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勤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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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红色旅游
  
  我有柬埔寨一行,终了多年夙愿。
  不到吴哥,不知道亚洲有如此辉煌的过去,不到吴哥,不知道中国文人关于中国文化,说了多少大话,过了头。1860年,一个法国探险家从金边出发,手持一本《真腊风土记》(宋人周达观著),披荆斩棘800里,在榛莽古木中发现了这座被废弃的石头城:五座城门巍峨入云,四周环以护城河,城墙长24里,竟是一座完整的古代都市,被热带雨林活埋了500年!
  吴哥有大小之别,小吴哥是庙,大吴哥是城,两地相距一公里。小吴哥不小,所谓“庙”,绝不是中国人习惯的三廊五殿,而是一座庞大的宗教宫殿,四周围以浮雕长廊,浮雕总长将近两公里。且不说艺术价值,即以规模论,也超过了巴黎卢浮宫。
  大吴哥城内有斗象场,古高棉人不斗兽,斗象,也有一圈供王公贵族观赏的看台,看台下同样是浮雕长廊,武士骑象,有群斗,有单挑,论规模,不让古罗马斗兽场。看台外有十二生肖塔,却是用来关押犯人令其忏悔的地方,怪不得塔形抽象,不具形,看不出哪一座是龙、哪一座是蛇。再从塔群看过来,正对着最高法院遗址,巍峨矗立,可想见高棉当年,也有法治威严?
  出吴哥都城30里,有数十座形态各异的神庙,我时间有限,只能去女王宫。女王宫并无女王,只因石刻过于精细,几近女红,后人姑且名之。石料呈红色,色彩自然艳丽,神像面容与衣衫裙裾,一颦一笑,一皱一褶,栩栩如生,历经千年而不风化。我以800万像素相机拍摄石雕局部,回来后在电脑视屏上放大,拉近再拉近,直至画面塞满高棉人古代表情,喜怒哀乐,呼之欲出,线条纤细入微,颗粒尖锐凸起,朋友观之,无不称奇。此前我曾叹服云冈石窟、敦煌壁画,惊为天人,至此悔悟,那是夜郎自大,夜郎不在西南,而在中原。
  我问导游小卢,这是什么样的石料,能经得起一千年的风雨侵蚀?小卢称,此石采自附近一座红岩山,山小石少,只够一座神庙用,故而女王宫小,不如小吴哥那样宏大,但有女王宫后,那座红岩山就此消失,从此吴哥再也找不到第二块这样的红色石料。
  塔普伦神庙展示自然与神角力,气象诡异,阴森莫测,一个下午看不够,第二天早起,再去。人与神的搏斗,我们在古希腊雕像中习以为常,却未见人塑造了神,遗弃了神,抛下一座神庙在热带雨林中与植物纠缠苦斗。吴哥王为纪念母亲建了这座庙,却有小鸟从天外衔来树种留下,树种从石缝而不是土壤中发芽,500年幽暗故事即此开始。此后风来雨也来,估计也有电闪雷鸣,惟独没有人,没有人的目光来助阵。树根是柔弱的,却有生命,潜滋暗长,神殿是威严的,只有死力,用一分少一分。神拥有此前人类留下的500年巨石大殿,殿石如山,能“压”住所有的树根;树拥有人走后的500年孤独,从根部发生力量,只依靠一个“挤”字。肯定是神先“压”住了树,方造成某些树根在墙缝中伸展,如巨石下的大鳄;然后是树“挤”裂了神,巨石逐渐呈瓦解,分崩离析。有500年的沉默,就有500年的角力,神与树屏息静气,一口气“屏”了500年,咬紧牙关而不发,连拉奥孔式的低吟也忍住。
  訇然一声,人声嘈杂,人回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惊呆了:只见梁倒,墙塌,巨石错乱,神殿歪倒了身子;树从石缝中发芽,根连着根,臂挽着臂,盘根错节,直刺蓝天,气象峥嵘!也有树干是枯死的,却见第二棵树立刻攀爬上去,粗大如巨蟒,细密如渔网,将先死的树密密包裹住,如瀑布一般从天空直泻而下!刹那间,人被树震慑,却步不敢前,嘈杂声安静了下来,却原来神不在庙,而在树?神不如人,人不如树。
  回到金边,还有第二种震撼,那不是关于树,关于神,而是关于人。
  陪同王萍,是我的同龄人,柬埔寨华裔记者,20年前那场人祸,全家几乎斩草除根。我问被害几人。“23,杀剩我1个。”我问司机,司机为柬埔寨土著,不能说华语,只能用10个手指比划:“死10个,活我1个。”我问安排我行程的年轻助理,助理能说华语,却说记不清,显然是再不愿“痛说革命家史”。他只是赞同王萍的话:“在金边,你不要多问了,没有一个家庭是完整的!”
  距市中心15公里,有万人坑一座,白骨嶙峋,散布于周围的土坑与树洞。坑旁建有一座白塔,塔内层层堆放白色骷髅,我仰起头,努力向上看,一眼看不见顶。如此吃力地向上仰望,我记得在波士顿犹太大屠杀纪念碑前有过。那时仰望的是犹太囚犯的狱中编号,这时仰望的是成千上万颗真实人头!有些十分幼小,恐怕是小孩甚至婴儿,有些从脑后勺破裂,想是死前已经被钝器击碎。文字说明告诉来访者,此处遗骸8958具。而在柬埔寨全境,还有更多这样的遗址,从地图看,星星点点,无一处无有。故而有一幅著名的柬埔寨灯光地图,干脆用密密麻麻的骷髅堆积而成。
  返回市中心,参观那座闻名遐迩的当年红色高棉改造“旧人”的集中营。我在万人坑呆得过久,赶到这里已经来不及观看那部纪录片,只能随王萍在里面走一走。这里原是一所中学,操场上有校园里常见的秋千架,当年用来刑讯逼供,人被高高吊起暴打,然后猛然放下,一头摁进一口水瓮,昏死者被水激醒,继续吊上去暴打。
  整座教学大楼覆盖以铁丝网,远看像个巨大的“鸡笼”,而不是“人笼”。进得“笼”内,每间教室用红砖隔成几十个小间,几十座更小的“鸡笼”,一“笼”关一个。镣铐当然是少不了的,令人新奇的是小便桶,都是方形子弹箱,这在当年印度支那战争中遍地都是,大概比筷笼还要多,故而捡来便用。
  我佩服的是红色高棉的耐心,他们要杀那么多人,执行前却能给每一个人拍照,这就留下了满壁死者数千张照片,张张都很清晰。有妇女怀抱赤子,面露哀求;有孤儿不晓人事,临死前满脸的错愕与惊奇;当然也有成年男子紧盯着刽子手的枪口,怒不可遏。成年男女大都穿红色高棉制式军服,可见清洗“旧人”已经演变为“新人”内部残杀。还有一些少年兵,列队站立,几乎与步枪等高,但并不妨碍他们扣动扳机,枪杀那些与自己同龄的兄弟。
  如此照片从一楼看到三楼,观众从恐惧到震颤,从震颤再到麻痹。只是走到这样一张照片前,所有的观众再次被惊醒:一条巨大的铁钉从脑后勺钉进一个妇女,那女人还有最后一口气,不知道疼,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傻傻看着眼前的刽子手,然后定格,永远地凝视此后走来的观众!王萍陪人参观过无数次,理应麻木,可走到这里,还是流下了眼泪,问“那是些什么材料造出的人?”她当然问的是刽子手而非受害者。我从中国来,这话很好回答。我的问题是“从吴哥到高棉,柬埔寨人被佛教、婆罗门教驯服,温顺柔弱如妇孺,怎么会出残忍如红色高棉这一代人?”
  史载1975年4月17日红色高棉攻人首都,自命“4月17人”,有使命改造全境“旧人”,入城第一天废除货币,铲除市场,此后取缔家庭,分配婚姻,夺走婴儿(公有财产)。经济崩溃后,干脆撤空城市,驱所有市民上山下乡,金边顿成鬼城。为首者名波尔布特,从法国学得左翼政治理论而归,更兼有当时中国“文革”的影响,志壮坚信“革命”,曾放言:“文革”做到的我们要做,“文革”想做而没有做到的我们来做。执政3年8个月20天:200万人被迫害致死,占当时全境人口三分之一。联合国将此与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另一事件并列为20世纪人类四大灾难。对于这个数字以及联合国评价,有知识分子不承认,如乔姆斯基,如塞纳河左岸萨特的后人们。但问当地人,草民只有一句:3个杀1个。金边的王萍这样说,吴哥的小卢这样说,开车师傅高棉人,也这样说。至于草民口述史尚有其他“不正确”,这里更不便引述。
  回国的时候,是4月8日下午2时,恰逢洪森为温家宝送行。报载两国总理洽谈甚欢,中国承诺给更多的项目,参与国际社会对柬埔寨的重建。这是旱季,一年中最热的季节,我们在上个世纪60年代就很熟悉“旱季”、“雨季”这些名词,报纸上不断有“旱季攻势”和“雨季大捷”。金边机场本来就小,这时就只有两架飞机了,一架是中国总理的专机,一架是我所乘坐的民航班机,近在咫尺,可以临窗观望。40度赤日炎炎,欢送的队伍都是西装革履,站在冒烟的沥青路面上,还要系紧领带,很不容易。我们很耐心地目送专机缓缓转身,滑人跑道,从容起飞。
  就在这时,突然想起自己与柬埔寨的前缘,差一点忘记。1969年7月14日上午,我后来所去的那个知青集体户,经组织安排,接待一个柬埔寨华侨,他是志愿来祖国取经的。集体户的大哥大姐们很认真地向他演示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的下一步是什么,那人感动,热泪盈盈。我也被这个集体户的精神境界所感动,一年后奔赴而来。今天想来,照片中我们这一代,那时也是十六七岁,身边如有一支步枪,也与步枪等高。将近40年过去了,冥冥中是谁摁着我来这里,是还愿,还是来忏悔这段孽缘?那个从中原取经而归的革命青年,现在统称“柬华”了吧,是死,还是活?我怎么忘了向王萍打听他的下落?三分之一呵三分之一,总有三分之一的概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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