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葬礼(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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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是人气最弱鬼气最强的时候。老人就是在凌晨时分死的。
  老人此前一直在梦里穿绕,他梦到了那个被绑在电线杆上死去的人,他被他的样子吓坏了。因此在凌晨时分的黑暗中他孤独地睁开了眼睛。被噩梦打乱的神志过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楚自己正躺在床上。
  他吁了一口气,这时眼睛也适应了黑暗里的幽光。他在床上费劲地转向窗口的那面。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从窗口望去,一个黑色的屋顶边缘连着一块暗灰色的斑块。外面的树梢在冬夜的寒风里发出阵阵尖叫。
  他感到一阵寒意从脚板迅速地爬到了脑门。干燥而发皱的皮肤突起了疙瘩。于是他紧了紧身上盖着的已经有些板结的棉被,但干涩发苦的喉咙迫使他想爬起来找杯水。在干渴与冷之间权衡了许久,他才伸出颤巍巍的手抓住挂在床头的外套。
  起身时他听到骨节在咯咯地发出呻吟,但寒冷促使他快速地套上外衣。尽管关节僵硬得有些不听他的使唤了,他慢慢地掀开被子感觉到被子所聚在一起的暖气马上就逃逸了。干燥发皱的皮肤再度被寒意绷紧。以差不多只剩下两扇胯骨的屁股为支点,他抬起腿朝床外旋过去,膝弯搭在床沿上后改用双手为支点提起屁股往床沿滑去。
  是僵硬的骨头让他感到完成这些动作是多么困难,因而肺剧烈地鼓起来。他不敢在这阴冷的空气里大口地呼吸,他强制地把这口气压在了胸口。心跳也为之迟缓了一些。他知道第一口粗气喘上来,下一口就会接着上来,这样就没完没了了,他的肺就会像风箱一样响个没完没了。
  终于他坐在了床沿上。双手抓着床沿先伸出一只脚去探鞋。他同时试着把那口被抑制的气升上来,但很快他就控制不住了。刚被绷住的心脏现被放松后喷出一股血液直冲脑门。那股堵在胸口的气也在喉咙与气管的分岔处打转膨胀。老人感到两眼一黑两只手再也抓不住床沿,像一个沉重的麻袋一样倒了下去。
  老人的儿子习惯了在以往的清晨里被父亲开门的声音叫醒的日子。在这个冬天的清晨他一直睡到自然醒,他在床上坐起来。冷冷的空气从支起的被窝空隙钻了进去。睡在一旁的妻子本能地伸手拉紧了被子,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他在床上穿好上衣才下床穿裤子。他先是打开窗户让冬天早晨的阳光钻到房间里,才打开房门,穿过堂屋把大门打开。开门时他发现这开门的动作是多么的陌生。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这陌生感就被迎面而来的阳光刺激了眼睛。把头偏向一边用手轻轻地揉了揉,竟揉出了眼泪,在门槛上的蓝色大理石上蹲了一会儿。
  擦干眼泪抹去眼屎。他才在晨光里想到以往这大门都是父亲打开的。他今天为什么不起来开门?
  他站起来转身往里间屋走去。父亲的房间的门没有上栓只是虚掩着。他推开门后就被房间里幽暗的光线模糊了眼睛。父亲屋里的窗户的下一半被一张塑料膜遮着,上一半的木窗条上布满了蜘蛛网,风吹来一前一后地张扬着,窗下是一只很大的木柜,木柜的阴影投到了床前。因此床与柜之间的空隙是幽幽的一片。
  他模糊的眼睛没有看到父亲正躺在那片幽暗里。他凭直觉走向父亲的床铺。幽暗里他被绊倒了。倒下去的瞬间他的眼睛适应了房里的光线。他看到父亲不在床上但被子掀开了。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就已经摔倒在父亲身上。慌乱中他摸到了父亲僵硬的尸体。
  他吓坏了。
  他像一个被压的弹簧弹跳起来在眨眼间退到了門洞里。他有一半的身体处在房间的幽光里,有一半身体处在堂屋的光亮里。此刻他揣着怦怦直跳的心惊恐地往父亲的床前望去。这回他看清楚了,躺在地上的是父亲。
  他站在门洞里大声叫妻子。妻子在床上懒懒地应了他一声,没有起来。于是他站在门洞里气急败坏地叫起来。
  “爸爸死了。爸爸死了。”
  妻子在他的声音落了之后才冲出房间。身上还穿着单衣,脚上是拖鞋。妻子站在他身后朝房里望去。然后就哭叫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不是家公的死让她感到难过,而是死了一个人在家里让她感到心烦意乱没有了主见。在哭泣中她看到丈夫走了进去。丈夫在家公的尸体前站了一下然后回头招手叫她进去。她站在门外的光里摇了摇头继续哭着。丈夫只好蹲下去抱起已僵硬的尸体放到床上。
  做完这些事后,夫妻俩回到了堂屋里。妻子已停止了哭泣,两眼湿漉漉地望着他。巴望着他指明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已由最初的慌乱过渡到了平静,没有什么大事,父亲年纪本来就大了,早去晚去都一样。因此他吩咐妻子去通知大哥二哥时所用的口气显得相当镇定,一丝不苟。连进门要跪下这个细节也没有漏掉。甚至妻子穿着单衣拖鞋就要往外走的事他也注意到了,他叫住妻子穿好衣服鞋子再去。
  很快大哥二哥就来了,还有他们的妻子。他们依次站在床上看了一眼,男人们都没有哭。有一个想使劲儿抹出点眼泪但没成功。女人们倒是哭起来了,还好安排父亲的后事还不用她们想办法,因此她们三个站在一旁痛快地哭着。她们是在为死了一个人要遭受磨难而哭泣。
  三个男人站在门口商议怎么办。最后决议由经济宽裕的老大先垫钱办着。办完事后三兄弟再明算账。接下来这三对夫妇分头去告知族里的长辈,具体到每个细节的事还得由他们来主持。出门时老二的妻子已经抹掉了眼泪。她不知是朝自己的丈夫还是对兄嫂们说了一句。
  “现在大家都缺钱呢。咋偏偏碰上这时候?前些时候被偷的发动机现在都没钱买。”
  大家有意无意地望了她一眼。就各自忙去了。
  进门只跪长辈不跪同辈和晚辈。早起的长辈一般都在厨房的火塘边烤着火。他们就在厨房门口跪了下来,以悲伤的口吻说道:
  “伯伯。我爸走了。”
  这个长辈就惊讶地站起来走过去扶他们起来,他们感到了长辈手里烟火味的暖和,然后长辈连脸都没有洗就跟着他们走了。
  办丧事都有套规矩。几个长辈和三兄弟们议了议。三兄弟留老大在家主事负责支出。其余的到各亲戚那儿报丧。各长辈安排人去杀猪,请厨师,请鼓乐,地铳火药,刷新棺材,给尸体穿寿衣,借碗筷,借炭盘,买炭,写对联,买菜,买香烟,买花生爆米花糖果,等等。   去报丧的人在头上或腰上或手臂上扎上白布麻绳就朝各路奔去。路远的就借了辆单车,路近就用两只脚走。这时在路上的人都看到了他们在路上急匆匆赶路的神情。严肃得没有更多的表情。由于走得急他们气喘吁吁面色红润以至于在路旁的人们没有看到他们应有的神色。他们就一路走过去了。
  老远地看到亲戚家的门敞开着,就三步一叩地走了过去。也有的亲戚尚未起床。他们就不得不跪在门口静静地等待他们起床开门,而心里急得火急火燎的。还有一些亲戚散落在各处呢,都需要一一告知。
  在下午的时候,灵堂在公祠里搭好了。棺材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准备妥当了。就像一个固执的车厢等候着他唯一的乘客。现在终于启程了。
  棺材现在重新涂了一层黑漆在灵堂里散发着油漆的气味。尸体装殓在棺材里,露出了死者的额头,额头上贴着一小片红纸。孝子已跪在了棺材旁烧着纸钱,一旁支了一面大鼓和几席炭盘,这是为晚上唱孝歌准备的。对联以对称的形式在各处木壁上贴好了。空阔的祠堂大厅也整齐地摆好了炭盘,上面堆了一小堆炭。
  这时第一声土铳响了起来,接着第一声悠长的唢呐声也响了起来。丧事正式进入仪式。为期两夜三天。
  是轰天响的土铳让各处的人们知道这里有老人老了,知道的人会在傍晚时分赶往这里。他们来得及吃上免费的晚餐以及午夜的消夜——香烟花生糖果面饼之类的消遣之物。而且在这个寒冷之夜烤炭火扎堆儿是最好不过的了。在平时晚饭之后只有躺在床上等待第二天的缓慢来临。
  这也是各个地方赌棍们最开心的时候,一边烤着炭火一边打牌九打麻将玩十一点半,吃着不花钱的酒食抽免费香烟,没有比这儿更好的聚赌之地了。
  所以,到了晚上各方人马赶过来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已准备好了。他们没有功夫也没有心思去了解这妥当安排后面的劳苦。他们只管在红红的炭火旁坐下,快乐地消遣。唱孝歌要在酒食摆上来之后才开始,鼓乐手也要在酒食上来之后才能大吹大擂。
  现在他们有一声儿没一声儿地鼓捣着。到了明天,还会有各路亲戚请的乐手来加入他们。到时就更加热闹了。放地铳的铳手倒是很敬业,每隔二十分钟来一组四响炮。轰得地皮都在震动。
  吃饭的时候,孝歌唱起来了,专门请了两个歌手,再加上从各处来的几个爱好者,算起来有两桌。他们就摆起了擂台。看谁能唱得过谁。孝歌的内容是死者的生平与美德。唱得好能得到鼓手的一通长鼓以及旁听者的叫好之声。
  酒食过后,聊天的聊天,赌钱的赌钱,唱孝歌的唱孝歌。不时地有人站起来走到孝子跟前烧纸钱。孝子跪拜回礼。
  这时一只在一旁叫了半天的狗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注意那条狗很久了,它一直朝着墙根叫着,时而向前跃起继而后退,仿佛如临大敌。
  这个人惊讶地望了许久,但不得其解。有一次他甚至走过去仔细看了墙根,什么都没有。他再仔细看了那条狗,它完全不理会正在观察自己的那个人,它的眼睛着魔般地盯着墙根,低低地怒吼露出了它的两排牙齿。
  见狗也不理自己,这个人只好回到座位。他刚坐下曾广元就从一个牌局里出来了。这个人看曾广元走过来就往一边挪了挪屁股,曾广元坐了下来,他知道曾广元是老人的本家,从他扎的白布就可以看出来。他递了一支烟给曾广元,后者说了声谢接过来在炭火上点燃抽了一口才跟他说话。
  “你是哪边的?”曾广元问他。
  他告诉了他。曾广元“哦”了一声便不打算再说话了。
  “哎,那边那只狗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狗问曾广元。
  曾广元看了一会儿,对这个人说:
  “那条狗看到了脏东西了。”
  “脏东西?是个什么东西?”
  “唔。就是鬼魂之类的东西吧。今天死了人。阴气比较重。他想出来转转吧。”
  “狗能看得见?”
  “除了狗之外还有小孩也能看得见。哦。巫师也能看得见。”
  “小孩不怕吗?鬼魂是什么样子的?”
  曾广元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他:
  “这些事你不懂?”
  “不懂。我刚从外地回来。我从小就出去了。”这个人回答。
  “唔。原来这样。小孩只看得见他的亲人的鬼魂,别的就看不见。狗能看得出任何脏东西所以他在那儿狂叫。至于鬼魂的样子么。就是他死前的样子。”
  “你不害怕?居然有鬼魂在这里。”
  “有什么好怕的。怕的人是自己嚇自己。胆大人气就旺,胆小鬼气就重了。你知道为什么老人一死要人守夜?”曾广元问这个人。
  “不知道。是啊。为什么要摆这么多桌还给别人白吃白喝?”
  “哈哈,你不懂了吧。这个叫守灵夜。为的是增加人气。好让死者的鬼魂留在这里。以免死者还没入土就被孤魂野鬼拉走了。不然逢年过节都找不到他回家。”
  “原来是这样啊。”这个人恍然大悟,然后又指着另一处问,“那边到底是哪个呢?”
  曾广元又望了望那边,说你等一下我去问问,曾广元起身朝灵堂一角走去,过了一会儿曾广元回来了。
  “原来是他。”曾广元坐下来说。
  “是哪个?他是谁?”这个人问。
  “是那个贼嘛。”
  “贼?”
  “哈哈。你还没听说吧。去年我们打死了一个贼。”
  这个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被你们打死的?”
  “是咧。”曾广元露出了快意的表情。“哈哈。像破案一样咧,很刺激,还很严肃,这可不是经常能遇到的集体活动哦。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打死过人咧。”曾广元得意地说。
  “你们不报案?打死了没人来查你们?”这个人很惊讶。
  “报什么案?永岁的‘制服男人’不行。”曾广元大大咧咧地说。
  这个人又倒吸了一口冷气。
  “所以你们才不报案?”
  “报案有个屁用嘛。还不如我们自己来过瘾咧。”   “我们都恨贼。”曾广元说。
  “没有哪个不恨的。我们这里每家每户都丢过东西。发动机、摩托车、自行车、衣服、腊肉、田里的萝卜青菜。偷东西的发财了而我们却越来越穷,他们发财流得却是我们的汗水。我们的牙齿都差不多咬平了,握拳头的手用力过度而有些疼。”
  “我们设了个埋伏,一定要抓住他们打死一个,他们才会害怕。首先发现贼的是黄有兵黄有志两兄弟,他们俩刚从城里回来,恰巧碰到他们正要下手。我们追出来时其中的两个跑了,只有一个坐在三轮车上的贼司机留在村口的大树下没有反应过来,被我们捉住了。他们就是用这辆三轮车把我们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拉去卖钱发家致富的,而我们却越来越穷。”
  “他居然不承认自己是贼,把我们气得不打一处来。我们把他拉到晒谷坪,让他跪在碎石上面,我们继续审问他。他只说了他的名字,还说他只是一个拉客的慢慢游,他刚拉了两个人到这里,那两个人说要进来拉点东西叫他在村口等他们。”
  “我们都很火。没有哪个贼承认自己是贼的,他的嘴也太硬了。我们挥舞着手里的家伙威胁他说实话,他居然指着人群里的黄有志说,刚才拉来的两个人中就有黄有志一个。这个贼古佬的心机还蛮毒咧。第一个动手的是站在他身后的黄有兵,黄有兵闷不吭声地就是一脚扫了过来,这个贼古佬就像一个麻袋一样载了下去,这时黄有志喊了一句:‘打哟!老子抓的就是贼,嘴硬就打死你!’黄有志是第二个动手的,他手里拿着一根钢棍,他一棍子就打在了贼古佬的腰上,那贼只顾得上大呼小叫地求饶了。”
  “饶了他?”这时吴喜健在一旁接过曾广元的话,“偷我们的东西发了财买了慢慢游拉客赚钱。还叫我们饶了他?当时我接过黄有志递过的钢棍朝贼古佬的大腿上打了一下,他大腿肉还蛮厚的。然后我又朝小腿上打了一下,这里肉比较少,打在骨頭上够劲儿。”
  这时还不到发放糖果的时间,所以他们从自己的位置上离开聚到了曾广元这边来了。
  “这个贼古佬的命就是贱。反正打死不用偿命。”梁厚平聚过来说,“我和我老婆舞着一根洗衣棒。我根本就不想审问他。发动机都叫他们偷去卖了。还能要回来?我有一次报了案也没有消息嘛,索性就开打。我也不知打在什么地方了,反正碰到哪就算哪儿。”
  胡玉秀也走过来说:“这时那贼古佬只顾喊疼。我刚开始没动手。我心疼被偷动的豆腐机,一千多块钱咧。我问他卖到哪儿去了,他不说话,只哇哇地乱叫。问了十几分钟我觉得没意思,站起来踢了他一脚,踢完后我就站在旁边看别人如何审他。整个场面乱哄哄的也没有人正儿八经地审,况且那个贼古佬除了应对那些木棍铁棒之外也没多余的精力回答。所以很多人问了一通之后就是拳脚相加。我很佩服他们有如此坚硬的决心。我踢了一脚就不敢再踢了,但我希望别人挥出的拳头是我的,因此我在一旁看了很久才回去睡觉。”
  这时聚过来的人更多,人们说话的声音盖过了唱孝歌的鼓声,通常这鼓声都会传出一二里远的。赌棍们发牌出牌的声音也很大声,但这时他们也投来不满的目光,有几个甚至骂骂咧咧地站起来但又被一旁的人拉着坐了下来。
  据聚在曾广元这桌的人的讲述,后来那个贼古佬在碎古上再也跪不直了。最先有人用脚在他身后顶着好让他跪得直一些,但过了一会儿贼古佬就往前扑了。打了一阵儿在一旁休息的吴喜健提议把他绑到晒谷坪的电线杆上。于是几个人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着贼古佬往电线杆上绑了起来。被绑在电线杆上的贼古佬看上去精神了许多。陆续走上来的人审问他,问他偷了多少次。但被绑着的人只是说他不是个贼,还说要回家,求大家放了他。
  这时黄有志在一旁喊:“大家丢过东西的,个个来一轮(打)啊!这个仔莫肯讲,把他残废了去!”
  这时人群中有人响应:“把贼古佬的手折断,让他还偷!”
  话音刚落,就有人走到被绑着的人跟前。很容易地折弯了他的手臂。但具体是哪个人折的。也没有人明说。
  曾广元解释说,为了防止告密。最后是来了一个一轮打。每个都必须上去打。没有哪个轻也没哪个重。都一样。
  打完之后。有一个人跑回家拿来一包食盐撒在贼身上。又泼上一勺水并且高兴地说:“贼古佬,我给你消消毒!”听到这句话人群里发出了一阵笑声。
  贼也发出了他的最后一个声音:“哎哟。”
  这时开始发放糖果了,聚在一堆的人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乐手们在停了很久之后又开始吹了。唱孝歌的那一圈人在糖果花生香烟的刺激下再度高亢地唱起来。一些小孩开始窜位。这样他们就能得到双份或者更多。
  赌钱的人更在乎香烟。这一轮过后,在十二点还有消夜。所有没有离开的人都在等待这一刻。在午夜过后,会走掉很多人。曾广元得到糖果之后就离开了座位走向了一个牌局。这个人一边剥开一粒糖一边偏头去看那条狗。狗已经走到另一面墙下了。看来是那个贼引它过去的。
  第三天上午是出门的时候,棺材已移到村口的大树底下,棺材上放了一只由竹片织成的鹤,竹鹤上面缠绕着五颜六色的纸条。棺材底部已扎好抬杠,整整三十二抬。扎抬杠所用的都是刚从江边扯回来的树藤,叶子尚未萎掉,看上去鲜脆醒目。
  很多人都会在这个早晨按风俗交上十元二十元不等的钱。在送葬回来之后的中午会有一顿大餐,这一餐是整个葬礼中最丰盛的一餐。很多人已经在谈及这个葬礼与以前别人的葬礼有什么不同了。当事人当然希望能听到一些好听的,但他们得付出更多的财力。
  整个送葬队伍浩浩荡荡排了一长队,孝子们捧着灵位牌、酒食走在前面。一个专司纸钱的老人不时扬起一阵纸钱雨,纸钱飘落在孝子们的头顶衣服上,更多的被一阵风吹向了陡坡下的江面。另一个人在整个队伍走上一程后甩出一挂鞭炮,随着噼里啪啦爆炸声在路边升起一团青烟但马上就被风吹散无影无踪。三十二抬的棺紧随着孝子打着旋儿往前走,路面太窄了更多的抬手走在路边的田里,把靠路边长势正好的萝卜踏成烂泥。
  棺材的后面跟着那帮乐手。唢呐、铜锣、小鼓儿,全都在响,各人有各人的鼓捣法。因此吹出的,敲出来的声音各自为调。不成统一的调儿。但在远处听起来,还是蛮热闹的。老人的儿子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放地铳的人走在中间,每隔一小段儿他就把四个铳筒摆成一排,“砰,砰,砰,砰。”
  坟地与村口形成一条直线,之间隔着冬天的田野,绿绿灰灰高低不平。送葬队伍要走出一条直角线才能到达坟地。从村口画一条直线到坟地再与预定的送葬路线组成一个直角三角形,但实际上走一半就有人建议直接从田里过去得了。于是送葬队改变了方向,田里的泥土已被翻了出来因而坑坑洼洼走起来磕磕碰碰。抬扛的人看不到路走起来不知轻重,时而快时而慢,赶着前面的孝子时跑时走起来。
  坑早已经挖好了,放下棺材后每个送葬的人都捧了一把土扔下去,然后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孝子们等到整个坟垒好之后才离开。所有的人走之后,这里的空气便往下沉了一沉。几根系有白布的麻秆插在坟堆上,白布迎风飘扬,纸钱灰也随着风在空中打着旋儿咋呼儿响,坟前的泥土里凌乱地插着香火,香烟还没来得及升起来就被风吹走了。
  四周静下来之后。那个老人爬出了棺材,从坟前的四方小孔钻了出来,他准备吃摆在坟前的那堆酒食。这时身后传来泥土翻动的声音,老人回头一看,就看到了死前曾梦到的那个被绑在电线杆上的人。
  这个人现在已经从土里伸出了他的头和一只手,这只手在不断地向前刨进从而把整个身体从泥土里拉了出来。他的另外一只手搭在背后,看起来是断了。他的整个身体包裹在一层结壳发黑的血块之中。看到这个人向自己爬过来,老人转身想钻进自己的坟墓里。这时候在地上爬的人说话了。
  “你看你死得多风光啊。你难道不想让我看看你的风光吗?看见我来了你也不招呼一下。你看你的家门口摆着的那堆美味。你不想请我吃一点你就要进去了吗?”
  正要钻进坟墓的老人只好停下来转身,看着脚下这个人,这回他看清楚了,这个人的一只手断了,一只脚也断了,尽管他爬得慢但还是爬来了。老人说:“这两三天来你一直跟着我吧。那条狗叫得多凶啊。”
  “那有什么用?”这个人想翻身坐起来,但是没有成功,他只好爬在那儿说,“没有人会怕我。除了这里和那里我哪儿都不能去。我甚至连托个梦给我的妻子和女儿都不可以,我被你们可恶的诅咒拴在这儿了。我一爬到你们那儿,那些狗就疯了似的朝我叫,我只是想吃口饭喝口水,我送那两个男人来你们这儿前我都还没吃饭也没喝口水,就被你们绑起来打死了。”
  “我不会可怜你的,你要知道你是个贼,死了就不要抱怨了。”老人在自己的坟前坐下来看着这个抬起两只布满血块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人说道。
  “我不是个贼。”趴在地上的人想大声喊叫,他气喘吁吁,声音很小,但还是让整个背部起伏不定。
  “你应该回到你的坑里去,那里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老人指着这个人爬出来的地方说。
  “别想赶我走,你这个凶手。”趴在地上的人喘着粗气说,“你扶我一把吧,让我坐起来。我只有一只手可以动啦,另一条腿虽然没有被你们打断,但关节现在僵硬得像根水泥柱,我翻不了身,你扶我起来坐坐吧。”最后趴在地上的人向老人哀求。
  “你翻不了身才好咧。”老人笑了笑,露出只剩两颗门牙的口腔,然后伸手抓住了一只摆在坟前的苹果。
  “也給我一只苹果吧。”趴在地上的人伸出他的手,这只手的指甲已经脱落,手指发黑。
  老人没有理他,只顾吃着苹果。趴在地上的人只好又向前刨了一刨,然后他抓住了一只苹果,他吃力地抬起头说。
  “幸好还有一只手可以动,要不然只有待在泥坑里了。”说完他张嘴吃苹果,老人在一旁看到他张开的嘴里是空的,没有牙齿,趴在地上的人用没有牙的嘴咬了一下苹果,但没咬下苹果肉。他把苹果举起来看了看,叹了一口气说:“这一招是最损的。我永远只能做一个饿鬼,我吃不了东西了,我的牙齿全被他们打掉了。”说着他把那只完好无损的苹果扔了出去。老人看着他没有说话,虽然他吃得慢但苹果也吃了一半了。
  “就算能吃又用什么用呢?”趴在地上的人抬眼看了看堆在坟前的那些东西。“我的肠子已经被打断了。胃也脱离了原来的位置。估计消化功能也丧失了。不仅我的肠胃,连我的心脏、脾、肺、肾,也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我不知道胸口这里装着的是什么了。也许它们都跑到后背去了。整个腹部都不能保护它们,皮和柔软的脂肪都分开了,从而失去了保护它们的屏障。它们不得不背叛我的身体。”
  老人这时已经把一只苹果吃完了,他扔掉手里的果核,伸手抓起一个瓶子。
  “是水吗?有水吗?我要用来漱漱口了。我的嘴里全是尿的骚味儿。你们不但不给我水喝,还要往我嘴里撒尿。你给我喝一口吧。”
  老人没有理会他的请求,而是拧开瓶盖仰起脖子喝了一气。看样子老人想一口喝完,但最后还是没有喝完。看着剩下的一小半瓶水,老人想了想就把瓶子往自己坟墓的入口塞了进去。
  “你干什么?你为什么把水放进去。你给我喝吧。求求你了。我再也忍受不了那股尿骚味了。”趴在地上的人试着向坟墓入口刨去。
  这时老人已抱起坟前的那堆食物往坟墓的入口钻了,趴在地上的人刨过去的时候。老人还有一只脚露在外面,他的手抓住了这只脚。
  “你这恶毒的老人。我记得你,那天晚上你用你的手杖打断了我的腿,如果你给我水喝我就不再恨你了。”他发出锉锯般的嘶叫。
  但老人比他有力气多了,他没有把老人拉出来,反倒被老人往坟墓入口拉了过去。但就在他的手碰到入口的青砖时,这只脚用力地蹬了蹬,就把他给甩掉了,紧接着入口的门也关上了。
  这时天空更加阴沉了,上面布满了铅云,风也停止了,接着一道闪电划破云层。闪电过后一阵闷雷巨响从远处滚来又滚向远处,风忽然又猛烈起来,一滴雨滴落在了他的背上。
  “是春雷吗?这是葬送冬天的雷声吗?”他赶紧调转身体朝自己的坑刨去。“下雨会让我更加难过的。但待在坑里总比在外面好,那边的地势高一点儿不会积水。不过还是比不上这个恶毒的老人,他的坟墓结实,遮风挡雨,还可以在干燥温暖的棺材里睡觉。如果他们埋我的时候给我哪怕一个木箱子我都会好过许多,也许我对他们的怨恨也随着这个木箱带来的好处而慢慢淡化呢。”
  在他爬进坑里并在上面盖了一层从旁边扯过来的干草之后,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雨就来临了。他感到了从干草渗进泥土的雨水,他没有躲开它们,而是张开嘴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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