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真记(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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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天在电话里,听爸爸说水荣叔突发脑梗,从床上摔下来,幸好水荣婶听到声响上楼去看到,才捡回一条命,但说话、走路都不利索了。我听了不禁唏嘘良久。客居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久了,终日为生计奔波忙碌,一颗心似乎变得钝了,渐渐地不晓得疼与痛了。
  我的故乡名字叫栖真,上小学一年级时,填家庭住址一栏,我曾一笔一划写下栖真村十一组青龙港。后来,我在爸爸卖种头(刚出生的小猪仔)的纸条上,还有念师范时写家书的那个淡绿色信封上,都填过这个地址。这个地址,在地图上看不见踪影,世界上听说过它的人也实在微乎其微,于我,却是整个世界。我认识村子里的每一条河流与阡陌,每一幢房子与草垛,每一朵蒲公英与每一缕风,每一个父老与乡亲,甚至于它的每一个传说。
  青龙港这个名字,据说来源于《白蛇传》。当年青蛇为了保护白娘子,勇斗法海,受了伤掉在此地。说起来,我的村子与西湖相隔并不远,每年春天,村子里的老太太都要坐水荣叔的大船去灵隐寺烧香,用军绿色的塑料水壶,灌了能治百病的泉水回来。那把塑料水壶,到了夏天,由孙儿孙女背在身上带到学校去。鲜艳的背带在乡村小路上若隐若现。
  那一次,水荣叔从杭州带回来一支派克笔,说是只要英子叫他一声“爸爸”,那支派克笔就归英子所有。可英子紧紧抿着嘴不吭声。我看着那支金光闪闪的派克笔,在一旁干着急,恨不得替英子叫一声“爸爸”。过了许久,水荣叔轻轻叹了口气,把派克笔塞到了英子手里。
  英子不叫水荣叔爸爸,那她喊水荣叔啥呢,我留心起来。有一次,我听见英子让水荣叔递给她一把木勺,她叫的是“哎”。水荣叔一声不吭地把木勺递了过去。要是我叫我爸“哎”,我爸不揍我一顿才怪。我天天嘴巴抹了蜜似的,我爸还在那里长嘘短叹,说我们娘几个待他不好。我爸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那天回家,我打定主意再也不叫我爸了。我想说不定时间长了,我爸为了我叫他一声,也会送我点啥好东西。可不知怎么,没过多久我就忘掉了,我又“爸爸”长、“爸爸”短地叫起我爸来。我爸呢,照例很受用地享受着女儿亲昵的呼唤。
  如今想来,应是英子一出生,水荣叔就在外面跑运输,彼此常年见不着面,所以英子才对他生疏起来。有一次,英子拿给我看一只玻璃瓶,瓶中浸着一枝花苞,据说那枝花苞会开出玫瑰来。那玻璃瓶,不消说也是水荣叔从外面带回来的礼物。
  栖真寺的那尊镀金佛像,据说是庙里的和尚托了水荣叔从灵隐寺运回来的。栖真寺本来是一座挺有名气的寺庙,后来一度改建成了粮站,和尚们嫌庙太破败,日子太清苦,一个接一个地走掉了。自从运来佛像以后,村民又出资修缮了大雄宝殿,寺忽而蔚然壮观。寺前有两株银杏树,龄四百余年,亦蓊郁葱茏起来。
  寺庙后有一个荒芜的园子。放学后,我们偷偷钻到园子里。有一次,无意中脚上踩到一块写了字的石碑,仔细一瞧,竟是一个和尚的墓碑。另有一次,在僻静的一个角落发现一口废弃的古井,井上压了一块大石头,几个人合力也搬不动,于是我们疑心,那井底下有一条秘密通道,连接着一个奇幻的世界。
  一天,水荣叔从县城带回来一个黑白电视机,那个小小的匣子,会放电影。我们看了《十三妹》,又看了一部《火烧红莲寺》。水荣叔告诉我们,那座红莲寺,就是栖真寺,寺庙底下还藏着许多机关暗室呢。他说得那么信誓旦旦,不由得我们不信。
  上中学时,爸爸特地为我在县城买了一个书架,请水荣叔帮忙给运回来。那个书架刷了一层白漆,新簇簇真好看。水荣叔运回来时,帮我抬进房间,那张晒得极为黝黑的脸冲我一笑,“阿囡是读书倌倌哦。”
  阿囡是我的乳名。
  此后不久,我就考上师范,去外地念书去了。那大约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水荣叔。
  2
  春天的黄昏,我和英子在田坂上挑野菜。我总是分不清哪株是蒲公英,哪株是荠菜。英子告诉我,那株开了花,叶子闻起来有清香的是荠菜,而蒲公英是没有香气的。果然,再遇到分辨不清的时候,我就用鼻子使劲去嗅,荠菜的叶子可真香啊。那香气隔了那么久远的时光,仍犹如刚刚俯身的刹那。
  现在想来,童年的我真是有福的。我的童年几乎是在野外度过的。放了学,我们便迫不及待地扔下书包,奔向广阔的田野中去。有时候是一片油菜花田,有时候是一个土坡。到了傍晚时分,村子里此起彼伏飘荡着炊烟和母亲们的呼喊。
  那些淡蓝色的炊烟袅袅穿过屋顶,飘到春风沉醉的小径上去了。而一轮黄月亮,从茫茫人海里升起来。
  英子拢了拢头发,把挑的野菜拨拨松,好让它们看起来多一点。英子的妈妈是个很凶的女人。要是英子割草割少了,或野菜挑得不多,她都会拎起鸡毛掸子把英子打一顿。大约水荣叔常年跑在外面,她一个人带两个小孩,所以脾气变得十分暴躁。
  我顶讨厌她的是重男轻女。有一次,英子的弟弟小伟把拖鞋弄丢了一只,她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英子打了一顿。我去找她理论。她竟然还振振有词地说,谁让那臭丫头不管好弟弟?我噎了她一句,那你这个当娘的,为啥不管好你的宝贝儿子?
  念初中时,英子辍了学。她妈妈买了几台织布机,要她留在家里织布。我跑去找英子,看见她瘦小的身影穿梭在轰隆隆的机器声响里。她听不见我跟她说话。我让她把机器关掉。她不敢,只会暗暗抹眼泪。
  后来,水荣叔跑運输回来,跟那个凶女人吵了一架,英子才重新回到了学校。
  英子初中毕业以后,去镇上的毛纺厂当了一名女工,并且谈了一个男朋友。她拿出两个人去人民公园拍的照片给我看。穿了一袭白裙子的英子,站在暖融融的光线中,像一个仙女。她那个男朋友,长得实在不咋的,又黑又瘦,一点都配不上英子。
  后来,我听说英子结婚了,有一天上夜班的时候,由于身体不舒服提早回来,看见那男的带了一个女的在家里过夜。这一次,英子没有忍气吞声。她十分决绝地提出离婚。无论她的妈妈怎样劝阻她,她也没有妥协。
  再后来,英子又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有一次回乡下,我见过那个小女孩一次,她长得与英子可真像呀。淡淡的眉,弯弯的眼睛。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她正一个人拎了小竹篮,在田坂上挑野菜。我差点以为她就是英子。   恍然间觉得,那逝去的一切,从未曾逝去。但时光之河,终究是我们再不能泅渡回去的了。
  3
  梦到奶奶,梦里她非常年轻,只是头发全白了。她到老头发都未白,直至去世的时候仍是一头乌发。在梦中,奶奶不与我说话。
  有人说,死去的人为了保护你,才不与你说话。
  有一段记忆是奶奶在屋子里刨甘蔗。甘蔗是从街上的小摊上捡来的,都是些梢头;刨掉皮之后,还能啃一啃,味道虽差了点,究竟仍是甘蔗。奶奶把刨好的甘蔗养在清水中,供我们这些小馋猫享用。
  奶奶的小屋里,还吊了一个竹篮,篮子里放著一点吃的,我们饿极了时,爬到长凳上,把竹篮取下来,把里面的吃食偷掉一些,再挂回去。不晓得奶奶太马虎了还是故意装作没发现,一次都没有穿帮过。
  一次去姑姑家,回来的路上,我发了高烧,走着走着就呕吐了。奶奶一路背着我,走了好几里路。夏天的日头毒,到家时,奶奶差点中了暑。
  我的头发长了虱子,奶奶拿了一把篦子,坐在太阳底下给我篦虱子,篦到一只,用指甲掐一下,洇出一滩血迹。可是虱子怎么也篦不完,奶奶没法子了,只好拉我去理发店,剃了个光光头。回到家,爸爸铁青着脸,说好好的女孩子家,这下怎么走得出去。奶奶默不作声,连夜织帽子,第二天一早,那顶粉红色的绒线帽,就戴到了我头上。
  再年幼一些,我和奶奶去地里种豆子,奶奶锄一个坑,我种下一颗豆子,不一会儿,漫山遍野都是我种的豆子啦。那些豆子,吃了几场春雨,就长出绿色的藤蔓,开出淡紫色的花朵,还长了许多豆耳朵呢。它们是要倾听我与奶奶说的悄悄话么。
  奶奶说,小橘子,长大了,考上大学,奶奶跟着你去城里享福。小橘子也快乐地说,奶奶,小橘子要去北京上大学,小橘子一定也带奶奶去北京。北京有天安门,小橘子带奶奶去看天安门。
  那些话,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小橘子都没有忘记。可是小橘子的奶奶,已经不在人世了。小橘子未能尽孝,小橘子也未能让奶奶享一天福。有一次,我跟一个朋友说起奶奶,伤心地掉了眼泪。朋友说,傻瓜,奶奶一定不舍得你伤心的。
  小橘子忽然明白了,那个朋友说的没错。
  奶奶是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已经无力回天。我们喊她,她似乎听得见,眼角滚落下泪珠。
  奶奶躺在灵堂里。姑姑牵了一个瘦瘦的女孩子过来说,文华,给奶奶磕头。那个女孩子只是冲着奶奶傻笑。
  文华是小叔叔的女儿。小叔叔入赘到别人家里,跟老婆吵架,一气之下喝农药自杀了,也许另一个原因是生下了这个弱智的女儿。
  而奶奶后半生的郁郁寡欢,则是因为小叔叔的遽然离世。
  现在,奶奶终于要去与她心爱的小儿子团聚了。小橘子不哭,小橘子想,也许奶奶会感到开心的。十六岁的小橘子,最后一次坐在奶奶身边,一遍遍抚摸着奶奶的手,奶奶的手凉凉的,一点温度皆无。
  十六岁的小橘子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佛教所谓的人生有“生、老、病、死”之苦。
  而死,是大悲与大苦,亦是大彻与大悟。
  4
  我念书的那座小学校,在步云桥畔。步云桥是个极其好听的名字,一念起这个名字,就仿佛有个女孩子,走呀走的,踩在云朵里。
  没有电铃,只有一个敲铃的老头走来走去,当当当,当当当地上课下课。
  到了夏天,学校安排午睡。总有几个不爱睡觉、调皮顽劣、胆子又贼大的学生,悄悄从教室里溜了出去,再溜出那扇漆了绿漆的大铁门,到步云桥底下的桥洞里纳凉。我也是那些顽劣的学生之一。
  关于步云桥的桥洞,我很有一点印象,洞壁上长满了青苔。桥的北侧,有两句桥联:“水通千亩荡蟹美鱼肥之处,地接三家村鸡鸣狗吠相闻。”桥的南侧破了,以砖修之,因此只留了一句“行云暂住且听八百杵钟声”。行云暂住,这四个字真是美则美矣。
  我在笔记本上工工整整抄了那几句桥联。后来,无论离开故乡多远,我总是觉得,在我心中,揣了故乡的一朵云,一抹水色与波光。
  步云桥不远处即是市河,早上,南来北往的船只一直泊到了步云桥底下。那些船只,有小木筏,水泥船,也有铁驳子船。有卖甘蔗、卖荸荠的,也有卖苗猪、运黄沙的,还有栖真寺来烧香的。一艘接着一艘,蔚为壮观。
  我们在桥洞底下纳凉的时候,市集已经散去,眼下只有波光粼粼的水面,漾动着一圈圈涟漪。那是白鲦在游来游去。脱掉鞋子,把脚浸在河水里,凉飕飕的,分外惬意。偶尔瞅见桥堍下的院子里那个人影一闪,心就突突地跳起来。
  那是蔡医生,拎了一把铁质水壶在浇花。那个蔡医生,是小镇卫生院的头牌医生,对孩子又温柔又和气。学校体检的时候,大家嘻嘻哈哈围着他。年纪大一点的女生呢,见了他会红脸。
  我也不例外。我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晓得对男生动心了。隔壁班有个皮肤白净,成绩优异,名字叫潘宇良的男孩子,每次见了他,我都想落荒而逃。
  现在,见了蔡医生,我又想落荒而逃了。可是蔡医生已经看见我们了,他冲我们挥着手说,哎呀,怎么到河边玩耍来了。他走出院子,押送我们回学校。
  我们蹑手蹑脚地穿过那扇绿漆铁门,一个接着一个鱼贯而入。
  仿佛一切未曾发生过。
  许多年以后,我回到那座小学,当了几年乡村女教师。那些走在云朵里的女孩子不见了,亦不见蔡医生的踪影。
  还有那个敲铃的老头,当当当的铃声也不复存在了。
  只有那扇铁门犹在,掉了绿漆,孩子们中午不再午睡,由老师监督在教室里读书、写字。纵然再顽劣的学生,也没有一个敢偷偷溜出铁门到外面去。
  故乡似乎是比昔日沉寂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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