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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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清早,驼背五叔在河岸柳树下,扯大嗓门吆喝起来:“开船啦,开船啦。”
  村子骚动了,一大群男女,肩挑大圆筛篮,手执镰刀,朝河边走来。
  驼背五叔已经站在河中的大木船上了,操起竹篙,将船头压在河沿。我肩挑筛篮,晃晃荡荡地往船上跳。驼背五叔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人还没扁担高,也想挣工分了?”见我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开心地笑了,“挣工分好哇,晓得帮衬爹娘过日子啦。”
  那年我十三岁,读初中一年级。暑假里,除了做家务活做暑假作业,就是下河摸鱼捉蟹,再不就是上树逮知了。有一次,我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和小伙伴打了一架。母亲说:“你不能再这样闲着惹是生非了,这几天生产队安排去割青,你也去吧,多少能挣点工分。”
  割青,也就是割杂草。野蓬头野芹菜车前子,酸姊姊鸡肠棵蒲公英,将它们割了和淤泥拌在一起沤烂,就成了好肥料。这种天然绿肥是水稻的补品,抽穗前是少不了的。所以每年伏天,生产队都要发动社员割青。交百斤青草记一个工分,大人小孩一视同仁。当时我们生产队每个工分5分钱。我心里盘算过了,一个白天,割400斤杂草没问题,努力一下割500斤也是可能的。这样割个10天草,挣的钱够买5本小人书了。
  大木船撞击着河水轻快地行进着。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河道两侧,侦察兵一样搜寻田埂荒滩上的“草情”。一旦发现大片丛生的草地,就情不自禁地嚷嚷:“草,好多草哩。”在船尾摇橹的驼背五叔笑着说:“家门口的草,留给老头老太们去割吧。我们这一船劳力多跑点路,去娄河北岸。那里河汊多,野岗子多,乱草长得密不透风,一镰刀下去,搂都搂不过来。”
  娄河是条大河,流向长江出海口。我们这里许多小河都和娄河相通,木船从我们村头出发,不到一个小时也就到了。娄河的水好大呀,我们的木船好像一下子变小了,颠颠簸簸的。驼背五叔看准了北岸一棵银杏树下的浅滩,把木船稳稳地停下了。我们一船十多人,上岸后各奔东西,眨眼之间就消失在绿野里。我不敢走太远,怕在这陌生的地方走丢了,找不到载我回去的木船。
  驼背五叔负责看船和司秤,他站在银杏树下大声说:“沿河岸的好草给几拨人割过了,往远里走才能见到好草。走远了心里不踏实就回头看看,这里有棵银杏树,我和木船就在树下,只要能见到它,你就丢不了。”
  好大好高的银杏树呀,浓绿的叶子在蓝天下徐徐晃动,我走出三里多路了,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叶子在风里的响声。
  2
  远处果然有好草。
  一个葫芦形大水塘,尾部伸出长长的沟汊和附近的河道相连。岸上长满了杂草。有一处长得特别旺,野蓬头蹿得比我身子还要高。野苋菜和酸姊姊见缝插针,和野蓬头抢地盘,茎茎叶叶挤挨得密不透风,组成一垛绿墙,把蒲公英乳蓟灯笼草什么挡在了外面。我操起扁担,伸进草墙捣了又捣,嘴里还大着嗓门吆喝。早上离家时妈妈叮嘱过的,遇到特别旺的草丛,别急着下镰,里面可能藏了蛇呢。先用扁担捣几下子,把蛇吓跑。
  排除了潜在的危险,开始割草。镰刀磨得锋快,草茎来不及呻吟就倒下了。一刀一大束,那叫痛快。
  “哪来的野小子,偷我的草?”先是黑乎乎的一团淤泥飞过来,接着从沟渠里跃出个人来,脑袋上扣了顶大草帽,光着双脚,细细的腿肚上粘了许多淤泥。周围是漫无边际的庄稼地,村落远在视线之外,置身于从没来过的陌生处所,我心里有些发怵。大草帽遮住了那人的脸,不知藏的是什么样的眉眼,不会是青面獠牙吧?
  待到那人揭下大草帽,我松了一口气。白里透红的圆圆脸,黑得晶亮亮的大眼睛,小小巧巧的鼻子,是个女孩儿,而且年纪和我差不多大。我胆子顿时大了起来,用讥讽的口气说:“野草是你家的,是你撒下种子长出来的?”
  大眼睛瞬间褪了色,不再黑得晶亮亮了,小鼻翼鼓鼓动动,嘴巴却动弹不了。
  野草自生自灭,哪要人撒种子呢?我为自己能说出这样智慧的话而得意。既然大眼睛语塞无言,我理直气壮地又拿起了镰刀。
  大眼睛一个箭步跳到我对面,火辣辣地看着我,她眼里的火星都灼疼我了。我从没和女孩子这么几乎脸贴脸地对峙过,胆怯地后退几步,嘴里却不示弱,“野草又不是庄稼,谁见着归谁嘛……”
  “对哟,对哟!”大眼睛抢过我的话,“我比你早见着这块地的野草,所以归我。”
  我差点要蹦起来,“瞎说,我见着这野草时,你还没来呢。”
  “我见着这野草时,你还没来呢。”
  我的眼睛也要喷火了,“你不讲理,想打架是不?”
  可能是我脸部的表情怪异,大眼睛扑哧笑了,“你们男孩动不动就要打架,我打不过你,我只讲理。我从不说瞎话,我比你早来是有证据的。这草丛里有我藏的东西,一只草篓,里面有一把镰刀,一个布袋里装了三块熟山芋。”
  大眼睛真的从草丛里取出了她所说的东西。我无话可说,怏怏地收了镰刀,挑起筛篮准备到别处去。
  “喂,你别急着走哇,我话还没说完呢!”
  我不以为然地哼了声,“都不要你的草了,还有啥好说的呀!”
  大眼睛上前几步,没说话却先笑了。笑的时候,圆圆脸上绽出深深的酒窝,眼睛也眯细起来,有些跟我套近乎的意思。“你真是个老实人,听不出我是跟你闹着玩哩。这么多草我要了也没用,送给你算了。不过,你独自一人割草挺闷气的,不如跟我一起戽鱼吧。戽好鱼,我再帮你一起割草,割多多的。”
  戽鱼?夏天里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常玩这个呢。找个水塘尾巴,两头筑泥坝,把坝里的水戽干了,看着鱼虾乱蹦乱跳,捉住它们装进水桶里,比玩什么游戏都过瘾。
  “原来你在戽鱼哇,泥坝筑结实么?别戽水戽到一半,泥坝哗啦垮了哇!”
  “你看看去嘛!”
  “行,看看去。”兴冲冲没走几步,身后被什么拉住了。回头看,一株小银杏,细细的枝条钻进我肩挑着的筛篮的圆孔里,拽得死死的。我心突然被什么抓挠了下,昂起头往娄河方向望去。眼里空空的,驼背五叔说的银杏树看不见了。我有些发慌,放下扁担和筛篮,踮脚往上使劲一蹦,身子腾空的瞬间,终于看到银杏树梢了。身子落地时,有风从耳边掠过,响起了一个声音:“你不是来割青的么,怎么跟人戽鱼去了?真是玩性难改哇。”声调儿不像妈妈也不像驼背五叔,轻轻的,好像是银杏树。   走在前头的大眼睛转过身来,“你跳起来抓蝴蝶么?红蝴蝶还是蓝蝴蝶?”
  我瞪了她一眼,人家心里犯难着呢,你在一旁瞎扯什么,没心没肺的,尽想着玩儿。还抓蝴蝶呢,戽鱼的事儿咱们还得说道说道。
  “喂,你还是先和我一起割草吧,割满500斤送到我们船上,我再和你戽鱼!”
  大眼睛嘴里嘟哝着跑到我面前,“咦,你怎么说变就变呀。先割草,还要500斤?到时候泥坝水里泡久泡酥了,说不定会垮塌,你懂不懂?”
  我心里有些虚,嘴里却说硬话:“泥坝垮了我帮你再筑呗,反正是玩儿么。”
  大眼睛嘴巴噘了起来,“谁玩儿啦,谁玩儿啦?算了,你去割你的草,我去戽我的鱼,咱俩各干各的。草呐,白送你了。”
  大眼睛甩给我一个背影跑了,手臂抬起往脸上抹什么,敢情是受了委屈抹眼泪。戽鱼不是玩又是为什么?当然是吃河鲜了。小鱼小虾小泥鳅放葱姜一锅烩,挺解馋的。可在大人眼里,小鱼小虾算什么,戽鱼说到底还是孩子们闹着玩儿的事呀。不过,戽鱼,在泥里水里摸爬滚打的,女孩子不兴玩这个。尤其像她这么大的年纪,都顶半个大人了,学校放假的日子,大多在家喂猪做饭,或者学着做针线活儿,有时也到野外打个猪草什么的。如果赤脚光膀和男孩混在一起下河戽鱼,会被老人骂作“疯野”的。男孩们却巴不得女孩们“疯野”呢,就像大眼睛这样,脾气直率透明,说笑就笑说哭就哭,和她在一起,跟吃小红椒似的,辣得龇牙咧嘴,却感到剌激痛快。我和大眼睛相识不过十几分钟,却被她的“疯野”吸引住了,我不想分道扬镳,担起筛篮,大步追上去,“听你的,先戽鱼,再割草!”
  大眼睛转过身,手掌飞快地从脸上滑下,露出灿烂的笑容。眼睛眯细,酒窝深深,好看极了。我敢说,我们村乃至学校同班的女孩,笑起来都没这么好看。
  3
  大眼睛选择的戽鱼地儿不错,河沟沿水草芦苇也多,藏得住鱼虾。就是泥坝筑得窄了点,等会儿坝里的水戽浅了,坝外水高了,压力增大,闹不好就把泥坝压垮了。见河岸有挖土的铁耙,我操起来,瞅准长满茅茎茎的地方,使劲挖了一大块泥。茅茎泥硬实,贴着泥坝从水底往上填到水面,泥坝就像墙一样坚实了。
  “喂,你叫啥名字哟?”大眼睛问。
  “林林。”我竭尽全力挖泥,头也不抬。
  “你猜我叫啥?你看了就知道,你快看呀!”
  我好奇地抬头一看,大眼睛手里捏了一把草,细长长的茎,簇在一起的绿叶,淡紫色的花。这不是紫云英么?普通不过的农家草,春天里满田野都是,农民大面积撒籽种它用来沤肥料。过了春天就少了,只能在沟边零星见到它们,很不起眼。
  “我出生那天,紫云英花开得可灿烂呢,屋前屋后到处浮着紫色云彩,采蜜的蜂儿嗡嗡叫,满世界的花香味儿。我妈说这孩子落地好喜庆,说不定是花仙草神托生的呢,小名就叫紫云吧。”
  “原来你是花仙草神呀,早知是这样,刚才我就不跟你吵嘴了,乖乖随你戽鱼得了。你和这里的青草是一家子么?”我开玩笑说。
  紫云也跟着笑,“林林,你常常戽鱼吧?”
  “当然啦,男孩子么,上树下河家常便饭。”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看着紫云,“戽鱼都是两人结伴,相互有照应,这样才好玩。你怎么独个儿干呢?这儿挺荒凉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家,不害怕么?”
  “怕,怕极了。所以呀,我死乞白赖拖着你陪我一起戽鱼。”紫云歪歪脑袋,眼梢往上一弯,一副调皮相。
  漂亮女孩得到男孩帮助,摆出这调皮相,感谢自在不言中。情窦半开未开的男孩,把这当奖赏,心里乐滋滋甜蜜蜜的,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当年的我就是这样的,傻小子一个。我浑身筋骨长了小翅膀似的,扑棱棱地想凌空而起。
  小板凳似的大块泥,连接不断地投进水里,溅起白白的水花。
  原来瘦弱如儿童胳臂的泥坝,飞快地变粗变壮,长成彪形大汉的胳臂,拦住了十来米一截河汊里的鱼虾。只待用戽斗将河水戽干了,它们就乖乖地束手就擒了。
  戽斗形状像剖开来的半个水桶,出水口箍上粗铁丝拧成的圈圈,从圈圈正中间到桶后端横根固定了的粗竹棍。双手抓紧竹棍,将戽斗沉进水里迅速提起,往泥坝外一斜,水就飞泼出去了。紫云带来的戽斗挺大,戽满水有好几十斤,女孩子力气小,很难对付。我抢先把它拿在手里。紫云还带有小木桶,用来盛鱼的,我说你就用它来戽水吧。紫云又是脑袋一歪,眼梢往上一弯,一副调皮相。没说的了,戽水吧。戽斗泼出的水,在坝外冲起一个大漩涡。小木桶泼出的水,在坝外冲起小水花。大漩涡欺侮小水花,张嘴就把它吞没了。小水花机灵,往斜里躲,大漩涡扑了个空,气得直吐泡沫。
  在大漩涡和小水花的戏闹中,泥坝里的水一寸寸往下降。水草芦苇露出了褐色根茎,鱼儿躁动不安,游来蹿去的。有条鱼儿冒冒失失撞到我脚踝上,个头还挺大,还没等我腾出手来逮它,慌忙调头逃走了。
  “哎哟!”紫云惊叫一声,丢下小木桶。
  “你怎么啦?”
  紫云把左腿从水里抬了出来。嘿,脚趾上吊了只大螃蟹,背壳青褐,爪上绒毛金亮亮的,是成年老蟹。它误把人腿当芦秆,想爬上岸来逃走吧。一出水,发现情况不对,爪子一松,哧溜滚回水里了。
  我哈哈大笑,“不就是一只蟹嘛,吓得你鬼叫,芝麻大的胆子还敢来戽鱼?”
  紫云的小鼻翼怯生生地翕动一下,脸上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它在水里恶狠狠的,要把我往水里拖。我还以为它是落水鬼变的哩!”
  “这塘里淹死过人?”我小心翼翼地问。
  “淹死过三个人呢,一个是家里吵架,想不开投河死的;两个是摘水红菱沉水的。听说都变成了落水鬼,我们这里人都叫这口塘鬼塘。”
  一阵风从头顶刮过,河滩芦苇短促地呼啸一声,我身子下意识地一抖。落水鬼?那可不是好东西。从我记事开始,奶奶常在耳边叮嘱,少到河边去。河里藏着落水鬼,它们变做好看的荷花或翻着肚皮的鱼什么的,引诱孩子去捞,趁机拽住孩子的脚,拖到河心水底下做替身。找到了替身,落水鬼可以上岸投胎重新做人。当然这是迷信,学校老师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鬼。所谓鬼,是人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玩意。可奶奶坚信世界上有鬼,还说亲眼见过呢。   有年秋天,天蒙蒙亮,奶奶去屋后宅河水埠头洗菜淘米,忽然间眼前漂来一只红木盆,盆里躺着个婴孩,白胖胖的。大冷天的,河水都要结冰了,孩子冻坏了咋办?奶奶心疼孩子,绾了绾裤子,就要下水捞红木盆。“喂,你下水做什么?”岸上大喝一声,是爷爷,来找奶奶的。“河里红木盆里躺个孩子哩。”奶奶说。“胡扯什么,哪有红木盆?”爷爷说。河里真的什么也没有。奶奶如梦初醒,原来是落水鬼变做红木盆来找替身的。奶奶对我说:“好险呀,那时你爸还在我肚皮里呢,要是我下水捞红木盆做了替死鬼,你爸就没了,你呐更没了。”是奶奶胡思乱想?可爷爷证实,确有这档子事。而且,他夜里赶路,也遇到过鬼打墙哩。所以,关于鬼的认知,我在学校信老师,在家信奶奶,处于半信半疑状态。
  这葫芦形的大水塘,清凌凌的,河中长了许多大荷花,红艳艳的。当时我还寻思着用扁担捞一朵花呢。幸好没真的动手。想想真是有些后怕。我有个不好的毛病,心里稍有紧张就要尿尿,一瞬间下腹胀鼓鼓的。我扔下戽斗,从河里爬到岸上,飞快往附近玉米地里跑。
  “你害怕啦,丢下我跑啦!”紫云嚷嚷起来。
  我回头一看,她也爬上岸,跟在我后面。“我去尿尿,你跟着不害羞呀?”
  紫云不好意思地转身回到河里,拿了木桶哗哗地继续戽水。
  从玉米地里出来,浑身轻松了许多,肚皮里咕噜咕噜的,饿了。筛篮里有妈妈给我准备的中饭,三块糯米草头饼,一个咸鸭蛋,装在布袋里。我走向筛篮时,抢先映进眼里的竟是那条扁担,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好像被什么神奇的力量驱使,我没拿布袋,飞快把扁担抓在手里。这是爷爷做的扁担,枣木的,红里透黑,中间微拱,两头像箭镞。爷爷说,这根扁担能镇鬼怪。有一次,走夜路遇到鬼打墙,走来走去就是走不出那荒草岗子,他发火了操起扁担往地上一戳,大喝几声,眼前马上清爽了,找到回家的路了。想到这里,我来了灵感,将扁担往河岸上一戳,面对着葫芦形的鬼塘,用力吼了几嗓子。
  “你乱叫什么呀,耳朵都给你震聋了!”
  “吓鬼,把它吓跑呀!”我冲着紫云得意地说。
  4
  吼了几嗓子,肚皮更饿了。我从布袋里取了草头饼狠咬一口,刚嚼几下又停住了。怎么吃独食呀,紫云也饿哩。赶忙又拿了草头饼递给她。紫云不好意思接,“我有山芋哩。”“先吃草头饼,等会儿再一起吃山芋行不?”我把草头饼抵到她嘴上,由不得她不张口。
  “又香又甜,真好吃。”紫云舔了舔嘴唇,“你们南乡人经常做草头饼吃么?”
  “来了亲戚就做草头饼。有时我馋了,妈妈也给我做。”
  “我们北乡人穷,吃不起草头饼。有一回我病了,想吃草头饼,我妈说,哪来糯米和猪油呀?我们村莉娟嫁到你们南乡,回娘家总是带好些草头饼,可把我羡慕死了。莉娟有一次对我说,紫云,你人长得漂亮,一辈子活在北乡可惜了,将来我做媒人,把你嫁到南乡,天天吃草头饼!哈哈。”紫云眼梢弯弯地笑了。
  娄河两岸隶属于不同的省,住南岸的叫南乡人,北岸的叫北乡人。不知什么原因,南岸瓦房多,北岸草屋多。南乡人吃白米饭多,北乡人吃杂粮多。北乡漂亮姑娘,喜欢嫁到南乡。紫云长大后嫁到南乡哪个村呢?南乡这么大,将来我还能见到她么?我心里像爬进许多蚂蚁一样乱了起来,脸上竟有些发烫,忍不住偷偷瞄了紫云一眼。亮光一闪,紫云也正瞄过来呢。我俩都有些尴尬,迅速收回目光,各自拿起工具戽水,哗哗哗,水浪飞涌。
  河水只剩下薄薄一层,河底黑色的淤泥散发出淡淡的腥臊味,鱼虾感觉到大难临头,乱作一团,在淤泥里挣扎。鲫鱼白鱼昂刺鱼,黄鳝泥鳅螃蟹,还有大乌龟哩。我扑过去,先抓大鱼,再逮虾蟹,陶醉在亢奋的喜悦里。
  “怎么没有黑鱼呀?”紫云嘟嘟哝哝的。
  “黑鱼有什么好的,肉粗剌剌的,哪有昂刺鱼好吃呀。”我漫不经心地说。
  “黑鱼能治我爸的病呀!”紫云提高了嗓门。
  紫云告诉我,她爸得了恶病,有个老中医开了个药方,黑鱼是药引子。说黑鱼炖汤配合着药服下,效果特好。她家附近河沟经常有小孩戽鱼,小鱼小虾都很少,更别说黑鱼了。她想到鬼塘传说有落水鬼,小孩子轻易不敢来戽鱼,河汊里鱼儿一定多,就壮胆来了。
  怪不得紫云蛮不讲理缠着我戽鱼,原来她心里害怕要人陪她呀。她是假“疯野”,她的火辣逼人是演给我看的,骨子里还是个弱小的女孩子,当然很聪明。一种男子汉的豪气油然而生,我要尽力帮她。我睁大眼在河底寻找黑鱼的踪迹。黑鱼比其他鱼机灵,大难临头前,就钻进隐蔽处藏匿。它的身子几乎跟淤泥同样颜色,很能蒙混过关。不过,它还要呼吸,只要细心观察,哪里淤泥冒出泡泡,就能在哪儿找到它。
  一片藻萍下的淤泥里,我挖出了一条大黑鱼,力气好大,身子拼命扭动,我和紫云使劲将它按捺住,折腾了半天才把它弄到河岸上。
  5
  我让紫云先把黑鱼送回家给她爸炖汤喝。紫云不肯,要帮我割草,说讲好了的,不能变卦。太阳已西斜了,再耽搁时间,恐怕割不到计划中的500斤草了,我也就没再坚持。我俩很快割下好大一片草。为了争取时间,我先装满了两筛篮草,担了去银杏树下。
  驼背五叔给我称草时,关心地问:“这么晚才回来,没找到好草么?”
  我笑而不答,心里想,瞧着吧,等我一趟趟往回运草,让你吃一惊。
  紫云手脚麻利,我再回鬼塘,她把一大片草全割倒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味。她带来的草篓已装得满满的,要和我一起送到船上去。我说:“戽鱼的事可不许对别人说呀。”她说:“放心,这是我俩的秘密。”
  驼背五叔见了紫云,疑惑地问:“你是北乡人吧,怎么给我们送草呢?”
  紫云调皮地一笑,“爷叔,我是林林的好朋友,帮他送草的。”
  正巧阿祥哥送完草没走,打量着紫云说:“小姑娘长得蛮漂亮呢。林林不简单,才半天工夫就搭上了女朋友!”
  驼背五叔喝斥阿祥:“胡扯八扯的,不怕闪了舌头!”   阿祥哥的玩笑话,像一兜麦芒,弄得我浑身不自在。回去运草的路上,我埋怨紫云:“我们什么时候成好朋友啦?说话也不打草稿,让人取笑。”
  紫云眼梢一翘,“我是紫云,你是林林,花草和树林不是好朋友,难道是冤家,是敌人?”
  我哑口无言。在学校,我和同桌女生,一个学期也没有和紫云今天说的话多呢,更不用说肩并肩齐心协力做一件事了。紫云说的没错,我们不是冤家是好朋友。至于阿祥哥,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如果是我同学,非跟他打一架不可。可他人高马大的,我不是他对手,只好算了。
  我和紫云第三次将草运到银杏树下时,太阳变成大红球,快下山了。割草的人陆续往回赶。我还要去运第四次,驼背五叔说:“收工了,别去了!”我焦急了,“让我再运一次吧,我还没割满500斤草呢。”驼背五叔看也不看我,弯身解开岸上的船缆,“天色晚了,船也装满了,明天再来割吧。”
  我心犹不甘还想说什么,紫云扯扯我手不让说。她附在我耳边说:“你再多说,爷叔就不高兴了。不就差80斤么,明天我也带筛篮来运草,割满600斤,我们再戽鱼。”
  我坐着运草船回去了。船到河心,我回头望去,紫云站在银杏树下,拿着大草帽直挥哩。我情不自禁站起来,也想朝她挥手。不料脚下的草堆一滑动,跌了个结实,身边的青草呼啦啦压过来,硬茎尖叶刺得我脸生疼生疼的。
  “林林,骨头别轻,你给我坐踏实了。”驼背五叔大声说。
  我抹去脸上的草茎草叶,赶紧坐稳当。
  回家吃过晚饭,我翻箱倒柜,找到了几本小人书才睡觉。第二天早上,我趁妈妈不注意,偷偷多拿了两个咸鸭蛋,和小人书包在一起。这是送给紫云的。紫云家鸡鸭下的蛋,自家从来不吃,都换钱给她爸治病了。昨天我和她分吃一个咸鸭蛋,她说想不到鸭蛋竟然有咸的。
  割草船又出发了,驶入娄河,又望见银杏树了。我站了起来,准备下船。也许是激动,双脚用力过大,船晃了几晃。驼背五叔瞪了我一眼,猛力摇撸,船飞快地从银杏树边过去了。
  “到地方了,怎么不靠岸呀?”我大叫。
  驼背五叔双手一拉一送,橹桨在水中搅得水花飞溅。
  “五叔,五叔……”我冲动地要去夺木橹。
  阿祥哥一把拉住我,悄悄说:“别去惹五叔,他是为你好。昨天那女孩,眉眼里有狐媚气,听说那地方有个鬼塘……”
  我用力推开阿祥哥,站起来找银杏树。
  眼前空荡荡,银杏树无影无踪。水声哗哗,橹桨在水里搅起的漩涡一个连一个,不知驼背五叔要把割草船停在什么地方。我望着空空的舱底发愣,无意间,身边舱板下跃出一星点绿意,扯起看,是根紫云英。花已蔫叶已萎,可怜兮兮的,凑近鼻子,能闻出若有若无的草香味来。
  发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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