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河老寨:不知有汉

来源 :先锋国家历史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oakl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这个沉默在大山深处与世无争的寨子从前只知有傣不知有汉,不知童年时身边有一个巨大帝国轰然倾殁,不知一伙汉族打跑另一伙汉族到底要干什么,不知护佑寨子的寨门和让生命安居的神祷为什么被称作“迷信”被废掉,不理解如今茶叶怎么就一天一个价涨得像神话了,不知远嫁他乡的姑娘在远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为什么缓慢的乐趣消失了呢?以前那些闲逛的人们到那里去了?那些民谣小曲中所歌咏的漂泊的英雄,那些游荡于磨坊、风车之间,酣睡在星座之下的流浪者,他们到那里去了?他们随着乡间小路、随着草原和林中隙地、随着大自然消失了吗?”
  ——米兰·昆德拉《慢》
  
  云南西双版纳州勐海县格朗和乡的水河老寨,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居所都是两层木楼,每个木楼顶角都有一个牛角形木质装饰,威严挺拔。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这是方圆百里最老的爱尼村寨之一,60多户人家。
  
  人们清晨相约出工,上山采茶或放牛,带一包米饭中午就在田边生火烤热吃。傍晚时分,鸡栖于埘,牛羊下来,人们背回新鲜茶叶生火炒茶,室内街上清香漫溢。离乡上的集市也更近,更多人把当天采回的鲜叶直接卖给附近的茶厂。小伙子晚上骑摩托串寨子,喝酒唱歌搓麻,醉了会想起离去的女友;大部分人家有电视,晚上家人烤着塘火围在一起看,老人们听不懂汉语,慢慢瞌睡,沉入浮生旧梦。
  
  没有公元的老寨
  
  1000多年来,爱尼人的祖先从青藏高原出发沿怒江、金沙江、澜沧江一路迁徙南下。除了躲避战乱,爱尼人还渴望寻求温暖和梦想中的家园。
  老寨到底有多少年了,这里岁数最大的老人也不记得。只记得人多了就要分出一些去另外立寨子,最晚分出的水河新寨都分出去60多年了,附近的鱼塘寨、水河小寨都是更早分出去的。这样估算起来,老寨约摸有100多年的历史了。
  爱尼人没有公元纪年的概念。他们用的是“放牛归来以后”这种事件计时办法,大的历史时间也仅以自己的生命周期来记。77岁的加药爷爷说:“十几岁的时候有汉族来,国民党。有枪,飞机飞,他们没吃得给吃,有猪杀猪,有鸡杀鸡,得给送,天天送都送不赢。后来就跑,他们来了跑,不来了回来。背很多东西到处跑,都背不赢啊!帕沙中寨的房子烧完掉了,景洪、勐海、大勐龙都有人死有人伤,这里没有伤。后来共产党来打跑了。有5个年头。”加药爷爷说那是这里第一次有汉族来。
  解放后,这里许多的爱尼村寨都住过工作队和知青。一些年纪大的老人回忆起当年要背毛主席语录的事时依然苦不堪言。爱尼人在收工的路上被人拦住,必须背语录。吃饭前也要背,“背不下来不能吃饭。”那时,没有几个爱尼人会说汉语,让他们背诵语录,其难度不啻于让没有学过英语的人背诵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后来,爱尼人实在背不下来,就改成唱歌。直到现在逢年过节寨子的大喇叭里放的还是《边区太阳红又红》、《北京的金山上》、《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这些老歌。
  水河老寨虽然没有住过工作队和知青,没有人被强迫背语录,但还是斗了地主。水河老寨的头人标干被划成地主,一家人受不了揪斗逃去缅甸,一去就将近20年。“寨子没有头人不好啊,后来我们寨子派出人去把头人接回来的。” 爱尼头人世袭,此时的头人干蒙是老头人的儿子。2003年举寨搬迁的时候,干蒙一家和另外几户没有搬下来。听说是干蒙不想再做头人了所以没搬,老头人去世时告诫儿子以后不要再做头人。我去过山上干蒙家,他们住着茅草披挂的木楼,用竹筒引山泉水喝,在山上自己开荒种田。他在阳台上晒茶,看见我来,转身回屋倒了一杯茶无声给我,生冷辟透,始终没说一句话。一个守拙园田的末世头人,只想看着荒草年复一年地重生,直到把附近拆迁后留下的杂物全部淹没,就像从不曾有一个村庄在这里存在过,家园何处?这没搬的三五户,就像爱尼大神不小心遗落在大山深处星星点点的幻梦,连他自己都快要遗忘了。
  
  消逝的歌谣和仪式
  
  75岁的谢娉奶奶年轻时代是伴着夜歌度过的。从前每个寨子边上都有一片平整的空地,夜晚生起篝火年轻人聚在一起唱歌跳舞,散开时和意中人相携而去。小伙子找姑娘约会,夜晚跑到姑娘家楼下用细竹棍透过地缝捅姑娘躺着的地方,会心的姑娘就会悄悄跑出去,父母不会过问。情投意合的人会互相交换手镯、绣花包,感情笃定,小伙子再请家人去姑娘家提亲。“那时很害羞,恋爱不给别人知道,两个人白天见到都躲开呢,更不会去家里。提亲时父母才知道。”
  打歌场就是很多人一生情爱的发源地。尽管饥饿、疾病、战争、天灾,这些挥之不去的梦魇像一匹骨骼嶙峋的瘦马一路伴随着爱尼人,但生命本身盛大的欢乐和延续的欲望让这个民族生生不息。
  “后来有了小学,打歌场就没有了。”1950年代之后的孩子们学说汉语、写汉字,歌谣中所唱的爱尼古话却听不懂了。如今谢娉奶奶的牙齿已快要掉光了,她说:“不能唱歌啦”。爱尼人没有自己的文字,那些歌谣是口口相传、代代欢唱流传下来的。打歌场消失之后,歌谣也在慢慢地淡出爱尼人的生活。
  同样慢慢消逝的还有爱尼人的仪式。爱尼人有自己的巫师,也是世袭。人们相信巫师是能通神的。他们给人看病,出现在婚娶丧葬等各种仪式上。然而,现在老寨的人们已经不去请巫师了。因为现在的巫师,唱不来那些古老的词,虽然还有着“巫师”的称谓,却已泯然于众人矣。
  水河老寨会唱词只有两位老人,加药爷爷和门香爷爷。加药爷爷今年去世之后,门香爷爷就是唯一会唱词的人。门香爷爷也有70多岁了,他身体单薄,面容木然苦涩,高高的颧骨衬着深陷的眼窝,眼神总是带着点儿歉意。他虽然会念词,不过牙齿掉光,说话含混不清,做礼时很少有人请他念了。寨子里的人说,门香爷爷家的神龛动得太多了,不好。门香爷爷有4个儿子,陆续成家后彼此不和,多有纠纷。爷爷在几家都住过,带着神龛随自己走。
  爱尼人没有庙宇之类的专门祭祀场所,而是在每户女人住的一边放置神龛。神龛是用黑布包常年装着的一把小刀和竹篾编成的一尺见方的盒子,里边放着每年秋收的新麦,每到节祭日都向神龛的方向贡献祭品。这神龛一家一个,儿子结婚分家后要重新给他编一个,最后守家的儿子当家了就用着父母留下的神龛。这神龛越老越好,最好少搬动。格朗和其他地区,文革时党员带头毁掉了寨门神龛,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很多仪式随之消亡。只有水河老寨的没有毁。
  爱尼有敬老的习俗,老人年纪大了孩子要把亲戚都请来,杀猪给老人拴线祝福。传统社会里,年龄往往代表着经验和权威,在飞速的变化中老人们的经验大半失去了效用,会念的唱词也不如从前重要。现在有些子女对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不够好,那些没有孩子的老人在独自生活,遇到困难只能靠亲戚关照。
  
  神明和生死
  
  有一天,谢娉奶奶表情神秘地问我:“毛主席死了?”我说是。“邓小平死了?”我说是。奶奶闭上眼睛说:“我也会死。我死了,我儿子在;儿子死了,孙子在。”寨里的老人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他们已无法想象未来是什么样子。然而无论如何生命都会延续。在这个寨子里至今仍然在自己家里接生,老人去世儿孙亲手清洗、砍棺、埋葬,长辈看着孩子出生,小辈送老人走最后一程,名是父子连名,生命的链条就这么环环相扣,不太神秘,也没有太多恐惧。
  加药爷爷去世的时候,老人们说是“我们的神召唤加药爷爷去了” 。加药汉语傣语都会说,各种仪式上的唱词都会念,懂草药,给人看病不计报酬。寨子里的人喜欢这个爷爷,很多人为他送葬。
  爱尼人敬自然神,自然死亡的人得到尊重。对于异死的,爱尼人不会在家里停尸,当天就上山砍树做棺下葬。年轻人的葬礼都由老人来办,同龄人不得参加,怕给鬼魂拐带走。
  今年老寨里有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喝农药自杀了。对于早逝的生命,父母难过,别人似乎都不会有太过长久的关切,不会去问怎么了。过一段时间,寨子里的人似乎不太愿意提起他。谁也弄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自杀。“怎个知道?他觉得活着不好,我们这里不好,不想活了!”据说山上也有一个年轻的姑娘自杀了。在此之前,老人说寨子里从来没有人自杀过。这是个生死达观又看重此生的民族,对于生大逆不道的背叛,人们也用淡漠相待。
  爱尼人相信生命是大神赐予的。60岁的别针伯伯说:“神的脚边有条大河,他把小孩的种子放到河里顺水漂下,两个人运气不好,小孩的种子就没有得到”。哈尼话里没有孩子的人叫“凶别”,就像汉语里的“绝户”。
  爱尼人觉得一次生一个孩子才是正常的,生了双胞胎就是灾祸。寨子里岁数最大的只波婆婆说,以前寨子里有家生了双胞胎,按爱尼习俗,把双胞胎摔死,这家的房子家具都烧了,夫妻两个人的衣服也烧了,把他们光着身子赶出寨门。后来请巫师念词作法才让他们重回寨子,不过以后寨里任何宗教仪式他们都不得参加,作为人鬼分界线的寨门也要拆除重新立。
  为什么生双胞胎不好呢?只波婆婆说:“别人都生一个,跟别人不一样。人生两个不好,猪生一个不好。”以前,“双胞胎”这几个字是不能说的,那是大祸患。一个寨子里出了这样的事,别个寨子的人都不敢跟他们寨子的人说话。解放后政府对此进行了干预。苏湖那边有一对双胞胎已经40多岁了,政府格外关照。帕真新寨也有一对17岁的双胞胎。
  如今很少有巫师会在双胞胎仪式上念词作法。帕沙老寨有一个会念的爷爷,他说在家里不能讲这些。多年以前有一个日本人类学家来到这里,走到荒郊野外,爷爷才念给他听。怎样才能使生过双胞胎的人得到净化,经过隔离之后重新加入世俗生活?爱尼人的念词必然包含着爱尼人的天人观念,这是构成爱尼传统观念体系中很重要的一环,可惜我们已经无法得知了。
  
  现代化冲击下的老寨
  
  2003年国家启动扶贫搬迁项目,在三山环绕的平坝推出一片地基,把水河老寨从大山深处搬了下来。在山上时爱尼人依山建房,父母住大房子,周围环绕数间供儿子恋爱婚娶用的小房子,儿子分家后仍不搬离,在相对独立的地域内一个家族聚落成群。扶贫搬迁时统一规划地基,每户由抽签决定房屋位置,寨子里地域和家族相聚合的村落形态已经不复存在。
  几年前,这里的农民主要靠种传统水稻维生,用脚碓磨出红色大米蒸吃,很香,不过产量很低,一些家庭还吃不饱饭。现在改种杂交水稻后,温饱问题得到了解决。近几年普洱名重,茶价看涨,又取消了农业税,水河老寨的物质条件好转了。到去年茶叶开始涨价前,240多人的村寨还只有两辆摩托车,到现在大多数家里都有了一到两辆摩托车。附近还新出现了两三个卡拉OK厅,有时也有一些外来的陌生女子坐在门口。
  本地的姑娘们外出打工,很多都远嫁他乡。小伙子叹息说现在的姑娘爱钱,很多都嫁给内地人了,他们有钱。其实也有伦理观转型造成的冲突,以往爱尼伙子“钓姑娘”总会找很多,现在的姑娘如果知道自己的男友还和别人交往,就会伤心气恼之下外出打工了。水河老寨伙子有40多个,姑娘只有6个,附近寨子几乎都是这样的比例。这已成为格朗和乡最严重的社会问题。
  这个沉默在大山深处与世无争的寨子从前只知有傣不知有汉,不知童年时身边有一个巨大帝国轰然倾殁,不知一伙汉族打跑另一伙汉族到底要干什么,不知护佑寨子的寨门和让生命安居的神祷为什么被称作“迷信”被废掉,不理解如今茶叶怎么就一天一个价涨得像神话了,不知远嫁他乡的姑娘在远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只是在每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记起大山深处的青青麦田、篝火花香,在每一个日出的清晨,迎接集市上吹来的风,熙熙攘攘,地久天长。
  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提醒自己不要让老寨故事成为对抗疯狂城市生活的致幻剂,写下那些生命与苦痛、迷惘,还有温情与希望。“生成无须洞察/大地自己呈现/用幸福也用痛苦/来重建家乡的屋顶”。
其他文献
为了总结经验,加强我区各级公共图书馆的协作协调,开拓科技眼务的新领域,提高为“星火”计划服务质量,广西文化厅于1990年7月17日至18日,在广西图书馆召开了全区公共图书馆
山南是藏族的发源地,由于道路与气候都相对适宜,行走难度相对减小,马帮行至这里必不会错过对几个重要地点的朝拜,山南之行更像是马帮的一段信仰之旅。 Shannan is the birth
临床资料:患者16岁,女性外貌。因生长停滞2年于1985年6月19日入院。14岁前生长发育尚可,无智力障碍。近2年身材不长,学习成绩明显下降。患者系第一胎,足月顺产。月经史13(3~4
近年来,国内陆续有报道发现淋病和梅毒,但幼女淋病尚未见报告。我科于1986年11月18日接诊一位年仅6岁半的患者,因阴道流出大量脓性分泌物,行走困难而就医。检查所见:外阴两侧
系统性红斑狼疮(SLE)是一种多见于育龄期妇女的自身免疫性疾病。其发病率女性为男性的12~14倍以上。因此,SLE合并妊娠是临床医师常面临的一个难题。长期来,妊娠与分娩被视为L
迄今精子-宫颈粘液相互反应试验被广泛用于评价精子与宫颈粘液相容性以及精子穿越宫颈粘液的能力。已有的研究表明,用牛的动情期宫颈粘液进行试验能可靠地替代人排卵期宫颈
“一得录”今天与大家见面了.点滴的经验,闪光的思考,这类的“一得”虽小,但其意义却不同寻常。本栏目将为这些信息的交流提供最大的可能。文章力求简炼、观点新颖,一千字左
我们这一代人从小耳满目染的是革命英雄主义教育,很早就跟着老师朗诵领袖诗词“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大家顶礼膜拜的大多是文治武功的帝王,看古文也佩服项羽的“彼可取而代
出辽宁锦州市南行15公里是海岸,距海岸2000多米有座高80余米的小岛,凭水眺望,海天凇濛中岛青如黛、浮雾若悬,三峰突起,状如笔架。每当潮退,会有一条宽20余米、长1800多米的天
世界上总是有些地方,会让你发现这种两重性,死气沉沉、不求变化的古老城市和激进先锋、永远赶在别人前头的城市交织在一起。马尼拉就具备这种特性。20世纪50年代,菲律宾曾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