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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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珊看完了寄给杂志的报告文学《海棠峪的变迁》,心里沉甸甸的。作为知青,她曾经在海棠峪插过队。“海棠峪?海棠峪果真起了这等变化吗?”她站在小窗下,望着西沉的残阳。
   叶珊又将目光投在那沓厚厚的稿纸上,眼睛里闪着点点泪光。
   明天,无论如何,去海棠峪!
   叶珊下了火车,顺着她插队回城的山路走,她要用眼耳鼻舌身见证海棠峪的变迁。
   “嘎儿啾,嘎儿,啾啾啾……”黃鹂在绿柳枝上嬉闹。
   叶珊一面走,一面向四周环视,那是牛盆峪,那是梨树沟,再拐九曲十八弯,就到海棠峪了。叶珊反复地叨念着:“海棠峪,哦,海棠峪!”小小海棠峪,大山褶皱里的一个小山村。
   叶珊望着静静的柳溪,早春清冽的寒水,弯弯曲曲地流向远方。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哦,时光啊,逝者如斯!”
   叶珊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年,她回城了。
   海爷、秀姑和一大群朝夕相处的年轻人,都来为她送行。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唯一不见山娃,那个她最惦念的人。
   她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乡亲,背着沉重的包袱,顺着山路,默默地拐了一弯又一弯。远远近近的一座座山包包,光光溜溜的。海棠峪,这个贫穷丑陋的小山村,她连一天也不想再待下去。立刻飞回城,飞到母亲身边。
   此刻,山谷发出了呜咽声。
   蓦地,叶珊望见一个人,坐在柳溪岸边的大青石上,背朝着她。
   叶珊知道他就是山娃。她早就想把回城的消息告诉他,可她缺乏勇气,一直拖到离开的这一刻。
   山娃早听到叶珊回城的小道消息,生怕叶珊来告诉他。
   叶珊真的要离开了,他早早地来到出山的路口。当他远远地看见叶珊走来,停住了洞箫。层层叠叠山峦间的呜咽声,也消失了。
   叶珊走上前去,欲言又止。
   山娃的头低低的,望着叶珊的一双山鞋。
   叶珊千言万语涌上心头,竟化作汪汪泪水,哽咽在喉。
   山娃立起身,插了洞箫,把叶珊的背包拽过,抡在自己的肩上,便上了路。
   叶珊蹿上去,拦住山娃,拽着背包。
   山娃一别楞身子,继续往前走。
   叶珊身体虚弱极了,险些跌倒。
   山娃忙用一只手臂扶住她。
   叶珊就势侧歪在山娃的怀里,脚跟像踩着一朵浮云……
   叶珊拎着采访用的书包,走着走着,一座农家小院,突兀横在了她的面前。
   “果然变喽!”叶珊眼睛不住地四下张望。她记忆中的“长工屋”,早进了博物馆了。出现在她眼前的,是特有的山村农家小院。鹅卵石垒成的四壁,青石板铺就的屋顶。院子西侧,一溜儿山柴篱笆,猪羊鸡鸭们,正在演唱一支无字的歌。
   一位老人朝她走来,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突然叫道:“小珊,你是小珊!你回城这么多年,我还能一眼就把你认出来!”
   叶珊睁大了眼睛,叫道:“您是,海爷?海爷!”
   海爷呵呵笑道:“早就想叫你回来看看,这些年,咱山里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一直想请个文化人,写篇文章,登在报上,让中央同志也知道知道!”海爷把“中央同志”四个字咬得极重。听得出,他内心充满了热望与希冀!
   “咯,咯咯……”叶珊笑起来。
   海爷望着叶珊:“嗯,你知道,山里路弯,人心直啊!仨月前,县里来个写材料的,说啥‘变迁’,就算变万,也得把山里的新事,统统照实写上!”
   叶珊望着海爷,深情地点点头。
   海爷吧嗒着烟,眼睛望着远山。
   叶珊刚要说什么,远处隐隐约约响起了洞箫的呜咽声。
   叶珊朝着那洞箫声走去。
   远远望见一个身穿皮套子的壮汉,慢慢悠悠地跟在羊群后面,悠闲地吹着洞箫。在他的身后,紧追着一个小女孩。这一高一矮,一动一静,在蓝蓝的天际上,形成鲜明的对照。
   “啪,啪——”一串串鞭花,在山谷间回荡。
   “海棠峪,我回来了!”叶珊像热情的诗人一样,投入曾被她称作第二故乡的怀抱。
   山谷里响起了洞箫声,叶珊心里怦怦跳。这么多年,最想听的就是那管洞箫的天籁,最想见的就是那个穿皮套子的人。
   “哦,山娃!”她在心里呼唤着。
   叶珊眼前顿时雾气蒙蒙,她真想扑入山娃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呼唤:“山哥——”
   叶珊的泪水往上一涌,扑簌簌落在毛茸茸的草尖尖上。
   叶珊转悠到晌午,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可她仍要到各处走一走,看一看,亲身体验,海棠峪到底有啥变迁?
   突然,隐隐约约传来抽泣声,叶珊侧耳听了听,那泣声是从一家崭新的红砖小院中传出来的,她刚要推门进去,又在门外站定了。
   她正犹豫不决,只是由于那声音过于悲伤,唤起了她的恻隐之心,于是,她进了院子。
   叶珊搭了几句腔,没有人回应,听到的仍是悲伤的抽泣。她挑帘一望,床铺上半卧着一个人,看不清面庞,披肩散发耷拉在床单上,浑身都在抽搐。
   叶珊鼓了鼓勇气迈近床边。
   “咋?”叶珊顺了顺女人的散发,小心地问。
   那人抬起头来,满脸泪痕,望着眼前这个陌生人,不住地摇头,披肩散发在她的肩头扫来扫去。
   “我是在海棠峪插过队的珊珊,你是谁,我咋记不起来了?”
   那人忽然睁大了眼睛,泪珠儿扑簌簌滚落了下来。半晌,才哽咽出一句话:“我是秀姑,秀姑,还记得吗?插秧那年,在水田里,摔一身烂泥巴……”秀姑说到这里,不好意思地微微摇了摇头。
   叶珊清清楚楚地记得,这里叫南山洼,是海棠峪面积最大的宝地。那次,叶珊刚从城里来插队,正赶上南山洼改水田。插秧时节,海棠峪热闹得像赶集上庙一般。一来觉得新鲜,二来海棠峪人想要尝尝大米的滋味儿,全倚仗着南山洼这三亩六分地。    那天,海棠峪能下水田的人都来了,有叫的,有嚷的,有哼歌曲的,有用烂泥巴溅水花花的,整个南山洼像蛤蟆吵坑一般。
   叶珊,秀姑,还有海棠峪的姑娘们,将裤腿挽得高高,一样下水插秧。
   秀姑说:“那些时候,姑娘媳妇下水插秧,挽个裤腿儿,都嫌寒碜。可如今,哎呀呀,谁知道寒碜卖多少钱一斤呀!”
   叶珊讪笑着说:“秀姑,那时候啥样?小泥房,人都直不起腰来,而今,阔气多了!”她一面說,一面环顾这所明亮的卧室,光洁的席梦思,整齐的摆设,各种家用电器齐全。更令人吃惊的是,地面上竟铺上了水磨石,光闪闪的,照得见人影子!
   呀,山村,难道这就是她插过队的海棠峪?如果不亲眼看一看,谁能相信这果真是活生生的现实!
   叶珊正在浮想联翩,不料秀姑却高腔大嗓地叫嚷起来:“唉,穷人有钱活受罪。这真是呀,阔有阔的难处。还不如当初,住小泥房,吃窝窝头,喝野菜汤,那样的小日子,有滋有味!”
   叶珊深情地望着秀姑:“真是的,人呀,就是这样,穷时,盼着富;真有钱了,反倒这不顺心,那不遂意!”
   秀姑愤愤地说:“我家那货,跑到山外当了个屁经理,芥菜籽般小官儿,一个月二十天地不回家。可倒好,这一趟去了整整仨月了,谁知道让哪家子浪娘儿们勾引住了!”她的眼睛里,放出了火辣辣的光。
   叶珊听着,早还跟着秀姑有一搭没一搭的。当听到这儿,再没有心思往下听,腾腾走出院子,朝村口奔去……
   金色的太阳,像拉开了无边无际的天幕,将无限广阔的世界,装饰得色彩斑斓,不断地变幻着奇异的景色,逐渐形成了一个偌大的、奇妙的、由葱茏的绿树和绚丽的花朵编织成的彩色的花环。
   早春,燕山积雪融化时蒸腾的水汽,已经闻得出土地的气息。阳坡上,鸟儿们在天真烂漫地歌唱着。干涸的柳溪,也日复一日地尽情欢歌。
   叶珊和大伙一同翻地,人家都完工了,都回庄了,她还没有翻一半。太累了,太乏了,实在坚持不住了,就顺着斜坡出溜到白杨树下。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了雀鸟儿的叫声,她一下子惊醒了。
   山娃立在她的面前,手里攥着一只鸟儿,冲着她学着鸟儿叫,叫得好响!
   “山哥。什么鸟?红得这么好看!”
   山娃把鸟儿递给叶珊,说:“这叫吱吱红,毛茸茸的,叫得可好听呢!”那鸟扑棱着、挣扎着。
   叶珊忙捂住吱吱红的翅膀,“啄人手指头吗?”
   山娃合起叶珊的手,说:“攥住,唔,别叫它飞了。珊妹,好玩吗?”
   叶珊不住地点头。
   山娃笑着,笑得很响。
   突然,叶珊把吱吱红推给山娃,急得站起身来,叫嚷道:“不,不,给你,我的地还没有翻完呢!”
   山娃不接那鸟,却仍咧着嘴笑。
   叶珊回首望了望那块田,早已翻过了。她看着立在面前的山娃,低下头,垂着一双挺好看的眸子。
   山娃停止了笑声,小心地向四处环视了一下,然后说:“听我表哥说,又有不少插队知青回城了。你也托个人情,走吧!这山沟活儿累,你咋受得住呢!”
   叶珊白了山娃一眼:“快别说啦!丑死了,丑死了!做人,咋能阴一面阳一面!都不愿到山里来,谁来?山里咋啦?有山,有水,能探矿,能造林种庄稼。吃的、穿的、用的,要啥有啥,山区咋个就不好!”
   山娃长长叹了一口气,仰天说道:“唉,咋说呢?山,是穷山,水,是恶水。”
   叶珊听着山娃的一席昏话,心里震颤了,手里的吱吱红一扑棱,特儿楞飞了。
   吱吱红落在柳溪岸边的树杈上,一面理着羽毛,一面圆睁着一双小眼睛:“吱,吱吱——”
   山娃笑了:“珊妹,依我看,你早晚也得像吱吱红一样,特儿楞飞了!”
  
   “轰——”
   秃鹰崖上空,突兀扬起一阵石雨,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吓得叶珊目瞪口呆。
   石雨过后,风卷过来一股股尘埃,夹杂着浓重的火药味儿。
   叶珊想起了,这定是采石场了。远远传来杂乱的叮当声,想必是采石场上的山民们在紧张地工作着。绕过坨头寺,那片声响接近了,果然是采石声。叶珊从挎包中,掏出照相机,变换角度,拍了几张全景,复又装好,才走到采石场上来。
   “妞儿,看见吗?够洋气的!”鸭舌帽说。
   “也就是穿得比咱乡下人洋,你细瞅瞅,还妞儿呢,早妞儿的妈喽!”长头发说。
   叶珊只当没有听见,依旧向他们走过来,上前扫视了一下采石场。
   这里,至少有几十个人,有用木杠撬石块的,有用手锤加工的,叮叮当当,热闹非常。
   长头发满脑袋石头细末儿,像下了一层霜。一双发馋的眼睛,不时溜着叶珊。
   叶珊本想找个人了解一下情况,以便加工修改那篇《海棠峪的变迁》。可是,见此情形,扭身走了。
   “姐们儿,来了,又走了,啧啧!姐们儿,姐们儿,给咱解解闷儿呀!”长头发斜扣着鸭舌帽,调侃道。
   “阿米尔,冲!”鸭舌帽压低嗓子叫着,一挥手,做了个发布命令的姿势。言罢,十分得意地笑了。
   长头发也九分得意地笑了。
   叶珊一路走,一路想,应该在《海棠峪的变迁》中,再加上这样一段议论:由穷变富并不难,严重的问题在教育农民。普及文化,读书看报,提升人的灵魂,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
   山脚下的南山洼,像是吸足了水分的发酵面团,到处可以闻到一种潮湿清馨的泥土气息。
   那时,这里还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
   山娃坐在一堆碎石上,吹着洞箫。那声音婉转而低缓,像柳溪清冽的春水吗?
   叶珊最喜欢听山娃吹洞箫了,她顺着土坡奔了过来。她听得入了迷,便撕扯一团枯草,垫在屁股底下坐着听。她真想跟山娃搭句话,又怕将那好听的箫声打断。    天空,那么蓝,那么干净。淡淡的白云,像透明的绸子,慢悠悠地飘动着。
   山娃很惬意,吹得入迷。
   叶珊心中当然喜欢,可是,时间久了,山娃脸儿一仰,只顾吹那管洞箫,连瞥都不瞥她一眼,便有些不平了。
   天上有什么好瞧的呢?
   一行鸿雁从天边飞过来,听到叫声了,在头顶上忽闪忽闪飞过去,渐渐地消失在牛盆峪的山后。
   叶珊多么盼望山娃和她说说话儿,瞥她一眼也好呀!
   山娃哪里知道叶珊此时的心思,仍随心所欲地吹呀吹。
   忽然,叶珊倒在那团枯草上了。
   山娃虽然没有直视,但他怎么能不知道!他慌忙放下洞箫,连滚带爬,凑到叶珊跟前,急匆匆地问:“咋?咋?”
   叶珊仰卧着,眼睛闭得紧紧的。山娃急得豆大的汗珠子,滚了满脸,呼唤着:“珊,珊妹,咋?”叶珊没有应,双眼紧闭着。
   山娃急得直搓手,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他长这么大,也没有遇到这等事!突然想到人工呼吸,他真想解开她的衣扣试一试。猛地,见到她高高耸起的胸脯,活像两座坚挺的金字塔。他的心突突地跳,怎么办?找找赤脚医生吧?远水解不了近渴;背她下山吧?也不行,离家的路,太遥远了。那就先找点水,兴许这办法灵。他赶紧跑到柳溪边,用狗皮帽子盛了水,急急匆匆往回奔。
   叶珊睁开眼,顺势扑入山娃的怀里……
   叶珊来海棠峪已经好几年了,和她同来的知青,都陆续回城了。
   海棠峪四周都是高山,像一个小小的盆地,人说吐鲁番盆地早穿皮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这里也颇有些相似。因此,远近都称海棠峪为小吐鲁番。
   太阳刚刚出山,地上就像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
   柳溪岸边的柳树枝条,懒洋洋的。山脚下那一片片庄稼,蔫头耷脑,叫人看着揪心。海棠峪可不像诗人唱过的那样:“北方——麦浪”。这里的麦,像挂在山坡上,东一条子西一条子。割完麦,放在驴背上,颠颠运回场里去晾晒。
   叶珊把毛驴拴在柳树上,趁日头还不毒,赶紧割完了麦,坐在柳树底下纳凉、喘气。可是,天闷得不行,使人感到溽热。她解开纽扣,随手掐几片野麻叶,叠成扇子,咕嗒咕嗒地扇,一股股的枯风钻进她的汗衫,吹拂着她半裸露的身子,但仍不能驱走暑热。
   这里山野静悄悄,只有岸柳的蝉儿单调地哼着催眠曲。她躺着,柳阴将一片片亮闪闪的光斑,不太均匀地洒在她的身上。
   太阳西斜了,柳溪岸边的柳树梢头,挂着点点金光。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那拴在老柳树上的毛驢,不见了;她赶紧一侧歪,看看放倒了的麦子,却不知啥时驮到了毛驴的脊背上。
   “哦,是他,山娃,山哥!是山哥来接我啦!”叶珊一跃而起,像一只腾飞的小鸟,飞到了山娃的身边……
  
   叶珊辗转反侧,糊涂涂睡了一夜。第二天,她挎着那采访用的挎包,开始在村子里转悠。
   她弯进一条窄小的曲巷。小巷两侧,一色新的红砖灰顶大瓦房。院墙也极讲究,大都修筑了各色各样、小巧玲珑的门楼。叶珊走着走着,站在一幢小楼前。这是一所开着四扇窗的二层小楼,第二层比第一层凸向街面,使这狭隘的山村小巷显得更窄憋。楼顶不像城里的豆腐块,方方正正,平平整整。乡间的小楼屋脊高高耸起,却又不像古老建筑的“燕翅式”。整所房屋雕刻着花纹,都是些雍容华贵的景致,牡丹芍药、游龙戏凤,看上去五彩缤纷,眼花缭乱。
   尽管那楼房看上去土不土,洋不洋,费劲巴拉的。可它到底出现在大山褶皱里的小山村!
   这一日,山娃收了工,腋下挟着那管洞箫,拣一块干松的石头,坐下。先舒了一口气,呆坐一阵子,便吹起他那管洞箫。
   那箫音是低沉的,久久回荡。他平时也常常一个人躲到山旮旯里吹,可这一次不同以往,他的情绪很坏。哦,箫音啊,你便是一支无字的歌,倾吐着多少山娃的情思啊!
   古语说:箫音引凤,莫不是此刻果真应验了吗?不知不觉,叶珊已坐在他的身旁了。他先是吃了一惊,然而,那管洞箫却一直响着,那低沉的调子,缭绕在山间。
   “怎么?”不知过了多久,叶珊终于轻轻扳了一下山娃的肩膀,“咋不说话呀!”
   山娃瞥了她一眼,那汪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滚落下来。
   箫音更加沉重了。
   “唔?”叶珊不耐烦了,显出一副焦躁的样子。
   山娃终于无力地松开洞箫,嘴唇哆嗦着,语调颤颤地说:“珊妹,要回城吗?”
   “哪里话。”
   “你还瞒我!”
   “不,真不……”
   “我看到了,尤主任手里的登记表。”
   “唔,兴许……”
   “兴许什么!在海棠峪插队的知青,除了你,早都走光了。不是你,还能有谁!”
   叶珊本不想离开海棠峪的,可同来的伙伴都先后走了。她渐渐地感到孤单,心上总觉着委屈,恨不能立即飞走。而今,真的要离开,她又舍不得。
  
   海棠峪有一座天然溶洞。洞顶不高,稍高些的人要碰头的。洞顶的钟乳石千奇百怪,有的像一排排狼牙,阴森恐怖;有的像一串串葡萄,晶莹光洁;有的像一枚枚椰子,硕果累累。向内走去,尤有一绝,便是那一对钟乳石,活像少妇丰满圆润的奶子。
   叶珊这次来海棠峪,特意到洞窟看看。只见那洞窟的上方,有一行血红的隶书:天下奇洞。她莞尔一笑。被称为地下博物馆的奇洞在云南。相差十万八千里!她一面向前走,一面痴痴地想。在那“天下奇洞”的右侧绿阴深处,突兀现出一幢小楼,上面也有四个隶书红字:避暑山村。她又是哧地一笑:避暑山庄在承德,这里又冒出个避暑山村来!
   自从京通铁路像两条银线爬进深山老峪之日起,打破了沿线一带的沉寂。不过,叶珊咋会知道,大山褶皱里的小小海棠峪,竟然起了这等变化,增添了如此的生机与色彩!    叶珊向避暑山村院内走去,脚下是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细看那路面上都是些花的图案。院内有两个水泥凝筑的花坛。一坛是夹竹桃,另一坛也是夹竹桃。再往前走,一泓池水,池中有喷泉,只是那喷管已成了锈疙瘩。那池水也不甚清亮,漂浮着一层树叶败草。叶珊正为之叹息,又见楼侧有棵洋槐树,弯弯地接近地面,不免大煞风景。
   “珊珊,珊妹,快,穷乡僻壤,难得贵人来哟!”秀姑推开二层楼的玻璃窗,高腔大嗓地叫喊,却并没有迎出来。
   叶珊听到叫喊声,一面答应着,一面向内走去。
   叶珊走进月亮门,石子路两侧也种着花草,大约都是从山上采下来的杂花野草,五彩斑斓,绿草茵茵。
   叶珊推门进了那幢小楼,潮腻腻的酸腐气味,叫人发冷。叶珊拐上二楼,一股股馨香,扑面而来。
   “珊妹,来嘛,到我办公室来坐!”秀姑高腔大嗓地叫道。
   “不,我随便看看!”叶珊不好意思地说。
   “来嘛,刚听说你在报社工作,怎么,还顺利吗?走你个后门儿,在报纸上给登个广告,天下奇洞如何奇,避暑山村如何牛,海棠峪如何风光,旅游就靠广告吹!”
   叶珊摸不着头脑,任秀姑往下讲。
   秀姑说:“报上的广告都娘的蒙人,自从京通铁路通车以后,咱这藏在大山背后的海棠峪,可见着天啰!以往,从县城里来了人,都觉着新鲜,追着屁股瞅。而今,常有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到海棠峪旅游。天下奇洞,嗤,啥稀罕物!除了洞里那两个大奶子似的石坨子,有啥新鲜玩意儿!说真格的,我没有拿你当外人,如今山里人可不比以前了,和生人说句话都脸红。现在的姑娘们,脸大着呢!敢搂着外国人唱歌跳舞,你当白唱白跳吗?大把大把的票子,从胳肢窝就捅进去了。人家外国人的钱,海了,还在乎那仨瓜俩枣。咱一个月挣那俩钱儿,放进人家眼里都不磨疼!”
   叶珊无意再听下去,踏出了院子。
  
   叶珊刚从学校毕业,就在街道第一个报名上山下乡,被分配到京郊海棠峪。初来时,她多么兴奋呀!山清水秀!更可喜的是,山区的人多朴实、多可亲呀!满腔的热情化作一个心愿:把青春献给海棠峪!她简直像一只小鹿,时常在海棠峪的山间奔跑。穷困,难不倒她,“穷则思变”,总会好起来;劳累,她不惧怕,“要干,要革命”,迟早会到达胜利的彼岸!却怎知,时间久了,渐渐地感到心灰意冷。一同从城里来的伙伴,一个个相继回城了。她一次次感到失望,感到孤独,恨不得马上走人。可又像有鬼魂勾着,不想离开海棠峪。
   叶珊闭着眼,胡乱地想了一阵,越想越委屈。她想家了,想念她的爸爸妈妈了。一想起家,泪水立刻從她紧闭的眼窝里涌出来,顺着苍白的面颊往下淌……
  
   叶珊溜溜达达,不知不觉走进一座由青石板砌成的宽绰院落。她抬首仰望,匾额上一行不太规范的魏碑体:海棠峪青年俱乐部。
   “哦,毫无疑问,这便是《海棠峪的变迁》中描写的青年俱乐部啰!”叶珊心上说,向四处望了望 。
   这里是一片很大的空场,两边是高高的柴垛,后面是翠云岭,南边是弯弯的柳溪。院子四周栽着一排排白杨树,高耸耸的;一丛丛月季花,乱蓬蓬的。山杨木做的篮球架子,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像两个呆头呆脑的士兵。院子里的杂草,探出头来,大概也想探听一下这里发生的秘密。
   叶珊清清楚楚地记得,插队时,这里是柳溪拐弯处的一块偌大的河滩,乱石遍野,杂草丛生。
   叶珊走进青年俱乐部,半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咯噔咯噔”,发出很好听的音响。
   屋内,墙上贴着银灰色葵花图案的壁纸。东西两排书架上,堆满了书。靠北墙是两排报纸架子,哩哩啦啦的。靠南边玻璃窗处,有一张长长的条案,上面满是各种体育用品。水泥柱子上,贴着从画报上扯下来的影视明星剧照。不知什么人,用红色圆珠笔,在每个演员的鼻梁上,勾画了一辆“自行车”。叶珊看了,顿时涌上一股酸楚楚的滋味。
   她随意往屋子中间瞅了瞅,屋里很杂乱、很肮脏。她实在没有兴致再看下去,于是,便将脚步向门口移动。
   叶珊本想多了解一些青年俱乐部的情况,这是相当时髦的素材呀!比如,经常开展什么体育活动?组织拔河、卡拉OK、街舞比赛?订多少报纸刊物、多少藏书?有多少人读书看报、多少人练习写作?实际上,在《海棠峪的变迁》那篇报告文学中,作者似乎注意到了这些,写得头头是道,栩栩如生。然而,叶珊来到这里亲见的事实,却又感到相差甚远。
   叶珊一路往回走,一路在脑海里“打架”。
   挂在高天上的一弯新月,从玻璃窗帘的缝隙间窥视着叶珊,她翻了几回身,然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海棠峪像一个精瘦的穷汉,赤裸裸地站在燕山褶皱里发抖。
   柳溪,像穷汉身上的一条血脉,缓缓地流淌,快要凝固了。岸边那三五株干巴巴的柳树,日渐萧条。
   晨曦,给这大山褶皱里的宁静山村,带来了光明。是的,闪烁的阳光,无所顾忌地透过帘幕或帐幔,直射到人们的睡梦里,把夜的恐怖与阴影驱散。
   一大堆哲学概念、文学理论及社会现象,像一团乱麻紧紧缠绕着叶珊。此刻,早春的阳光直射到她的脸上,烫烫的。紧闭的双眸,像一块无穷大的天幕,严严实实地将整个世界遮住。
   “吱吱——”窗外,不断地传来鸟雀的啼鸣。
   叶珊睁开双眼,于是,像在一瞬间打开了那紫红色的穹庐。她早已想好,决定再到海棠峪的后山坡去转转。像往日一样,她背了挎包,上了路。
   前些年,海棠峪连海棠花的香气都闻不到。而今,漫山遍野的海棠花,不是都快开齐了吗?
   往年的秃鹰崖和老爷岭,处处是荒山,不忍卒看。而今,秃鹰崖的云松,绿意盎然;老爷岭的斑竹,嫩绿可爱。
   “枣发芽,种棉花”,时令还早,枣树还没有发芽,一片片枣林,干枯的树枝,铁一样的坚韧;“清明挂纸钱”,说的是麦苗快有寸把高了,风儿吹动的纸钱,很难滚过麦垄的屏障。    柳溪东岸是一片杏林,前两日,还是波涛汹涌的粉红色的海洋。这时,纽子般的青杏,勇敢地掀去花瓣,赤裸裸地沐浴着暖融融的阳光。
   雪白雪白的云彩,像一缕缕透明的柔姿纱,飘在蓝汪汪的天空上。
   “哦,秃鹰崖的云松,老爷岭的斑竹,我要伸开手臂,一棵棵地把你们搂在怀里!”叶珊双手高举,梳理着披肩散发,仰望着海棠峪的蓝天,诗人般的发出内心的呼唤。
   叶珊沿着柳溪向南行,一路上,嫩生生的野草,慷慨地散发着芳馨的气息,大口大口涌进早行者的胸膛。她一面急匆匆走着,一面不时地做着深呼吸。
   “吱——吱”从嫩黄的柳丝间,传出了婉转的鸟鸣。它那圆润、甜美、动人心弦的鸣啭,令人喜形于色,心旷神怡。而且,似乎听到了“哞哞”与“咩咩”的叫声了,那声音接近了,果然是牧圈。
   叶珊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不知这是为什么,肩上的挎包溜到了肘上,踢踏踢踏地撞着她的双腿,她也毫无感觉,一直向着牧圈走去。
   “哞——”一头公牛站在矮矮的泥墙附近,犄角抵着地面,巨大的舌头交替地舐舔着鼻孔,不时发出隆隆的雷鸣,雾状的水沫从它的鼻孔中直喷出来。三五头母牛,瘦骨嶙峋,乱毛蓬蓬。
   葉珊走进去,羊们见到生人,“咩咩”地叫起来,像要把这里吵翻。
   “进,进来吧!我已经听出你的脚步啦!”从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当然是山娃。
   叶珊也不搭腔,径直走进那间低矮的茅舍。
   山娃正在为花脊梁母牛接生哩!
   山娃挓挲着两只手,上面沾满污物,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那头母牛舔着刚刚生下的小花牛,已经干净了,然而,母牛仍在用力舔,这便是生灵天然的母爱吗?那只毛色同母亲一模一样的小生灵,可怜地颤抖着,寻找母亲的乳头。
   叶珊心上一酸,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山娃擦着手,默默的。
   “爸爸——”像一串银铃,从老远的地方摇来。
   小艾奔进屋子,手里攥着一把二月兰,说:“爸,我到向阳沟去了,那里有好多好多二月兰!”
   半晌,叶珊走近山娃说:“山哥,这里……”
   山娃爽朗地说:“我能干啥?只能放牛养羊,这里归我承包!”
   叶珊心疼地问:“山哥,累吗,苦吗?”
   好一会儿,山娃站起身,大声地说:“咋不累,咋不苦?你看,这牧圈,由我承包。里里外外数也数不清的杂活儿,全靠我们一老一小,能不苦不累吗?”
   山娃的一席话,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
   叶珊探寻地说:“唔,山哥,你一年的收入……”
   山娃咧嘴笑着说:“比以往那些年强海了!前些日子,县里有个记者采访我,说写一篇《海棠峪的变迁》。珊妹,说实话,知足啦,咱海棠峪的的确确变啰!”山娃说到兴奋处,像孩子一样天真地笑着。
   叶珊望着山娃,望着,望着,泪珠儿爬满了她的面颊。
  
   推开门,一团浓雾滚过来,湿漉漉的,似乎有股子说不清的气味,怪难受的。
   雾气真狂,几乎要吞掉天空和大地。然而,太阳是遮不住的,她燃起光芒四射的火焰,将那浓密的雾气蒸腾殆尽。
   一纸《海棠峪的变迁》,将叶珊折磨坏了:她欣喜,她为海棠峪的腾飞,欢呼跳跃;她上下求索,透过海棠峪,看到一个大千世界。
   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叶珊慢慢地走着。
   从秃鹰崖的那一坡,滚过一阵尘埃。接着,便是“哞哞”“咩咩”的嘈杂声。
   那俊鸟一样的小艾,追赶牛羊一程,便弯下腰去,大约又在揪那阳坡上的二月兰吧!
   叶珊进村时,二月兰还是星星点点。刚刚过了这几日,就像蓝色的宝石,撒遍山野。
   忽然,远远地传来了洞箫的声音,欢快而明亮,像悠悠的柳溪,从山谷上泻下来。
   叶珊望一望明朗的天空,弯腰揪了几株二月兰,结为一束,双手捧着,大步流星地朝着哀婉的箫音奔去……
  作者简介
   王克臣,男,北京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会员。自1990年始,相继出版小说集《心曲》《生活》,散文集《心灵的春水》《春华秋实》,随笔集《播撒文学的种子》,杂文集《迅风杂文》,报告文学集《潮白河儿女》及长篇小说《风雨故园》《寒凝大地》9部著作。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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