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胆子其实并不是一生下来就这么小。没上学前我胆子还是蛮大的。我敢爬到很高很高的桑葚树上摘桑葚,够不到的时候我就使劲摇桑葚树。摇啊摇,身子和树一起在摇曳中飘荡,黑的桑葚、红的桑葚,还有没有成熟的绿的桑葚和树叶就像下大雨一样往下掉。大人们紧张地在底下说,小兔崽子别摇了,小心人掉下来。我哈哈大笑,一副革命者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情和壮志,愣是没有从摇曳着的桑葚树上掉下来。
　　英雄也有失足的时候。有一次,我爬一棵小树,眼看就要上去了,可是没抓紧,掉下来了。胳膊好像错了位,反正是动不了了。爷爷拿着4个鸡蛋,带我到村里一个80多岁的老爷爷那里去捏。他好像问都没问,狠狠地一提一甩就好了。狠狠地一提一甩多疼呀!可我一声都没有吭,只是低着头。80多岁的老爷爷说,这家伙还真能挺得住,英雄!
　　我分析我后来胆小,胆子越来越小,跟我的长大有关。长大了还做那些很淘气的孩子做的事,首先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其次老师和同学也会说,你看看这家伙怎么能这样呢,目无法纪,没大没小,这还了得。我们的教育很能说明问题,从学前班一直到小学二年级,上课时老师若发现哪个同学没有坐端正,他就敲敲桌子,发动大家齐声喊口号:
　　一二三,都坐端。
　　四五六,手背后。
　　七八九,排上瞅。
　　排是黑板。我觉得我们从小就被军事化了,这也不让动,那也不让去。用现在的话说,我们的聪明和天才全被扼杀在这也不让动那也不让去的摇篮里了。反正我的胆子是丢在那个摇篮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找回来。
　　你就说回答问题吧。回答错了,同学间的嗤笑已经让回答问题的人很不好意思了。老师还常常火上浇油,拿错的问题说事,甚至拿你的名字说事。我们学校的同学名字里带“慧”“强”“帅”字的特别多,他就会说,谁谁谁不慧,谁谁谁不强,谁谁谁不帅,所以赵小帅遭受的批评,你就可想而知了。
　　但是一位好的老师却让我胆大了一回,说起来还是赵小帅引起的。
　　赵小帅那天发神经,他突然说,孙卫卫,你敢亲萧老师吗?
　　萧老师是女的,我孙卫卫是男的。
　　我说,赵小帅,你真流氓呀!
　　说“赵小帅,你真流氓呀”时,我是红着脸的。我感觉赵小帅这家伙已经看出来我喜欢萧老师。
　　看出来又怎么样呢?班上的同学,男同学、女同学谁要是说不喜欢萧老师那才是假的呢。没有人说过的。我听到的:萧老师的辫子比某某电影上的还好看;萧老师衣服上的那朵花跟真的一样;萧老师涂的是什么润肤露呀,这么香!这一句是那天早读,萧老师轻盈地从我们身边飘过,王二毛发出的感叹。王二毛悄悄说给赵小帅,赵小帅又悄悄说给我,我说给同桌宫小乙。宫小乙说你们这帮男生呀。我们这帮男生怎么了?我们这帮男生没有像宫小乙小姐那样,看见萧老师穿一双凉鞋,赶紧问萧老师哪儿买的,有没有小号,第二天就穿来了。
　　宫小乙小姐简直是东施效颦。当然这个词是后来我才知道的。我当时面对宫小乙只能说,我们这帮男生怎么了,我们这帮男生怎么了?
　　萧老师的好,我们写《我的老师》这样的作文肯定要写到,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是:漂亮,和蔼可亲,温柔,理解学生,经常表扬、鼓励学生,公平,不告状,讲课清楚生动,课外辅导学生,上课不拖堂,能力强,知识面广,经常和学生在一起,幽默,不骂人,等等。温柔是王二毛的发明,他说兄弟们,我们一定要写萧老师的温柔,结果很多同学都跟着王二毛一起“温柔”,赵小帅、宫小乙,当然少不了我孙卫卫。
　　温柔的萧老师,我们爱戴的萧老师,我们怎么就不能亲她一下呢?
　　“怎么就不能”的理由是我从萧老师借给我的课外书上看到的。课外书中有这样的故事:学生要是喜欢他们的老师,学生就很大胆地亲他们的老师。
　　可是我胆小呀,我不敢当面问萧老师我能亲您一下吗?萧老师愿意让我亲她一下吗?
　　我就把我的想法写在纸上,装进信封,让宫小乙带给萧老师。宫小乙是语文课代表。我说,这是我对开展课外阅读的建议,请一定要送到萧老师手里。
　　萧老师:
　　您是我们特别喜欢的老师。
　　我和赵小帅打赌,他说我不敢亲您。亲一下自己喜欢的老师,可不可以呢?就一小下。
　　您的学生:孙卫卫
　　3月2日
　　结果呢?第二天上午的语文课,先不上课,萧老师讲话:
　　“赵小帅和孙卫卫打赌,说孙卫卫不敢亲我。打赌我不高兴。亲我,我很高兴的。老师也很喜欢你们呀,孙卫卫同学到讲台上来吧……”
　　我羞红了脸,我的心咚咚咚地跳,我的手心都出汗了。我是怎么走上去的,同学们尤其是赵小帅、宫小乙的表情怎样,我统统没有注意,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知道——
　　萧老师也红着脸。
　　萧老师闭上了眼睛。
　　萧老师的眼眶里好像有泪水……
　　这是我小学五年级时的故事,那年我12岁,赵小帅12岁,宫小乙11岁,萧老师可能23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