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双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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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兀鹫
  风雪裹挟着寒凉瞬息而至,我嗅到风中隐隐的桑烟味,知道山对面的天葬台上又有一场古老庄重的仪式。
  我刚从一条冻死的野犬身上饱食一顿,此刻无心赴宴。
  将血淋淋的光秃脑袋埋进厚而密的羽毛中,腐肉熏冶出的腥臭冲淡了鼻中的桑烟,我决心好好歇上一会儿。
  我的翅膀总会在下雪的冷天里隐隐作痛,似有绵密的针扎过。我在去年与牧民家狗争食时被它咬伤,右翅近乎断裂。
  这实在是桩丢脸事,我们兀鹫本负责为整片高原的所有生灵送终。我却栽在家犬手中,要让这奴颜婢骨的畜生为我送终。当我奄奄一息趴在地上,伸長脖子等死时,一块小石头打歪了狗头,锋利的犬齿擦着我的咽喉而过。
  来者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戴着灰扑扑的毡帽,耷拉着一边的袍袖,他多髯的古铜色的脸上满是痛惜。
  亘古的高山与冰川,总是赋予这些原住民们一颗敏感善良且慈悲的心,这颗心被隐藏在他们粗糙的肌体下。
  老人找人将我抬回家中,他在我折断的翅膀上抹上酥油,每天为我带来水、牦牛奶和肉。他并不将我当作畜生,也不畏惧我尖利的爪与喙。他总是坐在我目所能及的佛堂里,捻着他的佛珠,念着六字真言。
  他叫降措,儿女在县城里打工,他和他的牲畜们生活。他每年的夏天总会在马路边摆一个小小的摊位,向往来络绎的路人游客贩卖他自己做的酸奶子。
  他卖酸奶所得的钱,一大半都会送去山上的佛国——那座极其有名的佛学院里。
  这个虔诚的老头,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敬畏,他叫我“圣鹰”,在他们的传说中,兀鹫会将死去之人的灵魂带入天国。可我老娘育雏时,压根儿就没对我提天国在哪里,我每次去佛学院的天葬台,都仅仅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
  天国,想来在很远的地方。
  降措
  今年冬天雪很大,不少老牛病牛都冻死了,心里很难过。
  我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我明白,草场会退化,牛羊会冻死,多么浩瀚的河流海子也会干涸,我也迟早会入六道轮回。
  我把死去的老牛尸体供养给了这一带居住的圣鹰,不知道圣鹰是否也能将这些牲畜的灵魂带到天国,愿他们来世不要再做口不能言、一生劳累的动物,也能像我一样平平安安地投生为人。
  我去年在长草坝子上救回一只圣鹰,为此我的小女儿和我吵了很久,她始终对我说:“阿爸,兀鹫是猛禽,它会伤害你。”
  可是那只圣鹰,它很安静,我总觉得我跟它很像,独居的人,独居的鹰。
  我救回它没几天,就有一队远方来的游客,请我做他们的向导,我并没有拒绝,邀请他们来家里喝茶。
  我总是对山那边的远方很好奇,我一辈子都活在山里,但吃的用的,都有远方的影子。我很喜欢那些来自远方的东西,电视机里可以看新闻,远方的世界在这里都看得到。看了电视我知道,现在我们的国家平安,幸福,不像外国,不是饥荒就是打仗。说到打仗,还真是害怕,就想着现在我这样的日子,看牛,晒太阳,念佛,睡觉,多么幸福。
  来自远方的年轻孩子们,穿着花花绿绿的冲锋衣,裹着披巾,全身上下都防卫妥当,我为他们熬了浓浓的酥油茶,可却没人喝多少,他们倦怠的眼在各自的手机上。
  早饭完后,我让他们先在院子里休息一会儿,我要去收拾东西,却不料其中一个瘦高的男孩打开了圣鹰所在的屋门,我飞奔过去,那群孩子嬉笑着问我,这是不是吃死人肉的兀鹫?语气里尽是轻蔑。
  圣鹰狼狈地倒在地上,它的翅膀受了伤。它的眼神,桀骜而充满戒备。
  那男孩笑着,试图用手中的木棍去戳圣鹰的头,好危险啊,圣鹰的翅膀受伤,可是它尖尖的嘴壳没有受伤啊,我去拉那个孩子,他的冲锋衣已被啄出一个大洞,像一个不流血的伤口,那个孩子吓得发抖,所有游客都面无血色。
  “这是我们的圣鹰,它很危险,你们不该招惹它。”
  很小的时候阿妈就给我说过,世界上任何一种动物都不能随便去冒犯和打扰。我想这是对的,那个孩子上好的冲锋衣,是他冒失的代价了,如果那个伤口是在皮肤上,那将多可怕?
  圣鹰在两月后伤愈,它再次飞上天空时,我像看着我自己的老友离去,流下泪来。
  兀鹫
  从降措家里出来没多久,山上的天葬台开始向游客开放。想起那些无礼的小孩子,也因为降措时常在野外丢弃的老牛尸体,我很少去天葬台。
  这一年里,我一直徘徊在降措家附近,观察这个善良的老头。我发现他在这一年中衰老得尤为快,在秋天,第一场雪还未落时他就开始咳嗽,他咳嗽的声音很响,却更显出他的虚弱。
  当他脸上终于显出病容时,隆冬大雪已至,他穿着时髦的儿女们从县城回来照料他。但降措不愿静养,他只是一遍遍念着佛经,在生他养他的草原上,围着白色的塔子行走。我每每跟在他身后,无边的寂寞便会湮没我,令我双翅发沉。
  这是轮回,轮回,我明白,他也是明白的。
  生命就像草原的花落花开,是一场不可改变的轮回,降措,他很快就会回归这片草原,如落叶归根。
  只是想着他就要死了,我还是很难过,很难过。
  降措
  我活不长啦,卫生所的门巴上门来给我看病,血压高得吓人,看门巴的脸色,我的病很严重。我晚上睡着,老是梦见死去的阿妈啦,我知道,她来接我了。
  孩子们非要带我去县城治病,但我不想去,我要死在这片草原上,死在雪山下,我希望死后用我的身体为这片雪域的圣鹰,再做最后一次供养。
  早有预感,心中也就没什么遗憾。
  我的儿女们都已在县城里安家落户,过得很不错,我手里的这些牛羊财产,他们也看不上,我死后便尽数供养给寺庙。我当了一辈子牧民,我不杀生,但也在行走时踩死踩伤过一些小虫子,这算造业了吧?
  如果死后能人天国,固然很好,但若还要堕入六道轮回,我下辈子想做一只飞翔在高原的圣鹰。我也可以在我降生的大地之上飞行,我也可以度人灵魂升入天国。   天国,远在云层中。
  我的一生,比太多生灵活得开心、自由,我很知足。只是咳嗽的毛病很折磨人,现在时不时还会咳出血来,感觉肺在胸腔里已经破损了。
  我死后,他们应该会送我去山上的天葬台吧?
  兀鹫
  我听见降措家里传来恸哭声,他的小女儿在房门外啜泣。
  我想去呵斥她,这不合规矩,亲人不可为逝去的亲人哭泣,否则眼泪会变成逝者往生路上的雪块冰雹,让他备受苦楚,可我不能口吐人言,只能默默看着。
  我甚至比她还要难过,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陪伴他们父亲的时间比他们多很多,我就像他的影子,默默追随在有他的每一个角落。可是现在我明白,我再也见不到他多髯的慈祥的脸,听不见他念经,再嗅不到他身上淡淡的柏香味。从此以后,我余下生命的每个夏天,再没人费力提着装满酸奶的大桶在马路边长坐,也不会再有人在某个角落专门为我准备腐肉的美食了吧?此刻我有些羡慕他的女儿,流出泪来,心里的痛会少一些吧?但我的双目干涩,心脏却似要炸裂。
  我要去送他一程。
  这是一年半以来,我第一次穿过回旋的气流,去往天葬台。今天降措会在此,参与他一生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仪式,我去时天葬师未来,逝者眷属也未来,但是天葬台周围已经挤满了来自各地的观望者。
  那些游客,满脸尽是猎奇前的欢快,他们看见我与我的同伴飞来,眼里全是好奇,纷纷拿起手中的相机,向天空咔嚓咔嚓地拍着。我无视,静静停留在天葬台边上的山坡上,人群嘈杂,我听见他们在不耐烦地催促,埋怨天葬师来得太迟。
  他们没有耐心,我有。
  我一直安静地,安静地等待降措出现。
  他终于来了,在一个狭小的竹兜里,被白色的哈达捆成小小的一团,就像胎儿在母亲子宫里的姿势。他们取下缠在他身上的哈达,他躺在石床上,面孔仰望蓝天,苍白的軀体在烈日照耀下泛着圣洁的光亮。我看见天葬师抬起手,他手中的刀闪烁发光。
  尸体的气味实在是不好闻,尤其在夏天。天葬师剖开降措的身体时,空气中爆出浓烈的尸臭。人群一阵骚动,我看见画着精致妆容的女孩,在角落里呕吐。
  人群聒噪至极,我快听不清喇嘛念诵经文,我只望着人们,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却不知怎会有这样的闲心,翻山越岭前来观望一幕幕特殊的葬礼,并在这特殊的仪式上掩鼻作呕。
  我从未如此期冀他们是厌恶我,而不是石床上那个善良的老人。
  这个老人一生清贫,与人为善,连行走在路上碰到的虫蚁都能引起他的怜悯之心。也对啊,我不该责怪这些人,尸臭的味道,确实难以忍受,我有些怜悯他们,又有谁可以逃脱死亡呢,又有谁的躯体不会腐烂发臭呢?可是他们不明白。
  此时的降措,已是被分割均匀的肉块,天葬师揭开帷幔,我同其他兀鹫一样俯冲下去,我却不忍开口,有心的生灵,谁会忍心开口。
  可我是一只兀鹫。我要引他去天国,这是我的使命。
  我近乎饮鸩似的开口,啄起他的血肉。
  如任何一具尸体,他的血肉腐臭,但在秃鹫的味觉里却是甘醇,我咽下了他的整个心脏,我能感觉到,他的血液在我血管里流动,融入我的心脏,我的心脏顿时更有力。可它越有力,我越悲伤。
  围观的人们忍受不了呛人的气味,纷纷逃窜,他们的表情,像围观屠夫分割一头牲畜一般,有恐惧,也有猎奇成功后的满足。
  我从尸陀林的上空飞过,我的身体里装着降措的心脏。我冲上云霄,冲上九千米以上的高空。
  我从未去过天国,但我知道,那必定在很高远的云巅之上。
  我会带他的灵魂去天国。
  尾声
  今天是村里老好人降措老爹天葬的日子,村里很多受过他恩惠的人都前去为他送行。
  降措老爹的灵魂是纯洁的,因此他的血肉很快就被圣鹰吃光了。只是奇怪的是,天葬仪式结束后,其他的圣鹰不是在草坝上晾晒翅膀,就是在尸陀林上空悠闲地盘旋,唯有一只圣鹰,像疯了一样,直直冲入天空里,一直向上不停地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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