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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遇见陈钧庭那一晚恰是平安夜,春織正跟着文生在意式风情街那块儿闲逛。这几年洋人频繁出入天津带来了新风气,年轻人都兴过这些洋节。
街道上竖了圣诞树,枝杈间挂满彩球和小铃铛。春织伸手掐一个下来握在掌心许愿,文生笑起来:“许的什么愿望?”
她看他一眼,噗嗤笑出来:“你不知道?”
文生摇摇头,春织耸肩,眼风一歪又落去了路边的小摊上——通红的苹果绑了蝴蝶结丝带,一枚一枚叠得整齐。文生以为她喜欢,巴巴儿地去买来一个递到她跟前。
春织嫌冷,将两手插在兜里纹丝不动:“平安夜平安果,其实英语里的平安和苹果又有什么关系?”文生伸去的手僵在风里,苹果被光一晃晕出了亮点,春织又说,“还是吃栗子吧。”
她终于舍得伸手指了一处,文生顺着她指尖瞧过去,又走远去买栗子,脾气显见的是好。
等待的时间里,她就站在那儿,也不看什么,呆呆地杵着。有人喊她的名字,她转头去看之前,先被人拽住手往前拖。拉她的手清瘦却有力,她挣扎不开,低头去掰时只瞧见那手背上突兀地爆起一道青筋,血液于其间汹涌,只差喷涌而出来烫伤她。
春织忽然想起这声音来源于何人。
陈钧庭一直将她拖到光源充足的贝壳罩路灯下,借光线辨别她长开的眉目,许久后才松了口气。白汽在冷天里笼成一团又散开,几乎要迷了她的眼。
然后,他才说:“你这五年,躲去哪里了?”
词面意思近乎质问,但他向来波澜不惊,话出口倒也没什么久别重逢的伤感。春织逆着光瞧不清他,打算开口说话时又听文生喊她的名字,只好甩了他的手要走。
陈钧庭用足力道,春织到底见到了他眼圈泛红。一颗烟花炸开,人群欢呼涌动将他们挤来又挤去,他们的手就在人群中牢牢握着。
春织无奈,到底求他道:“疼。”陈钧庭将眉头压下,她乘虚而入,可怜兮兮地说,“二哥,我疼。”
他拗不过她,松了手,两尾鱼似的,人浪涌动,就这么散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去,文生将油纸包好的糖栗递去,被她一掌掴散在地。文生想到什么,来拉她的手要安慰。春织像是碰到了臭鼠,又无情地拍开他的手。
文生终于不耐,春织也硬气地回以冷笑。却是他先败下阵来,叹口气捡起栗子装回油纸包里,这才又递上来,哄着她:“好歹吃一颗。”
春织拿起一颗剥开,送到唇边了又反悔,丢在文生脑门上砸出印。他脸色铁青,春织哈哈大笑。她知道,这时候,文生会纵容她兴风作浪,为所欲为。
二
后来,不知陈钧庭如何打听到她读的学校,天天开了车来找她。学校规矩严,没有证件不能出入,他就把车停在校道边,倚着车等,想来是要守株待兔了。
春织偏不肯出去,陈钧庭就常托人送花、送热可可。校道边种了高高的法国梧桐,叶上凝的冰霜落下被他的睫毛挂住,生生添了又一分清寂。他身量颀长却不显羸弱,抱臂低垂眼睫便站成一道风景,成了诸多女生的谈资。
常被拜托给春织送东西的女生羡慕她:“你上辈子大概救苦救难普度众生过吧,才转学来多久,一个两个的。文生怎么办?你不要啦?”
春织边走边翻发下的作业,斜着笑睨陈钧庭,声音不轻不重,管他听不听得着:“我当然是要文生的。但文生太闷了,这个呀,当作消遣也不错。”
女生埋怨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把热可可往她手里一塞便走。春织笑,再抬头去看时陈钧庭竟已进了校门,和一位老教授寒暄着,不动声色地往她身边走。
此时逃开就显得小气了,春织好整以暇地伫在那里,走近了才听老教授和陈钧庭谈出国的事:“问过你几次你都拒绝了,什么时候真想出去了和老师说,用我手底下的名额。”
陈钧庭简短地回应,越过春织几步后和教授果断地道别。随后,他转过身来,因春织故意上前,差点要将下巴磕在她脑门上。春织眯眼问:“为什么不出国?”
他声东击西,用她方才的话揭过去:“拿我当消遣,那咱们消遣什么?”
春织哑然,果然是全被听了去。她摇了摇杯子,抬头笑道:“热可可喝多了腻,我们喝酒去呗。”陈钧庭点头,扣住她的手拉她出校门。
路上不少人起哄,脸色差的只有迎面而来却被陈钧庭震慑到一旁的文生。
三
春织醒来是次日上午十点左右,在一间简洁到枯燥的公寓里,光照却很充足,阳台上吊着的紫藤萝有着逆时节的生机勃勃。她掀开被子发觉自己一丝不挂,将发拨到脑后拼命回想昨夜的事,一扭头,就瞧见了鹿皮绒沙发里的陈钧庭。
他抱臂,两腿交叠,下巴微缩,低头闭目养神。阳光从他背后的落地窗洒过来,将面庞糊成了毛边,然而他却衣衫整洁。春织挠头,心想大概昨晚喝醉吐脏了衣服他帮忙脱的。
她伸个懒腰下床,赤足,裸体,微弯腰肢猫在陈钧庭跟前,勾了根指头极轻极慢地抵在他下巴打转:“你这是坐怀不乱,还是身有隐疾啊?”
陈钧庭被她折腾到半宿才睡,这会儿还没醒,春织偷偷笑疼了肚子。
春家还在时,父亲说搞设计的人最不能缺灵感,音乐调拨灵感,因此家里会放钢琴。从前她跟陈钧庭吐槽过,没想到适得其反,他居然会买了钢琴放在这里。可惜像许久没弹,春织从琴盖上拉下来一层薄灰。
她无聊,抬起琴盖寥寥弹两个音。到后来意外地顺畅,便不肯罢手了。陈钧庭起床气大却格外纵容她,被吵醒了也只是倚在沙发上听。
春织侧对他,另一侧是窗外的海与白帆,她弹《致爱丽丝》,指下有光芒与尘埃跳动。她自我,骄傲,赤裸着坐在钢琴前却无羞怯,海藻般的发披于脑后却恰好分划两侧露出笔直的脊骨来。脊骨像冬树,无花无叶,只是笔挺地、坚韧地没入她脑后,在寒冬欣欣向荣。
弹完曲子,一件风衣盖来,陡然惊得她掀开眼皮。陈钧庭也随意敲了几个音,又伸手来将她被压住的头发细致地捞出来:“去穿衣服。” 春织故意说:“看都看过了,现在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有人敲门,陈钧庭将她往里间推。春织听出了女人的声音,坐不住,到底是跑出去了。
陈家这几年发展很好,陈钧庭身边自然不会缺贴上来的女人。春织只穿那件风衣走去门口,中途揉乱了发又连打哈欠,挽住陈钧庭的手撒娇:“二哥,谁呀?”
衣扣被当作摆设,敞开一线中露出肌肤与春光给人无限遐思。女人看看陈钧庭,又看看春织,脸红了又惨白,终于一跺脚,跑了。
陈钧庭面不改色地带上门,看她冻得通红的足尖,手绕到肩后将她打横抱回床上。白鸭羽的垫子压出浅浅一痕,衣服宽大衬得她瘦小,还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他将手伸进被窝,握住足尖给她焐,春织痒得咯咯笑,听陈钧庭问:“不穿衣服还敢跑出去吓人?”
她答得一本正经:“没办法,我不喜欢你身边有女人。”
陈钧庭难得露出一个笑,把床头的电话拿过来,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也不喜欢你身边有男人,给他打个电话,断了。”
春织摆手:“你不知道文生那个人哪,看着弱,其实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我要惹急他,他会把我们全杀了的!”
说着,她拿手比刀子架在脖子上,陈钧庭只又将电话往前一推。他的瞳孔太黑太亮,盯得她六神无主,只好乖乖拿起听筒摇号码。
那边不依不饶,春织又撒娇又威胁。陈钧庭听不得她用这种语气和别人说话,就替她挂了。
她吐舌耸肩,天真无辜的模样,却简直像在挑逗。他已经伸手摁在她肩上,隐忍克制五年才又见面,她不知道跟前冷冰冰的人藏住了怎样烈火滔天的情绪。
陈钧庭挑落了风衣,但终归,也只是低头轻轻吻住她。
四
陈钧庭要带她回家,春织拿没准备当借口推脱了几回,他知道她的脾气也就不勉强,倒是推了大半事务来捉她逃课出去玩。早说学校规矩严,也不知道他给了监督多少好处才让人家肯在点到时跳过她的名字。
春家出事时她被人贩拐到了辽宁,当时年纪小,天津城里大半街巷都早忘了干净。陈钧庭租时兴的横杆自行车载她,一街一巷转过去。她坐在横杆上也就猫在了他怀里,風吹起来,她的发像猫尾一般撩在他耳畔。
街道上的树都枯了,春织伸手去摘枯叶,最后晃得连人带车一道栽进地上。陈钧庭垫在她身下顺势抱她起来,她戳他的心口,又说要看瓷房子,又说想吃十八街麻花和绿豆焖子。
阿婆听她的嘱托,滋啦啦往刚从煎锅翻出的焖子上淋一大勺麻酱。后来去赤峰道看瓷房子时因有督军入住已不让人参观了,她气呼呼地往嘴里塞焖子,唇边沾了一圈酱花。
陈钧庭伸手擦,春织后退一步,瘪嘴怨他:“女孩子嘴边的奶花酱花都是惹你来舔的,谁告诉你用手擦?”
闻言,他果真从善如流地弯腰。她个子矮,才到他胸膛,怎么看都只是个小姑娘。春织瞪他一眼,抢先把酱花舔了干净,就伸手推他去一旁。
白天翘课,晚上陈钧庭陪她做作业。春织忙着整理买来的纪念品,把作业统统推给他。他压着草图从灯下抬头看她:“以后就住天津,买什么纪念品?”
春织抖一抖腕间的铃铛、手钏,声音脆脆的:“女孩子从来不嫌首饰多呀。”
陈钧庭伸手出去,春织会意乖乖地走进他的臂弯被他揽进怀里。他将下巴压在她肩头,拿一支黑铅在纸上勾比例。作业是要她设计一件风流男性穿的衬衫,陈钧庭除去和她在一块儿开窍些外,向来是老古板,衬衫样式一时没想法。
春织困得东倒西歪,忽然倒头倚到他颈下,唇蹭在他笔立的竖领上,留下唇印就睡着了。陈钧庭揽着她又吻在她的鬓角,闻到一股孩子般的奶香。又拿黑铅往已勾好的衬衫轮廓上添了枚缺角的唇印,作业就算完成了。
设计稿在系里拿了奖,陈钧庭接她去庆功。到了校门口才发现车胎被扎破了,春织两手一摊,猜是文生做的:“他胆子又小,只会这样报复。”
于是,两人改了方案,去彩虹桥旁的人行道散步。春织问他设计灵感,陈钧庭将风衣里的衬衫领子翻出给她看,口红印已经留了几天,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保持下来的。春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陈钧庭牵住了她的手:“你总这样。”
总这样,在他习以为常的苍白生活中留下浓墨重彩,却又不自知。
五
陈钧庭的母亲和春织的母亲在闺中便交好,后来各自又嫁进天津城闻名的刺花世家,生意往来,两家也就亲近。春织常被母亲带去陈家玩,认识陈钧庭倒是许久后的事。
刺花世家有规矩,手艺只能传一子,孩子多了只能雪藏。他上头原本有一个哥哥,为此十四岁前他从没碰过设计或刺花。后来他大哥溺死在子牙河里,家里才把希望寄在他身上。
到底开蒙晚,父亲瞧不上他,日复一日他不过在又宽又空的房里打线稿。春织遇见陈钧庭,就是在这样一个柳絮初飞的早春。
母亲去陈家劝慰密友,春织被带去园子里玩,走过竹枝圆窗时那么一瞥,就看见了垂眸认真勾线的陈钧庭。他那时年纪也小,眉眼没完全长开,只是薄的唇,挑的眼,两颗眼映着初融的池水,冷玉一样。
春织见惯了漂亮花样,但瞧见陈钧庭竟还是会走不动道,踮着脚够在窗框上和他说话。他惯不爱理人,埋头研究草稿,她说了一会儿话也就走了。但后来三天两头她都来找他说话,陈钧庭被一个“春”字的题考住,只觉她聒噪。
她机灵,看出来之后也懂得安静,抱着满怀各样刚发的枝枝叶叶坐在他窗前,将叶子一片片摘下来。池水全化开了,粼粼的一汪,衬得她裙摆、头发上都有光,像是从云端落下的仙童。
陈钧庭脑中山穷水尽,捡了几片她递来的树叶拓了轮廓在纸上。但后来,这块刺了三十二种树叶的布料被意大利富商相中,父亲才对他稍缓态度。
之后,他去春家领她出门玩,春织觉得这人忽冷忽热真奇怪,却还是主动拿手挽住他的。那时,陈钧庭就蹬一辆横杆自行车载着她逛遍了天津城的小巷。她果然爱漂亮东西,瓷房子成片的唐三彩和麻花柱看了不知几遍,总也不会腻。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大片的晚霞连天幕都挂不住,直要坠下来。春织拿一支糖人走在前头边吃边化,头发被吹得快要挂在上头。她伸手撩到耳后,老掉,陈钧庭就从兜里掏出一根发带过去替她绑住。
发带是他用剩余布料做的,他总想起春日里天光云影花轻柳轻,当下才为这块使他成名的布料取名:“万木春。”
晚霞的影盖了他半边脸,轮廓分明成以鼻为界的两线,春织几乎看呆了。糖人滴到手背上,她歪头嗯一声。陈钧庭起身走出去,春织跑上前握住他的手:“二哥,你在我面前要多笑一笑。”
夜风冷而厉,快要吹断了往事。不远处欧洲人建的游乐场才刚竣工,正在剪彩,到处都是快乐的模样。陈钧庭忽然把春织抱到桥的栏杆上,郑重地说:“很早我就想好了,这辈子要留你在身边。”
背后就是翻滚的江水,春织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不嫁你还想把我推下去啊?”
他没说话,春织摁住被风吹起的长发:“春家没倒前我也算大小姐,聘礼不会低。”
陈钧庭看着她,春织蓦然倾身抱住他的脑袋,两人鼻尖相抵,剑拔弩张的最后也不过冷笑起来:“我要你去查当年火烧春家的人。说什么爱国青年一时激进,谁家的爱国青年连三岁的孩子都下手去動?”
当年日将宇野的夫人看中春家的刺花技艺,想要一身做和服,宇野是主战派,与其交好就被当作叛国。但后来春家迫于无奈为宇野夫人做了和服,宇野夫人出席晚宴当晚,春家也就被一把大火烧了精光,连她三岁的幼弟也没能逃出来。
春织跳下来拥住他,像是蛊惑:“你若找得出来,这一世,我陪你同甘共死。”
六
陈钧庭送她回学校时才发现门口围了警察,胎被扎破的车炸成了碎片。时局不好,日本人爱拉拢天津富商,爱国青年心底不忿,谁同日本人走得近便得遭殃。他父亲近来也遭了几场暗算,所幸都避过了。
陈钧庭把刚进校门的春织拉回来往公寓带,说是明天要带她回趟陈家。谈婚论嫁的事已经提到明面上,春织由着他。
被拐去辽宁后的五年是怎样的,她从没提及,陈钧庭也不问,替她编了借口说是被一户人家收养。现如今东北也是烽火连天,夫妻俩就又将她送来尚安稳些的天津读书。
陈太太拉她的手垂泪,只说回来就好:“多少教授踏破门槛来请你二哥出国留学,他怕你回来了会找不见他,不肯走。”
闻言,春织坐在沙发上柔柔地看陈钧庭一眼,终于一笑。
陈老爷谈完生意回来才知道这事,晚上围在桌前吃了个团圆饭。
席间,久远的五年被他屡屡提起,春织解释得并不清楚。最后得到长长一声叹息,陈老爷才说要替她父母照看她,什么时候办手续领她做女儿:“到时,你二哥就真是你二哥了。”
陈太太拿碗给丈夫盛汤,顺带拿眼神埋怨他,桌边四人,人人心底明镜似的听出了话外之音——春织五年里去向不明,一个姑娘家,到底清不清白谁也说不明白。
大概觉得话太刺耳,陈老爷夹了一筷子梅花肉放进春织的碗里:“你从前爱吃的。”
春织露出一个笑去接,陈钧庭能瞧见那笑泛着冷。然后,她拨了拨米饭,说:“五年变了多少事呀,再爱吃的东西也不爱了。”
她故意说自己找了个叫文生的男朋友,又将学校里的趣事挑出来讲,逗得陈太太开怀。陈钧庭漫不经心的,只记得那块梅花肉被她埋在碗底一口没动。
当夜春织说学校有事要回去,刚搬来的东西又一样不落地打包。陈钧庭捏她的手腕,她挣扎两下,抬起头时眼底竟是盈盈水光。他心疼,手劲放松了些:“何必说那些话。”
春织冷笑:“你父亲瞧不起我,就当我很瞧得上你吗?”她是这样一个性子,陈钧庭由着她撒气,她笑着把手放到他脸上,“还是说,其实二哥也不大瞧得起我?觉得我早坏了脏了?”
他低头吻在她的指尖,被春织一把搡开。
春织回学校后还是成天有人送花、送热饮,她气闷,教学楼前的一株老梅树被她泼得脏兮兮的。有人上课时传小纸条约她在旧操场见面,她随手揉作一团,但最后也还是去了。
料不到是文生,死缠烂打,她烦躁地拔枯草,忽然被他热切地吻住。春织被他摁在树上,背抵枝干一路迫着站起,这个吻令她几乎窒息,求生欲敦促她不管不顾地咬住他的舌头。
文生吃痛松开她,抿了抿舌尖的血,听她担惊受怕地喊他的名字,冷笑着反问:“文生?”他再朝前走一步,忽然斜刺里冲来人影,风衣下摆撩起一个弧度,一拳将文生摁在地上。
已经落了两拳下去,陈钧庭还要打,被春织拦住:“算了。”
她转身就走,陈钧庭去追她,听文生在后头爬起来笑:“你以为她是什么好女人?她早被人睡过不知几百回了!”
他顿住,春织反手握住他一根指头。校服的袖子太长,遮住她半个手掌,凸起的四颗骨珠被衬得有棱有角,她声音也哑哑的,虚弱极了:“都说算了。”
七
回公寓的路上忽然下雨,夹着碎冰浇了他们一身。春织回去就呆呆地坐在床上,陈钧庭过去替她脱鞋子,又拿毛巾给她擦头发。雨水连她的里衣也濡湿了,透出干玫瑰的颜色。
陈钧庭稍一碰就见她条件反射地皱眉,她偏抬头冲他笑,陈钧庭褪下她肩上的衣服。她太瘦,显得蝴蝶骨反常地漂亮,骨上的瘀伤像是翅膀被烟头烫破了洞。他把她抱进怀里,问:“周文生做的?”
春织觉得好笑:“他哪有那个胆。”默了半晌,她终于疲倦地道,“二哥,你不知道你父亲多不喜欢我。”她缩在他怀里,越来越小,“你也不要喜欢我了吧。下晚课回去总有人蹿出来堵我,我也怕啊。”
她伏在他胸膛上,泪就悄悄烫在他的胸口。陈钧庭低头碎碎地吻她的眼,忽然被她勾住衣领压在了她身上。她脸上还挂着泪,又非要笑,长发披散开来像泼墨,轻声唤他:“二哥。”
陈钧庭“嗯”一声,她拿手捂住眼睛,轻轻地问:“如果文生说的不是假话,你会瞧不起我吗?”
陈钧庭轻轻移开她的掌,才看见她脸上滂沱的泪水。他又摸她的耳垂,声音也轻:“不会。” 春织笑着呛他:“可我一直撩你,你却都不睡我……”余下的话被埋没在缠绵的吻里。
陈钧庭极尽温柔,整个过程春织却还是听他一直问:“疼不疼?”不知道问的是这次,还是他所不知的首次。
他的眉头皱巴巴的,春织伸手抚开来:“太久了,再疼也不疼了。”
她的眼在某一刻趋近迷离,却从头至尾将他珍而重之地放在眼里。最难过痛楚的时候,她紧紧抱住他。似乎这一辈子,也只有这一次了。
陈钧庭醒的时候臂弯里没有春织,她坐在钢琴盖上垂着腿虚晃。天津常见的白鸥掠过四四方方的天际徒留残影,阳光被羽翼扇动抖进房间,一些悬在她长长的睫毛上,亮晶晶的。她沉默地望向远处一线的水天,大概察觉他的目光才扭头,下巴抵在膝窝,那么静,静静地看他。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陈钧庭想起那时裙摆、发丝都有光的小春织,虽然暌违五年,虽然纠葛说不清了,但他们大抵还是能有结果的。他想挥手招她来身边,但到底是走去将她抱回床上。
她难得乖巧,陈钧庭撑臂拢她在身下,低声说:“你要的聘礼我给你找到了。”
八
那两人被陈钧庭找出来时已经过上很平静的生活了,但五年前,他们合谋盗窃春家,被发现后气急败坏地烧了一把火逃走。巡捕房没捉到人,就诓报社写了激进青年火烧叛国贼的报道。
春织因为参加同学的生日宴晚归才逃过一劫,去陈家找人时又在路上被拐走。这五年里陈钧庭忙着找她,对火灾起因没有过多追寻。
他从怀里掏出枪,子弹上膛后被春织一把夺过。整匣子弹全打光了,春织面无表情地扔了枪,说:“我的仇,我自己报。”陈钧庭替她擦腮边溅到的血,忽然听她笑起来,“二哥,多谢你。”他又伸手触一下她的鼻尖,环着她在警铃接近时离开。
她身上一点热乎气都没有,整个人仿佛冰雕雪塑,任他焐那么久,只是凉凉的。
陈钧庭将她安置在公寓,他要回去商量婚事。春织走到门口送他,挥了挥手,月光照在她脚背上像是泊开的灯影,没有定数。
他已经走到几步开外,又折回来抱住她。春织笑他:“希望结婚后你也能这么黏人。”
陈钧庭吐出气来:“你终于要嫁给我了。”
“是啊,我终于要嫁给你了。”
月色朦胧得像梦,但谁都知道自己清醒着。
九
婚礼在教堂举行,是春织要求的,她想听那句美好的誓言——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
地点由陈钧庭选在民国初年法国传教士建立的西开教堂,除了直至最后依旧反对婚事的陈老爷,他的所有亲友都受邀列席。
教堂是典型的罗曼式建筑,绿色穹顶,壁画和大管风琴随处可见。春织的雪白婚纱慢慢拖过圣水坛边的红黄色瓷砖,所有色彩明艳到了极点。
她不是教徒,但也觉到内心平静,死水一样。陈钧庭穿了黑色西服来挽她的手,她抬头露出一个笑,幸福得仿佛真是人生圆满。
后来不过是宣誓,交换戒指。等坐车去酒店开婚宴时,陈钧庭才将春织扶上车就被她一把也拉上来。她踢掉高跟鞋嘱咐司机:“走!”
车子一路驶到刚开放不久的游乐场,畅通到像早有预谋。春织下车,学他弯腰的姿势鞠一个躬:“陈先生,我保证这将是举世无双,永生难忘的婚礼!”
陈钧庭笑了,任她扯到一座摩天轮前。游乐场里没有其他游客,管理员见到他们就走来,操作开关将摩天轮缓缓停下。
春织爬上去后又把陈钧庭拉上来,像模像样地给他系安全带:“转一圈要十六分钟,第八分钟到顶点时要仔细看,我给你放了烟花。”她的笑被无名指上的钻石点亮,璀璨夺目,而后那颗砖石无故蹦出摩天轮的格间,春织就跳下摩天轮去捡。
陈钧庭扯开安全带之前,格间已被关上往上转起来,她站在平地带着笑看他,在霓虹里模糊成越来越暗的一个小点。最后,她挥手离开,月光落在脸上一晃而过,乌云已经很密集了。
他坐回平椅,知道她已永远离开。终归,他没能骗过她。虚假的幸福是他自欺欺人筑起的堤坝,在此刻被蚁群蛀空。
第八分钟,摩天轮抵达顶点,一颗烟花炸开,像是将天幕都炸出洞,连雪也落下来。
春织逆向穿梭在人流里,听到耳畔的议论声,刺花的陈家发生爆炸。好在陈钧庭今天结婚,被炸死的只有拒不出席婚礼的陈老爷。她笑出来,在约好的角落找到婚车,司机摘帽,春织喊他:“文生。”
平淡无奇的脸饰以倨傲,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将烟摁熄在车窗上,笑起来:“文生?”
十
春织遇见周闵笙時十三岁,那时春家被大火烧光,母亲把她推出洞口,她一转身,母亲和弟弟就被烧断了的横梁压住。她跪下哭,母亲撑住一口气让她逃。最后一句话,不过是要她不准去陈家。
后来她想明白,早先陈钧庭的父亲借口切磋偷习了春家的刺花技艺。而后他刺了一匹布给宇野夫人,使生意获得日军的扶持。她父亲一身傲气,决意将此事公诸于众。为此,有两名亡命之徒被雇佣血洗春家。
她在逃亡中被人贩拐走过,被卖进堂子里过,从堂子逃出后便将自己伪装成男孩,做了个小乞丐。时年不好,没人赏饭吃,她饿得面黄肌瘦,连胃也出了问题。
那辆车碾过尘埃开来时,春织眼冒金星,车旁站的保镖往地上扔了一枚大炮仗,说谁能把炮仗捡起丢到更远就赏饭吃。没有乞丐敢接这种要命的活,谁都知道车上坐的是军火大亨性情古怪传闻嗜血的长子。
春织爬去握住炮仗往前丢,时间错了一点,炸得整个手血肉模糊。保镖摇头嘱咐司机开车,但车门却被先一步打开。周闵笙下车拿鞋尖抬起她的下巴,看了很久,终于觉得有趣。
后来,她被带了回去,周闵笙有洁癖,却亲手给她上药。他手下养着很多火柴人,供他试新研制的弹药用。春织是对自己最狠的一个,也是他最中意的一个。
十六岁生日当晚,她被周闵笙叫进房里,他坐在床头玩魔方,拼好了才问她:“碰过男人吗?”她摇头,于是他才伸手,“那你过来。”
然后,帐幔垂了下来,她挨过了此生最难熬的一夜。
她陆续又被叫去十来次,周闵笙爱折磨人,床下床上都是。他讨厌女人哭,只有春织不哭。她安静,美丽,像一只死在夏初的蝉,惹人怜惜与心醉。
终于有一天,周闵笙在她捡衣服穿上前拥住她的腰,舌尖划过她的耳廓,问:“你有什么愿望?”
她轻描淡写地回看他,盯了很久才笑着说:“想回天津,想杀个人。”
后来周闵笙亲自陪她回去,乖乖听她的话,大概实在觉得她好玩。
车开得飞快,周闵笙握着方向盘还一边看她,不要命了一样:“我以为你多狠,千里迢迢,统共也就杀了三个人。”
春织将耳环一枚枚摘下来,只是静静地笑。是啊,心太软。但要是别人动了春家,她上挖他十代祖坟,下断他子子孙孙。可偏偏,是陈钧庭的父亲。
当时,她对陈钧庭说“你找得出来,这一世,我陪你同甘共死”。如果他肯坦白父亲的作为,那么他父亲死了,她也会在他身边。哪怕两人身上遍布荆棘,余生只能互相刺痛。
可他没有。
也好在他没有,因为她实在对付不了因为占有欲而在陈钧庭车里安炸弹的周闵笙。
雪飘进车里,她被周闵笙扳过脑袋。那眼角一滴水渍,珍珠一样晶莹,琉璃一样脆弱。他皱起眉来,春织笑说:“是雪化了。”
周闵笙也笑,问:“雪是为什么化的?”
突然,他猛踩刹车,惯性几乎将她抛出。车道上远近的光灯变幻,周闵笙探身来扯下她的绕肩纱。礼服原本低胸,他这样一动,她已将全部交付给他。
那个吻从冰凉到火热,从心口一直烫到锁骨。他的牙尖利,春织觉得骨头都快碎掉了。但她不自觉地笑出来:“真像啊。”
闻言,周闵笙停下动作,沿着她的目光眺出窗外。
摩天轮像是首尾咬成环的蕾丝,红与蓝两色霓虹相间,孤零零地嵌在彩虹桥上。他问:“像什么?”
春织不回答,忽然用双臂缠住他,迎合他的唇。
多像一只眼睛。
多像一颗眼泪。
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吗?
多大的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