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汉族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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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下午是个阴沉的天气,空中布满灰暗的云,人们都在说马上会有一场倾盆大雨。
   可是,过了好几个小时,一滴雨都没有飘落,反倒是那些云从灰暗变得更加的暗黑,飘浮在办公室窗外目光所及的空域里,黑压压的一片。这种天气在拉萨很少出现,它让我想起了成都,记忆里阴沉就是那座城市的标签。
   我把面前的几篇稿件编辑完,心想这些作者太囿于个人情感的抒发,而缺失了对生命、人生意义的拷问。我揉揉眼睛再次望向窗外,有了那种身处成都的美妙错觉。我喜欢坐在成都文殊院的茶馆里,身子塌陷在吱嘎响的竹椅中,望着高耸的庙堂,翠绿的树木,待到面前茶碗里的茶喝白。这是最惬意的时刻,周围还有沸腾的川话和声声的麻将,置身其间仿若回到了热腾腾的世俗中。
   正当这么想的时候,从西南边发出了沉闷的雷声,那里面含着憋屈、愤懑、无奈、挣扎等;紧接着是一声,这声音比之前响亮了很多,也畅快了很多;又是一声,如炸雷般带着闪电从我们的头顶滚过去。雨点啪嗒啪嗒砸在窗玻璃上,几秒之后,仿若交响乐般狂奏起来,噼啪声淹没了所有的嘈杂。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争相跑到窗户跟前,望着外面说话,这从他们张合的嘴唇可以得到印证,可说了什么一點都听不到。米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抱住头,伏在桌子上显得很害怕。我看着她,觉得女孩都这样吧。
   窗前的人们一惊一乍的,我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窗户跟前。
   千万个雨箭从空际齐射下来,愤愤地扎在水泥地面上,一下被摔得粉身碎骨,不大的院子里已是江水滔滔。雨很狂怒,没有停歇的意思。这下可好,离下班的时间越来越近,心里不免有些着急。
   “这雨早不下晚不下,赶上快下班的时候下,这不是故意刁难我们嘛!”李君两手插在牛仔裤兜里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他右边的半只眼。
   带着闪电的雷声再次刺破空际。
   “你就听从天意吧,不要这样烦躁。你那个女朋友,她不会在电闪雷鸣中消失掉!”旁边的索朗望着满天的雨珠和李君说。索朗嘴唇上的胡子精心修剪成一条线,配在这张黝黑的尼泊尔人的脸蛋上,给他增色不少。
   我冲李君笑,旁边的几个人也是带着坏笑。
   李君的父亲是十八军进藏人员,他属于藏二代。李君之前有个媳妇,不知怎的决意要跟他离婚,从那开始他单身了近十年多。李君曾披头散发地跟我说干这职业赚不了钱,人家分明是嫌贫才要离开的。只是,最近他找到了一个来拉萨打工的内地妹子,两人的感情像火苗一样越蹿越高,人也干净利落了很多。
   天空灰蒙蒙的,大雨倾巢而泄,看这架势一时半会雨是不会停下来的。
   我们离开窗户,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你一句我一句地打发时间。好几张嘴喷出的烟子,把办公室弄得烟雾缭绕。
   手机的铃声响了,我们都转头望向声音的源头。米米拿起手机贴到耳旁,轻柔地说:“讨厌的雨!你在哪里?”
   我这才知道雨已经变小了,要不我怎能听得到米米的细声柔语呢。我把眼睛瞟向窗外,天色已经开始亮堂,不久这急促的雨就会停止。
   “我怎么下去,雨这么大,你让我淋湿啊,你让我生病啊!对我一点都不体贴……”米米在电话里撒着娇。
   对面的张景宇冲我做鬼脸,我不禁笑出声来,但这声音米米是不会听到的。
   “哼,你不爱我,就是不爱我!”米米的声音涨高了,另外一只手还做着动作,脸上是一副极尽满足的表情。
   年轻的米米仗着父亲是个厅长,自己又年轻有点姿色,却也无需当着我们的面如此轻佻。
   我的手机铃声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爸爸两个字,我急忙从桌上拿起手机接听。
   “是你吗,丁真!”爸爸的声音显得有些凝重,我心一下揪紧,还没等我回话,他接着又说:“你爷爷今天下午走了!”
   我清楚“走了”的意思,那是说他去世了,离开了这个红尘世界。
   “是嘛!”我本能地说了这一句后,脑袋瞬间空白一片,周围寂静无比。
   “你能赶回来吗?”爸爸问我。
   “我跟单位请假,然后过去!”我回答时泪水在我脸颊上留下了两条线痕。
   “尽快过来吧!”爸爸说完扣下了电话。
   我的爷爷今天下午去世了,这消息来得如此迅捷,毫无一点征兆。我看到办公室里的人都望着我,一脸的惊讶状。“爷爷去世了!”我跟他们说。
   “赶紧去请假呀!”张景宇对我说。
   “趁领导还没有走,快去请假。”
   我有些恍惚,但我还是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办公室的门口。
   手续办得很顺利,等我走出办公大楼,到院子里时只有稀疏的雨滴在飘落,地面上的积水很浅,每踩一步脚下的水就会碎裂迸溅。
   就这样走了,我的爷爷!
   您满脸褶皱且黝黑,嘴唇塌陷,双目浑浊,脑袋花白,您着一身黑布藏装,蹲坐在桑披岭寺的残垣断壁下,孤独地遥望东方的山头。一座座连绵的山峰,像是奔涌的浪涛,绵延无尽。您的身旁斜躺着一根木棍,它的顶部缠绕了一圈布,是用来支撑您佝偻的身体。夕阳的金光映射在您的身上,您犹如一座雕像被塑立在那堵断墙下一般。
   听父母说,这十年里,您每天下午都要爬到桑披岭寺的那堵残墙下,坐在那棵被锯掉的树墩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东方故乡的方向,直到夕阳落山。
   那些转经的老人从不会去打扰您,他们嗡嗡的诵经声和窸窣的脚步,都无法将您从那种沉思状中拉拽出来。
   我的妈妈泽拥曾跟我唠叨:“唉,这可怜的倔老头,他的魂早就飞出了这个山谷!”
   其实,您凝视故乡的这些年月里,您身边转经的许多老人被阵风卷走似的突然无踪无影了,而您像雕塑一般满脸刻着深深的沧桑岿然不倒。    这些年,我每探亲回到故乡,都要在夕阳落山之前,爬上那段陡坡,穿过一座座白色的民房,到桑披岭寺的残墙下去接您回家。每每看到金光涂满一身的您,静默地翘首凝望,我的内心疼痛无比,眼眶被潮得湿润润。
   雕塑般的您,我只能摇醒,只有这样您才能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您用那種刚睡醒时的迷离眼神盯着我,一脸的惊愕状。我得大声向您解释:“妈妈让我来接您的!爷爷,我们回家去。”
   这时去转经的那些老人停下脚步,帮我搀扶您从那截树墩上站起来,再把那根木棍塞进您的手里。您弓着身子,在我的扶助下缓慢往山下的土屋走去。
   “他呀,时时刻刻都在渴望回到故乡去!”阿嘎老人的话从背后飞了过来。
   “他的魂早已经飞走了!”一个老奶奶的声音也灌进我的耳朵。
   那一刻,我才想起您是一名汉族人,更是一名红军战士。但,此刻我搀扶的您,让我无法将您跟这些联系在一起,您倒更像是一名耄耋之年的藏族老人,普通得毫不起眼。
   之前,我对您的祖籍和身世没有引起过兴趣,直到这几年,才想起要把您的一切用文字记录下来。可惜一切为时已晚了,您的听力、记忆力、思维都出现了问题,总是答非所问,有时甚至连我都认不到。
   “丁真,你别再烦爷爷了,让他安静地烤一会儿火!”爸爸以这种烦躁的口气制止我。
   面前的铁炉里木柴在燃烧,上面的茶壶里茶在滚沸,壶嘴里喷出白色的水蒸气来,满屋子飘溢茶的清香。
   爸爸从衣兜里拿出一盒烟,取出一根点燃,再递给眯着眼睛的您。您接过烟,把它塞进塌陷的嘴唇里,一阵烟雾后您的脸顿时消隐在后面。
   我们近在咫尺,可是您对于我来讲就是一个谜。
   就像此刻,您从人世间离开了,却让我永远寻找不到答案。我对您的以往知道的太少,对于我来讲,您比我的任何一个同事都要陌生,这让我感到很羞愧。
   天空飘落的雨已经停歇,东边的天际悬挂一轮彩虹,夕阳把眼前的高楼和远处的山坡都镀上了一层金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气。
   回想起来,今天下午的天气也许向我预示了您的离世,只是我太愚钝,到现在才反应了过来。唉,爷爷,您也许带着太多的憋屈、愤懑、无奈和挣扎离开了这个世界,无人理解您,也无人走进您的内心世界,即使至亲的人对于您来讲也是很生疏的。
   拉萨街道上车辆拥挤不堪,行人神色匆忙。此刻,我想这些人中有谁会愿意忆起,曾经千千万万个红军战士中的其中一个呢!悲凉侵蚀了我的心,一股刻骨的疼痛如锥子般扎在我的胸口,泪水簌簌地滚落下来。我用手抹掉眼泪,走到护栏杆边,低头抽了一根烟,心情好了一些。旁边穿梭的人们,谁都不会注意忧伤的我。
   我推开家门,看到妻子和小孩都在,说:“爷爷去世了,明早我飞成都去。”
   “什么时候去世的?”妻子有些愕然,问完还张着大嘴。
   “今天下午。”我已走到客厅的沙发前,把包放在垫子上。
   小孩拿着手机在看,完全没有理会我刚才说的话。一股怒火涌上我的心头,但我压制住这种愤怒,走向自己的书房,把门给关严实。
   飞机降落在了双流机场,我还得坐车赶到康定,再换乘其它车子到乡城去。
   沿途的风景对于我来讲,没有任何吸引力,望着车窗外倏忽驶过去的景色,心里一直在想着爷爷。之前,只知道爷爷祖籍是江西的,后来当红军转战到云南时身负重伤,途经乡城时被留在了这里。许多年后,我爷爷入赘到康迈家,成为奶奶斯朗却珍的丈夫。从那时起,他就生活在闭塞的乡城里,直到死去都没有离开过。
   汽车赶到康定城时,天色已经暗下来,灯光璀璨中的小城显示出它勃勃的生机来。
   我背着双肩包行走在折多河边,河水的流淌声像是激荡的鼓声,震碎着我忧伤的心。我找了一家开在折多河畔的宾馆住下来。今夜这咆哮的水流声,会相伴我入睡的。
   躺在床上我无法入眠,以往的岁月侵入脑海,历历在目。
   爷爷,您在一个金秋的十月,应学校的邀请到县中学来给我们讲红军长征的经历。我们盘腿坐在宽阔的操场上,要听您讲述曾经走过的千山万水。您着一身浅灰色衣服,头戴缀着红布五角星的八角帽,被人领到盖着绿色毛毯的桌子前。您的身后是一面鲜红的国旗。同学们扭头盯着我看,那意思分明就是在说:原来你是红军的后代啊!最让我躁动不安的是,我心仪的卓玛带着微笑频频回望。她那双清澈的双眼,让我内心狂乱,脸颊烫烧,哪有心思听您的叙述,心儿为卓玛扑腾着。
   当您用蹩脚的藏语开始讲述时,引来学生们的一阵阵笑声,这更让我难为情地低垂下头,急切期盼您的讲述快点结束。
   那天阳光如烈焰,把我们烤得汗水淋淋。您却如此的亢奋,声调在高音喇叭里始终激越。当您讲述到在云南攻占宾川县城州城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校长和老师都往您那里跑。我抬头望过去,您双手掩面,泣不成声,被几位老师扶着离开。
   校长面露悲伤,走到铺着毛毯的桌子前,嘴对着话筒说:“同学们,我们的红军老爷爷回忆到那些牺牲的战友,他的心里悲痛不已。正是这些先烈用自己的生命,为我们赢得了现在的幸福和安宁!让我们用掌声感谢张华老大爷。”
   掌声如潮般奏响了起来,爷爷却在老师的搀扶下,走向那辆白色的丰田越野车。
   乡城的人都喊您叫朗加泽仁,听说这个名字是桑披岭寺活佛赐给您的,张华这一称呼只有官方的人才用。
   您在家里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总是闷闷地从这屋踱到那屋去,找些细小的事情倒腾个没完。跟您搭话,您会简洁地回答,脸上的表情始终都是沉郁寡欢。
   现在回想,青涩懵懂的少年时期,我就这样错失了走进您内心世界的机会。
   那次回来,您把那身红军衣帽给留了下来,偶尔穿上它走在乡城的道路上,引来人们的驻足围观。这让您很兴奋,于是每天都要穿上红军服,在县城四处转悠。    “这不是康迈家的老爷子嘛!你这身衣服是从哪里弄来的?”有人这样问。
   您昂着头,挺着胸脯,硬硬地回答:“我是红二军的。”
   “你过来给我们讲讲红二军的故事。”那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这样说。
   您不屑地扭过头去,两手剪到身后,背部微微隆起,继续踏步向前。
   “康迈家的老爷子疯了!”这句话在县城里被迅速传开。但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却不以为然,他们对别人说,你们这些傻子,尽会胡说话,他这是在寻找记忆,寻找曾丢失的青春。听说,爷爷喜欢跟那些年老的人待在一起,晒着热烈的阳光,一直交谈到太阳落山,然后跟随从山上折返回家的牛群,各自走向自家的房子。
   您的这身装束和永不更改的路线,以及后面那群嚷嚷的小孩,让二哥看着心里很是气愤,他觉得您都七十好几的老人,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哗众取宠。他跑过去轰走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孩,要拽着您往家里走。您愤怒地盯着二哥看,嘴唇抖动,口水顺着嘴角边淌落,脸涨成了紫黑色。当二哥的手再次伸过来的一刹那间,您挥动右臂狠狠地搧了他一巴掌。那掌掴声如响雷,让周围的人惊呆住。在众目睽睽之下,二哥捂着发烫的脸颊,泪水夺眶而出。他恨恨地看了您几秒,扭转身子拼命地跑开,消失在路的尽头。
   这一巴掌将我的二哥给打没了,从那天起他就从乡城里消失掉。后来的几个月里,爸爸和大哥跑到中甸和巴塘、理塘、康定等地去寻找,可是毫无收获,每次他们都掉垂着脑袋进入家门。
   您看到他們紧绷的脸,就躞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一天中午,妈妈边往火炉里添柴边抹泪说:“就怪这身灰色的衣服,没有它也不会让降初这样从世间消失掉!”爸爸吸着烟让烟雾将自己裹缠住,以便不再听妈妈的叨登。
   “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癫癫疯疯个干嘛!”妈妈还在絮叨。
   “你的嘴里该塞进一坨牛屎,老人做什么都是对的。”爸爸把烟屁股弹进火炉里,脸紧绷绷地训斥。屋子里一下寂静下来。
   爷爷还身穿那件红军服,并拢的双腿上躺着黄白相间的母猫,它的尾巴轻轻摇摆,脑袋从大腿的边沿垂落下去,看似惬意无比。爷爷干瘪的双手搭在母猫的肚子上。
   “我再不穿了!”您从喉咙里挤出这几句话,抬起手摘掉脑袋上的八角帽,盯着上面的五星泪水涟涟。它们垂挂在您褶皱的下颌上,接着一滴一滴落在灰色的衣服胸襟,逐次浸出一朵硕大的泪花来。
   爸爸和妈妈望着您,脸上现出赧色来。
   您把母猫抱起来,放在床铺上,起身走向门口。我望着您微驼的背影,突然觉得您孤独无比。
   “爸爸,我们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爸爸冲您喊。
   您决绝地从门口一闪而逝,一缕金灿灿的阳光从门外泻进来,里面有细微的灰尘在翻转跳跃,但我感到了一股寒意。
   从那时起,爷爷再没有穿过红军服,听妈妈说,您把它折叠好放在枕头底下。
   爷爷消沉了很长时间,经常躲在自己的屋子里,连房门都不出,每顿只吃几口饭。
   县城里的老人许久不见爷爷在街上走动,就跑到家来打探您的情况。看到您无恙,这些老人宽心地离去。
   半年多后,乡城人在成都见到了我的二哥降初,说是他在那里替一个大老板跑腿。这一消息让我们一家人的心给安了下来,妈妈嘴里却在说:“真是白操心了这么久,人家连父母都想不起来,以后我也懒得再去牵挂他了。”
   妈妈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她在县城里到处打听有没有人去成都,托他们给降初带些钱和吃的东西。二哥一直都没跟家里联系,爷爷的那一巴掌打疼了他敏感而脆弱的心。
   我从学校毕业,考上了甘孜师专,这一消息把爷爷从消沉中拽了出来,毕竟我是康迈家第一个考到大专的人。
   说好离开那天由您和爸爸去送我到康定城。您的脸上终于挂上了久违的笑容,说是我给了您离开乡城的机会。
   我要离开的那天清晨,您穿上干净的衣服,站在门口等待汽车的到来。清晨的天气还是有些微寒,妈妈怕您生病,唤您进屋喝茶等待。您边走边频频回望大门口,仿佛稍不留意汽车就会跑远似的。
   山谷里的每家土屋升腾起白色的烟子,牛颈的铃铛叮当敲碎静谧的早晨时,太阳从东边的山头懒懒地探出头来,急匆匆地把捂了一夜的金光抛撒出去,万物瞬间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显出盎然的生机来。
   当那辆小车停在家门口,司机嘟嘟嘟地摁响喇叭时,您急匆匆地走出屋门,穿过院子到汽车旁。
   “大爷,这次您就坐不下了,丁真我会送到学校里去。”司机洛绒带着歉意这样说。
   “这怎么可能啊!洛绒,我们早就说好了的,丁真要由爸爸和我去送。”爸爸冲一头长发的洛绒吼,脸色阴沉沉的。
   “哥,你说的没有错,我们是这么说定的。但是昨天晚上斯达贡布得了重病,医院让他到州里去治疗,昨晚跑到我家里来求情。遇到这种事我只能答应啊。”洛绒说完把头向后一甩,那头黑亮的头发往后飘扬。
   “这下可怎么办?”爸爸看看您,又看看车窗,一脸的无辜相。他接着又说:“你得一定把丁真送到学校里,之前他可没有去过康定。唉,可怜的斯达贡布!”
   爸爸伸手把丰田车门打开,看到脸色蜡黄的斯达贡布被他媳妇和儿子夹在中间,一瓶液体正从塑料管子里滴落,通过针管流进他的体内。
   “斯达贡布,到了州医院好好治疗,你家里我会经常过去看,有什么事我会帮忙的。”爸爸说完摇着头,轻轻关上了车门。
   您站立在一旁,一句话都没有说,满腔的失望。
   我看到您慢慢转过身去,弓着背走向大门。您没有跟我道别,一个人凄然地消失掉。
   这一路上洛绒向我保证,说我在康定读书期间,一定将您带过来看我。直到我毕业他都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这几年您衰老得越来越快,再也不可能走出乡城了。    这样回想中时间已经快到凌晨两点,睡意悄然袭来,折多河的哗哗流淌声伴着我入眠。
   第二天清晨,我跑到康定客运公司,坐上了开往乡城的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扬起浓浓的灰尘,穿行在山坳间的黄尘路上,汽车里播放着港台流行歌曲。我在音乐声中慢慢地合上眼睛,进入了睡眠状态中。
   接近中午时,公共汽车正奔驰在理塘无际的草原上,牦牛、黑色的帐篷、彩色的经幡成为这一路的风景。
   我望着天际边的山峰,突然想到爷爷的长征被终结在了乡城,他的后半生就耗在了这个山谷小县城里。如果他要是没有受重伤,他的命运将会是另外一番景象。此刻,我离乡城越来越接近,心里反而加重了伤感和愁绪,这一切都缘于我的爷爷。
  


  
   我赶回到家时爷爷还没有出殡,终于见上了最后一面。爸爸是想火化爷爷,妈妈和大哥却坚持要土葬,说是以前乡城只有土司、活佛才能享受火葬的待遇。他们意见不同,就等着我的表态。
   桑披岭寺来的僧人嗡嗡地念诵经文,几百盏酥油供灯上飘摇金黄色的火苗,院子里帮忙的亲人、邻居来回奔忙。
   爸爸和妈妈已经显出老态来,但他们的脸上捕捉不到有多深的悲伤。趁着来吊唁的人离去的间隙,我问爸爸:“爷爷曾告诉过您他的祖籍是在哪里吗?”
   爸爸愣愣地看着我,闭眼深吸一口气,说:“这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我郑重地告诉爸爸。我理解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父亲,对这些从来都不会太在意,他所关心的是眼前实实在在的一点利益。
   “我只知道你爷爷是江西人,再说了,他从不愿跟我们谈自己的过去。”爸爸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江西很大的,有没有具体的县乡村?”我抱着侥幸心再次这样问爸爸。
   “这已经足够了,我们又没有想着要去寻亲,需要知道得那么清楚干吗?”爸爸不以为然地对我说。可怜的爸爸,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告诉你,县里的格来旺修曾经多次到家里来找你爷爷,他们之间聊了很长时间,他应该知道。”爸爸补充了这一句话。
   我心里一下燃起了希望,想着爷爷出殡后,找个时间去拜访一下这位格来旺修。
   “你说爷爷火化呢还是土葬?”爸爸严肃地问我。妈妈支棱起耳朵,等待我的回答。
   我想起昨夜大哥跟我说的话,说爷爷临走时跟他们要那顶八角帽,他们从枕头下取出,放在爷爷的胸口处,然后将那双干瘪的手搭在上面。这时,爷爷的双手用劲抓了一下帽子,从眼眶里涌出泪水,嘴角边堆上一丝浅笑。他们帮爷爷擦泪时,发现人已经断气走了。我想爷爷的魂渴望回到故里去,只有这样他才能安息,这也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于是,我回答说:“火葬吧!我要把爷爷的骨灰送到他出生的地方去。”
   爸爸和妈妈瞪大了眼睛,大哥认为我这个想法极其荒诞,只有嫂子立在一旁抹泪,频频点头,像是在说这样最好。
   悠缓的诵经声从二楼的窗户里飘落下来,弥散到我们坐的一楼客厅里,爸爸用那双长满茧的双手揉搓自己的脸,满脸涨红红地说:“就这样决定吧!我们准备用来火葬的柴火和酥油。”
   按照卦算选定的日子,爷爷去世后的第五天出殡了。
   在绵绵细雨中,在人们的嗡嗡诵经声中,那辆白色的皮卡车载着爷爷的遗体走远,从此我们再也无法相见,只能在回忆里让您永远跟我们在一起。
   出殡后家里没有什么事可做,我走出大院,向县委办公楼走去。
   经过打探,我找到了文史办的格来旺修。他是个胖墩墩的小伙子,嘴唇上留著黑乎乎的胡子,说话慢吞吞的。当他知道我是康迈家的人时,先向我表达了他对爷爷去世的哀痛之情,然后询问需要什么帮助。我喜欢他的这种直截了当,就问他我爷爷的祖籍。这让他很吃惊,但他很快镇定了下来,说我父母可能知道。我告诉他父母都不知道时,他的表情凝重了起来。
   “之前,为了得到第一手资料,我去你们家找过你爷爷。可是老人岁数太大了,只能给我讲些大致的情况,很多细节他说不记得了。记得有次问老人,老家还有没有亲人时,老人说当时家里只剩下了妈妈,他和哥哥都参加红军走了。哥哥在一次反围剿的战斗中牺牲了。”格来旺修说。他用胖乎乎的手指拨弄一根铅笔,铅笔与桌面触碰,不时发出点响声来。
   “那么县文史里能查到我爷爷更详细的资料吗?”我急切地问。
   “找不到的,因为我为了写县志,曾经翻看过所有的资料,只知道你爷爷是江西人。”格来旺修说完,用上牙咬住了下唇。
   “在乡城我还能找谁可以问一问呢?”我有些不甘地问。
   “真没有人可以去问了!跟你爷爷同岁或小一些的人都已经走完了,你爷爷能活九十多岁真是你们的福分呢!”格来旺修一脸真诚地说。
   “耽误您时间了,我就不打搅您了!”我起身跟他道别。
   我走在县城中心铺设的水泥路面上,感到有些茫然、无助。商店里放着节奏极快的迪斯科音乐,大小汽车加足马力轰隆隆地驶过去。天开始放晴,云层被一点点地撕裂,从碎裂的伤口处能窥到一块块不规则的蓝色来。
   对了,我该到桑披岭寺的残墙下去坐坐,那里是我爷爷十多年里走回故乡的始发站。我开始离开马路,往陡坡上走去。不一会,来到桑披岭寺的断墙残壁底。
   一些年老的人绕着墙角转经,我径直走到那棵树墩旁坐下来,学着爷爷的样子望向东南方向的萨苟峰。峰顶缠绕着云朵,一条碧绿的江水宛如飘带从谷底缓慢流淌。绿色的树木、草滩与金黄色的农田,构织了此刻乡城的色彩。
   屁股底下的树墩硬邦邦的,我却无法让思绪飞跃千山万水,抵达爷爷魂牵梦萦的故土。我为自己以往的疏忽、大意感到万分的羞愧,同时坚定了自己一定要把爷爷的骨灰洒落在那片土地上的决心。眼眶温热了起来,泪水似山泉般涌流,我任它们恣肆地流淌,唯有如此我才能从深刻的自责中走出来。    眼前的一切变模糊了,心底中爷爷雕塑般的形象却清晰无比,如浮雕般铸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想乡城失去了一座雕像,也失去了一段历史的记忆。
   我用手擦拭脸颊上的泪水时,天空已经湛蓝一片,远方的山峰一座连着一座。
   我站起来,舒口长气。看到迎面走来一个穿红色风衣的女子,她的旁边一头黑色的家猪哼唧着跟来。红色风衣的女人脸很白,人也长得标致,她从我身旁走过去,眼睛一直盯着桑披岭寺的破墙残壁,那眼神里充满了疑问。后面又出现了个男的,他急急地追赶到女子跟前,指着破损的墙小声说着话。她们是来旅游的,只会从乡城的浮光掠影中走过去。
   我穿过一座座白色的土房,走到坡底,欲要横穿马路到对面时,矮胖的格来旺修正好站在对面。他在冲我招手,脸上洋溢憨憨的笑容。我向他走了过去。
   “刚才我想起你爷爷曾说过他在什么水边长大的,好像是叫绵水来着。”格来旺修犹犹豫豫地说。
   “你能确定吗?”我急切地问。
   格来旺修皱眉思量片刻,说:“想想真的没有记错,就是这个绵水!”他极其肯定地说,脸上现出喜悦之色来。
   “太感谢你了,这是一条多么重要的线索啊!”我一下兴奋了起来。
   我道别格来旺修,带着这个重要的信息回到了家。
   进屋后看到装有爷爷骨灰的木匣子,它被摆放在客厅柜子旁的一张方木凳上。
   “听说火化得很干净,这也算是对老人最大的安慰吧!”爸爸对我说。
   我坐下来,望着油漆锃亮的骨灰盒,说:“我打听到了爷爷出生的地方。”
   “那是说他能魂归故里?”嫂子抱起茶壶,边倒茶边跟我说。
   “我要把爷爷的骨灰撒到绵水里去,那里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我激动地说。
   爸爸闷着头抽烟,烟雾在房子里蒸腾起来。看他一侧的脸颊,好似心里藏着什么难言的苦处。他吸烟吐雾,连着抽了三根。我只能静静地等待。
   “那就这样吧!”爸爸说完,把烟蒂重重地掐灭在烟灰缸里,用双手搓起了自己的脸。
   “原先您是什么打算?”我问爸爸。
   “本来是想让你爷爷永远陪着你奶奶,但想想他已经陪了她一辈子,现在也该让你爷爷去陪陪自己的亲人了。”爸爸说完哽咽了起来。
   嫂子呜呜地哭,用手捂住脸,肩膀不断地抽动起来。
   我们康迈家的人最终达成一致,要我作为代表把爷爷的骨灰和那顶掉了色的八角帽送回到绵水边,让他长眠在故里。
   临走的那天早上,爸爸从佛龛上取下一条哈达,缠在了爷爷的骨灰匣子上,然后喃喃地祈祷,对着木匣子触碰额头。
   我把木匣子装进双肩包里,告别父母和哥嫂向司机家走去。心里在跟爷爷说,我这就带您离开乡城,回到您的故乡去,爷爷您就安心地跟我走吧。
   汽车跑了两天半,把我送到了成都。
   刚一下车,我就看到二哥降初在酒店的大院里等我。他是接到爸爸的电话通知来接我的。我又坐上二哥的车,向他住的地方驶去。
   二哥最初跟着那个大商人干,后来在商界认识的人多了起来,也掌握了一些生意上的门路,于是自己单干了起来。前年,他在成都娶了一名当地女子,两人开了一家藏地风味的酒吧,听说生意比较红火。
   晚上,我和降初面对面地坐在他开的酒吧里。
   灯光很暧昧,旋律舒缓的藏族歌曲一首接着一首,各种藏族文化符号充斥在酒吧的墙面、屋顶上。
   “你恨爷爷吗?”我吐出一圈烟雾,接着这样问他。
   “恨死了!”他呷了一口酒,两只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一脸的轻松。“可现在不恨了,只觉得他真可怜。”
   “怎么说?”我握住盛满啤酒的玻璃杯追问。
   “他背井离乡啊!”降初脸上是那种玩世不恭的笑,这笑戳痛了我。
   “你不是也背井离乡了吗?”我反问他。
   “我是为了挣钱,是为自己干。”
   “爷爷为了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才这样浴血奋战到我们乡城的。”我为爷爷辩白。
   “你们这些读书人最迂腐!总喜欢把一切都说得那么美好。”降初说完点燃一根烟,熟练地吐出一圈圈的烟雾来。
   “没有爷爷他们,怎么会有我们现在的生活。”我说。
   “哈哈,我们兄弟多年不见还是喝酒吧。”降初制止了继续讨论。
   我的二嫂穿一件紧身的旗袍从吧台那头走过来,右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皮鞋的咔嗒声淹过了音乐声。我再没有提爷爷,他俩跟我询问在拉萨开酒吧的事情,预估着资金的投入和收益。
   上洗手間的时候,我突然想到降初当时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回到桌子旁,想跟他问这个问题。可是,看到他脸上那种生意人的精明相,我把话咽到肚子里去,指望不上他会给我一个真实的答案。
   跟降初喝这顿酒,我感觉不到快乐,也没有了兄弟多年后相见时的惊喜,只想尽早结束这场聚会。
   翌日,我飞到了南昌,住在一家市中心的宾馆里,心境一下轻松了下来,甚至有种久违的亲切感。
   下午四点多钟,我背着装有爷爷骨灰的背包走出宾馆,穿过人流如织的街道,向着八一广场走去。这里的空气潮湿且闷热,不一会汗水把我的衬衣浸透。我继续向前,希望爷爷能感受到故土的气息。
   走了半个多小时后,八一广场就呈现在我眼前,高耸的纪念塔巍峨地矗立在前方。
   我跟爷爷说:“您看前方的纪念塔,它是为纪念八一南昌起义塑造的。”
   爷爷没有回答,我也知道您不会回答,可我深信您听到了我的话。我脑海里再次出现您苍老的脸上绽放的笑容,感受到了您深沉的呼吸,以及瘦弱的臂膀张开的姿势……我闭上眼睛,让您尽情地享受这一刻。    许久后,我睁开眼睛,向着纪念塔走去。我跨过金水桥,走过广场拾阶而上。我站在塔基下,仔细观看上面的那些浮雕像,想从那里面寻找一个跟您形似的人。旁边的人流走动得很快,我却淌着汗水,专注地寻找您的影子。
   爷爷,您不要伤心,虽然我没能寻找到跟您形似的人,但每个人都是那样的鲜活,他们抱着解放穷苦大众的理想,将自己奉献了出去。爷爷,您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是我永远敬重的人。
   回到宾馆房间时夜色已经笼罩,我把装骨灰的木匣子从包里取出,双手捧着放到床头柜上。灯光的映照下油漆反射出光来,显得愈发地沉重。
   “爷爷,我们明天要坐车去瑞金,那里是您出生的地方,您在那里可以与亲人们一起安息!”说完我的眼眶一阵潮热,这是为即将完成心愿而动情的吧。
   这夜我睡得很沉,没有任何梦境出现。
   叫早的电话狰狞地把我惊醒,我赶紧穿上衣服,洗漱完打车前往南昌市长途汽车站。
   我经过检票口,走到站台上,看到很多抱着大包小包的人,车门还没有打开。我站在队伍中间,感觉这些人都很熟悉。我观察着他们的举动,听着他们的交谈,想着爷爷此刻也在倾心聆听乡音。
   车门被打开,人们依次上车。我找到位置,把背包取下抱在怀里。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车里说话声吵吵的。
   “你的包可以放在上面的行李架上!”旁边的中年男人这样建议我。
   “不用的,这样抱着挺好。”我给他回答。
   中年男人微微笑了一下,别过头去,看那些还没有落座的乘客。他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的体恤,下身是条黑色的休闲中裤,身背一个金黄色的吉普牌牛皮包。
   汽车缓缓驶了出去,车内立马安静了下来。一旁的中年男子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本书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想象的共同体》几个黑字映入我的眼里。我转头望着车窗外,街道上人潮涌动,车流不息。
   我想起了静谧的乡城,那里有草甸、湖泊、雪山、河流、牦牛,它们孕育了另样的一种生活图景,在我的眼里那是闲适、慵懒,却又安宁地度过日子的好地方。与这里的熙熙攘攘相比,那里的确少了朝气蓬勃的景象。这种静谧的环境中,爷爷您从青年走向了中年,又从中年走向了老年。期间,您曾参与过同叛乱分子的那场战斗,后来与奶奶一起种地放牧为生。您的后半辈子可以说是在平静中度过的。您对桑披岭寺怀着深厚的感情,它被战火摧毁之时,您的心一定也在滴血。
   汽车已经驶离了城市中心,道路上车辆逐渐变少。
   “你是外地人?”旁边的中年男人合上书问我。
   我怔了一下,看到他真诚的表情,回答说:“是。”
   “从你的肤色和衣服上能看得出来。”中年男人跟我说。
   我只好笑一笑。他也冲我莞尔一笑。
   “出差还是来旅游?”中年男人再次问我。
   “我是来看看爷爷出生的地方。”我这样搪塞过去。
   这回答让他有些惊讶,眼神里流露出一份好奇来,身子往我这头扭了过来。
   我向他讲述了一遍爷爷的过去,听完他唏嘘个不停。
   “我是本地人,听我父亲说二爷爷年轻时当红军走了,从那开始再也没有他的音讯。全国解放后,家里人到处去打听,也没有探到任何消息。我想他要是还活着的话,肯定会回来找我们的。”中年男人的话匣子一下被打开,接着他又说:“唉,要是我们能知道他是在哪里死去的,还能过去祭拜一下,也算是我们这些人为他尽孝了!”
   我的心揪了一下,对这个中年男人有了莫名的好感,于是实话告诉他,说我是来送爷爷回家的。他望着我怀里的包,眼眶噙满泪水。是我让他勾起了回忆,也让他伤了一次心。
   “我们这边有很多人参加了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红军不得已要进行大转移,开始了艰辛的万里长征。有很多人在长征途中的大大小小的战斗中牺牲,也有很多人在过草地时被饥饿和严寒夺去了生命,他们许多人的名字到现在没人能记得起来。小时候我们村有个叫谢婆婆的女人,她每天都要爬到村后的山坡上,倚坐在一棵松树旁,不停地说话。有时还会抱着那棵粗壮的松树,呜呜地哭个半天。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孩,认为她是个疯婆子。每当她从那条黄土小路下来,我们躲在树丛后,高声喊:‘谢疯婆——,谢疯婆——’谢婆婆最初听到这句话时,她被吓住了,她停下脚步,慢慢转过那颗银白的脑袋,眼神里满是惊骇。她呆呆地站立一会,垂下脑袋,脚步沉重地往坡下走去。那些大人吓唬小孩,也常拿谢婆婆来说事,说她晚上能变成青面獠牙的人来吃人。等我长大懂事,才知道谢婆婆的男人在去当红军之前,在村后的坡上栽了一棵松树,让这棵松树来陪伴谢婆婆。男人还告诉她说,只要这棵松树不死,那就证明他还活着,如果松树死了,要她另嫁他人。”中年男人再次打住,看看外面,又继续说:“离中途休息站还远着呢。那棵松树就是没有死,它一天天地长高,可她的男人再也没有回来过,谢婆婆就这样守着那棵树,一年一年地老去。”
   “后来呢?”我急迫地问中年男人。
   “結局很惨!”中年男人说完叹口气。
   我猜想这位谢婆婆也像我爷爷一样坐在那棵松树下,遥望前方的路,等待自己男人归来。
   “大跃进时松树被砍断了,不久谢婆婆也咽气走人了!”中年男人淡淡地跟我说。
   我把怀中的包给抱紧,想着爷爷跟这个谢婆婆比起来,真是很幸运了。
   汽车飞驶在茂密的树林中,我旁边的中年男人把身子给端正。
   “这样的故事在我们这里有很多。”中年男人用手指向外面,说:“这些山上以前红军打过多次的仗呢。”
   山体已经看不见了,全是密密的树林,满眼袭来的是绿色。
   年轻的爷爷扛着步枪穿行在这茂密的树丛中,脚上的草鞋踩着枯枝,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来;或爷爷蹲在某个隐蔽处,瞄准山下走过来围剿的士兵,他们发黄的军服就像秋末的树叶,等待着在一声枪响中飘落;或跟着队伍急匆匆地转移,爷爷的脸上、脖颈上流淌汗水,粗重的喘气声在林中飞扬。“快跟紧!”一发炮弹呼啸着落在附近,伴着砰声火焰四起,树倒尘飞,焦味四散。枪声在身后哒哒地叫嚣,爷爷身旁的人忽然栽倒在地,灰色的军服下浸出一滩殷红的血……    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爷爷又在我的头脑里鲜活。
   “这边还有亲人吗?”中年男人把书抱在胸口问我。
   我从幻境中走出来。
   “听说爷爷和他哥哥都参加红军后,家里就剩下他们母亲了。想来老人早就去世了吧!”我说。
   “那么,这边再没有亲人了!”中年男人的腔调里充满怜惜。
   我说:“感觉这里的人都是我的亲人,只是他们不认识我而已。”
   中年男人听到我的这句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嘴角边现出一丝微笑来,那是从内心里涌来的。他把抱着的书平放在膝盖上,《想象的共同体》几个字扎入我的眼里。
   我们有一阵子再没有说话,两人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心里想着各自的心事。
   我默默地跟爷爷说:“您看,这里是您曾经走过的地方,我们现在离家越来越近了!”
   背包一动不动,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我的手隔著包触摸木匣子,手心里传来一股温热,掌心里沁出汗水,瞬间变得湿淋淋的。我相信这是爷爷传递给我的,是他为能够魂归故里而在涕泣。雕塑般的爷爷,您也这般的断肠柔情,一点都不似曾经待在乡城的那个朗加泽仁,沉默又寡言,而且心事重重。您现在闻到了故乡固有的气息吧,里面有草木、池水、尘土混合的馨香,夹带湿气。
   “您是搞研究的?”过了很久,我这样问中年男人。
   “搞学术的,主要研究中国的土地革命。对了,我还没有请教您的名字呢。”中年男人说。
   “我叫丁真,在拉萨工作,是名文字编辑。”我赶忙介绍。
   “丁真!”中年男人重复了一遍,说:“我叫陈胜利。”
   陈胜利和我聊了一会拉萨,汽车已经到了中途休息站,人们急忙下车往洗手间跑去。
   我和陈胜利站在外面抽烟,附近也有几个车上下来的人凑在一起闲聊。
   “下一站我就要下车,你还得走两个多钟头。”陈胜利吐出一缕烟雾后说。
   “我以为你会在瑞金下车!”我说。
  “我是过来给他们县里帮忙整理文史资料的。瑞金是个红色故都,你一定得去叶坪看看。”陈胜利说。
   我应诺了下来,看到如厕的人们陆续回来,我们也往车边走去。
   下午四点左右我到了瑞金,这里的一切对于我来讲是如此的陌生却又亲切,我背负爷爷的骨灰,穿行在街道人流中,听着当地人的说话声,心里觉得踏实,脚步也轻灵了许多。
   爷爷,您一定也把紧皱的眉头给舒展了吧,您一定支棱起耳朵听这熟悉的乡音吧,您一定睁着大眼寻找曾经走过的街道、住过的房屋吧!爷爷,如果您寻找不到以往的一点痕迹,也不必伤心哀痛,你们视死如归,血洒疆场,就是为了看到现在的这种景象。这样想想,您该感到高兴的。
   我不急于找个宾馆住下来,而是带着您在城里四处转悠,让您看看故乡的变化。
   这夜,我给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爸爸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说我和爷爷已经到了瑞金,会把爷爷的骨灰撒进绵水里,让爷爷永远长眠在这里。
   爸爸听完突然哭了,一旁的妈妈在说:“你哭什么呀?是想招你爸爸的魂再回来?”
   爸爸没有理会妈妈的话,话筒里传来了他粗重的抽泣声。
   “爸爸,您放心,这里环境真的很好,爷爷会安息的。”我劝爸爸。
   “哦——哦——”之外,爸爸说不出话来。妈妈在一旁也不吱声。
   我望着宾馆玻璃外灯火灿烂的景色,心里想不能再多说话,要不爸爸的情绪会失控的,他这才真切地感受到了爷爷离他已经天各一方。“我明天要早起,电话现在要挂了。”不等爸爸的反应,我把电话给挂断。
   隐约能听到外面传来的歌声,灯光的照映下,窗玻璃上映现着我的脸。这张面庞上能找见爷爷的痕迹吗?我端详着玻璃上的自己,发现这鼻子和嘴唇极像爷爷,是从您身上遗传过来的。大哥、二哥身上也有很多与您相似的地方。爷爷,您就安心地长眠吧!
   夜里,我把装爷爷骨灰的木匣子放在床头柜上,希望爷爷能走进我的梦里,让我看到您安详地魂归故里的场景。
   夜里一个梦都没有出现,我知道爷爷现在还没有安魂,他还要继续寻找自己的安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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