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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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祝天辉在床上把自己从侧躺模式翻成了仰躺模式,接着又把自己陷在枕头坑里的脑袋来回扭了起来,头茬儿蹭在枕皮上的沙沙声听起来很是瘆人,他还用脚乱蹬被子,手也在往自己的脖子处乱抓,整个身体看上去早就拧成了一股子受难的姿势。这期间,祝天辉微微睁开了眼睛,还没扫上那么几下,就清晰地看见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似乎还会穿墙术呢,她穿着一身不知是哪个朝代的衣裙,从一面墙里走出来,更确切地说,他是看见这个女人从一面墙里飘出来的,一直飘到了自己跟前。
  然后,这个女人开始举着胳膊颠起了自己的两只水袖来,颠到最后便颠出了自己的一双白手,她还将手伸过来掐住了祝天辉的脖子,手背上暴起的蓝色血管,都被他低头看得真真切切,而此刻的他就像是被什么魔咒给定住了一般,想抬手推走这个女人都不行,甚至想用头撞走这个女人都不行。到后来祝天辉终于破了那个魔咒,不过他亲眼看见自己的这一推这一撞,明明是将力作用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可事后却让他感觉自己的这一推这一撞,是将力作用在了空气里,并且转瞬间泄得一干二净,这让他一下子就惊惶失措起来。祝天辉想这怎么可能,这已经都违反物理定律了嘛,而这个女人却依然稳稳地站在他的床前掐着他,头上花篮形状的发髻上插满了金枝玉叶,周身还散发着浓烈的香水味儿,由于空间狭小逼仄,这种叫不出什么牌子的香水味儿,便钻进了他的鼻孔里。
  祝天辉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喷嚏,就将自己的仰躺模式从床上直接打到了地板上,并且摔成了一个趴卧模式。祝天辉费了好一番周折才从地板上爬起来,他攥着脖子上的项链喘匀了气后,自言自语:“这是个啥梦呀,吓死我了。”祝天辉看了下表,时针和分针正好重叠在了八点钟这个位置上,他挑开窗帘向一楼的窗外望去,有一棵杨树上密密麻麻的小绿芽,正被不紧不慢的雨水淋着,有一棵孤零零的曲麻菜正在花坛里翘着几片叶子望天,他知道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正在滋润着整个辽西大地。
  窗帘被祝天辉彻底打开之后,他又坐回到了床上,心想我怎么睡着睡着就把自己给连憋带吓地弄醒了呢,什么原因呢?他掀了下被子,一股道不明的被窝味儿直冲他的脑门,于是他索性就把被子整个掀了开去,项链上一枚水滴形状的挂坠儿开始在他的胸前悠荡起来。莫非我睡觉时把项链折到一起压在自己脖子下了,把自己勒得喘不上气来了?祝天辉歪着脑袋这样想,这期间他还打了一个电话,可是对方没有回应,于是他又打了个电话,那边说:“哎,你找我有事吗?有事你快跟我说,公司正开会呢。”祝天辉攥着电话欲言又止,憋了一会儿说:“儿子,爸没事,爸只是想问你最近能回家一趟吗?”可是那边又说了遍“公司正开会呢”之后,紧接着就挂了电话。
  祝天辉解下了套在脖子上的项链。这是一条由战国红玛瑙珠子串成的项链,每一颗珠子上的抛光度都达到了镜面效果,其中红黄相间的缠丝,更是将颜色提得鲜艳无比,他还凑在没有光线的窗前,看起了项链上那枚水滴形状的挂坠儿来,这枚挂坠儿也是由战国红玛瑙雕出来的,跟项链上的那些珠子来自同一块玛瑙原石。祝天辉就想起雕刻匠郑百财来了,他始终把郑百财唤成郑大师,每次他给郑百财送活儿的时候,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恭维词儿,若折算成多少升水来计算的话,都快把郑百财淹死了。那天祝天辉就是拿着这块还没变成珠子和挂坠儿的战国红玛瑙原石,第一次慕名来到了郑百财的百财工作室,他看到郑百财戴着防尘口罩和耳塞,在“嗡嗡嗡”的吊磨机下工作着,他喊了几声没应,直到郑百财换磨头时才发现自己身后有人。
  郑百财拿着祝天辉递过来的那块原石端祥着,还用强光手电往那块原石上照,过了好长时间后说:“这位顾客,你这块石头雕个手把件最好,你想雕个什么手把件呢,是‘代代有余’呢还是‘和和美美’呢?”祝天辉知道郑百财说的“代代有余”,就是海带加几条金鱼的造型,他还知道郑百财说的“和和美美”,就是荷花加几粒杨梅的造型,它们在现世里都有很好的喻意。祝天辉说:“郑大师,我不想雕手把件,我想让你把这块石头给我磨成七十二个珠子和一个水滴形挂坠儿,我穿成一串项链挂脖子上玩儿。”郑百财说:“这个简单。”说完这话,郑百财又拿起了原石端祥起来,还边端祥边说:“你这块石头做珠子从哪儿下手切割都可以,只是这个挂坠儿的切割得小心些,你瞧我的。”
  当着祝天辉的面,郑百财启动起了切割机,不一会儿,这块原石就被切成了七十多个小方块料和一个挂坠儿料。这之后,郑百财擦干了手,从一个抽屉里掏出了一台卡片相机,对着这些料咔咔地拍起照来。祝天辉看在眼里,心说这个雕刻匠咋这么讲究呢。这时郑百财拍完了照片后说:“这位顾客,你查查你的料多少块,做出来成品后,通过我的照片,一是好有个数,二是好有个对比证明。”祝天辉说:“郑大师你也太仔细了,你真让我感动。”
  一周之后,战国红玛瑙串珠和挂坠儿的成品出来了。祝天辉看着一个个小珠子在一张鹿皮上被郑百财攒成了一朵鲜艳夺目的花,那上面非常明显的红黄缠丝,从不同的角度看,像是一条条会飘动的彩线,将这朵花调得颜色深浅不一,变幻莫测,而那枚挂坠儿就摆放在了花心之上。郑百财将这朵花又往一起拢了拢,说:“这位顾客,你能看出这朵花的颜色会变吗?”祝天辉点了下头。郑百财说:“这全都因珠子上的缠丝会动的缘故,这就是战国红玛瑙中的上品三维丝玛瑙了。”祝天辉摇起了脑袋,表示对此不理解。郑百财喘了口气说:“我先不给你解释什么是三维丝了,我先让你看看我相机里照片上的料子跟眼前的珠子颜色是否一样?”祝天辉看了会儿点头称是。“那你再看看这个挂坠儿,它最初的缠丝走向。”祝天辉看了会儿点头称是。郑百财这时笑了起来,“这位顾客,你能看出你的挂坠儿上是什么图案吗?”祝天辉拿在太阳光下看,打着强光手电看,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郑百财仍然笑着说:“这个挂坠儿可不简单,你看看这里面的缠丝,是不是缠出了男人身上的那个玩意儿?”祝天辉经郑百财这么一说,便看出了门道,挂坠儿里一个支楞八翘的金黄色凸起物一下子就顶上了他的眼睛,“可不是吗郑大师,你的切割角度选得真好,怎么就给我切出这么个东西来了,佩服佩服。”郑百财说:“这位顾客,你再细看看,男人身上的整个三件套都被缠丝给缠全了,这真是你的造化呀,这套强悍之物机缘巧合地藏在这个挂坠儿里,你戴上它出去干什么大事创什么大业,想不发、想不雄雄勃起都不成。”   祝天辉冲郑百财点了一通脑袋后,便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三个红色的小雕件放在了鹿皮上,其中有一个是半圆型的镂空雕件,另一个是似动物又非动物的雕件,再一个就是一头大一头小的圆锥体了。祝天辉说:“郑大师,你看看我这几个雕件也是战国红玛瑙吗?”郑百财开始翻来调去地看,起初是戴了老花镜看,后来又在老花镜前加了个放大镜看,再后来将放大镜安在支架上,点着了强光手电看,看了好一阵子,郑百财抬起头对祝天辉说:“这位顾客,你这几个小雕件可是古玩市场上不可多见的宝物呀,包浆都打实了,浸色也都快打透了,宝物不问出处,这位顾客,你好好收藏着吧。”祝天辉又问:“那它们是战国红玛瑙吗?”郑百财嘬了下腮帮子说:“要我看呀,战国红玛瑙本身的定义就不够准确,别以为从战国的墓里挖出几个红珠子几块红佩件,就把所有的红缟玛瑙全都叫成了战国红,这都是硬贴上去的命名,现在的人多精明呀,一个新品种玛瑙,这个名如果命得好,那他就能把手头上的石头尽快吆喝着卖出去。可话又说回来,咱家乡的战国红玛瑙这个名命得就好,听上去就敞亮、霸气,让人过耳不忘。”而祝天辉却很执拗,他不愿去细究战国红玛瑙的定义,也不愿去区分红缟玛瑙之间的差别,他只关心自己手上的这三个小雕件,他知道这三个小雕件的名称,一个是璜、一个是蝉,一个是屁塞,这些年他都出手这些东西好多个了,于是,他又问起了郑百财:“郑大师,它们是战国红玛瑙吗?”郑百财指着那个璜和蝉说:“它们两个是古玉,而这个屁塞是战国红,你可别小瞧了这个屁塞呀,它可比现在市面上的大多数雕工精巧的战国红值钱。”
  祝天辉攥着这条项链放映着自己的回忆。这已经是四年前发生的事儿了,这条项链也已经被他戴了四年,在这四年时间里,他跟郑百财成了一对很要好的朋友,郑百财的作息时间他了如指掌,要不是四年前郑百财冲着雕好的那个坠儿给了他一个强烈暗示,他是绝不会去做战国红玛瑙这个生意的。
  在没倒腾战国红玛瑙之前,祝天辉的公开身份是个自由职业者,地下身份则是一个盗挖贩卖文物的贩子,这个无正当职业的自由人在辽西几个城市的文物市场转着圈地跑,就是刨去频繁进出监狱的时间,那也都跑了二十多年了,而他的盗挖贩卖文物的主战场,自然就是他的家乡北票了。起初祝天辉还没住在北票城里,他是住在大凌河北岸的一个镇子边上,镇子的南山坡上有一个古墓群,在他很小的时候,他领着小伙伴们去那个古墓群里玩儿,还爬上过一个猴子造型的石质栓马桩呢,他站在那上面,用柳树条子指挥着小伙伴们在古墓群里藏猫猫玩儿,他还抠过古墓上裸露在外的大青砖,在土崖子下垒个烟道,跟小伙伴们烤过玉米、地瓜、土豆和黄豆呢。
  有一年夏天大凌河发大水,上游的一个水库被冲垮了,有大量的鱼被冲了下来,祝天辉和小伙伴们站在河岸上,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根八号线往水里抽,每抽一下,就会有一条鱼亮起白肚皮漂上来。岸上已堆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鱼,祝天辉和小伙伴们这一通抽呀捞呀,太阳落下去了,十五的月亮都升起来了,他们还是那么亢奋地停不下来。就在这时,祝天辉偶然一个回头,就见土崖子下有几团发着刺眼白光的东西在做着无规则运动,那些原本隐在月下阴影里的小灌木丛,被这几团发亮的东西照得时不时地就现了原形。祝天辉亲眼看到有一团白光倏地一下钻进了土崖子里,那一刻,他仿佛都听到了电线短路时发出的啪啪声了。祝天辉张大了嘴巴,眼前的场景甚至都让他的舌头不好使了,他只能“啊啊啊”地叫了起来,小伙伴们见祝天辉如此这般,都停下了手中抽鱼的八号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这一望不要紧,土崖子上面的那个古墓群里,突然接连腾起了几团白光,其中有一团白光,直冲河岸而来。祝天辉和小伙伴们看在眼里,像是事前约好了似的,从嘴里全都发出了“啊”的一声,然后撒丫子四散而逃。
  祝天辉是在自己过第一个老虎本命年的那年夏天,才知道他曾经看到过的那几团来去无踪的白色亮光,就是老人们常说的鬼火,其实现在看来,这鬼火也就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自然现象,早已被解释清楚了。可是在当年,鬼火却被传得神乎其神,就是当时生产队的大喇叭再怎么广播,都不能解开人们心中的疑惑。
  那时的祝天辉还有一个红小兵的身份,有一天不知谁又看到鬼火了,学校领导立马就生起气来,于是就领着高年级的红卫兵和低年级的红小兵,还有想加入这两个组织的积极分子们,百十号人浩浩荡荡地举着火把、横幅和旗帜,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向土崖子处进发了。祝天辉也挤在了队伍里面,有时他也被挤到了队伍外面,高粱叶子就时不时地伸过来,用它那锯齿状的边缘剌着他的胳膊,在快要走近土崖子的时候,一个高粱头歪过来跟他猛然间打了个照面,差点把他给吓了个跟头。
  在土崖子一处鬼火经常出没的地方,学校领导开始布置起了会场,白底黑字的横幅被拉起来了,祝天辉挤上前去这才看清了上面写的那一行字:坚决破除封建迷信,誓将所有鬼火一扫光!!!在这个类似火把节的批斗鬼火现场会上,学校领导指派一个红卫兵可着嗓子领喊口号,当喊到第四遍最后那个光字的尾音还没消失时,包括祝天辉在内的很多红卫兵、红小兵和积极分子们,突然看见土崖子上有一团白色的亮光在忽左忽右地快速移动,祝天辉禁不住抢先喊了一嗓子:“鬼火鬼火!”祝天辉的这一嗓子顿时将会场搅得大乱起来,学校领导率先撇下学生们开始跑了起来。学校领导的这一领跑,开了一个极其不好的头,也做了一次极其恶劣的示范,离土崖子近的学生们害怕鬼火往后撤,离土崖子远的学生们想看鬼火往前冲,于是两个方向的人群一下子就挤在了一起。祝天辉被挤倒在地,瞬间就被踏上了无数只脚。
  这场批斗鬼火的现场会当然没有开成功,甚至有几个学生被踩踏成了伤号,住进了医院。事后学校的上级部门组织了一个调查组开始了秋后算帐,调查是谁用手电筒搞恶作剧乱照土崖子当鬼火,是谁谎报军情喊出了第一嗓子“鬼火”以此制造紧张气氛,是谁第一个当逃兵先跑的。调查的结果是,学校领导被撤职并接受批斗,罪名是封建思想严重、阶级立场不坚定。祝天辉和那个拿手电筒乱照的同学被停课并接受批斗,罪名是是非不分、蓄意制造阶级矛盾。   祝天辉和那个同学断断续续地被批斗了一个学期,从夏天放完暑假刚开学出了这事就被批斗,一直被批斗到冬天就要放寒假了,看样子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看样子下个学期还得接着被批斗,因为现在学校还没有坏学生被揪出来顶他们的坑呢。
  于是祝天辉人小鬼精,就对那个同学说:“黄大胜你看我们俩可咋整呢,学校开表彰会批我们,学校开联欢会批我们,学校开支农动员大会批我们,学校开运动会也批我们,学校组织看电影还批我们,这么说吧,只要学校一有集体活动,我们就得挨批,这一通批批批,批得我都不好意思见人了。”黄大胜比祝天辉高出了一个头,长得猛,做事有一股子冲劲儿。一开始批他们俩的时候,祝天辉就表现得唯唯诺诺,而黄大胜则表现得很是不服,心说我不就是搞个恶作剧嘛,至于你们这样批我吗。这样一来,黄大胜便梗着个脖子被同学们在台上打倒过多次。祝天辉跟黄大胜说这些话的时候,黄大胜刚刚又被打倒过一次,屁股让同学们踢得都不敢坐书桌前了。
  黄大胜眯着一双小眼睛,看样子现在也被批怕批服了,就说:“祝天辉你想个我们立功赎罪的办法呗,这个罪我也遭不起了。”祝天辉望着眼前那个古墓群摇起了头来。黄大胜顺着祝天辉的眼光看过去,突然一拍自己的脑袋指着那个古墓群说:“祝天辉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我们俩为何不挖一个古墓来表明我们破除封建迷信天不怕地不怕的阶级立场呢?”祝天辉说:“黄大胜你说的办法行是行,可那古墓里埋的人全都是我家的祖宗呀,那可是我家的祖坟呀。”黄大胜便挠起了头皮来,还皱着眉头问祝天辉:“祝天辉,那片古墓不是慕容家族的吗?那里埋的人不是姓慕容吗?你姓祝他们姓慕容,跟你挨得上吗?”祝天辉哭唧唧道:“你不知道呀黄大胜,我们祖上的姓就是慕容呀,这是我爷爷活着时他跟我说的,他还跟我说我其实应该叫慕容天辉的。”
  黄大胜斜了祝天辉一眼说:“祝天辉,你还想重新当红小兵吗?”祝天辉掖了掖从裤腰上掉下来的绳子头说:“想呀,我不但想重新当红小兵,我还想再长大点当红卫兵呢。”黄大胜的口气又变得冲了起来,“那你就必须得挖个你家的祖坟让他们看看。”
  祝天辉被黄大胜做通了工作后,两个人就开始去那个古墓群踩点儿了。印象中,祝天辉感觉那鬼火是从东北角处的那几座古墓中升起来的,而黄大胜则说鬼火是从东南角处的那几座古墓中升起来的。两个人争论不下,便找到了学校新领导。学校新领导一听,心想多少辈子下来那片古墓都没人敢动,这两个坏学生却冒出了敢动的想法,我应该支持鼓励他俩才是,想到这儿便说:“祝天辉黄大胜两位同学,学校支持你们将功补过的正义举动,鬼火从哪里升起来不重要,鬼火还有可能从阶级敌人的心中升起来呢,所以破除封建迷信就应该敢为人先才是,祝天辉黄大胜两位同学,如果你们能完成自己的正义之举,那么我代表学校就会立即撤消对你们的批斗,恢复你们的红小兵身份。”
  放寒假前的最后一天,许多个班级的学生代表被学校新领导领着,再一次浩浩荡荡地向那个古墓群进发了。跟上一次进发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批斗鬼火现场会是在白天进行的。其实学校新领导的真实想法是怕晚上开现场会,若再出现个踩踏事件,保不准会把自己的官位像他的前任一样给弄丢了呢。不过在现场会上,挂在学校新领导嘴皮子上的表面文章却是这样做的,他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越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就越会被鬼缠住,越陷越深,老是被动。我们面前的鬼火,不论白天黑夜,它就藏在这片墓地里,我们有的同学若阶级立场不坚定,封建思想严重,同样会有一个鬼火就附在他的身上,祝天辉黄大胜两位同学现在终于不吞吞吐吐扭扭捏捏了,现在他们终于站出来了,他们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去摧毁鬼火出没的老巢,我们要给予他们最强烈的支持。”
  接下来,学校新领导随便指了一个古墓之后,祝天辉和黄大胜就甩开膀子,举着镐头在寒风中刨了起来。
  那天祝天辉给郑百财看的那三个红色小雕件,就是出土自四十多年前他和黄大胜刨开的这个古墓里。当时的古墓挖掘者主要是祝天辉和黄大胜,那些个班级的学生代表们大多数只是站在古墓边给他们俩加油鼓劲儿,只有极少数在帮着他们俩挖古墓。学校新领导说:“同学们,祝天辉黄大胜两位同学把鬼火挖出来怎么办?”有的学生代表喊:“火烧了它”;有的学生代表喊:“油炸了它”;有的学生代表喊:“枪毙了它”;有的学生代表喊:“炮轰了它”;有的学生代表甚至还这样喊:“把它绑在操场边的旗杆子上,让它临死前给我们作贡献,照亮我们的革命大学校”。学校新领导咋听这话咋别扭,刚要说点什么,就看见眼前的祝天辉和黄大胜,突然跟着坍塌了的古墓拱顶,一起掉了下去。霎那间,古墓里便传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最后的古墓清理和掩埋工作是由一个放羊人完成的。当时祝天辉和黄大胜一同掉进了古墓里,外面站着的学校新领导一边听着里面的嚎叫一边对学生代表们说:“同学们,现在先让祝天辉黄大胜这两个同学在里面跟鬼火搏斗,我率领你们回生产队里搬贫下中农的救兵去,同学们,快跟我走呀。”学校新领导的这一嗓子过后,古墓外的人群“哗”地一下子便撤得无影无踪了。
  学校新领导领着学生代表们跑到生产队里挨家挨户地搬救兵,可惜一个救兵都没有搬动,这也难怪,他们跑的那个生产队,里面的住户几乎都是祝姓,这些祝姓的男男女女们,在学校新领导面前装聋作哑,面无表情地干着自己手上的活计。学校新领导一看没辙了,便流着眼泪领着学生代表们开始往镇子上跑去。
  这时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后来主动成了一个救兵。这个人闲时当羊倌,战时当民兵排长,当时他腰间挂了把军用三棱枪刺,正赶着一群羊,顺着这个古墓群的边缘往山下走,走着走着,他就听到了从一个古墓里传出来的救命声,他听这救命声咋就这么耳熟呢,于是便喊住了头羊向那个古墓跑去。这个人扒住古墓顶的窟窿沿儿向下望,就看见了两个灰突突的小脑袋瓜子,就听见长在其中一个小脑袋瓜子上的那张嘴突然冲自己哭着喊起来:“爸,爸,快来救我。”
  这个自动成为救兵的放羊人便是祝天辉的父亲。祝天辉的父亲从窟窿沿儿上一看这个古墓坑并不是那么深,便跳了下去,跳下去之后二话没说就给了祝天辉一撇子:“小王八犊子,你怎么上这儿打扰祖宗来了,看我回家不削死你个小王八犊子。”   祝天辉的父亲将祝天辉和黄大胜一个个托举到了古墓外后,便开始一个人在古墓里忙了起来,他搬掉了压在祖宗身上的砖块,又搬掉了压在祖宗身上腐烂了的棺材板子,他还想进一步整理一下祖宗身上的藏蓝色丝绸大袍,可当他拎起了大袍的一个角时,那个角便像是过了火的纸张一样碎掉了。祝天辉在外面喊:“爸,你在里面干什么呢,咋还不快上来?”祝天辉的父亲说:“你个小王八犊子都把祖宗砸疼了,都把祖宗砸散架子了,我把祖宗往一起拢拢,给老人家倒饬倒饬。”
  祝天辉的父亲一个人在辽西寒冷的冬天里动用土石方,来掩埋这座被毁坏了拱顶的古墓,耗时自然是不少。可就是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学校新领导也没搬上来一个救兵。于是,挖古墓斗鬼火这个事件发生后不久,学校新领导就跟他的前任一样,也被学校上级组织的一个调查组给秋后算了帐,结果是,学校新领导也撅着屁股挨起了批斗,而祝天辉和黄大胜这两个曾经的坏学生,则又变成挺着胸脯走路的红小兵小将了。
  一天中午,祝天辉一手拿着个弹弓一手攥着个家雀跑回了家里。一进屋便看到自己的父亲正跪在一个木头箱子前磕头,还边磕边说祖宗原谅祖宗原谅的话,祝天辉纳闷,心说他这是在干嘛呢。于是将挂在嘴唇上的鼻涕抹在了棉袄袖口的同时,问:“爸,你咋了?”祝天辉的父亲小脸蜡黄,说:“儿子,你不知道呀,我从祖宗的坟里带回了几样东西放在这个箱子里,祖宗不愿意了,这不在里面正闹着呢嘛。”祝天辉凑上木头箱子前一听,也把自己吓了一跳,不过他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就说:“爸,这哪里是祖宗在里面闹呀,这是家雀在里面扑腾呢。”祝天辉的父亲用疑惑的眼神回头望起了祝天辉。祝天辉便笑呵呵地指着木头箱子说:“爸,真的,我早晨从房檐上掏了个家雀放那里面了,这不,我用弹弓打树杈子又震下来个家雀,我还想放那里面去呢。”祝天辉的父亲看看祝天辉手里攥着的家雀,又看看木头箱子,然后“嗷”地一声站起来,冲着祝天辉的脑袋便扇起了大撇子来,还边扇边说:“你个小王八犊子整的这是什么事儿呢,吓死我了,你怎么能往这个木头箱子里放家雀呢。”祝天辉显然被父亲这一顿突如其来的大撇子给扇懵了。
  祝天辉懵过之后自然又会醒过来的,他在想,我爸凭什么扇我大撇子呢,莫非那个木头箱子里藏了什么东西?祝天辉就开始屋里屋外地找起了那个木头箱子来,在一个高粱囤里,他发现了目标。打开了木头箱子后,家雀早就飞没了影子,箱子里只是他先前看到的那些东西,无非是十来个金黄色的薄铜片子和翠绿色的薄石头片子,它们都有着树叶的形状,除此之外,再就是几十个各式各样的红色石头而已。祝天辉眨着眼睛在想,这里有什么呀,至于他用大撇子扇我吗。
  直到多年以后,祝天辉干起了盗挖贩卖文物的营生时,才知道木头箱子里的任何一个东西,都是价钱不菲的宝物,比如那些薄铜片子,可是纯度很高的黄金叶子呀,那些翠绿色的薄石头片子,可是水头很足的翡翠叶子呀。其中更有一个东西让祝天辉到现在都记忆犹新,那是一个用红黄两色石头雕出来的跟圆环差不多的东西,那个圆环还没有合上,还有那么一个小小的缺口,其身子像是龙的身子,其脑袋却又像是猪的脑袋。这个成人手掌般大小的圆环被他攥在手里,感觉很是舒服,后来他才知道,这个东西就是现在市面上都被炒到了天价的玉猪龙。可是在当时,这个玉猪龙并没有在那个木头箱子里囚着,而是跑到了祝天辉的班主任王玉莲的办公桌上了。那天王玉莲把祝天辉叫到了办公室,问他为什么跟同学打架,为什么偷同桌的橡皮,为什么违反课堂纪律乱说话。而就在王玉莲问话的同时,祝天辉看见在一摞作业本子的旁边,曾经装在自己家木头箱子里的那个东西。当时祝天辉并没有回答王玉莲的问话,而是说:“王老师,这个东西怎么在你这里?”王玉莲看样子一下子就被祝天辉问乱了方寸,马上拉开抽屉把这个东西扔了进去,然后说:“祝天辉你回去吧,我警告你今后要好自为之。”
  祝天辉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仍在想,那个东西莫非是我爸送给人家王老师的,王老师可是大连的下乡知青呀,莫非我爸真的看上人家大连知青了?祝天辉便想起了因痨病刚刚去逝不久的母亲来。祝天辉的母亲活着时曾对他说:“你看着,你爸那个臭流氓我早晚会把他送进法院里。”祝天辉问母亲咋了,母亲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会儿说:“你爸跟那个教你的大连知青王老师叫王什么来着,他们两个老在一起混,今天早晨太阳刚露头,我就看见你爸抓走了咱家的一只鸡送给她了。”祝天辉的母亲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臭流氓丈夫送进法院里,就一口气没上来把自己永远给憋过去了。祝天辉想,看样子木头箱子里的那个东西,一准是我爸送给王老师的,他们俩走得这么近,王老师究竟喜欢我爸哪里呢。
  祝天辉开始在脑子里搜索父亲身上出彩的地方,可是搜来搜去,也没有搜出多少来,仅仅搜到了些父亲在靶场上训练的身影来。不过,这让祝天辉一下子就来了兴致,他非常欣赏自己的民兵排长父亲扔了放羊的鞭子后手握半自动步枪的姿势,那把冒着寒光的三棱枪刺啪地被他上好之后,不论是立正动作还是突刺动作,不论是卧倒动作还是射击动作,都很标准且利落,都很出彩,特别是这些动作被父亲连起来一气呵成做完后,紧接着就会有“啪”的一声枪响,古墓群里那棵两个成年人还抱不过来的大柏树,就被父亲射出去的子弹击中了。每每这时候,祝天辉都会看到接受打靶训练的民兵们给父亲拍巴掌,其中一个跳着脚将巴掌拍得山响的女民兵,自然就是自己的班主任王玉莲老师了。祝天辉搜索到这儿,给自己点了个头,并且还给自己来了个设问句:“她究竟喜欢我爸哪里呢?她可能就喜欢我爸这里吧。”
  可是在当时的祝天辉看来,王老师跳着脚地给自己的父亲拍巴掌,并不仅仅是因为父亲的民兵排长身份吧,可能还因为父亲给她的那个像龙又像猪的玉石头吧。那木头箱子里的石头对王玉莲来说,真的有这样大的魔力吗?要知道父亲的另一个身份可是放羊的羊倌呀。祝天辉在想。
  时光的颗粒像是一捧捧化肥一样撒入地里在催着庄稼快快长大的同时,也在催着祝天辉快快长大。这不,那年的晚夏时节,祝天辉已经长成一个壮壮实实的少年了,小胡茬子都冒出来了,而且胳膊上已经箍上红卫兵的袖标了。在经历了几年前掉进古墓里的那次惊吓后,祝天辉的胆子不仅没变小,反而变得更大起来,他可以一个人在黄昏时分奔跑在古墓群里追兔子,也可以一个人在天蒙蒙亮的清晨在古墓群里撵野鸡。这样一来,在跟外校同学起冲突打架的时候,祝天辉的本校同学就冲人家嚷:“我大哥自己一个人敢钻进古墓里一呆就能呆上一天,他连鬼火都不怕,还怕你们这些个鬼。”经本校同学这么一忽悠外加一吓唬,掐腰而立的祝天辉就有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本事。   有本事的人当然希望有人围着他转了,少年祝天辉就常有这样的心态,有一天他这个闷葫芦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给开了壳似的,在一种春心萌动的状态下,脑子一下子灵光起来,看中了跟自己同班的女同学金花朵。
  那天金花朵有意无意地对祝天辉说:“祝天辉你看到了吗,王老师拴在教鞭把上的那枚红圆牌子真好看,那上面的石头纹路都缠出一枚团徽来了,我要是有一枚那样的牌子该有多好呀。”就这样,祝天辉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地看起了面前的这位女同学来,他把眼神从金花朵的头发上挪到了额头上,阳光便将金花朵那缕垂在额头上的刘海镀上了一层金黄;他把眼神从金花朵的额头上挪到了鼻尖上,阳光便将金花朵的那两弯柳叶眉刷上了一层浅金;他把眼神从金花朵的鼻尖上挪到了嘴唇上,阳光便将金花朵的那对粉腮抹上了两团胭脂红;他把眼神从金花朵的嘴唇上挪到了脖子上,阳光便将金花朵的那个下颌镶上了一圈柔和的金绒边;他把眼神从金花朵的脖子上挪到了胸脯上,阳光便将金花朵的肩胛窝染成了致密的象牙釉。就好像祝天辉的眼神能挡住阳光似的,他将眼神在金花朵身上从头往下挪得越低,金花朵在阳光下便显得越靓,当他看到金花朵胸脯上别的那枚团徽时,终于开始喘起了粗气,在痕迹很重的一呼一吸间,都不知道自己的一双手该往哪里放好了。
  一阵慌乱掠过少年的意识之后,祝天辉的这双手最终还是很有序地放到了金花朵的身上。那天金花朵对祝天辉说完了那番话后,冲他笑眯眯地眨了下眼睛,转身就走了。祝天辉马上回家翻起了木头箱子,还边翻边小声地嘀咕:“兴许你把这东西送给王老师就不兴许我把这东西送给金花朵,哼。”祝天辉翻着翻着,就翻到了跟王老师教鞭上拴的那枚红圆牌子几乎一模一样的一枚牌子来。
  祝天辉凭这枚红圆牌子跟金花朵好上了。紧靠着大凌河这个土崖子上面有三道沟,其中第二道沟里长满了一人多高的高粱,祝天辉领着金花朵钻到了第二道沟里,他解着金花朵的衣扣,解着金花朵的裤带,还把金花朵一双家做的布鞋撇得老远,当他看到金花朵那对光滑柔和的肩膀时,呼出的气都把高粱叶子打得簌簌作响起来。起初祝天辉的这双手真的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他跪在金花朵面前,张大着嘴巴将这双手放在了自己的排骨上,并在那上面来回扑撸,后来经过金花朵温柔而又耐心地引导,他才将这双手终于放对了地方,于是一对少男少女便开始呼哧带喘了起来。
  正当两个少男少女不知如何把各自上来的劲儿怎样才能拧在一起之时,二道沟的沟口处又出现了两个人。在高粱秸杆的缝隙中,祝天辉看清了进沟的那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父亲,另一个则是自己的老师王玉莲,他们两个人在刚进沟口的不远处就停了下来,父亲腰上挂的那把三棱枪刺明晃晃地被他看得一清二楚。金花朵仰躺在垄沟里往上抻着裤子对祝天辉说:“那是你爸和咱老师,我们还是走吧,别让他们发现了。”祝天辉在金花朵身上挺直了上半个身子抻着脖子看,看了会儿说:“别怕金花朵,他们两个都在那儿比划上了,他们不影响我们,他们玩儿他们的,我们玩儿我们的。”
  几年之后,起初看上去本该属于祝天辉一辈子的那个女同学金花朵,最终还是离他而去了,因为人家学习好,考上了南方的一所中专学校,毕业又分配在了南方,理所当然地就在南方扎下了根。就是现如今,祝天辉也不知道金花朵究竟是把根扎在了南方的哪个具体地方。
  几年之后,起初看上去本该跟了祝天辉父亲一辈子的那个王玉莲老师,早已经随知青返城的大潮回大连上班去了。祝天辉的父亲当时非常失落,他知道王玉莲在大连的哪个单位上班,他想要回从那个木头箱子里拿出来给她的所有宝贝。祝天辉的父亲临去大连前心说:你王玉莲当时发誓死心踏地要跟我一辈子,现在你抬屁股走人了,你骗了我的感情,那你就得把我给你的那些金叶子翡翠叶子红环子红珠子红牌子什么的还给我。可是祝天辉的父亲到大连跟王玉莲刚一见面,两个人便因言语不和而起冲突打了起来,王玉莲被打得头破血流,右手的食指都被祝天辉的父亲给掰断了。于是当地公安就出现了。就是现如今,祝天辉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当时在看守所里是怎么死的,是做俯卧撑死的呢还是喝凉水死的呢,他都不知道,他只是从大连拎回了一红布袋子自己父亲的骨灰。
  几十年之后,在这个下过一阵春雨的早晨,坐在床头的祝天辉终于接到了他刚刚醒来就打过去的那个电话。那个电话冲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祝老板,你这样可不行,你得给我加钱,我不仅做吃呀喝呀的给你,我不仅洗呀涮呀的给你,我还得把我这个人给你,我这个保姆在你这里一人兼了多少职呀你心里清楚。哪天我把你家的门钥匙给你送过去吧。”祝天辉听完那头的电话冲自己吵吵了一通,便挂断了它,心说:这世道真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捶呀,我他妈现在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了。
  祝天辉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那条战国红项链重新系到了脖子上,这之后他又躺倒在了床上,床头柜上那个杯里的一袋鲜奶他能够得到,还能拎在手中,床头柜边上的那个暖瓶他也能够得到,可是却拎不动它,无法将那里的开水倒在装那袋鲜奶的杯里泡热,这样一来,他只能撕开这袋鲜奶凉凉地喝下去了。喝到一半的时候,祝天辉将鲜奶拿开嘴边想起了心事来:如今凡是知道我的人都清楚我有病了,而且是一种不好治的肝病,而且还到了晚期,这个病在哪里染上的,我自己到现在也不清楚——这时的祝天辉突然咳嗽了起来,那半袋鲜奶就开始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去,流到了脖子处时,便被那条战国红项链挡了起来,围成了一弯浅浅的奶池,直到奶池淤满又翻过项链滴在了褥子上。在这个过程中,祝天辉始终没有做出哪怕是一丁点应急的动作来,他只是盯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直直地看着,看着看着,便看到从那里飘出了一个人来。
  这个人是凿破了吸顶灯之后从天花板上飘下来的,跟他飘下来的还有几个被灯光烤死了的小飞虫,有个甲壳类的小飞虫干尸甚至都掉在了祝天辉的脸上。祝天辉抹了下脸,便看清了这个人。这个人浑身上下被一件酱紫色的大袍裹着,腰部系着一条巴掌宽的金丝带,那带子上坠着不少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宝石。这个人看上去很年轻,没戴帽子,头顶处被剔得溜光锃亮,而四周的头发却留得很长,鬓角处的那两绺头发,甚至都耷拉到了双肩上。   祝天辉倚在床上问:“你谁呀,咋把我的吸顶灯给凿坏了,我晚上起个夜啥的可咋整呢,你快给我弄好它。”这个人看上去并不急着去解释,而是张开了大嘴,露出了两排很好看的白牙齿,可说出来的话却让祝天辉一句都没听懂。祝天辉就摇起了头说:“你别跟我扯这个外国犊子,你跟我说中国话。”这个人像是听懂了祝天辉话似的,不说话只冲他点头,并嘎嘎嘎地干笑,还从腰后拽出来个红布袋,冲着他抖搂了起来,不一会儿,便从红布袋里抖搂出了一团粉尘。这团有着荞麦粉灰啦巴叽颜色的粉尘把祝天辉惊了一跳,心想这小子是不是抖搂我爸的骨灰呢?这样一想就让他做出了肯定,紧接着又心想:这小子怎么把我爸的骨灰拿去了,它在东山上被一块青石板压着呢,怎么到了他手里呢?祝天辉张嘴就要问,可是张了几下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把他急得直薅自己的上嘴唇。正在这当口上,祝天辉看见这个人将这个红布袋捧在手中,揉搓了几下之后,摊开手掌,这个红布袋瞬间就像变戏法似地变成了一块拳头般大小的战国红手把件了。祝天辉一看,终于“啊啊啊”地叫出了声来,还没等他开口说话,这个人就举着手把件边挽着大袍袖子边说:“哈哈哈,祝天辉我可找到你了,你他妈让我至今还在洞子里呆着,我今天绝饶不了你。”说完之后,这个人便将手中攥着的东西直接砸在了祝天辉的脸上。
  祝天辉又一次从床上翻到了地板上,床头柜上的水杯,也被他随手打翻在了地板上。祝天辉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摸摸自己的眼珠子还在转之后,心说我这是睁着眼睛做噩梦呀,这是哪个死鬼又要上我的身呀。祝天辉躺在地板上给自己叫了一阵魂儿、又给自己嘟哝了一阵“不怕不怕”之后,便想梦里的这个人是谁呢?好像是以前在古墓里看到的壁画上的人物呀,那两绺耷拉在肩上的头发就是例证呀,他为啥在洞子里呆着呢,谁他妈让他从洞子里跑上面来作我呢?想着想着,突然间,祝天辉就脱口将“黄大胜”这三个字说了出来。
  其实祝天辉在床上做这个恶梦的时刻,正是黄大胜失足掉进了坑洞里的那个时刻。这个坑洞是黄大胜他们这伙人自己盗挖的,不大的洞口伪装得很好,用两根细棍子横着,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草皮,黄大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没发现,就把自己直接扔了进去。
  这个坑洞是挖在有着战国红玛瑙矿脉的小山包上的。那里有十几座类似这样的小山包,远远看上去就是呈东西走向相连着的十几个丘陵而已,它们连成一条弧线,紧贴在大凌河北岸,从空中如果向下望,那十几座小山包就像是大凌河的一条天然堤坝。很多年以前,正午的阳光打在这片丘陵的时候,没有什么树木的山坡上,常常是游荡着一群群瘦羊和瘦牛,它们看上去多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偶尔遇到一只瘦兔子蹦跳着跑过来,也绝不会拉上一粒屎的。而现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因为出了战国红玛瑙,却成了一些人一夜暴富的宝地了。这些人身份复杂,有当地农民,有正当职业者,有外来冒险者,还有社会混混,他们在这十几个丘陵上胡乱地打洞,盗采战国红玛瑙。有关联合执法部门上山检查,用炸药炸毁了一批盗洞,可是过不长时间,就会有新一批盗洞出现,看样子有关联合执法部门在这里是永远也绝不了盗挖战国红玛瑙这个根似的。
  黄大胜其实就是掉进了那个新盗挖的坑洞里的。以黄大胜当时的状况,还不能算在那几个身份各异的人群当中,起初他有正当职业,后来有了自由职业,不过他怎么自由,一开始在做人做事上,也都在想方设法尽量不突破给自己设定的底线,他怕把自己真自由到了那堆社会混混当中去。不过,在接下来的现世中讨生活,一步一个坎,他黄大胜想不突破自己的底线,也是非常艰难的,甚至想不坠到那堆社会混混中去,也同样是非常艰难的。
  面对在祝天辉身上刚刚发生的这个小概率神秘现象,可以做这样的解释,黄大胜被摔死在坑洞中的一刹那间,灵魂出壳,在洞口上方绕了好几遭之后,就被床上的祝天辉莫名其妙地给感应到了。这或许是一种纠结在祝天辉与黄大胜之间某种生与死的巧合吧,或许跟祝天辉现在是个病秧子、身体里的阳气跑冒滴漏有关联吧。不管怎么说,很多天后,当祝天辉躺在医院里知道了黄大胜的死讯时,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当然是后话了。而现在正躺在自家床上的祝天辉,并不知道黄大胜在哪儿、在干什么,他们都相互不往来有好几年了,只是最近一年才慢慢重又联系上,可带给彼此的感觉却总是怪怪的。
  在他们两个人不联系的那几年里,就是在马路上或者在什么场合偶尔遇上,都不会正眼看彼此一下的。按说祝天辉与黄大胜是从小到大的同学,都活到现在五十多岁的份上了,不至于把彼此的兄弟情掰得这么生分吧,那可是他们少年时代在坍塌了的古墓里吱哇乱叫喊出来的兄弟情呀。可现实是,他们就掰得这样生分,这是为什么呢,祝天辉再清楚不过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祝天辉与黄大胜长大了,都到了考大学的年龄。由于祝天辉的父母早亡,自己跟着爷爷奶奶过活,只靠远在新疆当军官的叔叔往家里寄钱供养他们,身边没有人归拢他,所以他就像个在南山坡上散养的一头毛驴一样,动不动就尥蹶子,不服管教,这样一来,初中高中那几年自然就是混下来的。而黄大胜则不同,他的父母双亲都健在,虽也地里刨食,认识不了几个字,可却是一对憨厚达理之人,对他的管教不可谓不严,特别是在跟祝天辉一起挖了古墓之后,他的父母更不让他离开他们的视线了。考大学那年,黄大胜对自己的考分非常自信,自以为是的牛逼样子,跟他当年不服被批斗时的牛逼样子,几乎一点都没有变,于是在他填报志愿的时候,志愿栏里全填成有名的大学了,他甚至都把清华大学的物理系给填进去了。一个老师看了他填的志愿后说:“黄大胜,你填了一溜全国数一数二的好大学,你有这样大的把握吗?”黄大胜扬着头说:“当然有了,咱国家都妥妥地马上实现四个现代化了,我连这点把握难道都没有?放心吧,我也会妥妥地考上我要去的大学。”可是大榜发下来后,黄大胜傻眼了,他从全国一流的大学开始往下一个劲儿地漏,一直漏到了一个农专的畜牧兽医专业上,这一通漏漏漏,都把黄大胜的心漏成了一个窟窿眼儿很大的铁筛子了。
  黄大胜的父亲倒没觉得什么,他对黄大胜说:“还好,你还没彻底离开土地,将来学好了这门手艺,回来给牲口们治治病也行,打场翻地起垄拉车的活计,还得指望它们呢。”黄大胜从自己父亲这句不咸不淡的话里似乎听出了点什么滋味,就更对自己所学的专业心生抵触了。可抵触归抵触,因家庭和个人原因,黄大胜不敢再重新给自己设计一次人生了,所以他只有硬着头皮上路的份儿了。   三年的农专时光短暂,在黄大胜看来就像是弹了三下手指头一般。毕业后的黄大胜被分到了离家很远的一个农场的牲畜配种站,整天跟大马大牛大驴这些大牲口们打交道,日子一长,这交道打的,都把自己打得无精打采起来。
  有一年五月的一天早晨,小雨滴们挨个将小花小草小树叶们问候了一遍之后,一个胖农妇牵着自家的一头母驴来配种站配种,看着黄大胜穿一件蓝布大褂子正在屋子里的一堆瓶瓶罐罐中呆坐,就在窗外喊,“是魏大兽医吗,我要配种。”黄大胜听在耳朵里,脸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心说这是谁家的败家娘们呀,说话咋丢三落四的呢,你要配种回家找你家爷们去,跑这儿来干啥。黄大胜想过之后,转身看窗外,见是自己多年未见的一个远房表嫂牵着一头驴站在那里,就急忙转过身假装在这堆瓶瓶罐罐中忙起了活计来,心想这娘们从小就好开我的玩笑,我可得离她远点,让她找我师傅魏大兽医去吧。可窗外的人却不管这些,当她发现屋里的人是谁时,突然大声喊了起来:“哎呀这不是大胜兄弟吗,早就知道你在这里上班,这回可逮着你了,你可得好好上心使劲儿,让我家这头母驴怀上。”黄大胜忽然觉得躲不开了,就走出屋子对眼前的胖农妇说:“三嫂子,你说话这么不管不顾的我三哥想必一定知道吧,他平常没少削你吧。”胖农妇嘿嘿笑着拍拍母驴脑袋说:“三嫂子跟你开玩笑呢,给它配种哪能劳驾兄弟你上心使劲儿呀,得用你们站上的‘劳得动’呀。”
  “劳得动”是配种站那头公驴的外号,附近的农民们互相打趣闹着玩儿,就经常把这头公驴挂在嘴上,“大墩子你脑袋可真是让劳得动给踢了”,“三闷瓜你老婆这些年肚子才大是不是劳得动给搞大的”。可见这位“劳得动”的名头之响亮了,在这方圆几十里的农场,它可是头家喻户晓的功勋大叫驴,农场里的小驴驹子,几乎都是它的后代。“劳得动”被黄大胜师傅从圈里牵出来的时候,看到绑在窄木栏中的那头母驴,便打起响鼻,乐得张大嘴都露出四颗大板牙来了。“劳得动”麻利地上到了母驴身上,或许是它兴奋异常吧,不论如何比划也找不准位置,师傅急了,就喊:“黄大胜,你愣着干啥,你快过来帮我忙呀。”师傅喊过黄大胜之后,都把胖农妇乐得弯起了腰来,还边乐边说:“魏大兽医,我这位兄弟自己连种都没配过,他知道咋弄呀。”师傅就扭头冲胖农妇喊:“你给我滚一边去三胖子,一会儿你再瞎说,我就收拾你。”
  黄大胜哈着腰,磨磨蹭蹭不情愿地过来帮师傅。两头驴正要入巷的时候,不承想母驴屁股一扭,给扭歪了位置,恰在此刻,公驴的后蹄子一下子踩到了黄大胜的脚上,他“啊”地叫了起来,把个旁边看热闹的胖农妇再次笑得弯起了腰来。
  这一踩,就给黄大胜的心理踩出了一块阴影,直到离开配种站很多年后,他的这块阴影才渐渐散去。当初黄大胜坚定地选择离开,归根到底还是厌倦自己的这个职业,按说职业这东西并没有什么贵与贱之分,时传祥背了一辈子粪篓不也挺好吗,不也在这世上留名了吗。黄大胜知道他师傅魏大兽医就喜欢这个职业,农场的配种站改制后,魏大兽医就仨瓜俩枣地把配种站买了下来,至今,这位六十多岁的魏大兽医身边,还围着一群种马种牛种驴种羊种猪呢。魏大兽医那种靠配种挣了大钱的气派样儿,煞是令人羡慕,就连他进城找小姐,浑身上下冒出的那股子硬实劲儿,都让人感觉他活脱脱就是一个铁打的种人呢。
  可是黄大胜却不这样想,他坚信自己就是人们常说的女怕嫁错郞男怕入错行中的那个入错行的典型,于是他剜门子掏洞,硬是把自己从配种站鼓捣进了城里的一个机械厂。一台机床上的车工活,让黄大胜干起来很舒服,而令他不舒服的是,在剜门子掏洞调动工作期间,他用上了跟自己结婚不长时间的媳妇做公关,公着公着,一个偶然机会,他发现城郊边上的一个饭店里,自己媳妇正被一个男人搂着在用舌头殷勤地给她洗脸,他知道城郊那一带是这座城市的著名红灯区,那里的饭店客栈歌厅洗头房摁脚屋什么的,都在做着人肉生意,而搂着自己媳妇的那个男人,正是自己那时应该去求的一位领导。从门缝中窥到了这幕场景之后,领黄大胜来此消费的祝天辉不干了,就想推门进去,没想到却被黄大胜一把给拽了回来。
  在费尽周折办理完了与自己媳妇离婚的手续之后,黄大胜在酒桌上对祝天辉说:“看你土包子翻身泥腿子上岸的熊样,今后我跟你干算了。”此时的祝天辉穿着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流行的厚呢子双排扣西服,脚蹬着一双尖头皮鞋,在将手腕上的金链子上下撸了撸之后,笑呵呵地对黄大胜说:“你想跟我干啥呀,我古墓里钻进去钻出来的容易吗,我看守所里窝头白菜叶子汤的容易吗,我一天二十四小时担惊受怕的容易吗。”祝天辉顿了下接着说:“不过大胜你要是认可了我这三样不容易,那我就答应你跟我干。”黄大胜此刻正夹着一块红烧肉往自己嘴里送,听祝天辉这么一说,便把快要送到嘴边的红烧肉放回到了盘子里,说:“我可不认可你说的那三样不容易,我还是回到机床边干我的车工去吧。”
  祝天辉当时说:“黄大胜你信不信你这辈子会离不开我?”黄大胜摇头;祝天辉就说:“黄大胜你信不信你跟我干上半年你就能再娶到一个媳妇?”黄大胜摇头;祝天辉又说:“黄大胜你信不信你那个机械厂过不了几年就得黄?”黄大胜摇头;祝天辉还说:“黄大胜你信不信你一年的工资都不如我现在身上带的钱多?”黄大胜点起头来。
  祝天辉料事还算比较准确的。多年后黄大胜的机械厂黄了,这是事实,多年后黄大胜跟祝天辉一起干了,这也是事实,只是黄大胜都跟祝天辉干上多年了,他也没有再娶到媳妇,直到他掉进坑洞里摔死,也还是自己一个人跳着干巴巴的单杆儿舞。而黄大胜死后立马就放出自己的魂魄吓了祝天辉一跳,尽管这一幕是出现在了祝天辉的梦中,不过也算是应了他所说的“黄大胜你信不信你这辈子会离不开我”的那句话了。
  可现实是,黄大胜走头无路跟祝天辉干上了盗挖倒卖文物的勾当之后,便后悔了,那一挂肠子给悔的,用他的话说:“大肠小肠回头肠,全他妈都悔青了。”黄大胜跟着祝天辉进过两次监狱,头一次是判一缓二监外执行,第二次是实实惠惠地在监狱里呆了一年半,若不是他当时把自己的责任全都推给了祝天辉,说不定他跟祝天辉一样被砸进去三年呢。那次是在内蒙境内犯的事儿,黄大胜跟祝天辉各拿着一把洛阳铲,盗了一座据说是辽代的墓,从里面起出了几个瓷罐子来,还没等转手把这些东西卖出去,就被公安连人带物地给收走了。祝天辉从监狱里点了全卯出来后,知道黄大胜早早就被放出来了,便心说:挖那座辽墓,线索是他提供的,工具是他准备的,活儿是他亲自干的,那几个瓷罐子也是他抱回来的,我只是做做场外指导而已,怎么我还比他判得重呢?这小子一定是给我落井下石了。祝天辉这样自话自说的时候,却忘记自己有一个经年累犯的身份了。   祝天辉出狱后的第一顿饭是黄大胜请的。酒足饭饱之后,祝天辉不动声色地说:“大胜呀,我们还得接着干呀,我们不能被眼前的困难所吓倒呀,我们要坚定信念呀,我们得重打锣鼓另开张呀。”祝天辉的这一顿“呀呀呀”,把黄大胜都呀呀得攥着一双拳头信心满满地快要爆棚了。
  这一次他们不是盗挖古墓了,而是倒卖文物了。祝天辉瞄上了一个农户家里老辈子传下来的一块古玉佩和一件燕王职戈,他对黄大胜说:“大胜呀,我刚从监狱里出来,手头没多少钱,你把那两件宝物买了吧,我给你联系卖出去,挣点你们上下家的过手钱就成。”黄大胜心想这可比盗墓的风险小多了,不动心思也不动体力啥的,靠着祝天辉多年积攒下的人脉就把钱挣了,这活儿能接。于是黄大胜满心欢喜地照着祝天辉的话就去做了。
  那两件宝物被黄大胜买回来放在家里都好多天了,正急着要出手时,却联系不上祝天辉了。有一天黄大胜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拿起来一听是祝天辉,便问怎么回事。祝天辉解释说自己正在大连躲以前的一个老案子呢,那个老案子刮拉上他了,他还说为躲这个老案子,他把自己的手机卡都抠出来了。黄大胜说:“那两件东西怎么办,你快给我找下家呀。”祝天辉在电话里这么这么了一通之后,黄大胜满心欢喜地又照着祝天辉的话去做了。
  那天黄大胜包里装着那两件宝物走出家门去了长途汽车站,坐上了开往沈阳的虎跃快客。车刚一进收费站就被截停了,栏杆旁站了几个挎着长枪的武警,两个着便衣手里攥着短枪的人上来就说,有人在城里打劫金店,请各位旅客配合一下我们的例行检查。这期间走在前头的那个便衣还亮出了证件。黄大胜的汗当时就下来了,心说:打劫犯没查着别再把给我查着了。可现实还真让黄大胜“心想事成”了,当他这个包被打开后,他这个人随即就被控制了。
  其实祝天辉是在大连庄河的前妻家给黄大胜设了这个套的。几天后祝天辉回到北票,知道了黄大胜被抓的消息,便心说:傻小子你跟我玩儿,我在监狱里一个人蹲着你却出来满世界跑你讲究吗你,你还往死里咬我,这回你咬吧,该。而黄大胜还真对上祝天辉送给他的“傻小子”的这个名号了,就是到他摔死那天,都没真往祝天辉身上想,他只想自己的点儿也忒背了,咋就跟打劫金店的那家伙搅和在一起了呢。说心里话,也该着祝天辉没被黄大胜怀疑,那天他隔山隔海地大老远举报黄大胜,还真不知道离自己几百公里之外的北票发生了金店抢劫案,要不然这个套或许就被黄大胜给识破了呢。祝天辉嘿嘿笑着自言自语:人家公安这可真是搂草打兔子两不误呀。
  当时祝天辉的前妻目睹了他给黄大胜设套的全过程,就说:“祝天辉你损不损呀,你连自己的同伙都祸害。”祝天辉说:“我对外人损不损你别管,我对你们娘俩损过吗?当初我们俩离了,你领着咱儿子找个爷们就跑到这儿来了,咱儿子长这么大,用你们两个后搭伙的养活了?就是我进了几回监狱给儿子钱不及时,出来后还不得加倍给呀,头些年这爷们出海打鱼翻船淹死了,你们娘俩的吃穿用度还不是我全供着,我为什么一次就打够给你们娘俩好几年的生活费,怕的就是不知我哪时再进监狱你们娘俩在外面断顿了,你说我这样做损不损?”前妻摆着手说:“祝天辉你别钱钱钱地解释了,你给我们娘俩再多钱也用不着抱怨,你是没伤害过我呀还是没伤害过你儿子呀,你看看你来这儿都好几天了,你儿子理你吗?”祝天辉听到这话,一下子抱着脑袋“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时正好赶上已读高三的儿子开门进屋,看到眼前这幕,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用他那海鲜味十足的庄河话问:“妈,他介是嫩么啦?”“他没怎么,妈也不知道他在呜呜啥。”听着他们娘俩对话,祝天辉边呜呜着边想:这几天来,儿子从没在自己嘴里对他这个亲爹往外蹦出一个爸字来,看看我这个亲爹当的呀,怎么就这么惨呀。
  这么多年来,祝天辉最怕别人触碰的地方就是他与儿子之间的这个父子情了。儿子两岁那年,祝天辉在外面遇上了一个女人,白天这个女人在政府机关有规有矩地上班,晚上就换了一套行头有模有样地在各种场合间周旋,而祝天辉就是在其中一个场合遇到了这个女人。那段时间祝天辉刚刚偷挖了别人家的一个祖坟,从里面弄出不少东西换了不少钱,手头非常宽绰。这个女人就开始围着他转了,把他给转得五迷三道的。
  可是祝天辉却不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在始终盯着他。
  有一天天刚擦黑,路灯刚刚点着,还处在被落日的余晖搞得半死不活的状态。祝天辉来到了一个宾馆房间,看见这个女人正倚在床头冲他笑,猴急的他忘记反关上了门,甚至连那个门锁弹簧闭合的程序都被他给省略掉了。两人没有任何言语沟通,只用了两个在空中啪啪碰冒烟了的眼神,便开始脱衣滚起了床单。一阵折腾后,这个女人在祝天辉身下扭着自己的一张脸,想睁开眼睛看看正在亢奋中的祝天辉,没想到这一看,就看到了床边站着的那几个人了,其中一个人正轮着自己的大巴掌,朝祝天辉的大白屁股狠狠地甩了下去,这个女人“啊”地一声就闭上了眼睛。
  房间的门没被祝天辉锁上,祝天辉却被这个受到了惊吓的女人给锁上了。当时祝天辉的前妻抱着两岁的儿子,左手边站着儿子他大舅,右手边站着儿子他二舅,儿子他大舅刚把甩出去的大巴掌收回来,儿子他二舅就把自己的大巴掌又甩到了祝天辉的大白屁股上,还边甩边喊:“你们这对狗男女,快给我起来!”儿子此刻在前妻的怀里用小手指着床上的祝天辉在“爸爸爸”地叫着,叫得儿子他妈都捂住了儿子的眼睛,儿子突然间被捂得嚎啕大哭起来。要不是儿子他大舅他二舅身上的人道主义精神光芒四射,祝天辉的下场或许很有可能是跟这个女人一同被推进火葬场给烧了呢。儿子他大舅他二舅还是将祝天辉他们两人裹了条宾馆的毯子,送到了医院。
  这个原本是一对男女开房偷欢时遭遇到的突发意外事件,外泄后由人们口口相传,竟被演绎成了一个香艳无比而又惊险刺激的八卦故事,并且闹得整个北票城沸沸扬扬起来。那些天祝天辉的两个耳朵根子似乎都被烧红了,他感觉自己都上了北票城酒桌茶桌麻将桌甚至是会议桌的头条了,他甚至感觉这头条被人们说着说着,忍不住就会在各种桌上出现各种笑喷呢。这个在当时极具爆炸性的头条,长大后的儿子能不知道吗?儿子他妈,还有儿子他大舅他二舅,能不告诉他吗?我真是自做孽不可活呀。   时间是制造各种丑闻的人的一块最好的遮羞布。多少年过去了,祝天辉的羞耻感渐渐淡了,又回归到他的生活常态里来了,就连当初跟他锁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在经过了服毒、割腕、上吊、摸电、投河、撞墙、卧轨、跳楼的这八番折腾之后,又好端端地开始有规有矩地在政府机关上班了,晚上华灯初上,这个女人又开始换了套行头有模有样地周旋于各种场合了。据说现在一大把年纪的她,去韩国考察时顺便把自己的上下两张嘴整得跟花骨朵一般,正卯足了劲儿跟自己身边的一大堆小鲜肉周旋呢。而对自己的过往脑子里经常断片的祝天辉来说,只有在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一想起当年儿子两岁时喊自己“爸爸爸”的童声,就表现得相当不自在,如今儿子都二十多岁了,声调由细变尖,由尖变粗,粗中还带着磁性,然后又由北票话变成庄河话,再由庄河话变成普通话,可那个最令他听来受用无比的“爸爸爸”的童声,却在这一系列的声调变化中,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晚上,看着读高三的儿子吃完饭悄没声地回学校上晚自习去了,祝天辉对前妻说:“你跑庄河找的这个后搭伙的也走了,你这里也没别人了,你们娘俩就跟我回北票得了。”前妻收拾着碗碟说:“祝天辉你愿意来庄河你就来,我不拦着你,你想让我们娘俩跟你回北票,这么告诉你吧,门都没有,我们娘俩嫌丢不起那个人。”
  从大连庄河回来后不久,前妻给祝天辉打来了电话,说:“儿子不学习还搞对象,跟当年你那损出一样一样的。”祝天辉接到电话后紧张得都不行了,心说儿子都读高三了,马上快要考大学了,我这辈子看样子算完了,可儿子这辈子才刚刚开始,我不能让他将来学我这损出呀。于是祝天辉就找了个算命先生,问自己儿子现在这个不着调的状况如何破绽。算命先生问了祝天辉儿子的生辰八字之后,就点着三柱香在黄表纸上画了一道符,并且将这道画好了的符叠成了一艘小船,让祝天辉放到大凌河里。祝天辉给算命先生付了破绽钱之后,就独自一人来到了大凌河边。那时节正值深秋,大凌河经过一个夏季的泛滥之后,岸边淤了不少的泥。祝天辉不知深浅,脱掉鞋挽起一双裤腿就举着那艘纸船往淤泥里走,想把纸船放进河中心让水尽快带走,以便给远在庄河读高三的儿子带去好运,可没想到他还没迈进去几步,两条腿就被陷住了,而且越陷越深,眨眼间就陷到了自己的腰部。祝天辉在淤泥里挣扎不出来,突然间害怕了,就嗷嗷大喊起了救命来。祝天辉的这一喊,惊动了岸边正割苞米的几个村民,他们拎着镰刀跑上前来一看,见祝天辉此刻已陷到了胸口位置,于是其中一个村民忙跑回去拿了根绳子向祝天辉扔了过去。祝天辉抓住绳子被几个村民一二三地快要拽出淤泥之时,有个村民就喊起了停来。这位村民说:“这位同志,我们现在是不是救了你一条命?”祝天辉在淤泥里道:“是呀,你们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呀。”“那你咋跟我们这些救命恩人再生父母表示呢?”祝天辉道:“各位恩人各位再生父母,等我上来再表示行不?”那个村民说:“不行。”祝天辉“噗噗噗”吐了通嘴里的水草泥沫子后,见自己又陷下去了,便急急地喊:“各位恩人各位再生父母,你们把我的车门开开,里面有个包,你们把包里的钱分了吧。”就这样,祝天辉被一根绳子遛着,眼看着岸上的村民们把自己包里的钱给分了。其中一个村民举着手中的钱说:“看看,我们四个每人分你一千五,剩下那些零头我们不要了。”说完之后,祝天辉就在这四个村民的一声号子声中,“哗”地一下,被连汤带水地给拖出了淤泥。
  现在,祝天辉一个人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抻散了架子一样,连想翻一下身的气力几乎都没有了。窗外有几只燕子在上下翻飞,灵巧的身子上闪着星星点点的紫光,它们偶尔钻进那丛垂下来的柔软的柳条间,偶尔用翅膀轻轻触碰一下柳条,那上面挂着的苞芽,此刻正被这一波接着一波的春风吹开,似乎连这些苞芽抽叶伸展腰身的吱吱呀呀声,都被兴高彩烈的燕子们听到了。而平躺在床上的祝天辉看着窗外生机勃勃的一切,羡慕得甚至全身哆嗦起来,他的喉结不停地移动,像是在努力地吞咽着唾沫,又像是在努力想对谁说些什么话,一张蜡黄的脸上凸出着一双颧骨,而塌陷下去的那对腮帮子,使他本来就很尖的下巴,显得更尖了。祝天辉在这阳气上升的春天里,歇息了一阵之后,感觉身上又有了一丝气力,便侧身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盒子来。这小盒子是由红木做的,三十二开的书本大小,做工精细,四个角都包了铜皮,合页和锁具也都是铜质的,盒子的四周用浅浮雕的技法刻了梅兰竹菊,正面则是鲤鱼跳龙门的浅浮雕。祝天辉打开盒子,里面是满满当当的战国红小雕件,他喘了一会儿,开始往外挑着一些东西,还边挑边说:“等我死后,我要把这个带上。”祝天辉每挑出一个小雕件,就这么说上一遍,“我要把这个带上”这句话,竟被他重复了有十几遍之多,直到最后他的手塞在红木盒里抬不起来了,他才停止了叨咕。祝天辉开始咬起了牙,从他肝部溢出来的疼痛,让他觉得那地方正有不少拿着刀的小人儿在戳着剜着剐着削着剔着呢。
  祝天辉忍着巨痛,将那些小雕件收拾好放进红木盒里,然后又装进了床头柜中。这之后祝天辉又摸出了电话,想找一个熟悉的号码,告诉使用这个号码的人自己恐怕真的不行了,求你快快把我送医院去吧,于是他就开始划屏,划了一通屏后,便泄了气一般让电话顺手自动脱落在了自己的胸脯上。“这一电话卡上的人看样子谁也不能来救我了,还是我自救吧。”
  此时祝天辉的手机已滑落到了自己的肋下,可他却全然不知,就举着一双空手,用自己右手的食指瞄起了自己左手的掌心,嘴里一边说着医院的急救电话号码,一边摁了起来。祝天辉摁着摁着,便看到了眼前有两扇对开的大门。这是两扇朱红色的大门,门钉全都是紫铜打造的,每扇门的门钉横排竖排都是九个,锃明瓦亮得都晃眼睛。祝天辉看在眼里,精神头足了起来,“九九八十一个门钉呀,这不是皇宫大门嘛,我想去医院怎么来皇宫这里了,这是谁家的皇宫呢?”正在祝天辉纳闷之际,这两扇大门“嘎吱”一声嵌开了一道缝,随后就从门缝里挤出了一个三条腿的金蟾来,这个金蟾大如簸箕,嘴里叼着一枚盘子大小的铜钱,正“呱唧呱唧”地朝他蹦了过来。祝天辉看到眼前这一幕,倏地一惊就麻遍了整个头皮,心说:这不是郑百财郑大师雕的战国红金蟾吗,它怎么还活了呢。正在祝天辉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金蟾吐了嘴里的铜钱开始说起话来,还是用地道的北票口音:“祝天辉我他妈夜嘞后晌就找你,找到今天日头爷都爬上三竿子了才找到你,你快把我送到郑大师家里去,我后背上有几个疙瘩不咋圆,浑身乌糟糟地不亮,钱串子绳他也没给我拴好,你快让他给我再拾掇拾掇去。”这金蟾说着说着,就“呱唧”一下蹦到了祝天辉的怀里。而这时的祝天辉被金蟾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撞,便“妈呀”一声朝后倒去,整个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紧接着就从胳膊处传来了针扎似的疼痛。   过了好长时间,祝天辉才清醒过来,还没睁开眼睛,就听有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在问:“祝老板他这是咋了,他在做噩梦呢吧?”待祝天辉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医院,正在某个病房里躺着,站在他床边的一个穿白大褂的女护士,戴着一个大口罩细声细语地对他说:“刚才你做噩梦了吧?给你扎针你老是动胳膊,我都给你扎了三次了。”祝天辉刚想回答,却看到这个女护士身后站起一个穿红衣的女人。女人松开祝天辉的胳膊说:“祝老板,你要配合人家这个小姑娘呀,人家还是个实习护士,第一天上班就碰上你这个不老实的病人,你别再把人家小护士吓坏了。”
  祝天辉歪着脑袋在确认了跟她说话的红衣女人是自己的保姆之后,眼泪都快流下来了,说:“我的病咋样呀,我咋来这儿的呀?”保姆在帮着实习女护士给祝天辉扎上点滴之后,并没有告诉他他的病现在已到了主治医生所说的肝癌晚期了,也没有告诉他病人随时都有肝昏迷的症状出现、随时都会死掉的这些话,而是这样告诉他:“祝老板你要挺住呀,打几天点滴就好了。你问我你咋来这儿的,起初我打电话你不接,后来惦记你就直接去你家了,开门见你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我就打120了。”红衣女人给祝天辉掖了下被角后接着说:“你现在住院的费用我都先给你垫上了。”祝天辉的泪终于流出了眼眶,说:“我不能让你给我掏一分钱,我都这样了你还来帮我,你真是个好人呀。”祝天辉就告诉保姆自己有张卡藏在了家里的某某处,“那张卡的密码就是我现在使的电话号码,你上我家把它取出来吧,给我治病说啥也不能让你花钱呀。”保姆说:“那我就去取了。”祝天辉就伸着大拇指冲保姆比划了起来。
  看着保姆转身出去之后,祝天辉就想:现在看来,这个女人对我还算是有情有意呀,我有钱的时候并没有帮衬她多少,人家伺候我吃喝伺候我洗涮啥的,也就是给人家付个工钱而已,人家伺候我睡,每回也就是比照自己找小姐的那个价钱给人家,可我就是这么对待人家,人家还主动来帮我,让我说啥好呢。眼下儿子和儿子他妈是指不上了,如果我真到了不行那一天的话,我就把自己的身后事统统交给她处理算了。
  祝天辉躺在病床上,到现在还清楚记得自己与保姆见面那天的情形呢。在那天之前的某个深夜,祝天辉与黄大胜将郑百财郑大师放在工作室里的几个成品与接近成品的战国红雕件给偷了出来。祝天辉只分了一个雕件,其余的全都给黄大胜了。黄大胜对那件三条腿的金蟾爱不释手,只是那金蟾还没有被郑大师加工处理到位,抛光不好,一些细节处的雕刻也没有完成,可他还是要了这件东西,或许他感觉因为携带方便容易变现吧。而祝天辉分到的那个战国红雕件,虽是一个完整的东西,却很大很重且绺与脏也很多,可在他看来这并不算什么。郑大师看样子是充分利用了俏色,尽量挖脏去绺,在这块战国红上雕了不少谷子苞米高粱大豆和辣椒,他还把整个石头雕成了一个荆条编成了篮子,篮子里就盛着这些农作物,看上去喜庆无比。祝天辉就私下给郑大师的这个雕件取了个“五谷丰登”的名字,祝天辉自言自语:郑大师对不起了,我们多年的好朋友做不成了,谁让你雕的这件战国红这么稀罕人呢。避过半个月的风头之后,黄大胜去北京潘家园脱手了属于他的那几件脏物,祝天辉看着“五谷丰登”,这么大的一个雕件,北京潘家园是不能去了,赶上节日了,进京查得严,万一出什么事呢,还是去大连的香炉礁吧,香炉礁市场有他的一个熟人,还是去那里脱手吧。可怎么带过去呢?我是个在局子里挂号了的人,人家若是盯上我可就坏了,不行就雇个人吧,帮我把这东西带过去吧。雇谁呢?祝天辉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了楼道里的小广告,他来到楼道看了通修锁的、搬家的、换液化气的、擦玻璃的、伺候月子的小广告之后,便打了擦玻璃的那个小广告。
  祝天辉看着来者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面相很善,还背着一兜子擦玻璃的用具,就说:“这位妹子,我不擦玻璃,我想雇你跟我出趟远门行不?”那个女人的语速很快:“不行不行不行,我家里还有个病人呢。”“谁病了?”“我爷们,下井时砸断了腰线,瘫在床上都快三年了。”祝天辉“噢”了一声说:“可我就看重你了咋办呢,你能不能找人伺候你爷们几天,帮我一下,跟我出这趟门回来,我给你开两个月的擦玻璃工钱如何?”
  就凭这么一个简单的认识交流过程,这个女人就决定帮祝天辉了,到后来就把自己帮成他的保姆了。
  当时祝天辉将保姆和自己打扮成一对民工夫妻模样,被子里裹着“五谷丰登”,外面又套上个大编织袋子,然后被保姆扛起来就一前一后地出门了。祝天辉在后面远远地看着保姆扛着那么大个袋子,走道都东倒西歪的,很是担心那里面的雕件。不过担心归担心,祝天辉和保姆两个人还是顺利地来到了大连。在香炉礁附近,祝天辉将保姆安顿在了旅店中,自己换上了一套干净利落的行头,照着五谷丰登的大小买了一个缎面礼品盒子后,就将脏物装进去提到了市场二楼的一个文玩店里。祝天辉跟店老板做的这笔交易非常顺利。店老板领着祝天辉去了趟楼下的银行网点,将钱划到祝天辉的卡上并相互确认了之后,祝天辉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机还落在店里,店老板就领着祝天辉又折返了回来。见手机被店员递了过来,祝天辉刚道完一声谢,店老板便说:“祝老板,以后有什么战国红雕件尽管送过来,兄弟我不会亏待你的。”祝天辉现出一张哭丧脸说:“本来的二十八万,让你硬是抹掉了八万,你说我亏还是不亏。”
  两个人正说话间,从博古架后面转出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七十岁上下,看上去保养很好,红光满面的,连额头和眼角上的褶皱弯得都是那么柔和。祝天辉觉得这个女人很眼熟,像是从哪儿见过似的,他正这样想着转身要走时,就看见那个女人手中拿着一个红黄两色的玉石物件,这个玉石物件更让他眼熟了,不就是几十年前放在办公桌一摞作业本子旁边的那个玉猪龙吗。祝天辉惊得不知如何开口说话了,刚要张嘴,就听店老板说:“妈,你不是在北票当过知青嘛,我的这位朋友就是北票的。”这时的祝天辉终于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说话了,他绝不能让眼前的这个女人知道自己是她下乡当老师时的学生,绝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那个女人这时对祝天辉说:“噢,你是北票的呀,咱俩还是半拉老乡呢,我在北票大凌河边上一个叫祝家板子的地方还当过老师呢,你知道祝家板子吗?”祝天辉心说:王玉莲王老师呀,我怎么不知道,祝家板子哪棵树长啥样我都知道,你跟我爸在二道沟的高粱地里办啥事了我都知道。可是一到回答那个女人的问题时,祝天辉却边往门外走边说:“不知道,北票还有叫祝家板子的地方呢,不知道。”待祝天辉都快要走到门外去了,那女人还在说:“祝家板子南山坡上有一片古墓,我有个学生当时还掉进去过呢。”祝天辉停住脚步,突然推翻了先前绝不能暴露自己身份的这个念头,扭头便说:“王玉莲老师,有个外号叫祝大牲口的人你认识吧,他是祝家板子的民兵排长,他还是我爸。”那个女人听祝天辉这么一说,自己手里的玉猪龙登时就掉在了瓷砖地面上,摔成了整整齐齐的四截。   祝天辉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了文玩店,边走边想:我爸几十年前来大连讨要自己送给这个女人的宝贝,可宝贝没要回来却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的命扔在了这里,眼下这一百多万的玉猪龙摔碎在了地上,已变得一文不值,哈哈哈,这样的结果也可以让我爸瞑目了吧。其实祝天辉没想到,这样的结果最终也让王玉莲老师瞑目了。自打那个价值百万的玉猪龙被王玉莲失手掉落摔碎以后,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一股血,直冲上这位老知青的脑干,还没等祝天辉领着保姆回到北票,他亲爱的王老师就已经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时间又过去很久了,就是到现在,祝天辉也不知道大连香炉礁的那个文玩店里,在他走后竟发生了那样大的一件事,如果他知道了,那他是接着“哈哈哈”呢,还是“呜呜呜”呢,谁也无法钻进他的心里看清楚了。
  当时祝天辉回来给保姆结了两个月的工钱、并正式雇用了她之后,一段平稳安静、吃喝玩乐的好日子又到来了。一天,祝天辉闲着没事,想邀上黄大胜一起去看看被盗后的百财工作室怎么样了,一打电话,得知黄大胜正在玛瑙山上给人家看场子呢。黄大胜在电话里说:“我打通了好多个关节,趁各个关节运转不灵缺油的时候,战国红可着劲儿由我们挖呢,哪天下山给你带过几块去。”祝天辉收了电话就想:黄大胜你缺德事做多了别他妈掉自己挖的坑里摔死。这虽是一句不走心的想法,可是当祝天辉眼下躺在医院里知道了黄大胜的死讯时,还是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当时祝天辉自己一个人来到了百财工作室。这个百财工作室早已变成了一个小商店,商店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六月大夏天的,这个人还穿着一件厚羽绒服,只要这个人动一下,鸭毛就从羽绒服里飞出来,在阳光下像是下了一场六月雪似的。祝天辉走近一看,才看清这个人是郑百财郑大师,此时郑大师在六月雪中举着一个金刚石磨头嚷嚷道:“四条腿的是蛤蟆,三条腿的才是金蟾,金蟾聚财呀,我给你雕的金蟾还没抛好光呢你怎么就拿走了呢,这不是丢我手艺嘛,来来来,你给我拿回来。”于是,围着他看的几个人就轰笑了起来,还说:“这个疯老头可咋整呢。”祝天辉远远地看着听着,突然间有一种钻心的疼痛,从他的右肋下再次冒了出来。
  祝天辉儿子从外地接到保姆的电话赶回来的时候,祝天辉已被医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小伙子得知自己的父亲被医院放弃了治疗之后,便与保姆商量着安排起了祝天辉的后事来,并听从了保姆的建议,请来了个阴阳先生。
  那天的天公美滋滋的,把云彩拨得很远很远,还把春天的光线搓得非常柔和,每一缕光线拴在草叶上花朵上树梢上的时候,引得各色小飞虫们都拍着自己的小翅膀欢呼上一阵。那天的祝天辉也美滋滋的,他躺在回老家的车上,并不知道身边的人已提前开启了他身后事的程序,他的脸出奇的红润,看样子像是上了妆一般,他美滋滋地叼着那枚战国红坠儿,感觉着里面藏着的男人身上勃勃雄起的那三件套,心说儿子回来就好办了,让我又有干一番大事业的冲动了。祝天辉想着想着,突然间“啊”地一声,就将一团血雾从自己的嘴里喷了出来。祝天辉这辈子最后剩下的那一丁点意识,也被他弄跑偏了,他是把自己刚刚喷出的那团血雾,当成了一个放着红光的大大吉兆了。
  祝天辉并没有像他生前所希望的那样入了自己的祖坟,而是埋在了他小时候看到鬼火出没的那个土崖子下。在祝天辉入殓的时候,阴阳先生问祝天辉的儿子:“一会儿就该打棺钉了,小伙子还给你爸带过去些什么吗?”祝天辉儿子抱着那个雕刻精美的红木盒,面无表情地说:“他喜欢这些东西,就给他带过去吧。”阴阳先生说:“你爸身上都带过去不少了,脖子上手腕上脚腕上腰上都有了,嘴里也含上了,手里也攥上了,耳朵眼也堵上了,连屁塞都给他顶上了,身子上摆了不少,身子下也铺了不少,小伙子你留点吧。”祝天辉儿子摇了摇头:“他的东西我什么都不留,全都给他带过去。”
  据后来有人报料,祝天辉死后还没过八个月,他就被人从坟墓里给扒拉了出来,随他陪葬的那么多战国红雕件,又开始陆续进入了流通市场。而祝天辉的那副骨架,窝在了自己坟门边好多天后,终于被一场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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