月亮嘶鸣一声,向前一跃,遮住了月亮。那个庞然大物四肢张开,形状就像个人,在我上空急速下坠,投下的阴影越来越大。
  偏偏这时,洞口传来了人走路的声音。在洞口前,一个衣不蔽体的男人站着。
  “利马,是你吗?”我喊,“快回家吧。你还记得我吗?”他似乎长着一张马脸那么长的脸,下巴垂到了胸口处。
  随着一声巨响,马在我身边坠落。整只马几乎碎了,溅得我浑身热辣辣、黏糊糊的。当我朝洞口看去时,他已经不在了。站在那里的,是我的妹妹。
  爸爸妈妈赶来时,我正在海水里洗掉身上浓重的血污,脚边围了一群白色的鱼,吞食凝结的血块。爸爸妈妈合力把马尸拖回家去。妹妹走出洞口,来到海边,手里拿着那截马舌。
  “哥,马!”她哭着把马舌朝我扔过来。苍白的马舌在我身上跳了一下,随海水漂走。
  “你还好吗?”我问。
  妹妹哭了好一会儿,然后安静下来。“刚才有个男人要我跟你说,他——”妹妹好像突然失忆一样,那半句话始终没有想起来。
  又是一个和煦的清早。我们吃着盆子里的马肉时,谁都没有说话。一种秘而不宣的高贵,正在我们的身体里酝酿着,积聚着。那永恒的占有啊。我们全家再次团结在一起。
  我依然不知道利马去了哪里,或许他真的只是我的一个幻想。他有可能是我失踪多年的兄弟,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关系。我还是很想念他,但我不会再去寻找他。虚幻与真实,彼此的底线交缠不清,总让我迷惑。然而如今,他无疑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血脉里。我会重新找到在这里生活下去的动力。
  后来,我们四人去过那个峭壁,洞口里根本就没有任何石刻的马图,只有藤壶寄生而成的丑陋黑斑。我们站在洞口前,谁也没有说要离开,只是不语,似乎在等待什么。只有一群海蟑螂在我们脚边的石缝间穿行,洞口深处鼓出来的海风带着古老的腥臭味,从祖先存在过的岁月,一直吹到我们现在重新建立起的生活里。从那以后,爸爸就开始专心照料起牛羊来,变得跟那匹黑马一样沉默不语,似乎一下子就老了十几岁。他记忆里关于祖先骑马流浪的故事,同样沉默了下去,蒙上了捏造的嫌疑。爸爸此刻的羞耻和不堪,我深有体会,然而我无法成为他的同道人。
  一年后,姑妈再次来到我们的海滨乡村。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挂着的半块马头骨标本时,问我们马哪儿去了。妹妹这时从屋外跑进来,捧着一个鱼缸,放在我们面前。
  “马在这儿!马在这儿!”
  鱼缸里有两只白色的海马,蜷曲的尾巴勾连在一起。
  路作品互动短评
  >>魏市宁(91年生,有小说发表于《作品》《牡丹》《湖南文学》等,出版图书《时间陷阱》。)
  突然出现的黑色马集合了对事发地而言美丽、神秘和高贵的稀缺属性。承载了我、妹妹和父亲一厢情愿又不切实际的期望,随着事态的发展,这匹不受控制的马渐渐褪去了神秘色彩,以一种毁灭的方式接近了人们起初对它的期望。小说的文字语言,环境氛围,人物塑造都有着同这匹马一致的神秘色彩和不被理解的孤独感,细节精准而有趣,赋予了荒诞的情节以真实,拥有一种诡异、清晰、奇趣的画面感。我沉醉于黑色马这篇文字的浑然一体,通篇从文字到场景,再到故事和意象,都是同样的气味。仿佛感觉,这篇小说本身就是那匹窗外的黑色马——窗外的一幅诡丽、完整的画。
  >>诺杨(小说见《青年作家》,出版诗集《一切都在生长》。)
  这篇小说发生的场景几乎不在现实之中,是以幻想为基础的,情节和人物心理也以戏剧化和荒诞的邏辑展开,但我不能说它是虚无的。文中家庭成员的心理显然有现实所指,关乎那种高于亲情的原始占有欲,关乎狂热和想象,给我们展示的是普遍而原始的图像。
  >>拾谷雨(某杂志社编辑。作品见《诗刊》《星星》《草堂》等刊物,出版诗集《午间的蝴蝶》。)
  “马”本应该具有推动情节的能动性,但在全文大部分空间中,马的高贵和潜在的引诱显得很凝滞、迟缓。然而我觉得,马的影响是体现在人身上的,它作为承载物,不断累积来源于人的精神。承载物一旦超载是什么景象呢?最终在文末,马才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完成一次毁灭。这种毁灭又何尝不是我们天然的期待和具有美感的恶意?   >>左手(原名王华,湖南武冈人,就读于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作品散见《作品》《中国诗歌》《星星》《诗刊》等。)
  小说以马为全文中心,诗意的语言使整篇小说读起来韵味十足,通过“马”这一小说形象的细致刻画,串联父亲、母亲、妹妹以及姑妈和“我”等人物。“马”成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代名词,“马”的悲剧也验证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微妙转变。这种弱化故事情节而着重于心理、动作、景象描写的小说难写,但作者能够驾轻就熟地组织情节的发展进程,不断丰富“马”这一象征主体,实为不易,值得推荐。
  >>清欢(93年生于江城,现居长安。诗文发表于《天涯》等。)
  黑马从头到尾保持了最大程度的缄默,人们近乎病态地对马进行歌颂、探寻、利用、试探,全凭个人经验与意志去窥探和诠释一个无垢的灵魂。黑马是俯瞰人间的巨大黑洞,漠然而怜悯地吸纳了世人对力量的欲望、对纯洁的占有、对高贵的膜拜、对自我的妄想,让世人有了可以推卸责任、倾倒私心的对象。人对自然与美的敬畏与生俱来,生存的内涵不过是人与其他生灵的必然相依,而凌驾于其他生灵之上是人类骄傲的永恒来源,毁灭美是人类无法自我控制的最终选择。通篇文字似一股黏稠咸湿的海风,在入睡之前的深夜里肆意扑来,灰色海面上的团状云层、从断崖一跃而下的黑马、层层叠叠的白色纱布,是一幕幕瑰丽悚然、色调阴郁的梦境,节奏乖张,令人忍不住久久屏息,那双硕大的马眼后面浮现的一时是苍白的利马,一时是疯狂的村民,一时是父亲在蜂巢被狂风碾碎时的亢奋面容,在众生身体里酝酿的除了自诩的高贵还有不复的罪。
  >>小托夫(1994年生于北京,河南淮阳人。写小说,写有短篇小说若干,长篇《骑着鹿穿越森林》。)
  很显然,窗外的那匹黑色马,隐喻和象征的意味十分充沛,各人都能从中领会到不一样的理解与感受。好的小說,就是能够经得起反复的推敲琢磨。作者在文中不止一次引出利马这个人物,实质上是在暗示利马与那匹黑色马之间的关联,暗示了他们的共同点。马是倔强的,马是自由的,马是孤独的,人亦然;利马与马之间有一条幽暗的曲径,两者互相映照,互相衬托,就像两盏遥遥相望的灯塔,一个在海的这头,一个在海的尽头。利马的消失与那匹黑色马的断崖一跃相同,都是为了自由,为了清澈的灵魂,为了远离世俗的喧嚣与骚扰,而做出的惊世之举。文末,妹妹端来一只鱼缸,鱼缸里是两只白色的海马,“蜷曲的尾巴勾连在一起”。我将之理解成利马与那匹黑色马,正像鱼缸里那两只尾巴勾连在一起的海马,它们的灵魂惺惺相惜,互为表里,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深深交融在一起了。也可以说,那匹黑色马就是利马的化身。另外,该篇文章文本敦实厚重,略显先锋但又不乏现实主义的质感。语言简练得体,叙述粗细有致,节奏收放从容。读来犹如在傍晚时分的枯黄油灯下欣赏一幅古老破败的海边村寨的美景图,陌生的异质滨海的事物纷至沓来。
  >>王棘(山西省灵丘县人,1993年生。道路测量员,写小说,有小说作品发表于《作品》《山东文学》《西部》《西湖》《山西文学》等刊物。短篇小说《驾鹤》被《小说月报》转载。)
  这是一篇充满异质感的小说。小说中的马极具象征意义,它不但成了我们一家人精神的寄托,还充当了一次我们的赚钱工具,读到这里让我想到了马尔克斯的那个著名短篇《巨翅老人》;不过,我个人觉得这个小说是想要折射个体的孤独感,一如文中父亲对祖先与战马的迷信,我对幻想中的朋友利马的执念……他们互不理解,各自画地为牢,尽管他们都曾做过同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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