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里面，两个狐狸围着一个书生转，那个书生知道吗？那个书生即使知道，也假装不知道，于是狐狸精们打得一塌糊涂。
　　
　　上学时候，我跟李伶的交往特别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已将近一米八了，我坐最后一排，她一直是个小个子，在第一排。中学也是如此。
　　那时我住在北京的一个军队大院里，跟一般老百姓的孩子是有隔阂的。李伶是老百姓的孩子，住在老北京的那种胡同里。我们这些住在大院里的孩子都渴望着胡同孩子的自由，但同时又觉得那种自由带给她们的问题就是不正经，被我们当年视为流氓。
　　我观察着这个女孩，她经常跟她周围的那些坏孩子在一起，而且处得还很好，我就觉得我看不下去了，因为“坏孩子”在学习上可能比你傻，但是要打个球什么的，肯定是坏孩子表现得更好，而我根本没有施展的余地。
　　到现在为止，李伶也是对“坏孩子”有兴趣，所以我们家的常客不是读书人，都是白丁，没有鸿儒，她不喜欢鸿儒。我们本来就有两种朋友，一帮朋友是鸿儒，一帮是白丁，她把这些“白丁”都拉拢过去算为她的朋友了。现在经常到我们家吃饭的人都是什么小工头、板儿爷、酒吧老板，就是这么一伙人。有鸿儒请我们吃饭的时候，李伶一定不会去的，她觉得索然无味。
　　我看书特别早，小时候看了大量的古书，慢慢地，形成了自己人生观和道德观。我觉得，在男女关系中，应该是女人主动追男人。任何一本中国古书都是这样描写的，比如《聊斋志异》里面，两个狐狸围着一个书生转，那个书生知道吗？那个书生即使知道，也假装不知道，于是狐狸精们打得一塌糊涂。也有极少数几个男人追女人，但全是坏人，董卓、西门庆之流。凡是像武二郎这样的英雄，那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少年的我就暗下决心要成为这样的人，即使我看中一个女孩，我也不会告诉她，应该她向我说。这不是别人理解的大男子主义，我当时认为一个男的向女的表达爱意会吓着她。特别可怕是，男人可能在青春期里开始谈论找女朋友的问题，说：我今天泡了一妞什么的。但我没有，我看不起这种人。差不多30岁以前我没有机会从同伴那里得到一个满大街的人都知道的道理：男人应该主动追女人。
　　在北大上大学的时候也有不少女孩追求我，这时我发现了问题：你喜欢的女孩按照她追你的方式来了，但是一个男人享受一个女人追自己以后，俩人在日后的交往中问题迭出。关系确定下来之后，女孩子总是心理不平衡，觉得自己的主动出击仿佛吃了天大的亏。这就是我失恋的原因，有的恋爱时间还相当长，但是最后都因此而不成。
　　
　　她的生活背景和我的生活条件构成反差，也构成了我非常喜欢她的原因。我总觉得我要跟她好了以后就能改变她的命运。
　　
　　等我跟李伶好的时候，我30岁了。
　　在我和李伶的感情中，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一个我特好的朋友，他在清华读书，他也一直喜欢李伶。高中都毕业了，我还觉得她跟我的关系不如她跟清华的那个朋友近，因为他们都是住在胡同里的人，他们更说得来，我觉得他们更像是一路人。那时85年，我还在北大上学，那个朋友在清华上学。有一天我们俩在一起聊天，他问我：咱俩这么优秀为什么还没有女朋友？然后我们特愁，过了一会儿，我说：要不然咱们就找一个中学同学吧，她没有上大学没关系，咱们优秀不就行了嘛。后来俩人越说越起劲，他说：李伶这小妮子还行。正好当时我有一个爱好，别看我自己没有爱情，我还经常给人说媒。现在回头看那时的做法，那可能是在我没有爱情的时候一种享受吧。后来我这个同学让我去替他说媒，撮合他们俩好。我答应了。
　　85年的时候，李伶已经在长城饭店工作了，她没有上大学。她是长城饭店的第一批服务员，工资在当时特别高，200块，当年大家的工资都是40块钱。
　　那天我就去李伶家了。那是一段凋敝的胡同，段祺瑞先生留下的房子，被地震砸得乱七八糟。那时我们大概有两年多没有见，我觉得这个女孩跟小的时候不一样了，她小的时候是非常跋扈的一个人。她有三个哥哥，作为一个女孩，她有三个哥哥，谁都怕她，谁也不敢欺负她，所以她就特别厉害。她长得又漂亮，是我们班里的班花，也是学校里的校花，可以想象那种孤傲是什么样子。但是当我受朋友之托去她家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一段时间不见，她已经变成大人了，说话也不跟以前那样大声，而是特别安祥。但是，她这种安祥，不仅令小的时候那种威风没有了，而且让我感到她很忧郁。当时，我和清华那个男孩都有一个特点，我们不大喜欢看起来特别快乐的女孩子，我们喜欢的女孩一定是面带忧郁的，需要我们去帮助她，化解她的忧郁，把她变成快乐的人，我们才会喜欢。关于这种想法，后来学了心理学之后才明白这是自卑的表现，因为觉得自己不行，只有在帮助别人的时候才能体现自己有价值。
　　当时她大哥的孩子已经出生了，是双胞胎，放弃了一个，救活了一个，嫂子身体也不好，李伶就帮着他们照顾孩子。那天，她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哄哥哥的孩子，她给他叠了一个纸飞机，可是飞不起来，孩子就使劲闹。她又忙着跟我说话，小孩一直在哭闹，她用长辈的语言在跟孩子说话，特别有耐心。我当时有种很温暖的感觉。我内心在那一刻冲突激烈，说媒的事我说不出口。因为我立刻就爱上她了。
　　李伶当时的忧伤，是因为她意识到生长在胡同里面，跟生长在别的家里不一样。她们三代同堂，挤一间在21平米的房子里。她爸爸有一手好手艺，毛主席在49年开国大典时穿的衣服就是她爸爸做的，但是人太老实了，没有任何社会关系。李伶觉得日子过得没有意思，将来也不会有出息，活着特别难。她根本没有参加高考，她爸爸说：不读书将来你不好活。但在李伶的家里，那是极小的一个声音，其他人不支持她高考，希望她早点工作。
　　她的生活背景和我的生活条件构成反差，也构成了我非常喜欢她的原因。我总觉得我要跟她好了以后就能改变她的命运。我动员她考广播学院当播音员，她说话字正腔圆，声音又挺好的，但她看不到自己的优点，也不知道她自己长得好看。这也是我觉得她可爱的地方，我不喜欢一个女人知道自己好看，所以现在别人问我：你最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说：我最喜欢不知道自己漂亮的漂亮女人。因为这样的女人不做作。
　　那天从她家里出来，她送我，我一直在想如果搂她一下会是什么样，脑子里全是这个东西，但我表面上特别漠然。车来了，她说：就这么走了？等我到车上的时候，她又说了句：就走了？我什么表示都没有，我觉得无动于衷是道德的。
　　
　　如果我跟她结了婚，在成为丈夫的同时，又成为了爸爸，这非常符合我对自己道德男人的定位。这是一般男人无法做到的，如果我做了，我绝对高于周围的朋友了。
　　
　　从李伶家回来的第二天，我向那个男孩汇报说：我也挺喜欢李伶的。
　　那个男孩说：那咱们就竞争吧，我就喜欢竞争。我们就蹲在她家胡同外面大街的台阶上，两人都脏兮兮的，蹲在台阶上说的：咱们就从现在开始竞争吧。
　　过了一会儿，他说：咱们今天就去她单位找她。我说：就你我穿成这样，长城饭店的门童能让咱们进吗？他是一个特自信的人，他绝不觉得自己脏，绝不觉得自己穿的很差，哪儿都敢去。说去就去了。
　　我穿着当年流行的港衫，就觉得一个流氓汉进了那个地方，我再看看，他脚也没有洗，穿着拖鞋，最难看最传统的那种拖鞋。到了饭店门口，我们就被保安截住了，说穿拖鞋不让进。这时，我的朋友表现得特别凶，他说：我是这儿的客户，我就是农民。我们就这样进去了。进去了以后，我们就跟刘姥姥一样，在里面到处乱找。费了好大的劲找到她了，我们俩却突然变得语无伦次，什么都没说，就屁滚尿流的跑了。刚才对保安的英勇劲儿全没有了。
　　后来李伶经常来找我，我们吃完饭就到未名湖边遛一趟，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我爱你的话。时间长了，她对我比较失望，觉得我没有诚意。另外她妈妈当时就跟她说：你不要找干部的孩子，人家不会真心爱你的。
　　突然有一天她不再给我打电话了，消失了。她结婚了。
　　一晃六年过去了。那天，我正在家里，她给我打电话，说她正跟丈夫离婚，我是学法律的，让我帮助她。那时，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她丈夫去了澳大利亚就没再回来过。一听这个，我心里又特别复杂，我当时有一个美国女朋友，我们关系特别好。然后我不停地想：我跟美国人结婚以后肯定前程似锦，跟李伶结婚还要受孩子的拖累，该怎么办呢？
　　这个时候我的问题是：她有孩子，而我没有结过婚。我问我自己：我在意吗？答案是：如果我跟她结了婚，在成为丈夫的同时，又成为了爸爸，这非常符合我对自己道德男人的定位。这是一般男人无法做到的，如果我做了，我绝对高于周围的朋友了。想清楚了以后，我就打电话给李伶，我说：你现在私人问题怎么样了？她说现在没有合适的，然后我就主动告诉她：我现在也没有合适的。她问我：你这句话什么意思？我说这句话就是告诉你：咱们俩特别合适。当时她居然说了一句很有诗意的话，她说：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福音。
　　第二天，我们就见面了。我们就一下子好到了极点。
　　我们打算结婚，可我怎么跟父母说呀？我提前打了好多预防针，说我们以前有一个同学叫李伶，你记得吗？我妈说：记得，就是那个长得挺好看女孩子。我说就是。接着，我说她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我妈说：多苦呀，当时你要是娶了她就不会这样了。我就说，我现在想娶她。我妈不说话了。
　　那时我在给在中央台撰稿，终于有一天，我累病了。到了我住院的时候，全是李伶一手帮我办的。我们家人都很少得病，对医院极其陌生，有什么事的时候，就抓瞎了。可李伶不怕，她爸从28岁就患心脏病，一直活到现在80多岁，跟医院打惯了交道。父母来医院看我的时候，我说：这就是李伶。这下把他们全摆平了，他们觉得这个小媳妇不错，哪怕结了婚有了孩子，也是不错的。再一看她五岁的小孩，这么好看，而且还特乖，我妈就动了恻隐之心。
　　我们家人再也没有反对。我想，有这样的儿子，就会有这样的父母。他们比别的父母开通，我爸爸基本上没有任何反对。我妈还是有一点想不通：任何一个母亲都是想让自己的孩子攀高枝的，结果我和我妹妹都让别人攀了高枝。我妈妈总结不出什么语言，这令她有时候会睡不着觉。她跟李伶相处得非常好，但是她就觉得这么亏，而且李伶因为不愿意再生孩子，我妈妈就说：本来就亏的，还留不下后代。
　　说归说，我妈妈还是把这个孩子当成了她的孙子。我们家都挺喜欢他的，只有在他学习问题上不太满意，这点他不像我，我是过目不忘的，但是这孩子学习成绩一般。
　　
　　她喊累的时候，一定是因为工作，比如她说：今天连着接了六个电话，把我累得不行。我什么时候能够摆脱这工作在家里呆着？
　　
　　结婚以后，我们住在我们家。
　　真是很奇怪，我从来也没觉得孩子是她跟别人生的，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如果有的话，也是一刹那会有，就是当我发现他学习特别差的时候，我才觉得他既不像我，也不像他妈，这时我才想起他妈妈是跟一个学习差的人结的婚，所以生出他来。
　　我跟这个孩子的交流，感情上没有隔阂，如果有隔阂，还是学习这个问题上有隔阂。他跟我比跟他妈妈亲，五、六岁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现在他十四岁了。这孩子性格好，我也性格好，俩人就比较合得来。可是他妈妈还是拿他当小孩，一生气就骂，不问道理，这时，能替他说话，能分清楚对错的，那是我了，我在吵架的时候也是非常冷静的，从来不说过激的话。当他有什么心事的时候，跟他妈妈一说，他妈没听完就已经勃然大怒了，所以他现在什么都只跟我说。
　　他现在14岁了，我们现在开始出现隔阂。我不知道他的世界了，他和他的伙伴们天天讨论都是周杰伦，讨论一些我们都不知道的明星，我们认为我们的明星还是刘欢，还是姜文，他根本都不知道刘欢、姜文、杨澜是谁。我发现我跟他没有共同语言了。
　　他只见过他的亲生父亲一面，那时我们已经结婚很长时间了，他爸爸回来找过他一次，给他吓得直哭。他不理他，他不相信他是他的孩子，在他心中，只有我是他爸爸。后来有一天他爸找我，说：你看我妈特别可怜，能不能让孩子回去见见老太太？我就开车把儿子送到他们家楼下。我说：我在楼下等着你，你上去吧。他当时进去的时候吓得够呛，但是下来的时候就好多了。
　　李伶做家务极其麻利。我们搭配得也特别好，比如说她从来只知道买花不知道给花浇水，恰恰我是爱浇花的人，还有狗洗澡什么的，那全是我干，除此以外都是她干。她花样多，总能有一些新鲜点子。做家务她从来不觉得累，大柜子一个人可以挪来挪去，她不累。她喊累的时候，一定是因为工作，比如她说：今天连着接了六个电话，把我累得不行。我什么时候能够摆脱这工作在家里呆着？
　　李伶已经很久不工作了，我们家里现在就是幼儿园，一大堆孩子，我妹妹的孩子，她哥哥的孩子都在我们家。她也不觉得这是苦，她还觉得这是她的才华，一个城市妇女能像她这样安于家务，不好找吧？
　　
　　她没有体味过嫉妒的滋味。对一个男人来说，太太没有嫉妒心真好，真放松，她不会拿另外一个女朋友的丈夫去跟自己的丈夫比，所以，她不给我造成任何压力。
　　
　　李伶就爱我傻，她现在仍然认为我娶了带着孩子的她，是非常傻的举动。
　　至于我有什么优秀的地方，比如才华，她看不出来，个子高，她也看不出来，什么态度和蔼，她也没有发现。她就觉得这个人傻。她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说：这个人怎么能傻到这个份儿上呢？现在还经常提这个问题。而且，她不仅认为我傻，她认为我们家人也傻。我妹妹每一个星期六都在我们家里过，一家人全都过来，都在这里住，也没有觉得李伶结过婚，把孩子当成我们家亲生的来维护着，所以李伶觉得我们整个一家傻子。
　　她不看我写的文章，不看我做的节目，这对我来说反倒没有压力。我从来不对她说我在外面干什么事情，如果我说干什么事情了，一定是这个事情挣了一笔大钱，她才感兴趣。我觉得这样非常好，我在外面累了半天，我不愿意再说这些事了，我愿意说的就是花儿、草儿、猫儿、狗儿，我们共同的白丁朋友，每天谁又出洋相了，全是这种东西，完全是生活当中的人。
　　这一点也不是坏事，我在讨论节目的时候，我经常告诉我的编导：你们说的不准，听我的，我的身边是劳动人民，你的身边是小资。我们在开车，在夜总会，哪里有人看电视？电视就是做给哪些没有钱，没有能力去进入这种特殊场所的人看的，他们回到家，只有一个办法消遣，就是看电视，消费最低，电视节目就是给他们做的，而我最了解这些人，我就在他们的生活当中。我对电视节目的把握是特别准的，所以，跟李伶在一起对我事业特别有帮助。
　　我的身边美女如云，她不嫉妒，我不仅是跟美女在一起，而且跟美女是勾肩搭背的，她习以为常，她一点也不觉得过分，她就觉得那些嫉妒心很强的女人很奇怪，因为她没有体味过嫉妒的滋味。对一个男人来说，太太没有嫉妒心真好，真放松，她不会拿另外一个女朋友的丈夫去跟自己的丈夫比，所以，她不给我造成任何压力。
　　我们家里装修很简单。当我们去另外一个朋友豪华的家的时候，她就觉得比咱家装修好而已。从不会产生要把人家比下去的念头。我们最一致的生活目标是：不要生活得太累。
　　我大学里的女同学，我觉得跟她们聊天挺痛快的，但是我跟她们谈生活，她们就一窍不通了，我没有办法跟她们生活。她们知道怎么跟我妈妈说话吗？根本就不会。她们进入了知识层以后，就断绝了跟老百姓的交往了。而我最害怕的就是文化负担，我热爱工作之外的简单生活。
　　我总是觉得跟一个不懂事的女孩相处是极其困难的。我倒觉得：李伶跟别人生活了一段，经过了磨练，这个成品给我享受了，多好呀。我觉得中国男人不懂什么叫享受生活，所以才在处女情结上纠缠不清。
　　在李伶身上我找到了我对婚姻要求的所有的标准，我觉得非常满足。
　　惟一的遗憾是：她是一个忘性极大的人。她活得很快乐，没有斤斤计较，昨天刚刚跟她吵完架，睡完一觉以后，没有事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我有时候也挺伤感的，老夫老妻回忆以前的事应该是人生的一大快乐吧，多浪漫呀，尤其像我们这样青梅竹马的夫妻，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白青梅竹马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