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眼(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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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晚上,方兴塘早走几步的关键性,将在日后被无数次放大。
  大约是8点左右,他翻过靠山砬子西边的两道小岭,隐约听见屯子方向传来几声闷响,声音不大,就如炒豆子时的爆裂。确实相距较远了,他难以把这微弱的声响与枪声连缀到一起。许多年后在面对上级的无数次审查时,他一再做如此描述,这使他的证词保持了前后的一贯性。他说,我走在林子里,有时踩断枯枝的那种嘎巴声,也像是在炒豆子。这样的说法很容易让人接受和信服。那几声炒豆子似的爆响,要了五个人的命,包括区中队姚队长、单指导员、战士小马、庙下村刘村长和房东张善福。张善福的老婆陈井芳也挨了刀,刀从左脸颊扎进去,贯通右下颌,险些割断了舌头。伤愈后她说话便不太利落,成了半语子。这是1947年4月20日的事儿,農历的二月廿九。
  方兴塘提前离开会议,理由简单而充足。按照姚队长的布置,他要事先赶到锄奸行动目标人所在的屯子,找到民兵徐老九,跟他一道探查章书轩家的动静,给锄奸队打前站。在得到方兴塘的口头传达之前,徐老九对这次行动一无所知。
  行动定在正子时,因此方兴塘并未急着赶路。靠山砬子距下章屯不到十里路,能走马车的道路只有一条,谨慎细致的方兴塘自然舍弃了大道,他溜沟过坎地一路踅摸过去,甚至都没惊起几声狗吠。但在接近下章屯时他就感觉不妙了,村街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喧嚷声,一些跳荡不定的灯光,从一处有着高大院墙的宅院里闪射出来,依规模和方位判断,那里就应是章书轩的家。
  有一瞬间方兴塘甚至如此确信:锄奸队提前动手了!计划为何要变?他们是从哪儿绕过来的?为什么要避开我?方兴塘身上簌地冒起层细汗,蹲在村边矮树丛里的他,几乎涌起种绝望。天幕漆黑,如钩细月把他的心如鱼儿般钓了起来,隐隐作痛。好在不久后他就重新矫正了判断。远处忙乱了一阵,随后隐约听见几挂车马朝东边去了。方兴塘循着墙底树下的暗影,摸到徐老九家门口。
  事情过去几个月后,三川县便获得了第二次解放。徐老九在被调查组询问那日晚上的经过时,所述内容基本与方兴塘对上了碴口。我听见章书轩家那边乱哄哄的,我就起了炕,披着棉袄去到院子,趴着院墙往他家望。齐吵齐闹的,除了他家的人,还有些别的人,还背着长枪……老方来拍俺家门时,章书轩全家刚搬走,两挂马车拉得满当当的……关于两人何时会面,徐老九所说的时间,与方兴塘说的差了大约40分钟,这也给方兴塘带来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章书轩家连夜消失,绝对与行动队惨遭屠戮有关。这是此后数十年反复调查中,从来没犹疑过的一个推断。显然,章家是知情者,打开谜团最便捷的一把钥匙,就是撬开章书轩或是章家重要成员的嘴。很遗憾,章家从此便消隐不见了,有人说,他们先奔了沈阳,此后跟着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亦有人说,他们没去台湾而是去了香港,因为章书轩有个表弟就一直在香港做生意。
  这个晚上方兴塘便有些慌了,目标人已经逃走,计划显然泡汤,他不知道是该在原地等待还是跑回去汇报。子时已过,仍不见行动队的影子,他捺不住心性,从徐老九家出来踏上回返的路。走了不超过半程,他又停住了,再度折回下章屯。后来他给出的解释是——怕犯纪律。在徐老九家的西屋,方兴塘拥着徐老九扔过来的一床味道熏人的被子,坐到鸡叫五更才瞌睡过去,庄子里家家炊烟起时,早起拾粪的徐老九带回了恐怖的消息。


  姚队长和单指导员都是山东派过来的干部,1945年9月以前,他们分别在地方农救会里担任小组长。从地方上征调前往东北的人,大都是农救会、妇救会的骨干。渡海之前,上级对他们说,过了海,你们就是八仙,就是干部了,可能是区长、县长,是要挑大梁的。这话相当鼓舞人,不由人不往光宗耀祖上想。过海之后虽没那么乐观,但也都委任了相应职务,从前在家管几个人,现在动辄管几十人、上百号人,那感受是截然不同的。发动群众搞土改,建组织,兴冲冲地干了不到一年,国民党军队又打了回来。县政府以上的高级组织转移了,基层组织上山打游击,坚持斗争。这时期最重要的内容,便是打击反把倒算的地主,对依附投靠国民党的,更要杀一儆百。姚和单的中队已经处决了两个地主,章书轩是他们早就排列好的第三个目标。号称中队,实质上只有十余人的骨干,依托堡垒户,平时分散隐蔽在山区的偏僻村庄里。只是他们临死也不知晓,这次行动到底哪里出了岔子。不光他们不知,此后几十年参与调查和被调查的几百人,也终是难以弄个水落石出。姚队长牺牲时27岁,而单指导员只有24岁。
  作为三川县拉锯斗争期间最为惨烈的一次牺牲,上级对此的重视是毋庸置疑的。几乎从血案发生之日起,来自上层的一双双目光便紧紧地盯住这一事件,并称之为靠山砬子五烈士惨案。1950年,当初为国民党特务刺杀行动做向导的一名旧职员被查获,但他是张“废口儿”,只是负责带路,对整个计划一无所知。1953年,事情有了转机,通过一名正在服刑的原国民党下层军官的检举,公安部门在外省抓获两名参加刺杀行动的凶手,另外四人下落不明。1962年,历经大量调查查证,四人中有两人去台,两人已阵亡。阵亡者之一,就是这次特别刺杀行动组的组长。已捕获的向导及两名凶手,早已得到清算,但后来接续惨案调查的人普遍认为:杀得有些过早了。事件留下的一个最大悬疑还是——锄奸队究竟是怎么泄了密?谁是告密者?
  那个晚上的屠杀,还有一人侥幸逃过,他叫姜贵昌,是农会会长。方兴塘身为县委留下的公安联络员,头天前去通知他时,正赶上姜贵昌老婆诞下第三个孩子。在新生儿一声接一声的啼哭声中,姜贵昌面露难色,对方兴塘说,你能不能跟姚队长和单指导讲下,我实在不好脱身啊。按理说,这种事方兴塘不好答复,要请假也得他本人亲自去跟中队领导请。但方兴塘跟姜贵昌太熟稔了,且沾着亲,自己娘家与姜贵昌老婆是曹姓同宗,未出五服,按辈分论,方兴塘还得管姜贵昌叫声姨父。方兴塘吃姨父家的饭太多,眼下对方又确实有走不开的缘由,他只得回去如实汇报。临走前,姜贵昌与方兴塘有一段简短的对话,比较私密,日后因方兴塘的揭开而使姜贵昌倒了霉。这事也让方兴塘亏心了半辈子。   徐老九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当他被调查组那些车轱辘问题纠缠得头晕脑涨时,就开始嚷嚷:方公安不是有枪吗?他咋不自己干呀!他来时章书轩刚跑,换了我,早追上去崩了他娘的……面对这种有些泼赖且击不中要点的急于撇清,调查组只有苦笑。
  徐老九坚持说方兴塘到他家时大概有十点了。而方兴塘自己有块怀表,虽然偶尔偷停,但大多时候还算准确。他这样描述:快到下章屯时我特地看了下表,不到九点,藏在暗处观察情况大概有十几分钟,随后就去了徐老九家,进门时不会超过九点二十。
  各执一词又无旁证,即便怀表作为一种精确计时工具也难以得到认定。四十分鐘,骑马或骑自行车跑出十华里都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如果去干一桩重大的事情,还是显得仓促了些。调查组不止一次假设过方兴塘是告密者,但这中间的衔接链条仍显脆弱。组织人手需要时间,组织交通工具也需要时间,即便方兴塘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章书轩家,刺杀组再以最快速度奔袭靠山砬子,加起来也需一个小时开外。1953年抓获两名凶手后,这个问题不需要纠结了,凶手交代他们是当天傍晚从县城出发,由一辆卡车运送到距靠山砬子约十五华里的地方,再步行过去的。


  姜贵昌确实值得怀疑。有人看见事发头天的半晌午,也就是他推掉会议之后,挑着一副担子出了家门。姜贵昌对此的解释,是去曹隈子,给老婆娘家的亲人们答喜儿。这是辽东南一带盛行的乡俗,家里有了新生儿,尤其是男孩子,得去孩子姥姥门上报喜,同时给姨姨舅舅们吃红鸡蛋。姜贵昌那天好容易凑上了三十只鸡蛋,煮熟拿红纸染了,外加几捆粉条干菜,把东西送去曹隈子,吃过午饭就回来了。对于遇到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之类的追问,姜贵昌显得不太耐烦,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连会在哪儿开都不清楚,更不知道这个会的内容,怎么就会被羁押起来。他前后被关了一个多月,在最终选择把自己吊死之前,性情挺倔的姜贵昌早已万念俱灰。
  这段时间方兴塘也被多次追问过。开始的句式是:你认为姜贵昌怎么样?这人值不值得怀疑?后来逐渐递增为:你们接头时说过什么话?你确定没把集会地点和内容透露给他吗?直到有一天,调查组又把他找去,很严厉地说,姜贵昌都讲了,你说吧。
  方兴塘开始确实没想把两人之间的那段私密话抖搂出来,他觉得姨父以长辈的口吻告诫一下自己,也算不得什么差错。但现在姜贵昌先讲了,他到底怎么讲的,会不会倒打一耙置我于不利,这很难说。何况,自己当时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案卷记录
  方:好吧,那你照顾好我姨,不去就不去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回去替你请假。
  姜:兴塘呀,姨父也得叮嘱你一下,遇事得多留个心眼儿。
  方:……
  姜:你说他们外乡人,说做也就做了,咱们守家在地的,不能树敌太多啊。
  很久以后方兴塘才知道,在自己向组织讲出这段对话之前,姜贵昌压根没提过。
  关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方兴塘的辩解,就是随嘴一说,没有什么所指。还有,姜说遇事得留个心眼儿,看似知道内情,其实是指以前的两次行动。那两次行动他都直接和间接参与过。方兴塘并没有就惩治章书轩的事透露半句,对方那么告诫也属猜测。而姜贵昌的那些话就不同了,这分明是赤裸裸地瓦解革命意志,诋毁领导,分裂组织。此后,方兴塘出入区委,得知姜贵昌频繁挨揍了。有一次,他路过后院那排用来羁押人犯的房子,居然看到姜贵昌趴在门栏前的一张脸,说实话,那张脸几如厉鬼,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方兴塘匆匆离开时,耳边传来姜贵昌勾魂似的呻唤,那声音极为特别,像是既透着亲切又有着无尽悲凉:兴塘呀,兴塘呀……
  终于在一个早晨,人们发现姜贵昌吊死在监房梁上。他把裤子撕成一绺绺布条,结成绳子,打了个结实的猪蹄扣,没给自己留下半分余地。
  姜贵昌的死一度让调查组的部分人松了口气,他们认为事情很明显,就是畏罪自杀。但更多人并不认同这一说法。地委一个熟悉三川情况的领导就说,你们想得太简单,这事的根子还很深,各使本领,继续挖。等于给惨案的进一步调查定了调。方兴塘是赞同地委领导看法的,但某一瞬间,他又希望此事就此了结。事情还在继续查,他也时不时被找去问询一下,感觉自己稍有松弛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还有,得知姜贵昌死后,他独自躲到一个地方哭了一阵,并暗暗决心要为姨父家做点什么。


  身为事件的唯一目击者,陈井芳的陈述也显得十分鸡肋。伤情好转后,她每每会因为急于表达而显得有些躁狂,许是口腔某些腺体遭到破坏,她得时不时拿手帕揩抹绵延不断流淌出来的口水。调查人员需要拿出相当的耐性,从她含混不清的语句中分辨出正确的词汇,串联出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敌人破门而入时,陈井芳正在灶间给行动队煮地瓜和土豆。区中队的光顾不算频繁,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丈夫每次都要吩咐她给弄些吃的。看着日渐减少的食物贮存,她时常会对丈夫的慷慨大方心生怨怒。门板是被踹开的,感觉房子都要塌了,几乎还没从蒸腾的热气中分辨出来人的面目,她就被一把尖刀扎穿了面颊,鲜血瞬时灌满了口腔。她的惊叫都被血噎住了,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十几个人——这多半属于惊悸中的混淆——冲进堂屋,她听见丈夫失了声调地喝问:“你们是谁?”随后枪便响了,炸雷一样。昏过去之前,她只看到一些纷乱的腿跑离了屋子。让陈井芳稍感庆幸的,是区中队的客人进门之后,她把两个孩子送到隔壁五婶家中。
  邻里们也没能提供出有价值的线索,听到枪声,倒是有几人跑出屋子,伫立在院落或是去到大门口倾听动静。正值双方激烈争斗时期,村屯间小规模交火时有发生,作为平头百姓谁都不敢轻举妄动。隔壁五婶说,枪响的那阵子,陈井芳睡在她炕头上的两个孩子连醒都没醒。过了将近十分钟,丈夫才在她的催促下,磕磕绊绊地进了张善福家的院子,顷刻又号叫着跑了出来。
  据区委和区大队来人勘验,除了小马是被补枪,其余四人都是被枪口抵近身体一枪射杀的。部位都在左胸口心脏处,显然是训练有素且经过事先统一的手法。事发突兀,五个人几乎都没有抵抗,姚队长和单指导员的短枪还都在皮套里,小马的一只手攥着步枪的背带,那一刻,他只来得及做出这么个动作。小马总是跟随着姚队长和单指导员,相当于警卫员的角色,他只有十九岁,几乎还是个孩子。   1953年抓到两名凶手后,能够确定他们是国民党新六军二十五团的人,接受刺杀任务时,分别从两个连队抽调了六名作战骨干。检举他们的那位军官,当时是营参谋,对具体任务也不甚了了,但他认识其中的一两个人,包括丛姓组长。这个组长名气不小,是个参加过印缅远征的老兵,是曾被蒋介石誉为“中国虎”的新二十二师中的一员。抓获的两名凶手分别姓于和刘,辽沈战役后随部队退回关内。于姓还曾是个“解放”兵,被俘后自愿返乡;刘姓则是在部队走到家乡附近开小差跑了的。由于原部队经过多次整改编,他们对刺杀组另外四名成员的下落一概不知。情知必受严惩,两人也没将责任往别人身上推,都承认是开了枪的。经反复甄别,可以确定刘对小马开了两枪,于则是杀害刘村长的凶手。
  本来这类刺杀土改工作队的任务,通常都是由国民党地方武装来干的,很少由军队插手介入。对此,几名凶手也曾在前往的路上牢骚满腹,步行途中,那个向导还因带错过一小段路,挨了烦躁的丛姓组长一脚。伪满时期,这个向导是税务所的一名会计,光复后很想继续干本行。听说政府要找名熟悉琴山区路况的人,为着邀功,便自告奋勇报了名。几名军人摸进靠山砬子,亮出的枪和刀子在夜色下闪着寒光,他才知道这个差事是要人命的,当时险些吓尿了裤子。他躲进一垛柴草堆中打着摆子,直到行事已毕的士兵把他拖死狗一样地拖出来。关于让精英军人去干这件事,调查组得出的结论是:一是不法地主连续被惩治后,上层觉得很没面子,亟须一个重大战果来挽回影响;二是可能章家人际通达,找准了人。


  尽管因为早走几步而捡了条命,但方兴塘知道自己的处境相当尴尬。原先聚会的七个人——包括没去参会的姜贵昌,已有六人先后殒命,而硕果仅存的自己,太像是一颗怎么也打不响的臭子儿了。这颗臭子儿一次次被推上膛,又一次次被抛却,连他自己都渴望一次炸裂。
  调查人员的思维缜密程度,有时让方兴塘惊诧不已。他们会实地丈量从靠山砬子到下章屯的步数,再暗中采集他的步幅尺码来进行对比;他们会找来一两个农民,佯装无事在方兴塘身边转悠,因为事发头天晚上,这两个赶集晚归的农民曾发现一个在路边林子里解手的身影,完事奔往县城方向。有次调查组长若无其事地问,你上中学时有个要好的同学,他后来上了中央政治大学?方兴塘笑了笑,他肯定是国民党党员,现在可能职务还不低,你有本事抓他去,我负责枪毙。
  有一些话在方兴塘的肚子里憋着,但他知道没法往出说。区中队的每次行动看似严格保密,但总会在一些环节上出现疏漏。上次处决绰号叫牛大腿的地主,在讨论用枪打还是用绳子勒时,一个队员便在会后失踪了。姚队长甚为恼怒,大骂对方是胆小鬼、叛徒,甚至提出要查出该人下落及时灭口,以防风声走漏。而方兴塘知道,这个队员并不是胆怯了,他只是畏于乡间流传的说法——怕勒死鬼上门索命。一些堡垒户口风也不够严谨,按说制订这类计划,堡垒户是不能参与的,但张善福似乎从来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姚队长也没瞒着他的意思。下山那天刚到张家,他便兴冲冲地问,这回要办谁?看上去像是期待又一次宰猪开宴。
  在乡人们嘴里,对张善福的评价向来不是很高,有一类人天生有种好大喜功的热情,且管不住自己的嘴。据说张善福相当乐意向别人吹嘘:我叫姚队长他们下来,他们就能带着家伙下来。似乎这很能证明他的调动力。姚与单两人都有着极高的工作热情,但他们还是有些嫩,另外对本地的人情世故,似乎也缺乏足够了解。许是吃过张善福家的地瓜土豆苞米粥太多,他们理所当然地把其看作铁杆骨干。当然,方兴塘也并不怀疑张善福的忠诚,他本人已死于此次刺杀。方兴塘只是担心:他知道的事,可能随后就会有十人知道了。
  二次解放也是彻底解放,土改继续搞,却有一股狠戾的情绪在人们中间涌动。各村都组织了棒子队,平日脾气暴烈甚至有些二愣子的人都充当了骨干,批斗会开到一半,他们便手执柞木疙瘩冲上前去,把地主以及他们的家人打成肉酱。一个大区,打死上百号人也不算稀奇。这期间,深挖告密者的行动仍然没停,几乎每个挨揍的地主都会被问及此事。一个地主被打急了,说自己儿媳妇有可能是告密人,因为农历二月二十八的那个晚上,他听见儿媳妇里出外进了数次,时间持续到午夜。那个儿媳妇被绑了来,挨过两棍才明白自己是因何事被打,咧着嘴呼号:“这个老倒霉的真能冤屈人哪,俺那晚上是拉稀闹肚子……”
  一度,方兴塘觉得自己似乎不再置身旋涡中心了,这多少令他有些宽慰。县委重新组建,他仍任公安联络员,负责清查敌伪旧职员及国民党潜伏分子。乡间大规模的棒杀地主行为,他从未直接参与,不过听闻之后总有些忧心忡忡。不久后辽南地委下了个令,要纠正土改斗争中的极左倾向,各区的打人致死势头才得以控住。
  1949年春,县里成立公安局。一名县委副书记兼任公安局长,这没有问题,问题是包括方兴塘在内,总共有三名资历较深的公安员,另两人都任了股长,但方兴塘原封未动。不久后有一次剿匪,七八个土匪给围在一个山洞里,里面的不肯出来,外面的也不敢进去。方兴塘别上两颗手榴弹,腰都没怎么猫就冲进去了,被土匪乱枪撂倒之前,他把手榴弹投了出去,当场炸死两个伤了三个。方兴塘腿和肚子上中了三枪,胃部贯通伤,胰腺都给打烂了,送去省城医院才捡回条命。几个相熟的老同事都说,这伙计冤屈呢,他是不想活了。出院后不久,方兴塘就结了婚,娶了老家屯子里的一个姑娘。还没过半年,他便有了儿子,谁都知道这儿子是抱来的,姜贵昌遗下的最小的那个。
  此后近三十年里,方兴塘熬到一个同龄的股长死了,另一个升迁了,再熬到另外两个外地调转来的股长,分别中风了和犯错误了,才得以上了中层的位。被任命的那天,他覺得自己有些不对劲,想拍桌子,想骂人,甚至想掏枪。还好他管住了自己,跑到厕所去泚了泡汹涌的尿,尿着尿着,眼泪竟下来了……直到离休前夕,方兴塘才从一个老友嘴里得知自己档案里的两句话:“该人作为靠山砬子血案唯一幸存者,对事件的描述不够清晰。”操他的,这两句话咋解释都行啊。
  上了四十岁后,方兴塘有些不肯买账了,不论什么缘由什么场合,有人提到那桩旧事,他都以愤懑加调侃的语气加以回应:组织严密?那阵子能算组织严密吗?吃油饭喝凉水的时候没见谁管,这拉了稀就没完没了地查人裤腿子,老子提着脑袋干革命,老子裤腿上没屎!只有家人知道他的疼处仍在,那疼处就如只小兽咬了他半辈子。方兴塘有个秘不示人的小本子,那上面罗列了十几个人的名字,也包括他自己。他画了无数张表格,一些纷乱的箭头和指引线,每个人都有两个基本指向 ——告密/泄密。这本子在他辞世时随他升天了。在火化炉前,老伴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那本子,掖进穿了一身绿呢军装躺得笔挺的方兴塘的兜里,随后呼隆一声,方兴塘连同那本子被抛进炉膛,化为一片灿烂,三个儿子谁都不曾看过半页。


  方念昌十八岁生日那天,被爸爸独自留到跟前,进行了一次长谈。其实长谈也不长,不过一个小时的样子。在他印象里,爸爸向来不苟言笑,能一句话说完的事情决不说两句。方兴塘说,你爸的死我有责任,我养你就是还他的债。很多事情跟你也讲不清,以后大了你兴许会明白,反正,好赖事我都能扛着。方兴塘说了那段对话的细节,方念昌一时还真难以弄懂——生父与养父到底说错了什么。末了,方兴塘郑重征求他意见:你成人了,你可以改回姓姜,我明天就去给你办。方念昌摇了摇头,爸,我就跟你姓。
  方念昌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爸爸亲生的,年少时他就听见过邻里的议论,同龄孩子也取笑过他。让他比较难过的是两个弟弟,有一年端午节,盛强和盛壮因为哥哥多分得了两个鸡蛋而结成了同盟,直言不讳地攻击哥哥:“你是我爸捡来的,要不说你都不范俺们方家的盛字辈。”那天方念昌在外面溜达了半宿,才叫方兴塘找回去。两个弟弟脸都肿了,显然是此前挨过揍,见哥哥回来,都乖乖跪下给他道歉。
  对于这个抱养的儿子,方兴塘是相当偏心的,也不能说他有多么知恩重义,而确实是这孩子禀赋不凡。会说话,有见解,肯实干,懂圆通。这是方兴塘为长子总结下的几条,他觉得孩子比自己强,强很多,这让他甚是满意,视若己出。下乡插队时,方念昌是全县知青的模范;回城进厂,他又因出色的组织能力而被团县委看中;恢复高考,他念函授大学拿到文凭,不久成为当时最年轻的正科级干部。在事关能否进入县级领导层的关键一步上,方兴塘决定放下他守了一辈子的面皮,亲自跑到省城去找以前认识的一位领导。这一助推起了应有作用,方念昌以末位排序进入县领导行列。那段时间,从来未曾开口唱过歌的方兴塘,居然也能哼起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调调。
  在方念昌眼里,父亲耿直、忠诚,有责任心,是严师慈父。但他私下又不能否认,假若一个人的脑域不够开阔,那他所有的行为方式都会被打上一种烙印,甚至一些不错的品质也可能成为局限和阻碍。即便没能看到父亲那个须臾不离身侧的小本子,他也大抵能估摸出——那里面除了一些混乱的逻辑和盲目的推测,几乎没有什么价值。许多年里,父亲把这种起始于寻找真凶揭开谜案的尝试,已经演化为个人内心的某种隐秘游戏。他沉湎其中,举证、推翻,再举证、再推翻,这早已成为一种癖好和依赖。离开工作岗位后,时间一大把,他戴着老花镜写起了回忆录。洋洋洒洒五六万字,核心只有一个——围绕四十年前案发当晚的个人描述以及分析。小标题无一例外是:关于谁谁谁的情况说明,关于某某某的补充说明,关于我与徐在时间判断上产生分歧的原因……诸如此类。行文看似客观,实则充满主观色彩,一些指涉和暗示充斥其中。方兴塘颇为自己的鸿篇书写得意,屡次让儿子帮着把把关,准备把材料寄送上级,多达十几个单位。方念昌开始还能帮着捋顺文句,澄清佐证关系,剔除许多臆想和猜测。后来他知道纯属徒劳,老头儿会兀自把他删掉的句子再加上去。方念昌懒得去管了,尽量规避与父亲谈及这个话题。但那些材料后来确实出现在了上级的某些局委办,甚至让一些人不胜其烦。某次在地市开会,一个他熟悉的领导在饭席间就半开玩笑提及,你那老父亲挺倔啊,在信函里大骂我们官僚主义,不作为呢。
  方念昌记得,自己曾挺认真地跟父亲谈过一次。他表述的意思有三层:此事曾经惨烈过,重大过,但时过境迁,组织上下了那么大气力都未查出结果,你现在到处投寄这种材料没人会看;历史无从假设也没法更改,固然这对你、对牺牲的五人及自缢的生父来说,都不公平,但环顾四周,这样的不公平到处都在;你的心结,还是意欲从某个无形的绳索中解脱出来,多年处于调查之中,你觉得周边到处分布着藏在暗处的眼睛。你痛恨这盯视,但现在你也善于用这种眼神盯人了。
  听过儿子的话,方兴塘半晌不语,临起身丢下一句:“你说得没错,这么多年,我做梦都觉得身边到处是眼睛。”方念昌宽慰父亲,你得學着放下,都这么多年了,没谁再盯着你了。你不在乎,那些眼睛就不存在。
  方兴塘还是没法放下,大约1998年前后,一件事又使方兴塘精神抖擞起来。县里来了个姓唐的港商,有意向要在三川投点资,自然被奉为上宾。谈的是啥项目,最终为何没谈成,这些方兴塘倒不关心,让他激灵起来的,是听说这港商似乎对下章屯特别有兴趣。他去过那里几次,还和当地一些老人攀谈过旧事。
  干了一辈子公安,方兴塘太善于摸这种情况了。不消一天时间,他就把唐姓港商去过哪些地方,看过什么东西,与何人接触交谈,等等,摸了个底儿透。据几位老人讲,这人确实提到过章书轩,说自己与章家是老相识,受他后人委托专程来看看老宅。老宅早就没了,但一些墙基石仍被后建房舍利用上,上面的雕饰也算清晰,来人照了些照片带走了。方兴塘问这港商打没打听过什么人什么事,有个老人的回答出乎意料:打听过,打听过一个姓刘的,就是1947年叫人杀了的一个村干部。方兴塘觉得后脑仿佛被谁重击了一下似的,有些站立不住。
  几天后方兴塘就又写出了份材料,急切地把方念昌找来,表情亢奋地说,这个自称姓唐的港商,我判断就是章书轩的儿子!我这份材料你务必帮我递到公安部,咱奈何不了他,国家总有办法,香港不都回归了嘛,他们有血债啊!还有,他为何会提起刘某某呢……看着老人因激动而抖抖索索的嘴唇,一些唾沫星子都飞到自己脸上,有一瞬间,方念昌突然对老人的痛楚感同身受。
  正逢换届选举,位置排定早已心中有数,但一位共事多年的“老伙计”却阴招频出,打定主意不给方念昌好过。他的斗争哲学通常是比较温和的,所谓风物长宜放眼量,但那段时间他相当焦躁,思谋着怎样给对方有力痛击。看着父亲在眼前困兽一样地徘徊着,表述间不时夹杂着三字国骂,方念昌一瞬间觉得父亲就如那位“老伙计”一般愚蠢而可憎。关于那桩刺杀案,方念昌早就捕捉到一个细节,足以让喋喋不休的方兴塘闭嘴。他一直忍着没说,但现在他说了:“其实,依你的经验和判断,你在离开聚会地点时听到的那几声脆响,不可能不去联想到枪声。即便有疑惑,你也应该回去看一眼,因为时间还很充裕,是不是?所以组织这么多年的审查,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话一出口,方念昌就后悔了,他从父亲眼里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惶恐。简单说,就如待宰羔羊。


  2002年,方念昌带队去香港招商引资,这是那个年代的官方时尚。有望达成和落实的项目几乎没有,主要是带了些地产和城建的图文影像资料去进行宣传。一个晚上,与港埠一些中小企业接洽的酒会即将结束,有位七十来岁的老先生上前与方念昌攀谈。老先生西服笔挺,瘦高,却有着一副与港人不太相称的大骨骼,语气相当谦逊地询问方念昌,能否单独给他一点时间,有些事情需要详谈。方念昌的第一反应是:这里可能会有商机。他几乎没犹豫就应允下来,两人便去到酒店的咖啡厅。
  老人自称姓唐,祖籍就是三川的,几年前还回去过。方念昌笑了,他想替父亲验证一下:唐先生,从根脉上讲,你是姓唐,但你本人似乎姓章吧?立早章。对方瞬间愕然,少顷,摇摇头又平静下来,说,我就知道大陆那边还是要讲阶级讲历史的,你们经济要开放,立场不会开放。想单独跟你谈谈,也是想确认下这一点。不过我老了,是真的想念家乡啊,也想为家乡做点事,看来眼下还是不行。说罢便起身告辞要走。方念昌赶忙拦住,经过相当饶舌的一番开解,才让对方重又安定下来。看到老人脸上呈现的戒备和固执,方念昌心想,跟父亲真是太像了。他们那代人,会不会连气味都是相同的?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方念昌与五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遭遇了,或者说,他替代父亲,回到了那个晚上。
  1946年,章立瑃还是东北大学文法科的学生,刚随学校从四川迁回沈阳。父亲接连去信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念啥书,赶紧回家商议后路。章立瑃是不肯的,再有一年就毕业了,何况那时候他正跟北平的一个女同学相恋火热。但老子的权威不仅在名分上,还在钱财上,没过多久,章立瑃乖乖回了家。家里最初选择的去向是北上长春,但很快遭到那边亲友的无情痛击:这边整天嚷嚷林彪要打进来了,我们还不知往哪儿跑呢,你们傻么?转过年跟香港的表叔联系上了,时局也似乎稳定了些,章书轩从没想走得那么突然,那么利落,他舍不得大宅和土地。在把这些都变成现钱之前,他压根不想离开下章屯。
  方念昌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事情核心了,这让他有种莫名的紧张与兴奋。
  我们逃走的那个晚上,是一个叫刘少堂的人报的信。他当时也是共产党那边的干部,他父亲、他爷爷都给我家做过长工。章立瑃回顾,那天傍晚,刘少堂打发自己的闺女送来张字条,上面写着:今晚不走,明天难逃。家里瞬时便像炸了锅一样,章书轩还有些犹豫,但章立瑃的母亲和哥哥都急得直喊,你不知道牛大腿全家怎么死的吗?
  那个姓刘的,和你们家有交情?方念昌插问。
  也不算什么交情,他家日子艰难,我父亲时不时接济他们一下。还有,他奶奶得痨病,抓药的钱也都是我父亲出的。章立瑃讲述的空隙,方念昌脑子飞转。这算是告密吗?肯定算。就因为这点小恩惠?好像理由不够充分。那么是不是章家引来的凶手?刘少堂为何肯把自己埋进去?一连串需要判别的细节,让他觉得脑子不够用了,还有时间顺序上的一些模糊,也干扰着他。他甚至挺后悔没把父亲每一次琐碎的絮叨记牢。
  不用说,他是我们家的恩人,家父在世时总是念叨这事,临终还叮嘱我们要找机会报答。可上次我回乡,听来的消息真是吓我一跳,我们逃走的那晚,他就让人杀了,一起被杀的还有好几个。更让我惊怕的,是当地人说这件事因我家引起,是我们找了国民党进行报复。造孽呀,怎么可能嘛。家父虽是个精细人,也可以叫守财奴,但他终归是个守规矩的老派人,哪肯做这等害人的事……
  这不是谜底。方念昌在心里摇头,又难以从对方眼里看出掩盖。若按章立瑃的表述,刘少堂也不过是为了让他们一家避开殒命之灾,真正的告密者——也就是招致刺杀队前来的,还另有其人?他急于找到些针刺来把气球刺穿,但章立瑃的叙述已如一块顽石般坚固。他突然想起,父亲材料中曾提到章家搬家时有人持枪护送,便问,你们家养着家丁?有枪?也不是专门的家丁,雇了七八个长工,有赶车的,有做油坊的,白天做工,晚上护院。那阵土匪多,家里也总是要防着点。许是觉得方念昌问得过于具体,章立瑃又涌起警觉:方先生,你对这段事情非常了解?方念昌笑笑,过去我分管民政和档案工作,看过一些材料。还有,我就是出事那天的头一日生的,农历丁亥二月二十八。章立瑃哦了一声,好时辰好时辰。
  其实,更让方念昌惊骇的,可能是章立瑃最后的一段叙述。他提到自家老宅的院墙,四角都是有炮楼的,搬家的那个晚上,别人在忙乱着,他却涌起种愁绪,类似于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他走上炮楼,在夜色中观望着远处朦胧的田野和树木,想着从此将与这个地方永作诀别了。脑际里会泛起烧柴草的味道,村街上牛粪的味道,季风带来的黄海的味道,还有北平女生在暗影里的粲然一笑。不意间,所有淡淡诗意都被一个场景打破了——在村西的尽头,借着夜幕微弱的衬托,他分明看到一个人影钻进一丛荆条当中。他相当紧张,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跟护院的长工们说。设若这人是来下手的,那么他单枪匹马,多半是有来无回。章立瑃焦虑地判断了下,还是觉得先不惊动众人为好,动了枪,就得出人命。
  方念昌知道,荆条中的那个身影,就是方兴塘。老爸,你总感觉被人盯着,没错啊,暗地里确实有眼。还有,你大概连想都未曾想过,那个晚上你没送命,只是因为一个青年学生的嘴巴谨慎。
  送走老人后,方念昌有些鄙视自己的城府深,难道就不可以亮明自己是谁,跟对方敞敞亮亮地叙谈一晚么?是什么阻碍了自己?终归还是身份。不是那个作为重要当事人儿子的身份,而是被标注为一个组织中的一员的身份。他想,對于章立瑃而言,我就是另一双暗眼。
  次日一早醒来,刘少堂的名字仍在头脑中翻腾,既然身份在,觉悟和意识还是要有。回去需要向组织汇报么?汇报后,结果会抵达哪里?会为此事成立专案组?怎么可能。还有,章立瑃允诺的四百万港元投资,很可能是这次招商会的唯一成果,势必也得因此断送。这天上午照例是一个情况介绍会,方念昌委托副手来讲,自己在一个本子上胡乱地写着:能追究得起吗?追究不起。
  返回后,方念昌还是抽空去了趟父亲的墓地。两年前父亲临终时,仍把方念昌独自留在跟前,非常出乎意料,他竟伸出手去捧住儿子的脸,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亲昵动作。尤其是他戳疼父亲软肋之后,父亲一度对他相当冰冷,甚至连话都懒得说。还是在方念昌做了一次极其诚恳的道歉之后,老头才恢复了以前的几分活气。这个人一辈子就纠缠于一件事,眼下他该谢幕了。
  念昌啊,我三个儿子,我就最得意你了,知道吗?方念昌泪如雨下,知道,知道。父亲满意地点点头,我那点心事,也就你最清楚,所以爸还得托付你,有机会有可能的话,还是得帮我把事情弄清。行吧?说完这些,方兴塘就合上了眼睛。
  老方啊老方,方念昌带着三分亲近两分戏谑在心里念叨,我可没忽悠你,给你送答案来啦,只是,这答案也未必是你想要的。可咋办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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