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者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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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上)


  唐秋迟有的时候叫他唐余,有的时候叫他唐余大哥哥,反正用的称呼很多。唐秋迟和常人不同,总是对唐余抱有一种他人所没有的热忱。
  但是唐余却没有对他回报以同等的热情,永远不会主动叫他,同他说话也只会冷冰冰地喊他唐秋迟,哪怕是在杀他的时候。只是这次唐余不仅比从前更冷了一些,甚至将刀柄插入了唐秋迟的胸膛。
  唐余一连杀了三个姓唐的,一时间在江湖的名声大噪。他做了十七年多余的人,如今一下子恶名远扬,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当然,这名声的背后自然是无止境的厮杀,但唐余不在意。
  此刻唐余正坐在苏州巷子的一角,怀里揣着因为恶名而发的一笔横财,悠哉地喝着茶汤。茶汤铺子现在只有他一个客人,毕竟过了寒露,天气越来越冷,街市也关得早,现在虽是下午,但是铺子生意却冷清得很,不过唐余也乐得自己一个人喝。他喝得很慢,等到汤碗见底的时候,已经过了许久了。
  唐余伸了伸手,将伙计招呼过来。伙计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脸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嘴唇红红的,怎么看都惹人喜欢。
  “你可认识我么?”唐余向她搭着话。
  小姑娘连忙摇了摇头,虽说她脸上堆着笑,但是眼里流露出的仍是防备,这点唐余看得出来。
  “你爺爷和我说,让你去云梦泽,知道了么?”
  那小姑娘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了两声,然后将桌上的茶碗收走,意思是让他快走。
  唐余站了起来,拦住小姑娘的去路,伸出手往坏间一掏,正准备将玉佩拿出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吼。
  “好你个杀人狂魔,不仅杀自己的父亲、叔叔、弟弟,还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
  唐余无奈地翻了翻白眼,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某个正义之士。自从唐门发布了最高等级的追杀令之后,他便一跃成为了人人都想抢的香饽饽,毕竟那些正派人士的日常就是杀他这种败坏江湖的邪恶分子。不止正派,那些穷凶极恶的恶徒,还有无名之士,都想杀了他借此扬名。
  总而言之,天下人都想杀唐余。
  唐余将那个不知名的正义之士赶走之后,目光又再次落在了小姑娘的身上。这次他没有再同她说话,只是忽地一下闪在她的身后,在她耳边轻轻道:“去云梦百草堂,找谷星寒。”
  说罢,他将玉佩和包裹放在她的手上,“这是紧要之物,你要保存好。”
  小姑娘两眼一暗,点了点头。
  唐余藏在檐后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她回过神来,嘴里嘀咕着“云梦”什么的,便知她没将他嘱咐的话给忘记,转身一跃,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这一生都没有什么朋友,小时候在唐家不受待见,族内的同龄人是不会和他玩的,而因为不受重视的关系,也没有机会出去结交外面的朋友。唐家其他的孩子六七岁就已经跟着父母到外面见识一番了,只有他,到了十岁连八台山都未踏出过一步,倒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难。
  拜那位对他一向是深恶痛绝、不闻不问的爹所赐,唐余幼年便住在这八台山的第六台,名曰千仞峰。料峭森然割人胆气者可称仞,如刀海剑池绵绵无涯者谓之千。所以,有人称唐门八台山的第六台宜住孤客,而唐余正是一名孤客。
  因此,虽然他日夜被这通天入地矗立着的锋芒戳着眼眶,听着那些因为犯错而被投入断肠谷的弟子临死前的喊叫,却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他喜欢千仞峰,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依旧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不相信这世上所有的地方都像千仞峰一般孤高绝立着,生冷冷不知柔软为何物。他也不相信这世上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仿佛每天都在刀尖上活着。可惜这千仞峰外山外有山,断肠谷底又深不可测,无论往东走还是往西走都十分艰难。
  有道是魁星阁里千机暗藏,石芽阵内失路迷心。棋盘山上杀机回环,南天龟侧难问天机。独秀峰前一步莫错,圣泉水冷冻骨寒魂。不过年幼的唐余并不害怕,他知道自己有朝一日终究能跨越这些屏障。对他来说,这世上唯一不可能跨越的,是父亲的那颗心。
  幸运的是,唐余没有等待太久。十岁的时候,他得到了一个契机,一个叔叔实在看不下去,便瞒着他的父亲,偷偷带着他出去了。他们走的是水路,从圣泉而下,顺着这素有“佛抱龙飞,断臂为景”的飞龙峡一路漂流到了长江,一直往南走,便到了苏州。他就是在苏州,认识了唯一一个朋友,谷星寒。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正好是料花节,两人临别前,他将自己偷偷制作的一个传信木鸟给了谷星寒,那只木鸟是他花了很多心血才瞒过父亲与其他族中家长完成的,是他当时拥有的最珍贵的宝物。而这只鸟,一飞就飞了七年。
  唐余想到这里时忽地就闭上了眼睛。千仞峰里居孤客,所以当他真的拥有能随意出入八台山唐门的能力时,那日积月累的漠然使得他也懒得交其他的朋友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虽有书信上的来往,唐余却连谷星寒长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
  他倒是很想去见见谷星寒,如果能活着到云梦百草堂的话。
  第二日一大清早,睡在草房上的唐余就听到隔壁传来动静,原来是那个小姑娘提着包袱要出城去了。唐余料想她定是去荆州云梦了,便活动了下筋骨,也跟着启程了。
  小姑娘虽然招了辆车子赶路,但他一个人走在后面,跟起来也丝毫不费劲。只是没想到,刚出苏州城没多久,又一批杀手就出现了。一共五个人,不过出手的只有四个人,看来剩下一个人可能和他们不是同一伙的。
  将那四个人解决之后,唐余原以为最后一人是不得不出手了,结果没想到,那人只是默默看了他一会,就自行离去了。
  第二天那人又跟了他一会儿,第三天也是如此。虽然那人蒙着面,唐余却能确定是同一个人——这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眼里有光,有着像是刀锋般凌厉的锋芒。唐余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心里清楚,他和那些为名为财的人不一样,他可能是目前唯一一个对自己抱有强烈恨意的对手。很快,唐余就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第五日,小姑娘搭上了脚程快的车队,估计不过两三日就能到荆州的地界了。唐余看着车队远去的背影,难得地出了神。
  他其实知道她叫阿曼,她也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她本来是知道的。不能说他修习的还初之术有多么厉害,只是因为她没有防备而已。就像当初刺向唐秋迟的那一刀,不能说多么精妙无敌,只是唐秋迟没有防备而已。因为他们都信任他。
  唐余望着车队,直到他们从他的视线里消失,直到他们带起的尘土也归复大地,他才忽出手,袖中一枚飞镖朝着身后射出。

第一章(下)


  “啪——”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飞镖落地,一把雪白的刀刃呈现在唐余的眼前。那人不待唐余多想,挥刀欺身而上。
  这第一招就让唐余有些惊疑。惊的是这人的武功高强,疑的是这人使的套路似乎有些奇怪。
  武者之间的对决不像其他的比赛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有的时候甚至一招之内就能分出胜负。唐余没有和那人在瞬间分出胜负,却感觉到了他的意,不仅仅是单纯的杀意。
  其实他早该猜到了。
  唐余看着那人的眼睛,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了一些。他提了口气,迅如闪电地出手向前一探,从袖口射出一枚通体乌黑的弹丸,向对面那人掠去。而对方似是早有防备,数步连走,仿佛能预见那弹丸的运行轨迹一般,用刀刃将其打落在地。
  只听“叮”的一声,只见那弹丸被敲碎的同时,从碎片中忽然爆出两枚银色的小钉直直射向那人。那人却好似将一切视为预料之内,身法如行云流水,未有驚慌失措之象。
  唐余将这一切悉数看在眼里——八台山唐门的暗器功夫只有唐门子弟才知道底细。他忽然猛吸一口气,铆足了全身的力气,硬是抢在那人之前将那两枚银钉捏在了指尖。
  那人顿时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唐余的动作。但是下一秒,唐余便丝毫不顾那人反应,直将那银钉狠狠刺入他的肩膀中,再挥手将他脸上的面巾打落。
  唐余看着眼前人,冷声问道:“疼么?”
  那是一张形同死灰的脸,脸上还冻结着方才不可置信的表情。这种表情唐余曾见过的,在那天他将手中的匕首刺向唐秋迟的时候。
  “下次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杀了你。”说罢唐余的手指轻轻一勾,将那枚银钉从唐秋迟的肩膀上抽离,鲜血立刻喷涌了出来。
  或许是剧烈的痛意,或许是求生的本能,唐秋迟终于回过神来,按住伤口,紧紧盯着唐余。那是一种复杂的神情,仿佛这不是一双眼睛,而是装满了一把把利刃的深渊,每一把都带着汹涌澎湃的力量,能在唐余他身上凿出一血洞。
  这世上有一个人,从记事起时就对他抱有极大的热忱,无论他如何冷漠,如何不屑,一直静静呆在他身边,让他怎么都赶不走,到最后也不想赶走了。
  那是他的弟弟,唐秋迟。
  而这热忱从某一刻起变成了恨意。唐余早就明白,这双眼睛不会再对他流露出任何一丝情感了。他曾经能轻易读懂这双眼睛,更能获得这眼中的喜悦、期望、崇拜……现在都不能了。
  他望着这个世上最熟悉的人,现在用着一副他看不懂的表情,满身是血地拿着武器对着他。他转过身去:“再见了,唐秋迟。”
  他想,这最好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为什么?”身后传来的是唐秋迟干涩的声音。
  “为什么?”唐余表情怪异地重复了一句。
  “你想问的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杀了父亲?为什么我杀了二叔?为什么我要杀你?”
  他忽然笑了起来,没有再说话,这些问题他永远不会回答。
  唐余走了,一步也没有回头,身后的弟弟没有再阻拦他。他不知道唐秋迟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一个陌生人,如何知道另一个陌生人心中在想什么呢?
  笑容在唐余的脸上冻结了许久,像是给他的脸上罩了一张面具,他就这样走了很久才停下了绷直僵硬的腿,松开握了许久的拳头,一大片用指甲掐出的红印出现在视线中。
  “疼吗?”唐余问道。
  回答他的是带着料峭寒意的风声。
  唐余抬了抬手,将掌间淡淡的血迹尽数拭去,便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去。他要去荆州。至少在死之前,一定要完成这件事。

第二章(上)


  车轮的声音一直有规律地发出嘎吱嘎吱的韵律,唐余睁开了眼睛,但他知道,惊醒他的并不是这声音,而是一个梦。他梦见了父亲。
  那是一个冗长的梦境。梦境中父亲的脸庞一直变幻着,皱眉的脸、冷漠的脸、痛恨的脸,咆哮的脸、临死前的脸……这些脸中,没有一张是微笑赞赏的脸。
  在他的记忆中,微笑是父亲从未出现过的表情。哪怕最后他赌赢了父亲,也没有让他露出一丝一毫对儿子的欣赏。
  明明他们说好了的,只要他赢了,父亲就得完成他的一个心愿。在打赌的时候,他故意在父亲面前装出狂态,好像自己会提出什么不得了的要求。其实他能有什么所求呢,他只想感受一把这十七年里从未有过的体验而已,就像一个从未被父母奖励的孩子,马上就能得到那一块十七年里从未出现过的糖。
  但是那一块糖他当时没有得到,也永远不会得到了。
  父亲的脸庞一直被一层白茫茫的雾包裹着,离他很近,甚至就要贴着他的鼻尖了。他没有躲避,瞪大双眼,努力地看着那变幻莫测的脸。他想质问父亲,努力张着嘴,拼尽全身的力气,所有的声音却被牢牢地阻碍在嗓子里,什么都问不出来。
  然后那白色氤氲之气便越来越浓重,父亲的脸从他面前缓缓地退去。
  你要去哪?他在心中大声喊着,伸出手来想抓住那离他越来越远的父亲。但是下意识地,他松了手。因为他忽然意识到,父亲本来就离他很遥远,不论是生的时候,还是死的时候。
  唐余的双眼猛然一睁,便看到了一片漆黑。醇厚的黑,没有一丝杂色,像一块色泽均匀的绸缎,一望无际地覆住了他的整个眼眸。好像除了这黑,这世上竟再也望不到别的。
  他愣愣看了好久,才道今夜这天空,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辉。无星无月的夜晚,最宜杀人了。   快要散架了的车仍在嘎吱嘎吱地前行着,唐余的身影一晃,没有惊动赶车的老伯,轻轻落在了地上。这次来的人,戴了一张银色的面具,唐余猜他应从昆州而来。昆州的无名门中尽是无名之辈,虽说没有真正的名字,杀人的名声却是响当当的,而这人戴的,乃是无名门中最高等级的面具。
  唐余看了看这块墨水一般的天,月光与星辰都被隐入黑暗,看样子是不会出来了。他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手一翻,匕首霍然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起风了。毕竟是深秋,这风已经带着几分冬日的凛冽,也是因为脸上的血迹没有干,所以拂面吹来的时候,让他觉出了几分凉意。
  比这秋风更冷的,是刀剑划过人皮时留下的劲风。对方的刀很快,迅疾如雷,招式虽然看上去平常,却刀刀致命,没有多余的动作,若是近身必定入骨一寸。唐余能感觉到血液不停地在流失,抽走了身体中的暖意和力量。
  分明是大敌在前、生死一线的时刻,他的心绪却更加飘散起来。若是方才没有跳下那辆牛车,天一亮他就已进入荆州的地界,可现在看来……生死犹未可知。
  十岁那年,他和谷星寒在苏州相逢的那日正好是料花节,苏州城的老老少少一片欢腾,只有唐余不同。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八台山,跟着叔叔与弟弟唐秋迟一路南下玩到了苏州,心里却还担忧着回去必定要挨一顿毒打,所以就算是玩也不能尽兴。不过机缘巧合之下,他遇到了处境相似的谷星寒,两个人从中午玩到了天黑,正准备分手时,谷星寒指了指河边,唐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边站着一个很奇怪的人。
  唐余很早就注意到这个人了。这人从早上起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块被透明罩子罩起来的石头一样,旁人看不见他,他亦看不见旁人。唐余本以为整个苏州除了自己以外就没有不开心的人了,但是没想到连自己都高兴起来了,这里竟然还有个闷闷不乐的人。虽然那人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不快的表情,但是唐余敏锐的直觉告诉他,那人不高兴。
  于是他商量着和谷星寒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送给那人。
  那人明显非常惊讶,傻傻地对着他们笑了好一会,才窘迫地说自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回送给他们,但是精通占卜预测之术,可以回答他们一人一个有关于命运的问题。
  唐余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命运为何物,只一心想知道自己这趟回到八台山之后还能不能活。
  那人笑着说,他回到八台山之后自然是不会死的,但十七岁那年有一生死大劫。
  唐余听了,笑了起来。他那时只担心回八台山之后会不会沦落到被父亲活活打死的凄惨境地,至于十七岁的事情,那么遥远,他哪里管得着?
  后来他才知道,在河畔遇见的那人,正是武当赫赫大名的悉归道人。
  人行江湖,就算是顶尖高手也不敢确定每一次挥刃过后心脏仍在跳动。唐余今天没有死在杀手手里,迟早也会死在他二叔手里。当初刺杀二叔时,第一次不仅没有成功,还中了二叔的毒。万幸的是,他凭着自己这几年学的毒理,硬是拖了一口气,把这种毒变成了慢性毒药,不过饶是如此,满打满算,他也活不过今年的冬天。
  只是,他还不能死。

第二章(下)


  夜色重重,黑暗仿佛吞噬了整片天地,唯有刀刃的光芒偶尔一闪而过,映射出鲜红的四周。
  唐余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银色的面具,他的肩膀与后背都已负伤,但他知道,面具下的那人伤势也同样不轻,只是如果干耗下去,难保不死于对方刀下。唐余伸手往腰间探去,摸到一个冰冷之物。
  那是鹊桥,只是鹊桥通的不是那一年一度的团圆之路,而是黄泉路。
  唐余感觉心跳得微微有些快,制造鹊桥花了他许久的时间,这还是他第一次用来制敌,不知用來效果会如何,原本是打算……
  “嘶……”一阵巨大的疼痛忽然从手臂上传来,唐余强忍着痛,才在对方砍出第二刀之前后退抵挡,只是这一行为让他手臂上的伤口撕裂得更大了。
  看来这只手是暂时用不了了,可是现在这个处境,光凭握着武器的右手,他能赢得了对方吗?答案是否定的。
  唐余一边往后退着,一边格挡着对方来势汹汹的攻击。疼痛从伤口处的肌肤向全身扩散,但这疼痛却让他的思维更加清晰起来,他努力将注意力从伤口移开,使自己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那银色面具背后的眼睛,那是一种嗜血的眼神,像是猎人看着猎物一般。猎物的下场只有死,可唐余知道,自己还不能死,至少不是在此刻。他细细品味着从手臂处传来的阵阵疼痛,忽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过一息之间,唐余就将想法转为了实际,他猛吸一口气,双脚一蹬,提着匕首便冲上前去。
  那人冷笑道:“找死。”也挥刀上前。
  一道白芒闪过,紧随而后的是一声沉闷的声响,是武器落在泥土上的声音。
  不知何时,月亮从厚重的云层里微微探出了一角,微弱的光芒照拂在唐余的右手上,那本握着武器的手现在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伴随着对方的冷笑,唐余只觉得鼻尖微凉,是那人的刀带着巨大的劲风贴着他的鼻尖划过,唐余整个人向后一仰,那人并不作罢,第二式袭来得比先前更加迅捷。唐余退无可退,眼见对方刀芒逼喉,他忽然举起空空如也的右手,可那手上真的什么武器都没有么?
  唐余手指一曲,一枚细若弦丝的针芒射出,直指那人咽喉。不仅如此,第二根也很快离手。这是淬了鹊桥之毒的暗器,只要稍微刺进皮肤,即刻就会中毒身亡。
  “叮,叮”,两枚银针直直落地。
  唐余并不意外,他知道对方是个一等一的高手,第一次是试探,第二次便是诱导,第三次才是真正的杀招。他双眼精光一闪,方才他用两根银针封锁了面具人的移动位置,对方现在人还在空中尚未落地,绝无改变方向的可能。趁此绝佳机会,他右手一探,银针如电般射出。这一次唐余没有特意射在那人的死穴上,而是故意往右偏了一点,因为他料定,对方在空中势必是往这个方向而落的,并且这一回,那人握刀的右手就算再快,也不会比他的银针还快。   “叮”。
  这轻微的声音却像重锤一般,狠狠砸在在唐余的心上。他顺着微弱的月光看去,那人的左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唐余心中大惊,这是唐门的秘宝之一,开极罗,没想到唐家为了杀他,连这种秘宝也给了人……
  唐余此时却没有时间惊讶了,他身形一动,三步连走,提拳向前猛挥,与此同时将银针再次射出。这是他手上最后的银针了,但是已经没有空隙给他准备,同一种招数就算再精妙用多了也无益,更何况此时不中,之后便更没机会了。他故意作出穷途末路之状,露出一处破绽,就是不知对方……唐余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人。
  “叮”。
  这声音再次宣告了他的失败,唐余自嘲地笑了笑,不知是那人的刀快,还是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快。死到临头却没有什么恐惧的,唐余本就一无所有,自然不害怕会失去什么,只可惜鹊桥终究没有交到谷星寒的手里。
  在这无人知晓的荒郊野岭,唐余看着漆黑的夜幕,忽地感觉到了一丝寂寥。生时独来独往,死后也是独自一人,对于这世间,不过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对于亲朋……他已然没了亲朋。“浮生长恨欢娱少”,用古人的这一句诗形容他这短暂的一生,再贴切不过了。可什么才算所谓的欢娱?回忆在一瞬间涌上心头,他能想起的,不过只有几个短暂的片刻而已,他甚至不能确定这那些算不算得上是幸福。
  唐余忽然想起了父亲。父亲名唤唐砚生,从小天赋极高,受尽长辈宠爱,青年时不仅闻名于江湖,更是与心中所爱共结连理,生活可谓是一直花好月圆,顺风顺水。只是这圆满一直到他出生时戛然而止——他的母亲因难产去世。他小时候长长觉得奇怪,父亲究竟是多么爱母亲,后来他便明白了父亲爱的程度,他被父亲整整厌恶了十七年。
  幼年时他也曾经不甘,分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降生于世,难道这就错了吗?这不甘夹着恨意像是被埋进深壤的种子,缓缓地在他灵魂深处生长着,陪伴他度过了无数个没有星光的夜晚。
  恨吗?其实到了如今也谈不上了。这一年的变故何其之多,等他变成了像父亲那样的人之后,也逐渐明白了父亲的心境。
  恨也不过尔尔,爱也稀松平常,死到临头,只下了几分孤独。只是,唐余忽然想起了阿曼,那个在茶铺给他沏茶对他笑的小姑娘。他翻越千山万水只为来喝一杯她的茶,把自己做的最好的暗器送给她,提着灯在花树下等她……想必她现在已经见到了谷星寒,凭他给的玉佩为证,谷星寒一定会收留阿曼做百草堂的弟子。
  若是他此刻就此死去,那远在天边的阿曼姑娘是否会有一丝感应呢?应该不会吧,毕竟在他得知自己前途危险重重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还初之术将他的姓名从她脑海中抹去了。从那时候起,他们便是彻底的陌生人了。
  风迎面而来,不是秋天的风,是刀刃破空的风,是死亡的风。
  罢了。唐余心中低低叹道。
  他没有闭上眼睛,反而是紧紧握起了拳头。他是一个江湖人,死也要用一个江湖人的方式去死。

第三章(上)


  刀光像流星一样划破黑夜,唐余从未觉得时间像此刻一样,流淌得如此缓慢。他瞪大着双眼,迎接生命的最后一刻。
  忽然,一丝奇异的声响从耳边响起,唐余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声音,只觉眼前一晃,待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是木头与刀刃相撞的声音。
  一把素净的折扇,挡在了刀前。
  唐余心中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将视线顺着那握着折扇的手向上游走,看到那人的肩膀时,他却不再往上瞧了。他自问此时此刻有可能出手救他的只有一人,可他已经亲手在那人心窝上插了几把刀子了,若是真的是那人,他该当如何?
  过了好一会儿,折扇与刀缠斗的声音渐渐消退,只听“砰”一声,白色的烟雾散了开来,待到烟雾散尽,那戴着面具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唐余垂着头,嘴边不由露出一个苦笑来:“你怎么来了。”
  回应他的是唐秋迟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
  由危转安,唐余张了张嘴,却一时想不起再要说些什么。他不说话,唐秋迟也没有说话,只有折扇带起的风声。
  唐余看了看他,又转头望向了别处:“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咳……”嘴上虽是这样说的,但到底被他救了一命,总显得有些气虚。
  唐秋迟只是淡淡道:“我奉命查探父亲与二叔之死,你是头号嫌疑犯,岂会让你轻易死去?”
  “奉命?嫌疑犯?”唐余挑眉,“我记得唐家可是早已认定了我是凶手,下的命令可是要杀了我。”
  “我知道你不是凶手。”唐秋迟道。
  “现如今,你说这些还有用吗?”唐余摆了摆手打断道,“是他们亲眼看到二叔倒在血泊之中的,也是他们亲眼看到我差点要了你的命,难道这亲眼所见之事,还能有假?”
  “可是……”
  “你不要再否认事实了,我劝你还是清醒清醒吧。”唐余厉声道,“你忘记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说罢,唐余瞥了一眼唐秋迟,转身就走。
  “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唐秋迟的声音顺着秋风落在他的耳畔,“我知道父亲并非死于你之手,究竟是……”
  “他……”唐余连说了几个他字,倏地闭上了眼,“他虽非我所杀,却被我所害。”说罢,他不再顾唐秋迟声音里的那一丝落寞,直直离去。
  其实这之间又有何分别呢。父亲虽然不是他亲手杀了的,但却是他的行为,导致了父亲的死。
  当年他机缘巧合之下从妙绝山庄学到了还初之术。妙绝山庄揽尽天下武学,有缘人得之。不过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任何东西不会白给,哪怕是有缘人,想要妙绝山庄的武学,也必须用一个东西去换。离开时他问接引他的掌玄使慕容妙,为何他可以什么都不付出就这样离去,慕容妙只是笑了笑没有说别的。
  后来他才逐渐知道原由,这还初之术的代价,不是别的,就是施展之后难以预料的结果。还初之术是一门控制心念的法术,他當时初学这门法术,也不知自己练得如何了,就想找个机会试一试,或许是多年被冷落的不解,或许是从内心深处萌发的恶意,他选择了……父亲。   唐余拖着受伤的躯体缓慢地行走着,环顾四周,皆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他独自一人在黑暗中穿梭着,忽然生出一丝错觉,他不是在走路,而是在走这十七年的光阴。
  他用还初之术窥探父亲的内心,不过只想知道他究竟做错了什么,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要受到如此对待?或许是运气太好,或许是因为父亲其实内心很信任他,顺利地中了还初之术,哪怕很快就恢复清醒,却还是让他知道了纠结十七年的答案。现在想来,终究是他运气太差。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真相都能带来幸运,有些谜底只是一把引导向悲剧的钥匙。这便是还初之术的代价,只是他知道时,已经无法挽回。
  他终于知道了母亲不是难产而死,其实母亲是因为父亲卷入唐门内部权力斗争,被人所害。而父亲所有的冷漠、忽视皆是刻意而为。可这些,他如何能够轻易接受?当他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一股难以言状的愤怒铺天盖地地席卷全身,他那颗日复一日被风霜雨雪吹打成磐石一样的心,终于裂出了一条缝。从缝里,开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父亲很快就从他的虚幻之境清醒,他本以为会遭到前所未有的惩罚,不料父亲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转身就离去了。
  无视比厌恶更能刺痛他的心,所以他拦住父亲的去路,生平第一次用狷狂的口气对他说话:“我们打个赌如何。”
  回答他的依旧是那淡漠的口吻:“随便你。”
  唐余在心底苦涩地笑了笑。他还记得那天他兴冲冲地跑到了父亲的房间,告诉他,他赌赢了。
  所以在父亲冷笑着将他赶出房门的时候,他心中的失望已然不可抑制,不过在这十七年的生命里,这种状态总频繁地出现,所以他告诉自己无所谓,可是当他听到声响再次冲回房中,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父亲,他才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冷了。每一处肌肉,每一滴鲜血无不弥漫着寒意,彻骨的冰寒像一道道尖锥刺在全身的皮肤上,让他除了这无限的冰冷之外再也感觉不到其他,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感觉不到。
  “你知道吗,我十七年来,每天活在地狱之中,你轻轻松松一句为了保护我不被他人暗害,我就会原谅你了?你别以为你有多伟大,不过都是借口,你恨我?我看你最恨的是你自己!这十七年的光阴,难道就凭你说几个字就能抵得了的?”
  或许是因为这一席话,将父亲逼上了死路。这十七年的恩怨纠葛,父亲要如何补偿他?
  唐余做了十七年的不祥之人,如今终于不用再背负着罪名而活。可他想要的是什么补偿,他自己也不知道了。他当时想着,余下的岁月还很漫长,他愿意继续和父亲纠葛下去,那一笔笔账,一笔笔地算,哪怕算到来生,无止无休。可父亲想的是,用命去偿。
  虽然他曾经料想过各种各样可能的情况,却没有想到过这一种结局。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但是没有人可以回答他了。
  父亲死了,藏在他身体里来自父亲的血液跟着冷了,而他也冷了。就像一根丝线,在风中晃晃荡荡着,忽然就断了。他失去了一种东西,或许是他自己的救赎,也或许是别的,他说不清楚,但他就是失去了。从此以后,无论他在哪里,在做什么,都在无时无刻不往下沉,在这名为人间的深渊里,永永远远,不会再有尽头。
  唐余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慢慢走着,他听到了某种声音,不是风声,是人脚步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人。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加速前行,依旧静静地走着,走在这无尽的黑暗中。

第三章(下)


  一步,两步,三步……唐余踩着满地的秋意,想尽可能走得远一些,但是那黑暗是如此无边无际,好像无论他走多么远,都难以摆脱。
  他终于不再走了。
  他定定看着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三张银晃晃的面具,他想,唐秋迟应该走得足够远了,如此便好。
  唐余用尚还能动的右手伸向腰间,将那把陪伴自己多年的匕首握在手里。其实他早就料定这群杀手不会就此罢休,这些戴着面具的杀手,让江湖人闻风丧胆不是没有理由的,要让目标今日死,就断没有拖到第二日的可能。
  唐余不怕死,只是鹊桥绝于他手,不免让他有些遗憾。让阿曼去找谷星寒时,他便想过借阿曼之手,将鹊桥的配方交付于谷星寒,只是这鹊桥实在太过紧要,若是中途不小心出了什么差池,这人人争名夺利的江湖恐怕又要不太平了,届时不知又会因此而多了多少的亡魂。
  鹊桥本是由父亲发明的,可惜还未制成,父亲便死了。父亲死后,什么都没有留下,他看着那张残缺的配方,也不忍父亲半生心血付诸东流,便继续潜心研制,终于制成。
  可这鹊桥从制成至今,都未尝真正地被用过,就这样绝于人间,唐余未免有些不忍。他深深叹了口气,可这一声轻叹却不是为了自己的泉路将近,亦不是为了鹊桥。
  对方站于左右的二人忽地齐齐而出,直奔唐余命门而来,他却一动不动。
  为什么?为什么那家伙总是不听他的话呢?明明这世上,他什么都没了,能有机会保住的,也只剩下那家伙了。
  “叮——”只聽两枚银镖从他背后挟风而来,精准地击在刀面上,同时一个人影持着一把折扇落在了唐余的面前。
  几乎同时,唐余整个人猛地蹿出,如同离弦之箭,攻势更是凌厉甚于之前,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硬是摆出了一副拼命的姿态。
  该如何是好?
  方才他还是心如止水,哪怕面对生死之时,也算得上从容。可是现在却不大一样了。他的求生欲望从未如此强烈过,他不奢望他们二人可以全身而退,可是他们之中必须要有一个人可以活着,那就是唐秋迟。
  视线昏暗,他没有看来人一眼,但他可以肯定那人就是唐秋迟。他算到了那群杀手会卷土重来,所以故意激怒唐秋迟,可是他却没有想到,哪怕是那样,唐秋迟也没有弃他于不顾。
  他想同唐秋迟说说话,就和以前那样,他知道,这可能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他想问唐秋迟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在他做了那些事情之后,还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不顾生死地去救他。可是现在陷入这刀光血影非生即死之境,哪有时间给他喘息?连一句话的时间也没有。其实,也不必说了,若真要说,之前这么多次的机会,早就该说了,但他要说的话是无法用语言轻易传达的。   唐余用力握着匕首,只要他多伤敌人一分,唐秋迟的生机便多了一分。可他现在已经感觉到了一丝力不从心。方才趁着唐秋迟忽然出现而对方无所准备时,为了争取一丝的优势,便不管不顾地去攻击,因此体力消耗的速度更加快,身上的伤口愈来愈多,血液也流失愈来愈多……生与死,胜与负,就像是天秤一样。他不能放缓速度,因为他知道,只要他露出一丝一毫的颓势,再次陷入绝境的便是他们。可他一定要将生的那一端,扭转到唐秋迟那一边来。
  只是,这不是他可以控制的。
  唐余感觉手腕处一麻,一柄雪亮的刀闪着寒意从后腰处袭来,他往旁一跃,小腹传来的剧痛却让他人在空中也不由得一缩。他早知对方这一脚定是用了十成的力,可是为了躲避刀招,二害取其轻,只能硬生生地挨住,哪怕已经用内力抵抗,自己的肋骨或许还是断了几根。
  巨大的疼痛让唐余的意识有些恍惚,他忽然觉得此时他不是跌落在这冰冷坚硬的土地上,而是一个温暖的漩涡,仿佛置身于春日的午后,所有的烦恼都离他远去,而他的眼中再无黑暗,只有那美轮美奂的景色如同画布在他眼前舒展开来,真实且美丽。
  虚幻的总是美丽,离梦境越近,便离真实越远。不过在这么一瞬间,唐余已经无所谓了,疲惫从心口弥漫到四肢,他只觉得整个人都累得很,只想落在温暖的梦境里休憩,直到永恒。
  可或许是心中有牵念,连如此这般美丽的梦境也没有牵住他的灵魂。下一秒,唐余深深吸了口气,终究仍是睁开了眼,才知方才那温暖之感原来并非是假的,他从唐秋迟的怀抱中缓缓站了起来。
  这世界还是昏昏暗暗的,分不出是那血液的红还是那夜的黑,好像两者都有,粘在一块附在眼眶。唯有那一片银芒,闪烁着冷酷的光,在这昏暗之中分外清晰,像一双双眼睛,带着死亡的气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知道,把他从虚幻中拉回来的,不是这昏暗的世界。
  唐余眨了眨眼,视线再次落在了唐秋迟的身上。
  “你跑吧。”
  唐秋迟摇了摇头,在他耳边轻轻道:“你且歇息,接下来的交给我吧。”
  “为什么?”他知道这个问题或许已经显得多余,但他仍旧问了出口。
  “为什么?”唐秋迟重复了一句,忽然对他笑了起来。
  不知是否是这天色的缘故,唐秋迟的面容仿佛被一层厚重的迷雾所笼罩,就像在梦中的父亲一般。他看不清唐秋迟的脸,却看得清唐秋迟的眼。那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眼睛,就像是一对星子一样。他知道这对星子和那些遥挂于九天之上的星辰不同,那些星星太过于遥远,看不到的人间的悲欢,看不到众生的百象。但是这双星星不同,这双星星里面,有他。
  “为什么,你应该最清楚了。”
  唐秋迟直直望着他,笑容在他的脸上愈绽愈盛,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仿佛能沁出水来。
  “二叔……难道不是我杀的么?”
  这句话终于被说出来了么?唐余一动不动地僵立着,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唐余的心里,却很重。
  四周是那么静谧,仿佛天地间仅剩下了他们二人的呼吸声,再无其他。
  唐余动了动僵硬的胳膊,想伸手拍拍他有些轻颤的肩膀,想撫去被唐秋迟掩藏在笑意后的悲伤。但他终究没有动。他的视线越过唐秋迟,越过唐秋迟那手中血迹斑斑的折扇,跃过那泛着寒意的银色面具,飘香那遥远的星空。
  他有一个心愿,要许与这天地听。

第四章(上)


  让唐秋迟活着吧,他在心底无声地呐喊着。
  可是鲜血依旧静静地流淌,死亡的阴影依旧层层叠叠地笼罩着他们,没有一丝的变化。
  天地静谧,万物无声,一切如常,仿佛整个世间,没有一人听到唐余的心声。唐余瘫倒在土地上,无声地看着唐秋迟的背影。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很小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还很孤独,虽然很孤独,却有孩子般的倔强。所以哪怕真的很孤独,也不会对别人希求些什么,宁愿扮一个惹人讨厌的小鬼,也不想露出丝毫的弱势。那时唐秋迟的亲生父母双双逝去,便被族内家长过继给了他父亲。他们初相见的时候,唐秋迟一副非常兴奋的样子,狠狠地拽着唐余的胳膊看个不停,又不停地问这问那。
  唐余和父亲的关系不亲厚,所以对这个突然而来的弟弟自然也是冷漠得很。可这唐秋迟可能天生少了一根筋,对着唐余的冷脸没有丝毫被打击的感觉,仍旧是兴致勃勃地缠着他,久而久之,他也就任其去了。
  那时他就想,这个人是缺跟筋的,可是当他看到唐秋迟偷偷躲在角落里抹眼泪的时候才知道,这个小小的人儿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无忧无虑,唐秋迟其实什么都知道。
  从那一天起,千仞峰上又多了一个孤客,这万千风景便不再是唐余一人独赏。独秀峰上,他们从子夜爬到五更,只为第一缕阳光照拂于那云海时的心驰神往。棋盘山间,以这四十余座孤山为弈,在群山之间嬉戏。他们去圣泉,一人带着从遥远江南而来的第一批新茶,一人带着茶具一套与垂竿一根。秋冬时的情人谷,漫山遍野沙棘果红透,与那满天飞舞的白雪交相辉映,就算是不言不语,不做任何事,也是极好的。
  从苏州回到八台山的时候,唐余自然毫无疑问地吃了一顿毒打,他晚上睡不着,索性就不睡了,趴在木牛流马上出了门。他有伤在身一个人难以操作,慢悠悠地走了好一会儿,也没走多远。正打算回去,一件斗篷落在了身上。唐秋迟带着他去了青龙草坡。观星台上,两人并肩,望眼望去明月皎皎,星河璀璨。风吹过唐秋迟的耳边,再掠向唐余的发尾。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我听观星阁钻研诡道的长老们说,从星星可以看到人一生的命运,哥哥,你可看到了什么?”唐秋迟问。
  “我只看到了星星。”
  沉默了片刻,唐秋迟又问:“那你以后要做什么呢?”
  唐余迟疑了一下,道:“总有一天我要离开八台山唐门。”
  “那我跟你一起走。”
  唐余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说的离开,不是单纯走出八台山的意思。你不懂的。”   “我懂。”
  唐余侧过头去,明月倾泻,似在唐秋迟的脸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没有笑意,只用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里面似乎藏着无数无声的言语。虽是无声,可在那一刻唐余却能确定,他能读出唐秋迟眼中,那无声的话语。
  他仰起头,看着那一数也数不清如同明灯般的星辰。那是很遥远的东西,就如同难卜的前路,一样遥远。
  “你真是个傻瓜。”
  从小时候他就知道,唐秋迟表面虽然看上去随和淡然,没心没肺,但是骨子里却有一种惊人的执著。所以当看到唐秋迟的玉佩落在二叔的尸首旁边,而巡逻弟子已经赶来的时候,他不得不决定要把这个罪名自己一个人担下来。
  或许其实是有更好的选择的,但那时他没有选择的时间,他只知道,他不能让拥有大好前途的弟弟余生都在地牢里度过,或者是直接成为刀下亡魂。做出选择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情,又如何会想得到以后发生的事情?不过他从没有后悔过,再差,也不过就是一条命罢了。
  唯一算得上后悔的,便是让唐秋迟认识了自己这个灾星。
  当他知道母亲因卷入父亲与二叔的争斗,才丢了性命,他一时气愤至极,要与父亲打赌:“呵,你没办法杀的人,我去替你杀。”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不仅这么说了,也是如此去做的。他习的是唐门天瑞这一支的鬼斧一脉,对于暗器机关的事情有极高的天赋,所以哪怕二叔年长于他,内力又深厚于他,他亦可以与之一战。还记得当时眼看就要成功了,可偏偏最后紧要关头冒出两个弟子来,以至于唐余不仅无功而返,还因此深受重伤。他一边逃,一边又隐隐怀疑自己是不是暴露了身份,结果跑也跑不快,伤口血反而流得更快了。正躲在石林里心烦,却听到了一阵极为缺德的偷笑声,一抬头便看见唐秋迟闪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问他又闯出什么祸事了。
  现在想来,可能那个时候,唐秋迟便已经发现了这件事情。
  唐余看着唐秋迟飞来闪去的身影,夜色正浓,又穿着黑衣,可是唐余知道,唐秋迟已经受了许多的伤,或许下一秒就会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唐秋迟的背影,心中翻滚起无限的悲凉。只要他还活着,唐秋迟就不会弃他而去。
  当时将他从那孤独无助之境解救出去的不是诸天神佛,而是唐秋迟,如今能救唐秋迟的也不会是那虚无缥缈的神,而是他自己。
  其实,穷途至此,却还有一条路可以走。那是一条死路。一条他的死路,却可以换得唐秋迟的生机。
  唐余缓缓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身体已经冲了出去,那是真正的冲了出去,没有任何的防备与后手,也没有任何的招式,只是完全凭着飞速的移动与肌肉的撞击。
  与唐秋迟擦身的时候,他笑了。这或许是他生平第一次对唐秋迟笑,也或许是他笑得最灿烂的一次。他笑了,唐秋迟的脸却顿时僵住了。这脸上一瞬间翻涌过太多情绪,震惊,悲痛,还有他从未见到过的恐惧。
  “不可以,哥哥!”
  唐余的笑容更加浓烈了。
  夜花,这是每个唐门弟子都会的招式,是最强的招式,也是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的招式。就让他用生命绽放夜花,在这个没有光的夜晚里,替唐秋迟照亮一条生路。这是他最后能为唐秋迟所作的了。
  他整個人如同流星般掠了出去,将唐秋迟声嘶力竭的声音抛在声音。混沌之中,他好像还感觉到了唐秋迟的指甲掠过他发尾的破风声。
  如此就好。
  磅礴内力在体内不停地翻涌,好像有什么东西绕过了他的耳朵,直接敲击在他的灵魂上。喃喃私语,微弱不可闻。是眼前的敌人么?是那些曾经死于他手的亡魂?还是父亲在黄泉那便呼唤的声音?
  为什么要担下杀死二叔的罪名,难道真的一点私心都没有么?除了为了唐秋迟之外,还有就是……为了赢下与父亲的赌约。如果当初他承认是自己输了,或者在捡起那块玉佩之后直接离开八台山,而不是多此一举地去找父亲,或许父亲就不会死……他实在太想赢了,他总想为自己这十七年的光阴,争得什么,证明什么。
  他还恨着父亲么?
  “我不需要你的原谅,我只要你受常人之不可受,能常人之不可能。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或许在那天,他们对质的时候他想得到的,争得的,证明的,已经暗暗得到了。
  “看来这个赌,是你输了。”
  这是谁在同他说话,是父亲的声音吗?难道,他要见到父亲了吗?

第四章(下)


  感觉像是漂浮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黑暗虚空中,可是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感觉像是……一个陀螺。不停地在旋转,旋转,每当唐余以为要停下的时候,就会像是碰触到什么东西一样,继续旋转,永远都不曾停歇。唐余知道那个陀螺就是自己,是自己那无法停止的思绪。
  唐余眨了眨眼睛,试了几下之后才将周围看得清晰了些。他还活着,他当然知道自己活着,不仅活着,还被安置在一张温暖的大床上,身上的伤也有被敷药的痕迹。可是他却丝毫没有一丝安心与温暖的感觉,只觉得胸膛处泛着阵阵凉意,无限的悲凉之感,从胸口生出。
  有脚步声响起,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唐秋迟的,但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唐秋迟了。
  因为,他听到了。
  “你醒了。”唐秋迟的语气充满了关切,将手中的食盘放在他的身边,“你感觉如何了?”
  “………我没事。”他牵扯了下紧绷的脸皮,努力露出一个笑容。
  寒暄了两句,等唐秋迟出了房间,笑容就瞬间从他的脸上消散了。
  他怎么还笑得出来,在得知这一切后?哪怕是这样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他片刻都不想待下去了。
  唐余舒展了下身体,拿起食物狼吞虎咽起来,倒不是说有多么的饿,因为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在唐秋迟再次进来之前,逃离这个地方,不,不只是逃离这个地方,还有逃离他,他们,一切的一切。
  一阵暖意从舌尖滑落,一路落尽胃里,让他总算是恢复了点力气,他知道现在该好好地想一想,思考一下如何从这里逃出去,他应该趟了好几天了,身上的伤虽谈不上完全治愈,但是自由行动的程度应该是可以。   唐余先推开窗户的一角,左右观望了下,便直接跳了下去。可是刚一落地,他就后悔了起来,觉得此举着实太鲁莽。可是现在他根本无法理智地进行思考,脑子现在就是一团乱麻,比糨糊好不了多少。
  他小心翼翼地前行,心中的悲恸再也压制不住,在胸口翻腾起来。在血雨腥风中厮杀时,在穷途末路处绝望时,他可会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竟然会像躲避着杀手一样躲避起唐秋迟来。
  命运当真是无常。他露出一个苦笑来,下一秒,一大片阴影从前方落下,让他募地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来,只见那双漆黑的眸子正定定看着自己,不是唐秋迟还能是谁?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唐秋关切道,“这里风大,你伤未痊愈,还是回房间好。”
  唐余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呵呵,吃饱了到处转转而已。”
  “到处转转,又如何会直接从二楼跳了下来呢。”一个人的声音从唐秋迟的背后响起,在他跟前站定。
  他看着那双眼睛流光溢彩,分明笑意盈盈,却让人觉得那人视线所到之处,身上就要被剜一口似的。
  唐余深深叹了一口气,待在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人的双眼已经蒙了一层淡淡的杀意。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看来你全都知道了。”
  唐余瞥了他一眼:“掌玄使大人,在下不知你在说什么。”说罢提脚便走。
  慕容妙却并未移动,仍旧是站在他前方,唐余见此不再多言,目视前方走去。待到二人擦肩,他猛地向半空一翻,恰好躲避了慕容妙伸出的一掌。
  “看来掌玄使大人,非要我领教妙绝山庄的功夫了。”
  慕容妙笑了:“就凭你现在,也想与我为敌?”
  唐余闻言亦大笑起来,虽是笑着,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怆。前一天,他们还一起并肩战斗,那时唐秋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为他出生入死之人,而他也暗暗对天发誓,宁要自己身死,也想留唐秋迟一条命。不过就区区几日而已,便都面目全非了。唐秋迟笑着笑着,忽然觉着有些疼,不知是嘴角太过用力了,还是心里在疼。
  这世上的真实,大多都有残酷的代价,在父亲死在他的面前时,他就该明白这个道理了。他忽然生出一個念头,如果那夜早晕片刻,没有听到二人的对话,今日又该是怎样一副场景。是在美丽的谎言里死,还是在残酷的真相里死,二者好像并无分别。
  他瞪大着双眼,唐秋迟面无血色的脸被清晰地映刻在他的双瞳。
  “看来这个赌,是你输了呢。”
  昨夜的对话仿佛仍在耳畔。
  “这戏演到这里,你都要为他舍命了。到这种地步,唐余都没有把鹊桥的配方给你,难道你没有输么?秋迟啊,我早就同你说过,我与人打赌,从没输过。”
  “告诉我。”唐余的声音有些嘶哑,“昨天你们说的话,可是真的么?“
  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可是看着唐秋迟脸上闪过的挣扎之色,他便知道了想要的答案。
  是真的,原来这一切,都是谎言。他还以为这世上真的有人会在乎他的安危,会珍视他胜过自己的生命,但是没有,都是为了那张配方,都是为了那张配方!他唐余还是多余的人,一个连死了都没有人会侧目一下会多问一句的人。哈哈哈,实在是可笑,可笑,他就是一个笑话!
  “唐秋迟,我自问这十几年来待你不薄,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为何如此待我?我宁愿你杀了我,也好过你骗我,骗得我如此之惨。叫我得到又失去,你为何……你为何!你为何要如此折磨我!还不如让我昨天就去死……”
  唐秋迟听闻此言身形猛地踉跄一下,忽然双手向前一探,手掌上凸显的青筋显示主人的用的力道之大。他紧紧抓向那团空气,好像抓着什么珍贵之物一样,可他终究什么都没有握住。
  “我……”
  唐余看向他的眼神虽是冷冷的,可内心还是升起一股希翼,他此刻是多么盼望唐秋迟能说些什么,不管他说什么,他都会相信!
  “你就将鹊桥的配方……给我吧……”
  仿佛大地一夜之间被冰雪覆盖,仿佛晶莹的泡沫在升腾时又转眼破碎,仿佛身体中的血液被一股脑儿抽走,仿佛有人对着他的心脏千刀万剐。
  唐余静立了片刻,终于再次开口了,这一回他的声音没有暴怒,已经轻得微不可闻。
  “你们动手吧。”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是今日,他最爱的弟弟竟成了刀俎,而他是鱼肉。
  他真的累了,好累。

第五章(上)


  “噗——”
  唐余用手抹去嘴角的血迹,他知道自己不是慕容妙的对手,可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不过只是一张配方,你为什么连命都不要了。师父拿去决不会做坏事的。”唐秋迟喊着。
  唐余看着唐秋迟的样子,自己用夜花为他舍命时,他也是这样痛苦地喊着的。
  “你身为唐门弟子,居然认外人做师父?你是何时同他谋划在一起的?”
  唐秋迟张了张嘴,正欲说话,却听他头顶上方的慕容妙冷笑起来。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这语音刚落,慕容妙的掌风便袭来,直往他后脑勺处冲。
  唐余知道这一掌下去他定必死无疑,却也不躲避。
  慕容妙的手却忽然停了下来。
  “你以为你一心求死,我看不出来么?不把鹊桥的配方交出来,想死也没门。”慕容妙说着,抬起腿来,对着唐余一脚,紧接着,又是另一脚。
  唐余静静地感受着身体上传来的剧痛,他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仿佛在一片虚无之中沉浸着。
  其实,他那时敢用夜花这种绝命之招与敌人同归于尽,现在当然也能用。只是夜花威力如此巨大,难免波及到……唐余心中暗暗生出一个苦笑,都这种时候,他竟然还在想……呵,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可悲啊。
  “师父,你这样会杀了他的。”
  唐秋迟说完便抓住了唐余的肩膀,将他从慕容妙身边拉开。   “你走吧。”
  唐余将脸别了过去:“多此一举。”
  慕容妙:“是多此一举。”
  唐余只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便听唐秋迟吃痛叫了一声,回头一看,对方已被点了穴,一动也不能动了。他无所谓地地转回脸,抬起头来,慕容妙在他前方站定,手中持拿着一柄从腰间抽出的软剑。
  这是唐余第一次见到慕容妙的兵器,但他却觉得,这柄软剑,好似在哪见过,不过这时他也懒得在详细深究了。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鹊桥的配方,你给,还是不给?”
  唐余看着那泛着寒光的剑刃轻垂在面前,一言不发。
  慕容妙见他如此,冷笑连连,再道了数个好字。正欲给唐余迎头一击时,却听一声巨响,落在了二人的耳边。是唐秋迟的声音。他这声音带了几分内力,好似惊雷,一时叫慕容妙停住了手脚。
  “我没输!“
  “你同我打赌,赌唐余在危险的时候会不会将他最重要的东西交给我。所以,我没输!”
  慕容妙有些玩味地看着他:“怎么,难道鹊桥在你的手上?”
  “鹊桥不在我手上,但是,唐余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他自己的命,他将生命交付于我了,你怎么能说我输了?师父,你就依约将解药给他吧。”
  唐余愣道:“解药?什么解药?”
  唐秋迟没有回答,只是紧紧盯着慕容妙。
  慕容妙漫不经心道:“对我来说,唐余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鹊桥。你没有将鹊桥带给我,我也不会将给你解药。”
  “你会给的。”唐秋迟笑了起来。
  “哦?为什么?”
  “既然师父问了,我自该回答。”唐秋迟缓缓地说道,“七年之前,或许更早以前,你就一直在关注鹊桥了,我说的,对吗。
  “想必那时你就已经对鹊桥感兴趣了,可那会我的养父还未将鹊桥完全研发出来,所以你便一直处在观望状态。七年前,我还是一个孩子,你我第一次在苏州相识,我还记得那天正好是苏州的料花节,街上到处都是人,热闹得很。你说见我根骨好,便要收我为徒,我直言我是唐家的孩子,你却说,可以背地里偷偷教我。那时我还以为你说的是真话,如今看来,你非要收我为徒,不过是因为我的养父罢了。”
  慕容妙紧绷着一张脸,看不出有什么表情来。
  “那日你去找养父,却发现他已经死了,你大惊之下,细细思考起来,鹊桥是父亲多年的心血,不可能就此绝代,于是你旁敲侧击地试探我,发现不在我这儿,就打起了我哥的主意。”
  唐秋迟不紧不慢接着道:“你怕若是强逼他交出配方,恐怕最后终会弄个鱼死网破。所以你查出他身中奇毒,便以解药诱我,要我将鹊桥的配方骗出来。”
  这一番话说完,便是令人感觉不安的沉默袭来。
  唐余表情复杂地看着二人许久,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想问些什么,内心挣扎了许久,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第一个打破这静得如同死寂氛围的是慕容妙。
  “不愧是我慕容妙教导的弟子,不过……”他看着唐秋迟的眼睛,“现在我是左右都得不到鹊桥了,那我为什么不杀唐余。”
  “这就要知道,师父你为什么会花这么多年,这么多心血,只为得到这毒药。”
  “为什么?”
  “你是妙绝山庄的掌玄使,身居高位多年,经手的奇珍异宝更是无数,有这心思,说不定镇守在八台山上的唐门至宝孔雀翎都被你弄来了,何必要花心思在这一种还未研制完成的毒药身上呢。”唐秋迟说着看了唐余一眼,“我哥只将鹊桥当作是一种无色无味极其危险的东西,所以定然不会将此物给旁人,可是他却没有想到,鹊桥为何会被称为鹊桥。当年养父被二叔所害,痛失爱妻,然后才开始研制鹊桥,目的就是为了让人在这与挚爱相见的幻境中死去。所谓的鹊桥,便是通往黄泉与爱人相聚之路。养父当年研制鹊桥,是给自己留的。而你,也是为了自己准备的。”
  慕容妙的脸色完全阴沉了下来,一丝凛冽之气在眉宇间环绕,唐余识得出,那是杀气,看来唐秋迟的话说中了。
  “这又如何,同我杀不得唐余有何关系。”慕容妙话语间已将剑锋一转,森然剑气直逼二人。
  这回唐秋迟回答得很简单:“不知道。”
  “你不知道?”慕容妙一愣。
  “但我却知道,師父抢在他使用夜花之前将他救下,可以说是为了鹊桥的配方留哥哥一条生路。但是在养伤的时候,就将解药暗自喂了他,这又是为何?哥哥身上的毒本就是慢性毒药,就算是为了配方,也不必现在就为他解毒。所以,师父根本没想杀掉哥哥。”
  他话说完,便看向唐余和慕容妙,似在等待两人的开口。唐余一脸震惊地看着慕容妙,半张着嘴,却仍旧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反倒是慕容妙背对着二人大笑了三声。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特别聪明的人,当年的车萃月,也是这般聪明。”慕容妙说着,对着手中的软剑细细端摩起来,眼神里一半是柔情,一半是愤恨。
  “我确实没打算杀唐余。”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管他是不是将配方给我,我都不会杀他。”
  “为什么?”唐余茫然道。
  “因为,明日是你的生辰。”
  唐余被他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同他的生辰又有何关系?

第五章(下)


  慕容妙却是再也不回答了,好像一个人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一般,眼中除了那柄剑再也无他。
  唐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越发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柄剑。但……究竟在哪呢……车萃月,这个名字似乎也在哪听过。
  唐余循着这些泛黄的记忆碎片,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他紧盯着这把剑,不禁脱口而出道:“你该不会知道……悉归道长给我的预言。”
  慕容妙当然是什么都没有回答。
  唐余也不在意他的反应,仍旧是沉思着,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整个人一激灵。他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慕容妙:“你竟然……做到如此地步。”   慕容妙笑了,他这一笑起来,这四周顿时生出一种三春日暖之意,只是那眼睛中的哀意让唐余不敢再直视他的双眼。
  唐秋迟看了眼唐余:“看来你知道了原因。”
  唐余迟疑着说:“我忽然想起悉归道长的原名本唤车萃月,当年我与悉归道长曾有一面之缘,掌玄使的腰间的佩剑我曾在悉归道长身边看见过,所以斗胆猜测,或许掌玄使与悉归道长之间有很深的渊源。掌玄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为了要赢过悉归道长。”
  “这是何意?”唐秋迟问。
  “悉归道长曾言我恐活不过十七岁,所以掌玄使者为了证明悉归道人是错的,必然会救我一命……”唐余说着,看了慕容妙一眼。
  “你说得不错,我就是要证明他是错的,他是错的!”慕容妙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双眸中尽被痴狂之色取代。
  “他曾经说,他会给我带来劫难,可却自己先一步走了……他就是错的,大错特错!”他涨红了脸,忽然猛地举起了手,一点点聚拢手指,像是要去抓住什么一般,却在合上的一瞬间无力地垂了下来。
  “你们都走吧。都走吧。” 慕容妙这样摆着手,身躯陡然一颓,整个人看上去像是缩成了一团。
  唐余张了张嘴,缺见唐秋迟在冲他摇头,暗示他按慕容妙所说,现在离去。
  可唐余却不想就此离去。情到深处人执著,执著到极致,宁愿日夜自苦也不愿意放下。这样的执著,这样的自苦,他也品尝过。这几日的经历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让他有些难以消化。他一想到那些险象环生,那些背叛与谎言,忽觉悲从中来,他不怪慕容妙设计他,他亦不怪唐秋迟隐瞒他。或许这天下,念念不忘的,尽是这些痴情的可怜人。
  “掌玄使救了在下一命,在下自然不会让掌玄使饮毒自尽。只是还有一件事情在下不能相瞒。”唐余半扶着门框缓缓道,“我初见悉归道人时,正是七年前的苏州料花节,那时他站在岸边,苦苦望着湖上的一葉小舟,他说这船上有人在等他,以他的功力想要渡江而去并非难事,只是……等到我们离去时,他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方才听闻掌玄使那日也在苏州,或许这件事掌玄使不知……”
  说罢他对着慕容妙孤独的背影默默作了个揖,转身便走。
  房间里传来慕容妙的声音,不知道是笑,还是哭。他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世事无常命难测,情罗爱网难挣脱,这世上谁人遗憾,谁人如愿,谁人又可以幸免?
  唐余走到长廊尽头,才发现身后一直有脚步声不快不慢地跟着,他停下了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你当初为什么拜入掌玄使门下?以你的资质未来在唐门做一个长老都不难,倒是此事被发现的话,就要被逐出唐门了,未免得不偿失。”
  “多一门功夫,多一种办法保护你。”唐秋迟笑道,“我早说过的,我懂。”
  唐余知道他指的是那夜在观星台上他们的话语,心中不由的一暖。
  “你这可是因小失大,亏本买卖。”
  他这样说着,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他静静地走着,这天地那么大,江湖这么远,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就像很多年以前一样,只是现在唐余的心中多了一份别样的情绪。他恨了十几年,恨别人一出生就有的东西他苦求了多年都未曾得到,他恨这冷漠无情的天地垂怜着众生却又独独少了他。可是现在看来,他得到的,比他曾许下过的愿望还要多得多。他不再是流浪人间的孤魂野鬼,他知道不管他去哪里,都有人同悲同喜、同路同归。
  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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