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在红红绿绿的灯光下疲乏地赶路。前面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支着三脚架在街中央拍着什么，表情认真而热情。他墨绿格子衬衫的身影往我走的方向靠了靠，我避过他的脸，小心地转到他的侧面。
　　闪光灯亮了。
　　我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他。
　　闪光灯又亮了。
　　我的回忆也被照亮了。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他的神情像极了两年前那个穿蓝白相间校服、留刚好盖过半个耳朵的短碎发的女孩子。她曾站在街头等我，表情认真而热情，笑靥如花，像一枚刚刚采摘下来的新鲜的水果，散发着清新柔和的气息。背后是溢出黄色灯光的明亮店堂和高大梧桐树的黑色影子。
　　说不清楚我们是怎么成为好朋友的，反正我高中时代的记忆就是从跟她成为好朋友时开始的。
　　她叫江一泓。我叫她一一。
　　一一的妈妈是个外科医生，对她管教甚严，平时很少给她零用钱。但她总是能想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向妈妈要钱，每次一拿到钱，她就会拉着我陪她去逛街。她对钱没什么概念，常常一圈逛下来，没买什么象样的东西，钱就用完了。有段时间，街边开了家袜子店，里面的袜子全都颜色艳丽、花纹繁复。一一就迷上了买袜子，绿色的苹果袜子，红色的草莓袜子，蓝色的布丁袜子，有时一天能买个四五双。但她又从来不穿鲜艳的颜色，于是我就成了受益者。她买来后包好，带到学校里，贴上小纸条，跨越几张桌子传到我的手里。那白色A4复印纸撕成的宽宽的纸条上，写着她认真的铅笔字。
　　一一曾经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在她念初二的时候。虽然我一直觉得那还只是个单相思的年纪，但她却很坚定地告诉我，她绝对不会再像这样去爱另一个人了。她在语文书的空白处抄写大段大段刘若英的歌词，下了课去操场上捡落下的梧桐树叶，在一片一片枯萎的黄色叶子上写满干涸的铅笔字。我常常不能理解。她那种强烈的感情，因此对那个男生充满好奇。她在半年后的一天下午，告诉我说她在路上看见了他。她紧紧地攥住我的胳膊，很用力地边比划边说：“我从他旁边走过，他居然那么矮!比我高不了多少!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怎么变矮了那么多!”此后，我们竟常常能在街上碰见那个男生，但一一从不告诉我哪个是他，直到走过了，才说刚刚又看见他了。看着一一落荒而逃的狼狈样，每次我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一一喜欢和我在一起讨论我们未来的宏伟规划。比方说，将来上了大学，要在同一个城市，租一间房子一起住；将来结婚，要买在同一单元；将来有了小孩，要让他们成为青梅竹马的小恋人……我觉得她就像是一个通体燃烧的煤球，浑身是红色的，看不见火焰，却焕发着光彩。
　　高三第一次统考成绩出来后，一一趴在桌上狠命地哭，旁边围了一圈人在安慰。我考得不错，这让我更加不知所措。我把手搭在她哭得一抖一抖的肩膀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突然抬起头来，满脸泪水，一把拉住我往教室外冲。我跟着她的脚步，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里，我的心像一瓶晃过的可乐罐，恐慌像气泡一样千军万马般迅速漫起来，却又只能发出细小的叹息般的声音。她拉着我跑到了水房，一下拧开了水龙头，水管轰隆轰隆的鸣响像是从九泉之下发出来的，空洞而凄怆，震动了整幢楼房。我的心也被震得轰轰作响。她把手放在水龙头下冲，空气中顿时升腾起一股青瓜和柠檬混合的香气。她仍旧一抽一抽地哭泣着，手耷拉下来，在冰冷的自来水的冲淋下柔若无骨地飘荡。我的心突然紧了起来，像被谁猛地掐了一把，疼得发酸。我把水关上，握住她冰凉的手。她抬起头看我，额头像瓷器一样光洁。她说：“我不知道明天该干什么，我很害怕。”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她是那么的不切实际、不求上进。她嘴里满是梦想和憧憬，却总是轻易地让它们转瞬即逝。我很想告诉她，说得再好，想得再美，不努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每次看见她说那些闪光的梦想的时候，微微扬起下巴，脸上浮现出让人心动的笑意，就没有了这样的想法。很多人即使努力了，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要在还有梦想和憧憬的时候打击她呢?不管能不能实现，她将梦想大声说出来的勇气是我所没有的。
　　两年过去了，我和一一没有再联系过。奇怪的是，临海那么小的城市，我几乎熟悉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商场，却始终没有再遇见过她。我们的失去联系也像我们成为朋友那样莫名其妙，却又理所当然。我们曾经是那么的亲密，但我现在几乎很少想到她。她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直到今天，我努力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的时候，在我被闪光灯瞬间照亮回忆的时候，她又出现了。伴随着她的认真而热情的脸，我又看见了那些绿色红色蓝色的各式袜子，那些撕成宽宽一条的白色A4复印纸，那些写满了她干涸铅笔字的枯萎的梧桐叶。
　　原来，她从没在我的世界里消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