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林里青木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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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都没有下雪,尽管冬已经深得不能再深,正是下雪的时候。巷子里冻满了冰碴,脚踩上去,发出喀嚓喀嚓粗糙的声音。于飒不想踩在冰碴上,他只想悄悄回到村庄,可是巷子里到处是冰碴,没办法绕开。他的拉杆箱被冰碴磕掉了轮子,拖着很费劲。于飒在庄门口停住脚步,抬头看看墙头上枯黄的芨芨草,低声说,我到家了。
  锁芯嘛,早就生锈,就算扭断钥匙,也打不开。于飒掂起一块石头,嗵嗵砸锁子。石头撞击在铁块上,那种声音不想惊动庄邻是不可能的。可是,天气怪冷的,没有人出来。
  进门,一院子荒草,比人还高。于飒破草而入,在荒草中窸窸窣窣劈开一条路。摸索到屋檐下的时候,终于下雪了。那些雪花飘得小心翼翼,也不像想要惊动人的样子。屋檐到处漏水,看上去破败不堪。毕竟,五年了,屋子都快要散架了。
  伙计,这就是乡愁呀。他对着屋门口枯黄的杂草说。枯草顶着一些残雪,簌簌发抖,不知道在回答些什么。于飒在柴房子里掂出来一把镐,把封在窗台上的土坯拆去——大伯怕小孩们扔石头砸碎玻璃,特意封住了窗子。
  到处都生了锈。到处都发霉。屋顶的水漏下来,地上残留着几个水坑。如果再迟来几年,这房子也许会变成废墟。于飒绕着院子转了几圈,眼前败落的一切,却让他心里暖和。毕竟,天寒地冻,满世界一片苍凉时,满世界都闹瘟疫时,他还有家可回,有个藏头遮脚的窝儿。
  雪不紧不慢地下着。于飒披着一身雪花,劈柴。他迫切需要一拢火。铁炉子生锈自是不用说,但烟筒还好,干柴燃烧的时候,烟都冒到屋顶上去了。屋角里还有一堆煤炭,虽然淋了水。
  铁炉子烧红了,屋里的尘土也跟着暖和起来。洒水扫地,擦拭桌子,把炕上的干黄草抖松,铺上氈褥。铺盖都在炕柜里,虽然发了霉,虽然被老鼠咬了几番,但拾掇拾掇,还是可以使用的。
  天色渐晚。雪愈加大,几乎铺天盖地。屋子里光线微弱,于飒捯饬了好久,那盏灯亮了。虽然昏暗,但毕竟屋子里有了人间烟火。
  此时,有人叩门,高声喊着,于飒,你回来了吗?于飒灰头土脸,从荒草里蹚过去。门口站着大伯。大伯是个黑瘦的小个子,抬起头看于飒这张尖瘦的脸和明亮的眼睛。虽然惊得发愣,但目光里是真心实意的欢喜。
  于飒独自返家,至于他在外面打工挣钱没挣钱,这种事大伯也不想问。他没有带回来一个媳妇,这事儿也不算稀奇。
  爷俩从荒草丛里走到屋子里。屋里很暗,那团昏暗的光线照着刚刚擦拭干净的家具。大伯把鸡爪子似的手指伸到火炉上,问道,你来了,可是于风呢?他的手机一直关机。
  大爸,于风情况有点糟糕。于飒坐在小马扎上,低头拾掇一把瘸腿的椅子。他说,他们工地停工已经十来天了,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了于风。
  为啥剩下他一人?他不想回家吗?
  那倒不是。老板欠着他下半年的工钱,拖着不给。他找过相关部门,无奈之下都报了警,可是那个老板早都跑到了外省老家,承诺后天派人送来。
  后天?不都腊月二十九了吗?不是说不许拖欠农民工的血汗钱吗?
  大爸,也就那么一说,讨回工钱谈何容易?我昨儿去看他,可怜得很,手机也丢了,工棚冷得透心凉,他盖着两床被子。没有炉子,拾点干柴煮方便面。我劝他一起回,他固执,非要在工地等。
  大伯脸色灰白,眼睛阴沉发呆。半晌,声音沙哑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这几年都不回吗?
  因为瘟疫。大爸,那边有瘟疫,叫冠状病毒。我们都得回家,工厂不许留人。
  那该死的骗子老板,就会欺负老实人。大伯沮丧地嘟哝了一声,并不在乎瘟疫这档子事。他拾起几根劈柴,丢进炉子里,黯然失神地看着于飒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忙乎。
  大伯几次欲言又止,直到于飒把一壶水烧开,洗了一只碗,泡好一包方便面的时候,才说,你来的时候,没给于风留一点钱?
  于飒还在簌簌抖方便面袋,听见大伯缓慢嘶哑的声音,愣了一下,随即回答道,给他买了一张年三十回程车票,九百多,不管工钱要不要得来,他都得回家。其实,我也不剩多少钱,一路上也要花费。
  年三十回来?大伯问道。
  回来到初一了,哪有那么快,到省城还得换乘。
  大伯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可惜又挤不出来。他突然说,讲讲你们那边的瘟疫吧,厉害吗?
  瘟疫嘛,可也没见。除了周末,厂里不允许私自外出。不过回来时火车站好多人戴口罩,我也赶紧买了戴上。谁知道怎么回事呢?于飒一边呼噜呼噜大口吃泡面,一边说。
  要不,今晚就住我家?你大妈那人,嘴碎,心肠却好,说啥你别在意。大伯极力装出微笑来,以此来掩饰尴尬。事实上他根本当不了家,于飒被撵出来也说不定。
  算啦,就住自己家。好歹有藏身的窝儿,冻不着。于飒已经在喝汤,眼睛稍稍转向门外。院子里白茫茫的,雪下大了。
  唔,那也行。上个月见到你妈妈,提起你,很伤心,哭了一鼻子。她同那个货车司机离婚了,又找了一个,黄泥村的,听说刚结婚。大伯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无比愚蠢。
  哦,那是她的自由,于飒往炉子里丢几块煤块,接着说,只要她高兴就好。
  一只老鼠从屋梁上掉下来,慌慌张张夺门而逃。爷俩同时愣了一愣,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谁也没有打破沉默。大伯木然不动地坐在炕沿上烤火,于飒这儿那儿地忙乎。屋子里越来越像样子。
  我去把院子里的荒草砍倒,正好可以烧一烧炕,不然炕潮。于飒说着,抬脚出门,顺手拉亮屋檐下的门灯。
  大伯尚在担忧远方疫区的儿子,虽然有一张回来的火车票给他定心,但总归还是心烦。倘若于风拿不到工钱回来,指不定要被老婆子撵出门去——他老婆子的暴脾气青木镇找不到第二个。他不想动弹,就隔着窗子看于飒在院子里砍草。屋子里虽然阴暗潮湿,但收拾干净,却也略微宽绰。
  嗤啦嗤啦,荒草倒在于飒脚下。他把荒草收拢起来一捆,抱到屋檐下烧炕。一股浓烟冒出来,绯红的火焰一蹿一蹿,舔舐着火炕。刚烧热的火炕还是潮得很,今晚睡是不可能的,只能在火炉边坐一晚上。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家里嘛。   夜晚寂靜,大雪落啊落啊,院子里厚厚一层。天与地之间的交界线上,填满了雪。期间大伯回了一趟家,回来时裹了一件黄大衣,戴着棉帽。他进屋,跺脚,把身上的雪花抖掉,从鼓鼓囊囊的腰里挖抓出一包卤肉。
  嘿嘿,你大妈串门去了,我拿了些肉来给你吃。不然给看见了,又要唠叨,谁爱听那个。
  大爸,这可真是不必,明早街上买一些嘛。虽说一个人过年,但该买的都得买。于飒说着,翻出来一条棉门帘挂好。屋子里愈加暖和。大伯躬着背,低着头,找到落满尘土的菜板,洗净,打算给于飒切卤肉。
  大伯说,我把于风遇到的倒霉事情告诉了你大妈,可是她喝了一点酒,说了半天的废话,一句顶用的都没有。她当妈的,连半句同情的话都没有,还一个劲儿谴责儿子像我——不像我像话嘛。
  大爸,她说于风像你,是夸奖呢还是责备呢?
  当然是指责啦,你以为呢?尽管她说了一箩筐的话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说了些啥,可是这一句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骂我哩,说我窝囊废。
  过了一辈子,老头儿知道认怂是他求得生存的最好方式。不然生生要被老婆子骂死。
  屋子里又沉寂下来。于飒突然想起来什么,他说,哎呀,大爸,都昏了头。我是从闹瘟疫的地方来,万一有传染,你要遭殃。赶紧儿回去,家里有醋熏熏。或者顺路到万大夫的诊所里去拿酒精喷一喷才好。
  你说瘟疫?瞎说什么,不可能,传不到我们这里来,传到半途就冻死啦。这个鬼天气,大树都拦腰冻折,水缸冻裂。大伯并不在乎,坐在铺着干草的炕沿上,看于飒吃卤肉。脸色看起来舒畅多了。
  你说,于风这会儿想什么呢?也许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可怜的小伙子。
  那怎么知道呢?他连手机都丢掉了。吃饭嘛,我给了他一些零钱。我想,他大概惦记工钱比惦记家里要多些,毕竟苦了大半年的血汗钱。
  于飒,我从街上回来,看见屋顶上冒烟,简直大大的受惊,哪知道你要回来?孩子们可够白眼狼的,明明就在家门口,却默不作声,连个招呼都不打。
  大爸,你想想,别人衣锦还乡,咱穷,不敢张扬,悄悄窝着就是。走得急,连个礼物都没买,哪有脸大模大样的?
  爷俩坐到半夜,大伯终于抗不住,睡觉去了。于飒往炉子里添了煤块,摸摸炕,虽然有点潮,但可以躺一躺。他蜷缩在炕上,迷迷瞪瞪睡着了。
  长途劳累,他的梦沉重复杂,似乎耳边响着车轱辘声,又是说话声,又是叮铃叮铃牛犁地的声音。他梦见了父亲,爷爷——事实上他们去世已经很久。但他们还是当年的模样,坐在火炉边,喝茶,吸烟,和他聊天。
  黎明时分,他冻醒,重新生火烤了一阵,又睡去。复而梦见他在工厂里,人很多,有许多人追着他跑。于飒一边奔逃,一边喊着,总得逃脱呀,瘟疫都来了,不跑不行呀。他的耳朵里是轰隆隆的机器声,有人吹口哨,有人叫喊。
  不行,跑不动啦。他累得气喘吁吁。
  此时天已经大亮,雪还在下。有人咣咣咣踢庄门,大声喊着。于飒睁开眼,一动不动躺着,一时分辨不清自己睡在哪里。
  火炉灭了,屋子里冷得打颤。于飒走出屋门,大雪停住,地上薄薄覆盖了一层。清早的寒冷是入骨的,凉意钻心。雾霭沉沉,太阳也不见影子,一群麻雀吵架。吵成一团,然后开始激烈地打架,揪头拔毛,前世冤家似的。
  嘭嘭嘭,有人锲而不舍擂庄门。
  门口站着邻居孟大爷。大妈拿着长柄草耙从他身后走过去,大概是要翻晒麦草蒸年馍馍。孟大爷披着破旧的棉大衣,劈面就问,于飒,你不肯回家好几年了,突然回来,定然是有缘故——湖北那个瘟疫怎么样了?我孙子还没回来哩,急死人。
  于飒并没有完全醒透彻,还很迷瞪。他僵在门口,懵懂看着孟大爷,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
  唔……当然啰,他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于飒莫名其妙说道。
  鬼东西,我看你还没睡醒。孟大爷噔噔噔进了庄门,直接走到屋子里。老头儿捡起柴禾扔进炉子里。
  他在湖北打工吗?沉默了一会儿,于飒才清醒过来。
  对呀,我孙子在武汉读大学。他说有点事,年三十回来。可是究竟,武汉的瘟疫怎么样了?老头儿说完,把一把柴塞进炉膛,斜瞟了一眼于飒,满脸焦虑。
  瘟疫究竟怎么回事呢?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进厂子五年了,这次是头一次让大家都回家,厂里不留人。你想想,肯定有事情。于飒两眼盯着孟大爷斟词酌句地回答。
  那就赶紧让搭飞机回来,还磨叽个毛线,什么要紧的事比命重要。孟大爷嘟哝着,丢下柴禾噔噔噔扬长而去。
  于飒,回来啦?多会儿来的——庄门开着,邻居们路过,立刻把脑袋伸到门口,大声问一句。
  于飒不耐烦,回屋找了一把锁子,朝外锁住庄门,爬上墙头跳进院子里,烦死个人。这下安静了。
  屋顶上冒着烟,炕洞里冒着烟,大家都知道他在屋子里,把眼睛摁倒门缝里瞅,再捶几下门。于飒一声不吭。
  他蒙头睡了一天。接下来一直忙着干活——快要倒塌的柴房子,屋顶上漏水的洞,屋檐也破破烂烂,墙根的荒草,被野狗扒开豁豁的围墙。固然他并不打算长时间住下去,倘若初六左右能走最好。不过,既然在家,就得拾掇,不然势必会遭人耻笑,像个败家子似的。
  他妈妈也没有打电话过来,虽然她已经听到于飒回家的消息。娘俩互不来往五年,习以为常。无论什么事一旦习惯,真的就无所谓。
  大伯时不时来一趟,沉默着,要么帮他在围墙上垒石头,要么铲一点稀泥糊住墙角的老鼠洞,要么把生了锈的工具搁在磨刀石上磨一磨。院子里的荒草茬子被烧了一顿,留下黑糊糊的痕迹。虽然于飒在满世界飘,但一旦有什么情况,他会迅速回家,躲在院子干活儿。对于他来说,干活儿也是一种生活的乐趣。老院子是他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按理于风下午要离开湖北的那个县城,回到武汉,然后从武汉坐夜里的火车回家。计划就是这样。   于飒去了一趟街,买回来一些蔬菜肉食。他在院子里往铁丝上挂两条五花肉时——没有冰箱,肉直接挂院子里即可,他听到屋子里低声说话的声音,一会儿是大伯,一会儿是大妈。他们在谈论于风,念叨那个可怜的娃。虽然大妈的话多半琐碎无用,但在这样一个时刻,也是人间小温暖。
  于风有事只给于飒打电话。他不大给家里打电话,因为打一回,挨一回骂。大妈骂起儿子来,像骂仇人,嘴里来啥就骂啥。
  大妈的神情比较焦躁,毕竟流落在外面的是她亲生的儿子,不是仇人。她瞅了一眼于飒——之前的几天她一直不愿意来看他,因为于飒并没有买礼物送到她家里。大妈是个重视仪式感的人,她不考虑于飒的手头紧不紧,她的心里,被这个想法一直占据,所以不大愉快。
  分别五年的时间也不算太长,不过于飒确实长成大小伙子了。他爹去世那年,他才读初三,还没毕业就跟着亲戚去了武汉。
  大妈絮絮叨叨,说她老了,背都驼成罗锅子,眼睛也有点花,越来越不中用。虽然事实是这样,但于飒嘴上说没那么玄乎,大妈还是和以前一样,是家里的顶梁柱。
  屋子里不怎么热,无论怎么烧劈柴,还是有些冷意。毕竟五年不住人,屋子搁得荒芜。大妈坐在火炉边,不停地加柴。大伯抱着茶缸子,不停地喝茶,虽然他并不渴。
  三个人都心里明白,于风打电话过来的可能性比较小,但还是等着。毕竟按照计划,这会儿中午,他要动身去武汉的,找个公话亭应该不难。
  期间村主任在庄门口喊,于飒出去了一趟,说镇上有通知,武汉返乡的都要隔离,不能乱跑。大伯看见有人在庄门口晃荡,问是谁来了。于飒回答说镇上的祁主任,贴一张纸,叫大家别没事来串门。又说你们回家也得隔离,不能胡跑。
  我们又没去武汉。大妈撇撇嘴。
  那也不行,你们和我在一起,就有传染的危险。于飒说话总是显出比年龄要老成的意味。
  午饭吃了一锅煮土豆,大家都没心思做饭。半缸土豆是大妈背来的,可能是因为于风回程的车票是于飒买的,念着这点好。
  可是,于风迟迟不来电话。一家人陷入冥想里,心里不免惊慌起来。于风年龄还小,出门没有经验。
  好久,大妈无话找话说,于飒,听说颜晨晨领回来的媳妇是个寡妇?你们在一个厂,想必也清楚那个女人的底细吧?大妈的目光很有些轻蔑,说不清是对颜晨晨还是对那个寡妇。
  晨晨啊?那个嘛,他跳槽了,虽说都在武汉,但是那样大的城市,谁能知道谁呢?于飒不善于撒谎,觉得撒谎是一种违背良心的事情。不过同时他又觉得这样的谎言,良心根本不介意。这些年他撒过的谎太多了,都是这样的,不必让良心感到为难,刚说完就会得到良心的原谅。
  大妈还在絮絮叨叨捣短颜家的事——她一提起人家的闲话就很有兴致。不过被大伯打断了话头,他说,你别管人家的寡妇,还是想想于风吧,他才十九岁,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工地,谁知道今儿能否顺利拿到工钱。
  于飒接着说,他在县城,想必去武汉的车票也是不好买,我们应该做好最糟糕的打算。
  那可咋办嘛?要命呀。大妈立刻放弃了捣闲话,脸上的愁容涌起来。她说,于风虽然丢了手机,不过他如果拿到工钱,就会买一个手机,给你打过来。
  万一他拿不到工钱,万一他买不到去武汉的车票呢?于飒问道。
  大妈立刻哭出声音来,哀叹说苦命的孩子,咋就这么背呢?她的胃突然一阵疼痛,就趴在炕上,忍住眼泪。于飒看着蜷缩的大妈,觉得很可怜。
  午后两点,于风还是没有来电话。于飒慌张起来,他勾着头,开始翻腾家底,看到底能凑多少钱出来。大伯一脸凄惶,直勾勾看着他。
  大妈忍着疼,说家里可没钱。于飒还可以打凑出两千来块,除去一张返程的车票钱,他把剩下的钱转到于风的卡里。走时于风跟他说过,说让家里给他打点钱,想万一拿不到工钱。不过于飒回来没有说。说了也是白说,大妈是个针尖削铁的抠搜人。
  三个人木呆呆坐着,时不时盯着于飒的手机看一会儿。太阳落山前,万大夫戴着好几层口罩来了,给三个人量体温。村主任背着个喷雾器,对院子里屋子里一顿猛喷。
  于飒腋窝里夹着温度计,隔着窗子喊,哥哥哎,留点心,消毒剂别喷到铁丝上挂的肉上,别是病毒没有来,你的消毒剂把我放翻了。
  村主任颜山子是于飒发小。他扭头瞅了一眼那两条细细的五花肉,从口罩下费力地回答说,葫芦,我宰了大肥猪,回头扛一条大腿给你。就这点肉,不够塞牙缝。
  我初六要回呀,要你的大腿何用?葫芦是于飒念书的绰号,因为脸太长,中间还收起一点。
  初六?哈哈哈,哥儿们,回个锤子。依我看,正月十六还差不多。不妨告诉你吧,镇长都背着喷雾器在各个村子消毒,形势严峻着呢。从明儿起,要封路,哪儿都去不了。我说,葫芦,你就乖乖在家窝着,没东西吱一声。还有,那是猪大腿,不是我的大腿。
  颜山子扭着脸和于飒说话,不用看路,药水都准确无误喷到该喷的地方。他的腳知道自己怎么走,该踩到哪儿——这个院子是他打小和于飒玩耍的地方,和自己家一样熟悉。
  大伯和大妈的体温都正常,大妈趁机让万大夫给她看胃疼的病。于飒的体温有点高,三十七度二。不过,于飒既不咳嗽,也没有别的不舒服,看起来贼溜溜的。这句话是万大夫说的,贼溜溜意思是精力充沛。
  晚上我再来测温,万大夫说,倘若明儿还这样,就去县医院检查。然后又对颜山子喊,行了行了,我的哥哥,省点消毒液,还要去孟大爷家。就算你们发小,可也别死撑着占便宜,一箱子药水都喷在于飒家,叫别人家喝西北风啊?雨露均沾嘛。
  于飒笑得腮帮子疼。颜山子收住喷头,死皮赖脸从万大夫的药箱里拿出几只口罩,扔给于飒。他说,葫芦,你以为买不起的是猪肉吗?错啦,是口罩。全国人民都在找口罩,不信网上看去。
  于飒为了节省流量,不大上网。不过,他的死党说,葫芦,我给你说胡家的密码,蹭他家的网,根本不花钱。   万大夫笑着骂道,走啦,孟大爷家走。你俩最好不要凑一起,小时候,你俩个头还没窗台高,坏事就做出一箩筐。
  可不,把窗台上圆白菜偷来,明目张胆顶撞大人,还说路上拾来的。大妈补了一句。大伯一直没有说话,埋头吸烟,他扯心儿子。虽然也听到了他们说笑,但耳朵里进不去,不大注意他们究竟在谈论什么,所以没有笑。
  几个人穿过黑雀雀的院子,走到庄门口。颜山子踩到门槛前一块冰,一个趔趄连人带药桶摔到。他趴在地上,对着空中说,于叔叔,明儿三十日给您烧纸,可别不高兴给我使绊子。
  唔,院子几年不住人,就是有些阴,明儿院子里煨一堆火,驱驱邪。大妈低垂着眼睛说。
  腊月天气,昼短夜长,太阳刚落山天就黑了。晚餐嘛,没有做,大家都心焦,吃不下去。于飒一直翻手机,车票还好好的,没有取走。于风根本没有到达武汉。依着时间,是该取车票的时分。
  三个人长吁短叹。于飒懊悔起来。早知这样,就把身上所有的钱留下,至少于风能买个手机,断不了联系。现在,他觉得自己迷失在荒无人烟之境,救不了于风。
  大妈也说早该这样,于飒自私,害得她儿子不知所踪。她的胃又痛起来,不停地呻吟,也不去万大夫那里拿药。
  天黑透了。一团昏暗的灯光下,三个愁眉苦脸的人,各自想着不同的心事。直到半夜,他们也没有等来于风的电话。于飒在最后半小时,退掉车票。一家人坐到天亮。于飒把退回的车票钱,也转到于风的卡上。这样,至少他不至于挨饿。
  第二天清晨,力有不逮,大伯和大妈回家去了。于飒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蹲在屋檐下劈柴,院子里煨了一堆麦草火。后院墙还有一段豁豁没有垒石头,但都年三十了,搁着吧。
  万大夫进来量体温,还是三十七度二。咋整?于飒有点小惊慌。万大夫说,没有别的症状,再观察一天。下午我的新体温计就到了,额头打一枪的那种。你可别出去,但愿别生什么幺蛾子。
  中午的时候,大伯翻墙而入,很滑稽。说让他隔离,不许乱跑,但他并没有从巷子里来——他戴着口罩,脑袋上套着大塑料袋,顺着后墙摸过来,跳进院子。大妈没来,虽然很焦急,但她毕竟跳不动墙头。
  大伯腋下夹着一块卤肉,肯定是从厨房里偷的。于飒煮了米,两个人围着火炉,沉默着吃饭。吃到一半,庄门推开,颜山子领着几个陌生人进来。他们没有进屋,掀起门帘隔着门说话。
  老汉子,叫你不要乱跑,咋又来了?颜山子问大伯。
  我可是顺着后墙摸过来的,鬼影子都不见一个,猪儿狗儿都没遇到,传染不到。大伯理直气壮地回答。
  算你歪,老汉子,下次再不能胡跑。葫芦,这是镇上干部,问你一件事,你妈妈可来过?
  那倒没有,我压根儿就没打电话。她怎么啦?
  她现在嫁到了黄泥村,今早她婆婆给镇上打电话,算是举报,说她昨天来看过你,需要隔离——有个干部急切地插入了对话。
  真没有来呀,我可没说谎。不信的话,去看看万大夫诊所的监控,他那个照妖镜,整条巷子都能收进去。于飒有点着急。
  颜山子又开了几句玩笑,扔下一条猪腿,跟着干部们走了。他们真的去看监控。
  下午,万大夫来测体温,果然是新体温计,对着于飒脑门一枪,于飒应声倒下,还假装蹬了几下腿。
  起来,破小孩,没见老子忙得团团乱转嘛,三十七度。万大夫忍住笑,一巴掌拍过去,接着说,继续观察,先不必去县医院,来回的路上倒是风险大。
  万爷,你们看了监控,我妈妈到底来过没有?于飒问。
  万大夫给大伯又来一枪,仔细看过后,回答说,她的确来过,不过她进了巷子,去了温家。温老婆子妖里妖气结拜干姊妹,一共八个人。你猜怎么着?其中有一个是从湖北来的——徐家老婆子的女儿从湖北来,跟着她妈参加聚会。现在可闹的,几十个人要隔离。
  她都没进来看儿子一眼?我的个天,她心里怎么想?大伯的怀疑与困惑从脸上渗出来。
  那可谁知道呢,天底下也有不疼惜儿子的人?得啦,我得去很多人家测体温。不过老于头我提醒你,不能胡跑,这非常危险。要么就在这里待着,可别给我添乱,若是别的地儿被我瞧见,把你胡子拔光。万大夫说完匆匆忙忙出门,随手反锁了庄门,钥匙搁在门闩洞里。
  爷俩重新开始新一轮的焦急等待。于风可怜巴巴流落他乡,想都不敢想。大伯操心给手机充电,又反复确定欠不欠话费。
  这时候庄门外响起刺耳的摩托声,大概又有什么事。果然,摩托轰隆隆冲到院子里,停在屋檐下。镇上的祁主任风风火火走到门口,隔着门谈话。
  于飒,事情有点儿麻烦,我是说你妈妈——她被婆婆撵出来啦,不许回去,因为她小姑子一家人从新疆赶来,有三个小孩子。你妈妈需要隔离,婆婆不敢把她留在家里。祁主任接着说,你妈妈跑到镇上找镇长,大院里哭喊呢。
  于飒身子战栗了一下,变了脸色。他问,那可咋办呀?
  我的意思要她到你这儿来隔离,儿不嫌娘丑。房子多,也不差你媽妈住一间。祁主任嗓子都说哑了,大概之前费了好多口舌。
  大伯哆哆嗦嗦站起来,他被突然袭来的愤恨扼住,他指着门外,用粗的吓人的嗓子说,领导说得好轻松,出门门槛低,进门门槛高,她说来就来吗?我家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想想看,当年于飒爹去世,说好的她改嫁后要给娃儿供书,上个大学。结果她前脚嫁了那个货车司机,后脚就把娃儿打发到工地上铲沙子,给他们挣钱。我去把娃找回来,娃晒得脸上蜕了一层皮。这也罢了,那个货车司机嫌弃她穷,她竟然把院子给卖了,两万块,卖给温老婆子,娃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只好跟着我外甥去武汉打工。
  领导,你也知道,当年我们老两口打滚撒泼闹了几十天,没让温老婆子进院子。温老婆子同意退掉,可是钱早被货车司机骗光,哪里还剩下一分来着?是我贷款赎回来的嘛。也就是今年,娃才还清这笔贷款。现在可好,她又嫁了一回男人,还有脸跑回来隔离?万一她把院子提起来再卖一回,领导你负责吗?   唉,这也难办。可是这大年三十,让她哪里去隔离啊?我们这地儿,既没有旅馆,也没有饭馆。我们联系了她那个干姊妹,就是温老婆子,可被她一口拒绝——祁主任都要疯了。大家都在过年,只有他摊上一堆破事。
  如果她左脚踏进来,我就砍她左脚。右脚进来,砍她右脚。老子今儿也豁出去了。这院子还是老子爷爷手里置办下的,被她卖了一回,竟然死皮赖脸又要回来。大伯气吁吁的,简直要气疯。
  祁主任和大伯谈了半天,没啥进展,轰隆隆骑着破摩托走了,声音那样大,像飞机似的。
  天黑了,于飒在院子角落里给父亲烧了些纸钱,絮叨了几句。风刮得紧,卷着雪花,冻死人的冷。这也难怪,一年里最冷的时间嘛。他缩着脖子往屋子里跑,手机响了,大伯扑上去捉在手里,是个陌生号码。
  电话那端是个粗声粗气男人声音,找于飒。
  ……我和你妈妈并没有领证,只是同居而已……不是我心狠撵她出门,她根本就是个撒谎精。昨天说是去看你,拿了家里一千块钱,我还说应该看看儿子。谁知她跑到温老婆子那儿搞什么结拜干姊妹,钱都封了红包,打肿脸充胖子。你想想,这樣的女人我哪里敢要?她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不看一眼,就直愣愣从门前路过。我哪里敢指望她对我儿子好?总之我不要,好赖也是你妈,你看着办吧。我刚才把铺盖给她捎到镇上大院,她花我的钱也算了,两下扯清。
  于飒呆在炉子旁,两眼空洞迷茫,心里压抑得慌。大伯垂头丧气,鼻子都要气歪咧。爷俩一点胃口都没有,炉子上的卤肉白白冒着热气。邻居胡家的院子里,传来春晚敲锣打鼓的声音。
  大妈打电话,她的胃疼病犯了,疼得抽筋,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动弹不得。她叫大伯赶紧去买药回家。大伯脑袋上套好厚塑料袋,气鼓鼓买药去了。
  于飒已经顾不上忧虑远方的于风,先收拾眼下烂摊子。他给颜山子打电话,央求山子去把他妈妈找来。山子坐在炕上看春晚,正在嚼着猪头肉,听见使唤,嘟嘟囔囔地说,忙了一天,刚吃几口,你就来找事。破葫芦,别人衣锦还乡,你倒是好,带着一身疑似病毒回来不说,还半夜三更指使我,有个谱儿没有?家乡建设你不管,一堆麻烦塞给我。等你有钱了,把巷子里这条路麻利修好,也算有良心。
  鼻涕虫,尕眼睛,等我有钱了再说。眼下我得赶紧去把厨房收拾起来,厨房里有炕。我是万万不能冻感冒,体温再高一丢丢,还得麻烦你送我去县医院。好啦,别啰嗦,赶紧儿去,趁着我大伯不在家。不然要打架的,老头儿叫嚣着要砍人,你想想,这梁子结得深不?我找柴劈,今晚怕是要围着火堆坐一晚上。于飒丢下手机,慌慌张张找毡,找柴禾,打扫厨房。
  颜山子裹着大衣,骑摩托直奔镇上大院。除夕的夜晚,灰蒙蒙的,不甚黑,却有一种幻觉和阴冷,不像往年喜气洋洋。路上鬼影子都不见一个,干净得狗舔过一般。
  大院里空荡荡的,干部们下村摸底去了,据说湖北返乡的民工多。他们连夜要在各个路口设置劝返点。颜山子骑着车转了一圈,终于发现政务大厅里有一丝微弱的光。
  于阿姨,我是山子。他扯起声嗓喊。虽然自己给自己壮胆,但声音也有些战栗。他推开玻璃门,又喊了一嗓子。角落里,一个因为惊恐寒冷而哆嗦的声音回应他,山子,是你吗?飒飒来了吗?
  于飒妈妈手里握着手机,微弱的光照着她惊慌的脸,看起来有些吓人。
  带好口罩,拿这个头盔也戴上,我捎你回家。颜山子把自己的头盔滚过去。
  回家?我没有家。于飒妈妈失声痛哭。
  于阿姨可别哭啦,葫芦叫我来接你,他隔离不能出门。赶紧,大厅里虽然有暖气,可钻风呀。你接触过疫区来的人,若是感冒了发烧咳嗽,就要去医院隔离。
  于飒妈妈高一脚低一脚踏进院子,扛着一捆铺盖卷。这是她嫁了两个男人后唯一的财产。颜山子带着他震耳欲聋的摩托声走了,一会儿又返回来,懒得开门,从墙头扔进来一包吃食。
  院子里静静的,有一种萌空荡荡的寂寥。正屋门掩着,透过窗,能看见屋子里炉火通红,一碟子卤肉滋滋冒着热气。厨房里传来踢零哐啷的声音,浓烟从打开的窗子里冒出来,伴随着于飒的咳嗽声。
  飒飒,你在厨房里?声音乏力而颤巍巍地抖着。
  咣当一声,门开了,于飒泪流满面的脑袋伸出来——他不是见到妈妈激动的,而是被一屋子柴烟熏成眼泪斑驳的大花脸。
  呀,妈妈,你回家啦。快进屋子去吃些东西,大概一天没吃了吧?有事门口喊我,厨房里太冷了,我烧烧炕,还得打扫。你抱着的是铺盖吗?给我扔过来,正好我缺干燥的被子。
  于飒妈妈放下被子,推开正屋门,迟疑了一下,走进去,坐到火炉边,本能伸出手烤火。身子冻得喀喀喀发抖,尽管已经筋疲力尽。厨房里一直有响动,是于飒走来走去急促的脚步声。她木然地听了一会儿,突然空腹一阵痉挛,疼痛攫住身体,她几乎要扭曲翻滚到地上了。来不及用筷子,直接伸手抓起卤肉,塞进嘴里,也不管多烫,拼命梗着脖子咽下去——事实上,她从早上被赶出来,就没吃过东西。说起来谁也不信,她连一分钱都没有。
  于飒隔窗瞥了一眼妈妈的狼狈样子,嘴角抽搐,眼睛里泪水盈眶。这次不是柴烟熏的。妈妈的眼神畏怯而忧伤,不,应该是绝望。人也瘦,脸上看起来皱纹那么多,整个人看上去萎靡衰败,可见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
  于飒翻腾出一只铁皮洗衣盆,生了锈。他把铁盆当作火塘,燃起一堆劈柴。那只蜂窝煤炉子根本不济事,死冒烟,火苗起不来。干柴冒出一蓬火苗,虽然烟熏火燎,但总算有了几分热气。炕席上一层灰,扫了几遍,还是那样。他抱来一些干麦草,厚厚覆盖一层,把妈妈的铺盖铺上去,很好,干干的不潮。老鼠被惊动了,在屋角吱吱乱叫。
  千万不敢感冒,他暗暗给自己说,一阵一阵的咳嗽是烟熏的。火盆里的劈柴越烧越旺,脸上热乎乎的,脊背却冰冷透凉。于飒从角落拖出两个树墩子,都劈了烧,不然支撑不到天亮。一个破凳子也拿来丢进火盆。也许,屋子里并不是多么冷,真正的冷来自内心深处。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清晨还早呢,妈妈推开厨房门,站在门口,用那种呆滞死寂的目光看着蜷缩在被子里的于飒。
  我昨晚睡不着,想了一夜,飒飒,这么多年我没有管过你。也许你根本不想让我来,是镇上干部们逼的。要是那样,我去跳河,我这样的人,凄惨地活着有啥意思?
  于飒被睡梦里惊醒,又犯迷糊。他呆呆看着门口的妈妈,一股冷风卷进来,于飒一个激灵。他又定位不清,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
  好久,他才辨清楚。揉着眼睛说,错啦,妈妈,恰恰相反,是我请你来的。你干吗非要把跳河挂在嘴上?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飒飒,那个男人不要我,我也没地儿去。你让我在这儿住多久嘛?
  妈妈,这可是你的家呀,那你一直住着嘛,放心,没有人撵你。
  可是你大伯会来打我——我已经受够了白眼仁,丢尽了脸,再也不想被人揪着头发拖来拖去随便侮辱。那样还不如跳河呢。
  好啦妈妈,可别那样想。赎回院子的贷款是我还清的,跟大伯不牵扯。我给他说,那老头儿就是个嘴上吹嘘。
  那你打算啥时间回去?
  我想正月十六吧,那时候就能回武汉啦。你要是害怕,我就留在家里一段時间,到二月二怎么样?这样,你也别着急,慢慢商量。你去看看鼻涕虫昨晚扔进来啥好吃的,柜子里有大妈给的馒头,今天可是大年初一,要装仓,吃得饱饱的。
  于飒妈妈哭丧着脸回到正屋,她的身子佝偻着,脖子里青筋嶙嶙,甚至掉了几颗牙齿,发出来的声音苍老含混——其实她并不老,还不到五十岁,粗糙的生活能把人提前摧残到风烛残年。
  于飒爬起来,赶紧把一拢火生着。此时庄门响,山子又背着喷雾器在屋子里一顿猛喷。万大夫走进厨房,善意地瞧了瞧于飒乱糟糟的头发和脑门上的黑灰,嘿嘿笑道,皮孩子,刚从烟囱里爬出来?
  好啦,我的爷,求你个事儿,大伯跟前美言几句,免得撵回来和我妈打架,她嚷着要跳河去。那个倔脾气老头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万家爷一句话。趁着他最近心烦,给他施施压。你瞧瞧我这些老先人,哪个是好惹的?
  够啦,就你家烂事多。破小孩,你拿啥谢我?连一包烟都没给老子买,老子还得天天跑几趟。
  我的爷,等你老百年之后,我去抬老房,别人换杠子,我不换,一气儿抬到风水宝地。你想想,这巷子里能抬老房的有几个?我是首席人选。
  嘿嘿,这还差不多,还算有良心,皮孩子。过些天你的隔离期到了可别在家逍遥着,跟着老子干点活儿去。昨夜里又来了几家,我的个天爷,都去过武汉,我们都要忙疯,村委会里隔离了两家。还有两个陕西人没地儿安顿去,天晓得他们来这个荒蛮之地干什么,如今所有的路都封了。
  万大夫穿了一套防护服,又戴着几层口罩,聊天相当费劲。
  于风也困在湖北,他连钱都没有。于飒说。
  可怜的孩子,万大夫叹了口气,走了。
  于飒把一条化肥袋子囫囵套在身上,两侧掏个洞,伸出胳膊,继续收拾院子里的杂物。他在破旧的屋子门前大声唱歌:
  青木林里青木秧,九里桂花十里香。
  妹是桂花十里香,郎是蜜蜂来采蜜。
  小妹站在高山上,小哥有心来找我。
  想你不得摇花树,摇断花树却不见你。
  于飒妈正恓恓惶惶地发呆,听见儿子的歌声,愣了一下,默默站到窗前,听儿子唱歌。许久,口罩蒙住的脸上渗出一点笑意。
  中午,她把做好的烩菜搁在厨房窗台上,大声说,飒飒,今天大年初一,吃得饱饱的。
  于飒劈柴熏屋子,厨房门口冒出滚滚青烟,把他给熏出来。他应了一声,极力装出高兴的样子,让妈妈觉得母子的感情并没有生分。
  青木林里青木秧,九里桂花十里香。
  于飒坐在厨房门口唱歌,捯饬一个扁瘪的茶壶。虽然他不算是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但眉毛下明亮睿智的眼睛,甚至有一种器宇轩昂的气质。
  于飒妈妈也套上一条化肥袋子,划拉出来胳膊,她忘记了跳河,得帮着儿子干活。干柴消耗得厉害,几乎不剩多少,怕只能支撑一两天。烧炕的草也用光了——这天气没有热炕是要冻死人的。
  她把半截破椽子拖出柴房子,打算拿?头刨开。
  妈妈,扔那儿我来劈。于飒在厨房门口喊。
  于是,两个怪模怪样的化肥袋子人在院子里忙碌,把跑来消毒的颜山子吓了一跳,以为塑料成精了。
  葫芦,打麦场上有个被雨水捂坏的草垛,人家不要的。你晚上拆去,朝后墙走,拖一捆回来烧炕。颜山子出门时说。
  给我一套防护服嘛,抠门不抠门。于飒咕哝,相当眼热。
  得了吧葫芦,我白天工作,在人前头走,要干净体面。你晚上偷个草,打扮这么漂亮有什么用?就那个化肥袋套着,摸过去,挺好,还有个头盔给了阿姨,也套上。
  晚饭是猪肉炖土豆,一锅米饭。于飒妈妈做好饭,端到厨房窗台,敲敲窗子打招呼。于飒眼睛里笑着,看起来非常愉快。烧了一天干柴,屋子里相当不错,火炕也热乎乎的。
  暮色四垂。套着化肥袋的于飒鬼鬼祟祟从后墙跳出来,拖着背篓,去拆草垛,跌跌撞撞摸到打麦场。
  背回来干草后,娘俩各自蹲在炕洞门前烧炕。麦草很干,火苗吐出来,映出怪模怪样的影子。
  第二天晚上,于飒背草回来,又去树林子里看砍柴。树林子是于飒家的,河滩里不用管,长得很好。青木镇属于祁连山保护区,所有的树木都不能砍伐,即便是自己种的。当然,一园子白杨树,砍回去也不顶用,不如叫它们好好长着。
  树枝子不用砍,一地枯枝败叶。于飒妈妈也来帮忙。每人一大捆,拖着,慢慢顺着后墙走。
  大伯和大妈都病得住了院,大妈胃病,大伯脑壳痛。都是焦心忧虑于风愁出来的病。于风迟迟没有消息,使得大伯暂时顾不得和于飒妈妈打架。于飒趁机给大妈施压,逼她给于风卡上打了三千块。
  于飒正月十六要回武汉肯定没希望,虽然他的隔离期到了。于飒除了跑来跑去照顾大妈大伯,还要替换山子喷药。虽然全县没有确诊的病人,全市也没有,青木县的地图天天一片空白,不像别处橙黄深红。但是严防死守这块儿,竟然比别处更加认真。   下午有那么一段时间,于飒喷完药,在南墙根下晒衣服,喷雾器不行,总有消毒液漏在脊背上。正月里太阳很好,娘俩戴着口罩聊天,有一搭无一搭,说些各自的生活。
  有时候,于飒把化肥袋套在身上,倒在墙根学蛆爬,大声唱着“小妹站在高山上,小哥有心来找我。”
  有时候他也在南墙根里跳舞,伴奏还是“青木林里青木秧”的手机铃声,虽然一个人,但还是跳得群魔乱舞。妈妈站在一边笑。
  颜山子说,葫芦,别看你疯疯癫癫,家里没有隔夜粮,可是快乐得很啊。颜山子想,大概是他妈妈回来了的缘故。
  转眼到了二月二,疫情还没结束,于飒回武汉仍然没有希望。巷子里的人家开始修理农具,晒种子,准备春耕。大妈也病病殃殃拖着虚弱的身子晒豆种。
  于飒有点慌。要不是颜山子的接济,娘俩都要断顿。恰好镇上的养牛场需要一个铲牛粪的工人,于飒急急忙忙骑着破自行车去上班。这些年,他整天都在上班,虽然不富足,但至少日子过得去,下班还可以街上逛逛,看电影喝啤酒,也算逍遥。可是现在,他困在镇子上,说起来还有几亩田地,但早就撂荒了。
  于飒妈则常常发呆。下午太阳暖的时候,她坐在南墙下,托着下巴,专心想心事。她看着树枝上的麻雀出神,看着天空里飞的云雀变成一个黑点,看上去既苦闷又迷茫。
  尖镐楔入坚硬的地层中,咬下来一块一块带着冰茬的牛粪块。于飒装满推车,把牛粪倾倒在打麦场里。奶牛身上散发出复杂的味道,尾巴甩来甩去,有时候打在于飒低头掘牛粪的脸上。体力劳动说到底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技艺,不用脑子都可以,所以工价不会高。可是,如果能够数一数尖镐每天刨入土层的次数,也是够庞大的。无聊时于飒在算计,每刨一镐值多少钱。一角?半角?算着算着就烦了,丢开想别的事情。
  一连许多天,于飒都在跟牛粪打交道,不是猛刨,就是推车,但他把这件事做得很好。因为个子不魁梧的人,干活重心稳当。有时候他盯着奶牛大大的眼睛看许久,那种清澈的目光令他内心安宁。
  就在于飒适应了老屋的生活,打算不再出门时,巷子里风言风语,说妈妈和那个扔掉她的男人又有来往,因为春耕开始,那个男人家里需要劳动力种地。像青木镇这种地方,每个人都不大有隐私,邻居们都是狗仔,都是八卦者。
  傍晚收工回到家,于飒留心看,大门口果然留下摩托车的车辙痕迹。正屋里亦有烟味,像旱烟,又像劣质的香烟。莫非传言是真的吗?
  于飒犹豫好久,委婉地劝说妈妈也到奶牛场打工,虽然吃苦,工资也不高,但总归是一份收入。就眼下的形式来看,有份工作就很不错。
  但是妈妈一口回绝。这也难怪,整天在牛粪飞扬的地方干活,谁也不乐意。她喜欢其它的工种:比如种田,锄草,收割,每个阶段都很分明。即便是放牛,也算不上累人,只需要跟著牛走就行了。像这种天天泡在牛粪堆里的工作,想想就令人绝望。
  这天傍晚,于飒回到家累得筋疲力尽。庄门朝外锁着,院子里巨大的寂静,屋里冷清清的,炉火早就熄灭。他喊了几声妈妈,屋子里飘荡着空洞的回音。
  大伯佝偻着腰进来了——自从于飒妈妈来,他再也不肯踏进这个院子半步。
  于飒,我活了一辈子,从来没见过你妈妈这样的人。她走啦,跟着黄泥村的那个男人。大伯满脸愤愤然。
  可是,我妈为啥要回去呢?明明人家不要她了。
  为啥?今年黄泥村水地旱地都要种粮食,不能撂荒。那家人地多,干活的人少,可不就喊她去干活吗,还能有啥理由?
  呃,好吧,只要她喜欢。那个粗鲁的男人愿意算计她就去算计吧,反正,大家都是成年人。于飒心里有点悲凉,从屋檐下抱来一些干柴生火。
  于风来电话了。大伯坐在炕沿上,冷不丁说。
  我的个天,那可太好了,他怎么样?
  工钱没讨到手,赶上封路,所以回不来,一直住在工地上的窝棚里熬。今儿有人去看工地,这才借了手机打电话报个平安。可怜的娃,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
  大伯一边说,一边拿手掌使劲儿扇扑在脸上的柴烟,像牛一边吃草一边摇动尾巴扑苍蝇。于飒得到弟弟的消息,总算心落到实处,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一时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过了些日子,路解封,全市从头至尾没有一个确诊病人,疑似的也没有。全省应急响应从一级降为三级。除了武汉回不去,别处倒是能走了。颜山子说,可以去天津务工,镇上给联系好的,有大巴来接。于飒掂量再三,简单跟大伯大妈道别,仍旧用土坯把窗台封好,锁上庄门走出巷子。
  颜山子和万大夫站在巷子口,送别于飒。据说有些人喜欢流浪,喜欢打工。但是于飒知道自己不是喜欢这样的日子,只是因为,生活从来没有教过他还有能力做些别的事情。
  颜山子挥挥手,眨巴着眼睛,手机里响的是那首“青木林里青木秧,九里桂花十里香”的歌声。于飒突然想起来,自从妈妈走后,他就忘了唱这首歌。是的,我又成孤身一人了——他望着巷子嘟囔一声,但是声音太小,谁也没有听见。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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