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坎村治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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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东省合理解决“乌坎事件”的各种新型举措中,最根本、最有长远和普遍意义的举措,就是充分尊重和肯定村民自治。这次看似在法律上“毫无创新”的制度实践,体现的则是“村民当家作主”的真正落地,对处于转型期的中国农村而言,意味深长。
  
  “其实今天有个思想准备,大家会问乌坎事件,我实事求是地说一句话,乌坎的民主选举依法进行的,没有任何创新,只不过让这个村子在过去选举中走过场的形式做了纠正,如此而已。”2012年3月5日下午,广东代表团举行开放团组会议。有媒体问及乌坎事件圆满的处理有没有什么经验时,广东省委书记汪洋如是说。
  “你们为什么对乌坎事件这么有兴趣,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下?你能不能说一下,我采访一下你行不行。”面对汪洋突如其来的反问,现场记者直言:“我个人觉得乌坎事件对于目前深化政治体制改革有着一定的很积极的借鉴作用。”
  毫无疑问,乌坎事件一个时期以来已经引起了海内外媒体的广泛关注。有专家表示,只要坚持法律至上,坚持村民自治,那么我们的村级民主就没有迈不过去的“乌坎”。
  几十年未见识过选票
  2012年2月1日,正月初十,乌坎将在这一天选举筹备3月份村委会选举的“重新选举委员会”。
  早上7点,天色刚亮,28岁的庄烈宏就推开自家低矮的屋门,朝村中心的乌坎小学走去。一路上,满是春节留下的鞭炮碎屑。
   乌坎人的春节还没过完。甚至,对于庄烈宏来说,这一天比任何节日都要重要——乌坎的村民们将公开推选出村民选举委员会。之后的一个月,这个委员会将组织乌坎村民,进行村民代表和村委会成员的民主选举工作。
  乌坎小学,大门上高悬着一条大红横幅,“乌坎村村民选举委员会推选大会”,四面围墙上,每隔数米便张贴着写有类似“村民直接选举,充分行使民主权利”口号的标语。
  庄烈宏并不是第一个到的人,几名20岁左右的年轻人已等候他多时。这些年轻人都是此次选举的工作人员,正等着庄烈宏来分配任务。前一天刚满18岁的林若元,既是工作人员也是当天最年轻的选民之一,为了防止睡过头,他一晚没敢睡觉。
  庄烈宏的朋友,作为选举现场记录者的村民张建兴,正拿着一部DV四处游走拍摄。这个20岁的青年像熟练的记者,不时邀请在场的人站在镜头前,回答他的提问。张建兴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伙伴们将这些资料整理成一部纪录片,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纪录片的片名,“就叫《乌坎乌坎》”。
  乌坎村有7个村小组。乌坎小学操场内的选举现场,被桌椅和紫色塑料带整齐划分为七个片区。每个区域均设置领票处、秘密写票处和投票处,每个选举场所,都派驻了工作人员。
  除新一村外,一至六村的秘密写票处位于正对着操场的六间教室内,临时悬挂起的粉红色布匹,将每间教室隔成6个独立空间供选民填写选票。作为试验,新一村的写票处则直接设在了操场上,新一村的村民,要在由村里木匠打造的“秘密写票箱”里写下自己的选票。
  一天前,工作人员已经完成了乌坎6个村民小组的选举现场布置工作。现在庄烈宏、林若元他们需要做的,只是为最后剩下的新一村摆放好选举所需的桌椅,再把堆在操场旁的秘密写票箱搬来放在桌上。每个票箱上都钉着一张“填票注意事项”,从必须使用钢笔、圆珠笔到将推选人名字写在正确位置、字迹必须清晰等,交待得都很清楚。
  小学的广播里,传出了《龙的传人》、《北国之春》这类平常很少播放的流行音乐。庄烈宏很享受这样的氛围。他说,民主就该让人感到轻松。被音乐所吸引,路过的一些村民,好奇地向选举会场张望一番。庄烈宏唏嘘不已地说:“在过去,选举是乌坎村民从来不敢奢望的梦想。几十年来,这里的人们从未见识过选票的模样。”
  从上访到上街
  乌坎村位于汕尾陆丰市东海镇,毗邻乌坎港,富甲一方,号称“汕尾第一村”。原村支书薛昌和村委会主任陈舜意,两人都已年过70,连续在同一职务上任职41年。近年来,从干部选举到土地出售,从工程建设到财务收支,村民们对村务几乎一无所知。失去土地的村民们,这些年里得到的全部好处是:每人550元的分红。
  2009年4月3日,乌坎村发生了一件大事。
  在这个被庄烈宏形容为“令人震撼的一天”的清晨,村民们看到了从未有过的一幕——一张题为《给乌坎乡亲们的信——我们不是“亡村奴”》的传单雪片般撒满村庄。
  
  传单上,一位化名为“爱国者1号”的人用散文般的文字回忆了乌坎村早年的优美风光,并痛斥村官卖地行为对村庄环境和村民生活的巨大破坏。这名至今身份不明的神秘人物,号召人们站出来改变村庄的命运。
  
  “感觉一盘散沙终于被凝聚起来了”,庄烈宏这样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
  乌坎村的现实让庄烈宏等人越来越难以容忍。“如果村干部不管村民死活,反而以公谋私,欺压乡里,那他们就应该被赶走。”庄烈宏说。
  2009年6月21日,庄烈宏与20多位散布在珠三角各地的乌坎青年分头赶赴广州,站在了广东省政府大门外。
  此后两年多时间里,部分乌坎村民进行了十余次上访。庄烈宏每次都身处其间。但在村民们事后整理的一份上访进展材料中,多数上访活动均被注明为“至今尚未答复”、“仍无下文”。
  村干部们依然没有停止卖地。2011年9月,一家地产公司在乌坎村一片荒地上搭起了工棚。在村民眼中,这片荒地已是乌坎为数不多未被卖出的土地。
  他们爆发了。
  2011年9月21日早晨,数以千计的村民蜂拥到村子广场上聚集。群情激愤的他们誓言将捍卫村庄土地,浩浩荡荡走上了集体到陆丰市政府上访的道路。这次上访最终演变为一场打砸事件——部分情绪激动的村民回村后拆毁了地产公司工棚,砸碎了施工车辆的玻璃。次日,大量村民又聚集到乌坎村委,询问地产公司施工原因,在未得到合理解释后,村民们打砸了村委会,并由此引发了大规模警民冲突。
  此后近3个月里,乌坎村民与地方政府进行着时而缓和、时而激烈的谈判。除了要求收回被违法卖出的土地,村民们提出了罢免村官和重选村委会的要求。
  在此期间,包括庄烈宏在内5名村民先后被警方刑拘。2011年12月11日,维权代表、村民薛锦波在刑拘两天后突然死亡,导致事态失控。
  事件最终等来了转机。2011年末,广东省委副书记朱明国带着工作组进驻乌坎,做出五项承诺,乌坎的村民维权行动开始走上和解之路。随后,除薛锦波外,庄烈宏等被拘村民均重返乌坎。
  2011年12月28日上午,广东省工作组在乌坎村委会召开“省工作组村委换届选举问题小组情况通报会”,对乌坎村第五届村委会换届选举作出整体无效认定,尽快组织开展村委会重新选举工作。
  “你看我们像打砸抢的犯罪分子吗?”坐在会场里,汗流浃背的庄烈宏,望着学校大门外前来投票的村民说,“他们不久前为反对村干部的贪腐独裁走上街头,现在他们又为自己和村子的民主权利走到了投票箱前”。
  民主如游泳,呛水练习
  2月1日上午9点刚过,随着主持人林祖恋——这位上个月刚上任的乌坎村新党总支书记用沙哑的声音宣布“选举开始”。乌坎村民等来了第一次民主选举。
  67岁的林祖恋为选举事务已忙碌多日。3个月前乌坎事态恶化时,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便被村民们邀请出面主持村内大局。乌坎事件平息后,林祖恋迎来一项重大考验——组织开展“村民选举委员会”的选举。这个机构将在接下来的乌坎村村民代表和村委会选举中,起到至关重要的组织运作职能。
  乌坎小学见证了村民们第一次体验民主选举的生涩场景。陌生的规则、新鲜的场景一度让不少先入场的村民不知所措——有人跑到了其他村小组的领票处领票,有的人看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跑,还有老人甚至只站在操场一旁小心观察。数十名省、市、镇级的工作人员散坐在投票选举区域外围,神色轻松地注视着村民们。
  选举现场总监票员杨色茂说,“民主选举跟游泳一样,如果不下水去练习,不被呛几口水,我们就永远得不到它”。
  凭借选前已分发到手的《乌坎村村民选举委员会推选证》,村民们很快通过身份核查,从领票处领取到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乌坎村村民选举委员会推选票》。而不能亲到现场的村民,事前办好委托手续后,可由亲属代为投票。
  选举前,有超过30位自荐村民,按要求各自征集到了50名选民的签名支持。这些积极参选者的名字被单独打印出来,摆放在填票处供村民们参考。但除此之外,选民能选举任何一位符合法定条件的村民。
  在外地读大学的郭晓旋说,经历过这次选举,乌坎村民再也不会接受以往那种未经选举就任职的村干部。他说要选自己喜欢的人来“管理乌坎人民”,但他马上又改口说,“应该是服务乌坎人民”。
  下午4点正,林祖恋宣布选举结束。工作人员随即用红纸封闭全部投票箱,将其交给计票人员带入一旁的教室统计,而未发放完的选票则被当场焚烧。
  半小时后,杨色茂走上主席台公布计票结果:在选前已公布具有资格推选的8222名村民中,应参加推选的村民为7349人,实际参加推选村民6242人,发出推选票6242张,收回选票6180张。
  随即,林祖恋一字一顿地高声宣布当日推选有效。
  漫长的唱票环节将选举延长到了深夜。在靠着教学楼墙壁竖起的十多面床板大小的橙红色纸板旁,7个村民小组的唱票员、计票员、监票员各司其职。
  当晚11点,11位选举委员会成员名单被最终确认。白天人声鼎沸的操场此时只剩下寥寥数十名工作人员和少数村民,在浓厚夜幕中,林祖恋逐个念出了乌坎村第一批选举委员会成员的名字。
  警惕权力的“两张面孔”
  选举委员会成员产生后,接下来的选举工作被立即启动。2月11日,村民又选出109名村民代表,代表乌坎7个村小组一共14000多居民行使本村最高权力;2月12日,新一届村民代表参加了第一次全体村民代表大会。2月29日下午,乌坎村举行村委会竞选演讲大会,24名自愿报名参选村委会成员的村民上台作竞职演讲。
  3月3日,乌坎村民终于等来了历史性的一天。上午9时开始,参选村民开始进入选举会场。下午3时,投票结束。据广东省政法委官方微博发布的消息,3月3日重新选举当天,乌坎村登记选民8363人,发出选票6899张,收回6812张。其中,现任乌坎村党总支书记林祖恋在首轮选举中以6205票的高票,成功当选村委会主任,村民临时理事会会长杨色茂获3609票当选副主任。
  由于在3月3日的选举中,仅有林祖恋、杨色茂二人的得票过半数,根据有关法律于次日又进行了村委会补选。经过补选,村民洪锐潮当选村委会副主任,庄烈宏、张建城、孙文良和陈素当选村委会委员。
  村委会主任林祖恋随后携全体村委会成员举行了一个简短的答谢会。他表示,今后村委会将按照村民的意愿,依法依规办事。对于土地问题,将依法逐步解决。对于今后的工作,林祖恋表示首先要着手保稳定,没有稳定的环境,村委会的工作将举步维艰。之后,将逐步解决存在的各类问题,并为村民谋福利。
  
  村民普遍满意这次选举结果,一位村民更拿出自己的原有土地分布图,反复查看,他希望村主任林祖恋携村委会班子,帮助村民尽快收回失去的土地。
  
  乌坎转机引来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好评。舆论普遍认为,对于从未见过选票的乌坎村民而言,它是一次村民通过民主化来争取维护自身权益的行动起点。对矛盾日益激化的中国社会而言,乌坎事件为地方政府提供了社会管理的借鉴,也为村民提供了争取权益的思路。
  乌坎的村治变局也留给了我们诸多思考。为什么一个“省级老先进村”会出现如此大的村干部与村民矛盾?为什么早已存在的土地问题会被“隐瞒”如此之久?为什么要以如此极端的方式才能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
  “反省‘乌坎事件’的最好办法是要从中吸取教训,尤其要警惕权力的‘两张面孔’削弱基层群众自治制度,一是基层政权不当干预的权力,二是高于基层政权不当决策的权力。”学者沈士光评价称,前者直接损害村民自治,后者间接削弱村民自治。从某种意义上说,后者是不易被人们觉察的,而危害性却更大。
  当“乌坎事件”不再成为一个网络的禁忌用语,当电视里出现“乌坎”群众自由自主地在秘密投票箱里投票的镜头时,我们的基层民主已经向前迈出了可喜的一步,但这仅仅只是第一步。对土地等历史遗留问题的处理,对未来掌权者的监督,对村干部腐败的打击,同大多数的中国农村一样,乌坎要走的治理之路现实而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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