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慧悟十八点(一)

来源 :书屋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pdiudiu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第一讲〓课程导言:寻求文学要点的讲述
  前两年我在科大讲过“文学常识”,共二十二讲。这一次我讲述另外一个题目:“文学慧悟十八点。”“慧悟”这个词,钱锺书先生很喜欢,他告诉我这两个字可以多用。慧悟,就是要用智慧去感悟万物万有,包括社会人生与文学艺术。我准备讲述的是文学的起点、特点、难点、基点、优点、弱点、戒点、亮点、拐点、盲点、终点、制高点、焦虑点、死亡点、审视点、回归点、交合点等,讲述的方式也是慧悟,用这些文学的“要点”作题目,既可明心见性,又可区别流行的教科书。我的讲述包含许多自己的经验和体悟,算不上研究。正如我对《红楼梦》的阅读,不称做“研究”,即不把《红楼梦》作为研究对象,只作为感悟对象,所以我写的书叫做《红楼梦悟》。最近我又对《西游记》进行感悟,已经写了两百多段悟语。
  写作没有快捷方式,只能靠不断修炼。每天读、每天写,自然就会进步。我的课程,只能是帮助大家理解文学,明白文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的人搞了一辈子文学,最后还是不知道何为文学。对文学有了一定的理解,写起文章自然就不同。
  在第一节课里,先讲我们的课堂关系。我与大家的关系不一定叫做“师生关系”。我爱读《金刚经》,里面说不要有“寿者相”,那我也不要有“教师相”,只想少些教化腔,多些大实话。之前在《文学常识二十二讲》的开头,我借《红楼梦》中的一个词来界定我与同学们的关系,就是“神瑛侍者”,贾宝玉前世的名字。“神瑛”就是“神花”,“侍者”就是“服务员”,我是你们的服务员。其实,好的老师、好的校长、好的编辑,都是“神瑛侍者”;蔡元培先生,就是伟大的“神瑛侍者”。这一次新的课程,我还想用新的词来界定我们的关系。《西游记》里,唐僧、孙悟空一行到西天取经,最后师徒四人有两人被“封佛”。孙悟空被封为“斗战胜佛”,可是他不在乎,只希望能摘掉“紧箍咒”,重获自由。其实不必把“佛”看得太沉重,孔子讲的“圣人”、庄子讲的“至人”,也是佛。我此次借用“斗战胜佛”这个词并改动一个字,希望大家能成为“写战胜佛”。“写而不斗”,不斗而胜:战胜时代的偏见、时代的障碍、时代的病态、时代的潮流,然后成为善于笔下生花的小菩萨。写作,要克服许多的困难,希望大家最后,无论学文科还是学理工科,都能成为“写战胜佛”——这是希望,也是祝福!
  你们已经自我介绍,那我也自我介绍一下。关于我自己,想讲三点。
  第一点,我的“生命四季”,春夏秋冬。
  我的“生命春季”始于小学时期,到高中毕业时基本上就结束了,这个时期,是年少单纯的绿色,除了疯狂读书,什么也不顾。我在福建国光中学读高中时,那里有全省最大的一座中学图书馆,我沉浸于其中。当时爱读书爱到管理图书馆的老师都感动了,他把图书馆的钥匙交给我,让我随时都可以借阅。读莎士比亚的三十几部剧本,读得很快,最怕的是把它们读完——这么精彩的作品,读完了怎么办?少年时记忆好,那时看的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到现在还是我生命的一个部分,其中的人物情节还时时在我灵魂里燃烧。高一年级时我读的是泰戈尔、冰心,很单纯;二年级时读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开始关注生命的冲突和矛盾;三年级时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进入灵魂更深处;鲁迅的小说、高尔基的《三部曲》,读得更熟,我讲这些是希望大家珍惜所处的生命春季。我在美国跟李泽厚先生散步,他说要给“珍惜”加上一个定语,叫做“时间性珍惜”,意思是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一旦消失就不会再出现。就像我们现在上课,过去了就永远不会再有。我喜欢“瞬间”和“永恒”这对哲学概念,“永恒”就在“瞬间”当中。人生是很辛苦的,今天上课,很多同学要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很辛苦,更不用说人的一生了;卡缪说最大的哲学问题是“人为什么不自杀”,我们为什么感到值得活下去?就因为眷恋一些“美好的瞬间”。比如我今天跟大家相逢,就是一个“美好的瞬间”。日本人很重视“永恒”和“瞬间”的哲学命题。樱花哲学,便是“永恒”就在“灿烂的瞬间”当中;武士道精神,三岛由纪夫写的作品,都是在讲“永恒”与“瞬间”。所以,希望大家珍惜生命的春季,每天都尽可能生长,每天都尽可能读书、写作,有所前进。
  到了大学,就进入了“春夏之交”,我的心灵开始出现了分裂,那是文学与政治的分裂。开始是小分裂,后来是中分裂,到了“文化大革命”,则是大分裂——外面是两个“司令部”,我心里面也是两个“司令部”。社会太政治化,两条路线,我不知道怎么办,幸而有文学的积淀。文学救了我。有文学中的人性垫底,我就排除了许多的“政治病毒”。文学让我守住“不可伤害他人”的道德底线。因为有文学的积淀,我终于战胜了政治的狂热,没有堕落。但是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就不只是心灵分裂,而且是心灵“破碎”了。但又是文学,让我的心灵重新恢复了完整。
  出国以后,我进入“生命的秋季”。“秋季”最重要的事,是由“热”转“冷”,开始冷静了。我跟高行健先生是最好的朋友,他是“冷文学”的一个代表。他对我说,到了海外,我们两只眼睛要分开使用,一只眼睛要“看天下”,一只眼睛要“观自我”、“观自在”。高行健的“观自我”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他写“逃亡”,发现人最难冲破的地狱是“自我的地狱”;他写《对话与反诘》,写“夜游神”,都是对自我的冷观。在世界文学史上,他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人与自我”的维度。我和林岗在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罪与文学》,也是在观自我。我们认为过去所出现的错误时代,自己也参与创造了,我也有一份责任。我写《红楼四书》、《双典批判》,很冷静,我在美国创造了一座“象牙之塔”。鲁迅说要走出“象牙之塔”,要拥抱社会,参加战斗,改造中国,拯救民族的危亡,这在当时是对的;可是现在是商品社会、商品时代,商品覆盖一切,所以我们又需要一个“象牙之塔”。在“象牙塔”中,可赢得“沉浸”状态、“面壁”状态,这样读书有心得。
  我现在是“冷藏”在“象牙之塔”里,进入了“人生的冬季”。如今,我跟松鼠、野兔的关系,已经大于跟人际的关系了。马克思所讲的“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对我来讲已经不合适,我更多的是“自然关系的总和”和“个体存在的总和”。个体存在,有生理存在、心理存在、意识存在、潜意识存在、感官存在、精神存在等。《红楼梦》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我的内心也干净,该说的话就说,不情愿说的话就不说,保持一点“混沌”。我说“冷藏”,并不是开玩笑,我的老乡、明代思想家李卓吾,他写的书不求发表,自称“藏书”、“焚书”,这样才有写作自由。为了发表而写作,会受制于其他;无目的的写作,就像贾宝玉为写诗而写诗,在诗社里能写诗他就很高兴。他的嫂嫂李纨,评诗时说宝玉压尾,第一名是林黛玉,然后是薛宝钗、探春等人,賈宝玉就开心地鼓掌,认为评得真好。可见宝玉不在乎评奖,他是无目的的写作,这是比较高的境界。把真情实感写出来,这是我生命冬季的一个特点。   春、夏、秋、冬生命四季,这是“我的心灵史”。无目的写作,是我最后的觉悟。有人说我是“红学家”、“自由主义者”,我非常生气,我是为写作而写作,像高行健说的“没有主义”。王强(原新东方英语学院副校长)给我的一本书作序,他说我的写作很像《一千零一夜》里宰相的女儿(给国王讲故事的人),意思是,讲述只是为了生命的延续,只是为了自身的需要、生命的需要,没有外在的功利目的。
  第二点,我的人生为什么感到幸福——因为,有文学陪伴着。
  拥有权力、财富、功名等,未必幸福。我的幸福感不是来自这些外在之物,而是来自文学。文学是什么,简单讲,能丰富人类心灵的那种审美存在形式就是文学;或者说,文学最大的功能就是丰富人类的心灵。“心灵”是个“情理结构”,“情”是情感,“理”是思想,是对世界、社会、人生的认知。文学能丰富人类的情理结构,能丰富人性。早在三十年前,我就如此表述过。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全国青联会的时候,我作为文学界的委员,被我的朋友、中国音乐协会的副主席施光南邀请去给歌唱家、演员讲座,我讲的就是这个题目:“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瞬间对自由的体验。现实生活中是没有自由的,比如没有情爱的自由,但是通过文学可以实现这份自由。几千年世界文明史,人很辛苦,神经之所以没有断裂,文学起了很大的作用,让人在瞬间体验到自由。比如曹雪芹写《红楼梦》,其实他在现实中没有自由,通过怀念几个“闺阁女子”(都是梦中人),他体验到了瞬间的自由。
  我的人生之所以感到幸福,是因为文学一直陪伴着。我从中学时代开始,就有精神上的恋人,我深深地爱上她们,中国有林黛玉、晴雯等,西方的有《威尼斯商人》里的鲍西亚(当时朱生豪先生的译本翻译为“鲍西霞”)、《奥赛罗》里的女子黛丝德蒙娜、《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朱丽叶、《哈姆雷特》里的欧菲利亚,还有托尔斯泰的娜塔莎……好多女子都成了我的“心上人”,我从少年时代就爱她们,直到现在。文学进入我们的心灵,成为我心中永远的“恋人”,我总是和她們一起忧伤,一起欢乐,一起诉说,这是非常幸福的。夏志清先生批评我把小女儿送去读计算机科学,认为是一大错误,我认为很有道理。从事文学的一大好处,是让我们永远生活在心爱的岗位上,而且总是感到心灵很充实,很踏实,很丰富——这是庄子所说的“至乐”。
  第三点,对于一个从事文学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三十年前,我和李泽厚先生有一个对话,我们提出的一个观点是:劝文学家不要多读理论。李泽厚先生提出了一个理由,说如果太重理念可能会让理论筛选掉最生动的感性内容,写出来的作品会概念化;我的解释是,我们的理论不是一般的理论,而是“反理论”、反教条、反固定化模式。讲理论只是为了帮助大家从教条中解放出来。我这次讲的每一课,都是希望帮大家从理论的老套中解脱。我跟高行健先生聊天时说,我们要走出老框架、老题目、老写法,不要讲老话、套话,要讲新话,讲别人说不出来的话。德国最伟大的哲学家康德,说天才只遵循“无法之法”,佛家关于“法”有近百种解释,我们一般解释成“规则”。写文章没有什么固定的规则,可以写千种万种。我写散文诗,从不遵循权威们规定的三五百字的法则,偏写三五万字的散文诗。我写过两千多段悟语,零零碎碎的,刻意打破体系,没想到杜格拉斯就提倡“碎片式”的写作。
  法国著名的作家罗曼·罗兰说,他的课堂不是要教学生如何当作家,而是要教他们放开思维,我的意思也是如此。我认为,对于作家最重要的,不是文学理论,而是“文学状态”。阎连科带着人民大学写作班的十三个学生来落基山脉看我和李泽厚,我讲到了这一点。什么是“文学状态”?我在评述高行健时说,“文学状态”一定是非功利、非功名、非集团、非主义、非市场的状态,这是一种描述,香港中文大学的校长金耀基先生说我用“文学状态”评论高行健先生,是“一字千钧”。这虽是鼓励我的溢美之词,但说明他深知文学状态格外重要。另外,“文学状态”还是孤独的状态、孤绝的状态、寂寞的状态。要抵达陶渊明的写作状态是不容易,一要耐得住清贫,二要耐得住寂寞。
  “文学状态”还可以从各种角度描述,我多次用“混沌”状态表达。《庄子》里的一个寓言: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庄子·应帝王》
  这是说,人的混沌状态,是对某些东西永远不开窍,比如对金钱、权力、功名不开窍,不知道输赢,不知道成败,不知道功过,不知道得失,便是这种状态。贾宝玉没有世俗的生命技能,不懂得仇恨,不懂得嫉妒,不懂得算计,不懂得报复,也是文学状态。把得失、功利全放下,才能有文学状态。禅宗讲“本来无一物”,王阳明讲心学,也属文学状态。我们的课程,就是要引导同学们进入文学状态,拥有这种心灵状态,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讲〓文学的起点
  (一)有“感”而发
  关于文学的起源,我在《文学常识二十二讲》的“文学的初衷”一节已经讲过一些,大家可以参考。但在这堂课里,我不重复自己,希望将“文学的起点”讲得更透彻。
  文学究竟是如何起源的?有的持“游戏”说;有的持“劳动”说;有的持“模仿”说;有的持“宗教”(巫术)说。这些不同说法是常识,大家应该有所了解。但是今天,我要讲的是“写作的起点”,就讲一个关键词——“感”。
  前几天,有朋友为我庆祝生日,我想到一个字,就是“感”字。除了感谢之外,还想送给同学们一个词组:“有感而发。”记住写作应当“有感而发”,而不是“有用而发”、“有利而发”或“有求而发”;即不是为应酬或其他功利目的而发,也不是“遵命”、“奉命”而发。
  从事自然科学的朋友,常常探讨一个问题:宇宙是怎么产生的?它的第一推动力是什么?而我们从事文学,想的问题则是:文学的第一推动力是什么?我认为,动力就是“感”字。有感而发——写作最怕无病呻吟,最怕矫情与装腔作势。   鲁迅在《答北斗杂志社问——创作要怎样才会好》中作了八条提示:
  一、留心各样的事情,多看看,不看到一点就写。
  二、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
  三、模特儿不用一个一定的人,看得多了,凑合起来的。
  四、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宁可将可作小说的材料缩成Sketch,决不将Sketch材料拉成小说。
  五、看外国的短篇小说,几乎全是东欧及北欧作品,也看日本作品。
  六、不生造除自己之外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
  七、不相信“小说作法”之类的话。
  八、不相信中国的所谓“批评家”之类的话,而看看可靠的外国批评家的评论。
  请大家特别注意一下他说的第二条:“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
  (二)写作起点的三个要领
  上边讲的是写作起点的第一要领:有感而发,无感不发,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然而,“感”很丰富复杂,它是一个系统。“感”,有感觉、感触、感知、感悟、感伤、感慨、感叹、感愤、感激等等,中国词汇太丰富,反过来说则有美感、丑感、恶感、乐感、耻感、苦感、罪感、悲感、喜感、伤感、羞感、痛感、快感、悲壮感、恐惧感、安定感、满足感、失落感、成就感、危机感、痛心感、惋惜感、幸运感、幸福感、挫折感、失败感、胜利感、孤独感、寂寞感、窒息感等。鲁迅诗云“尘海苍茫沉百感”,意思是说,“感”有千种万种,每个人每天都会有所感。总之,有感即发,无感不发。鲁迅说不硬写,硬写便是无感而发,无病呻吟。但作家的长处是敏感,而且善于捕捉各种感觉。作家的功夫,首先是“感受”和“捕捉”的功夫,然后才是“表述”的功夫。
  好作家一定要当“捕捉感觉”的能手。莫言在《透明的红萝卜》里,把打红的铁块比喻成透明的红萝卜,这是多么通透的感觉!作品中的小男孩有“内心感觉器”。作家就得拥有这种“内感觉器”,要善于捕捉感觉,呈现感觉。
  作家除了感觉之外,还要善于认知,即对世界、社会、人生拥有自己的认知。这样,“感”和“知”就结合起来,这便是“感知”。关于感知,我在“文学主体论”里讲到人有三个主体,即认知主体、情感主体和操作主体。一般说来,诗人的情感主体比较发达,学者的认知主体比较发达,可是二者的操作主体都可能很弱。
  作家,除了善于感觉、感知之外,还应当善于感悟。每写一篇诗歌、散文、小说都要有所悟,悟些他人未悟到的东西。所以写作可以说是要有感而发,也可以说要有悟而发——悟到一个别人没想到的、没说过的道理。悟是指“直觉”,明心见性,击中要害。写散文更需要悟。
  第二,感,一定是真情实感。是实感而非妄感,是具体感而非抽象感。小说可以虚构,但是不是虚假。小说的真实,不是真人真事,但应当是真情真性。
  第三,感,又必须是个性之感。同样是伤感,林黛玉的《葬花辞》与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就大不相同:前者伤自己,后者伤知己。同样是忧烦感,林黛玉的梦和安娜·卡列尼娜的梦很不相同,这是感觉的不同。写出个性,写出异点,“感”才精彩。这需要感受(靠体验)、捕捉(靠敏锐)、表述(靠才华)。从根本上说,靠修炼,千遍万遍地修炼。孜孜以修,矻矻以炼。是感也是修。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读是修,记是修,想是修,写是修。炼也是修,炼笔、炼脑、炼心。外修与内修,齐头并进。
  (三)高级感觉与低级感觉
  “感”虽有千种万种,但必须分清的是以下几种不同的“感”。
  首先,美感与快感不同。文学讲的是美感,不是快感。康德的哲学里讲到美感和快感的区别:快感是愉快(生理层面)在先,判断(心理层面)在后。但是人首先是心理存在而不是生理存在,文学重在书写心理活动。我们要分清:“由愉快而判断对象为美的,是一种生理快感;由人的各种心理功能综合运动而判断对象为美的,是心理快感。”
  第二,要区分低级感觉与高级感觉。生理快感属于低级感觉,美感属于高级感觉。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有一章专门讲述苏东坡的意义,写得极好:
  苏轼诗文中所表达出来的“退隐”心绪,已不只是对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种对社会的退避;它不是对政治杀戮的恐惧哀伤,已不是“一为黄雀哀,涕下谁能禁”(阮籍)、“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陶潜)那种具体的政治哀伤(尽管苏也有这种哀伤),而是对整个人生、世上的纷纷扰扰究竟有何目的和意义这个根本问题的怀疑、厌倦和企求解脱和舍弃。这当然比前者又要深刻一层了。前者(对政治的退避)是可能做到的,后者(對社会的退避)实际上是不可能做到的,除了出家做和尚。……这便成了一种无法解脱而又要求解脱的对整个人生的厌倦和感伤。这种整个人生空漠之感,这种对整个存在、宇宙、人生、社会的怀疑、厌倦、无所希冀、无所寄托的深沉喟叹,尽管不是那么非常自觉,却是苏轼最早在文艺领域中把它充分透露出来的。
  李泽厚先生道破了苏轼的“人生空漠感”,这就是高级感觉。我们的写作课,就是培养文学高级感觉的课程。孤独感、寂寞感、空漠感,都是高级感觉。我刚到美国时,非常孤独和寂寞,不仅有孤独感,还有“窒息感”,好像要在大海中沉沦,非常痛苦。现在则产生一种“占有孤独”的快乐感。无论是窒息感还是快乐感,都是高级感觉。人有孤独感,心灵才会生长。现在我的孤独感,又提升成一种沧桑感、苍茫感。在美国落基山下,念着陈子昂写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就深深地理解和感受到他的那种苍茫感,沧桑感和苍茫感也是高级感觉。
  在《红楼梦》里,我从林黛玉的《葬花辞》里也读到了很多“感”: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夹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把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凈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首词里的感觉多么丰富,值得我们阅读一百遍,品赏一百遍。首先是伤感(伤逝、伤秋、伤己),悲感(悲秋、悲己、悲悯),愁感(愁绪、愁情、惆怅);第二层我们可读出无依感、无助感、无常感、无力感,甚至死亡感;此外,我们还可感受到苍茫感、空漠感、空寂感、漂泊感、沧桑感、孤独感、空无感、无望感、无着落感、委屈感、无归宿感、无知音感、自怜感、羞涩感、珍惜感、黄昏感等。这首《葬花辞》是高级感觉的集大成者,愈读愈有味。
  第三,要区分朦胧感与明晰感。能抓住朦胧感,才是好作家,比如张洁的《拾麦穗》,很少人注意到她写的这篇短篇小说,其中“感”的朦胧就写得十分准确感人。张洁在作品里写到一个拾麦穗的小姑娘,长相比较丑,没有什么人疼爱。但是这个孤独的小姑娘得到了卖灶糖老汉的关爱,经常从老汉那里得到糖吃,收获一点“甜蜜”,所以她对老汉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好感,一种很难界定的感情。比如她写道:
  二姨贼眉贼眼地笑了,还向围在我们周围的姑娘、婆姨们眨了眨她那双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谁嘛!”
  是呀,我要嫁谁呢?我忽然想起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说:“我要嫁那个卖灶糖的老汉!”
  她们全都放声大笑,像一群鸭子一样嘎嘎地叫着。笑啥嘛!我生气了。难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吗?
  卖灶糖的老汉有多大年纪了?我不知道。他脸上的皱纹一道挨着一道,顺着眉毛弯向两个太阳穴,又顺着腮帮弯向嘴角。那些皱纹,给他的脸上增添了许多慈祥的笑意。当他挑着担子赶路的时候,他那剃得像半个葫芦样的后脑勺上的长长的白发,便随着颤悠悠的扁担一同忽闪着。
  我的话,很快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天,他挑着担子来到我们村,见到我就乐了。说:“娃呀,你要给我做媳妇吗?”
  “对呀!”
  他张着大嘴笑了,露出了一嘴的黄牙。他那长在半个葫芦样的头上的白发,也随着笑声一齐抖动着。“你为啥要给我做媳妇呢?”
  “我要天天吃灶糖哩!”
  小姑娘和老汉之间并不是世俗眼中的“爱情”、“恋情”等,是一种说不清的朦胧的快乐、依恋、思念、惆怅。人类的感觉非常丰富也非常细微,写文章就要抓住这种细微、朦胧、模糊的感觉。人文科学是很明晰的,比如我撰写论著,知道立论要鲜明,判断要确定;但写散文诗时思绪却很朦胧。七十年代末很多人写的诗,也被称作“朦胧诗”。我们要学会区分明晰与朦胧这两种感觉。特别要善于捕捉朦胧感觉。什么都想得太明确、太固定,反而写不好。
  (四)美感心理数学方程式
  最后我要谈的是李泽厚先生的发明——审美的数学方程式。这一方程式是由感知、想象、理解、情感四个要素不断变化组合的方程式。这四个要素在作品中占的比例各不相同,有的作品侧重于感知,有的作品侧重于想象,有的作品侧重于理解,有的作品则侧重于情感。比如,鲁迅先生的杂文大多侧重于“理解”;中国古代的诗歌侧重于“抒情”,即情感要素占主导,而李白的诗歌,则侧重于“想象”。我们可以用李泽厚的这个审美的数学方程式分析很多作品。
  我一直在比较中国的四大名著:《水浒传》、《三国演义》与《西游记》、《红楼梦》。在审美形式和艺术层面上,前两部作品也有很高的成就,比如《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的不同个性,《三国演义》写战争场面、钩心斗角等;但是从精神内涵层面看:《西游记》和《红楼梦》是两部好书,《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则是两部坏书,我写了一本《双典批判》批判这两本书。这是我对四大名著的“理解”,但始于“感知”,始于我阅读时的审美感觉。对于四大名著的“理解”不能只从艺术形式上看,还要从精神内涵上去把握。审美判断包括精神内涵上的判断。而我这些不同于别人的判断,也都起源于感觉。我讲这些,是说审美数学方程式,可用于“创作”,也可用于“欣赏”(“批评”)。
  多年前,我国著名的当代作家韩少功先生到美国访问,也来到我家和我所在的学校(科罗拉多大学)。他演讲的题目叫做“感觉残废”。他说,对于作家来说,最宝贵的是拥有一种敏锐的感觉。可是,现在许多作家发生了“感觉残废”的可怕病症,对一切怪事均麻木不仁。我聽了之后,感触很深,特以“感觉残废”为题写了一篇短文,说作家手残脚残不紧要,千万不可“感觉残废”,感觉一旦残废,写作便无从起步。起点没有了,那还侈谈什么写作?作家最值得骄傲的是,他们永远怀有一颗好奇心,对于世上万物万有,总是有一种比常人更为敏锐的感觉。“多愁善感”对于诗人而言,永远是必要的。
  第三讲〓文学的特点
  这一堂课,我讲的是文学的特点。在《文学常识二十二讲》里有一节“什么不是文学”,已经提到了文学与科学、哲学、史学等的区别,这一课打算讲得更深入一些。要讲明文学的特点,必须仰仗参照系。
  (一)文学与科学的区分
  第一个参照系,是科学。《什么是文学——文学常识二十二讲》第三讲里说:“文学与科学全然不同。文学充满情感,科学扬弃情感;文学没有逻辑,科学却充满逻辑;文学把自然人性化,即把无情变成有情,而科学却把人性自然化(客体化),即把有情变成无情等。2012年,我到澳门参观人体解剖展览,看到人的心脏和各种内脏,包括骨骼与筋脉,那是科学展览;而文学却展示看不见的心灵和各种心理活动与情感体系。在参观之后,我体悟到:心脏不是文学,心灵才是文学;骨骼不是文学,风骨才是文学;胆汁不是文学,胆气才是文学。”
  如果有人问,科学、哲学、文学三者之间的区别,我可以简要回答为:科学讲心脏,哲学讲心性,文学讲心灵。人是“身”、“心”、“灵”三位一体的生命。心性在身与心之间,心灵在心与灵之间。而同样讲“心”,弗洛伊德讲的是静态“心理解剖学”(本我、自我、超我),属于科学层面;高行健讲的是“心灵解脱学”,即自我三主体(你、我、他),关注的是文学内在的互动的语际关系,属于文学层面。鲁迅对弗洛伊德不满意,在《诗歌之敌》这篇文章中,把弗洛伊德当作诗歌的敌人,认为他太科学、太冷静。   文学的事业,一定是心灵的事业。凡是不能切入心灵的文学作品,都不是一流的作品。例如《封神演义》,情节虽离奇,但不切入心灵,所以并不入流。心灵的结构,是“情理结构”。文学不仅言情,也不仅说理,不局限于言志,也不局限于载道,它应当是情与理的结合,心与道的结合。最好的作品都是身、心、灵全都参与的作品。科学讲实在性的真理,而文学则讲启迪性的真理。俄国思想家列夫·舍斯托夫(Lev Shestov)写过《雅典与耶路撒冷》之书,科学属于雅典,注重逻辑、思辨、经验、证明等;而宗教与文学则注重直觉、感受、想象、启迪等,二者皆姓“耶”,既姓耶路撒冷,又姓耶稣。但文学重人性,宗教重神性。文学情怀与宗教情怀相近,是都大慈悲、大悲悯,对敌人也有同情和悲悯。文学不能简单地设置审判好人、坏人的政治法庭、道德法庭。它面对的是人性的丰富性与复杂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著作《卡拉马佐夫兄弟》,书中有一个“大法官寓言”。红衣宗教大法官握有生杀大权,以上帝基督的名义迫害异教徒,可是基督爱一切人,也包括爱异教徒,他被大法官抓进牢房里。夜晚,大法官提着灯来到牢房,打量基督的脸,对他说:“真是你吗?你不应当这个时候来。”大法官认为耶稣妨碍了他的事业,所以囚禁并且要烧死耶稣。这个寓言讲了人类功利活动与非功利活动的悖论。文学是非功利的,超派别的,超政治的。
  科学与玄学的区别,也属于雅典与耶路撒冷的区别。对此“五四运动”时期就有争论。“科学”的代表是胡适,“玄学”的代表是丁文江、张君劢。科学只能解决人类如何活得更好的问题,而玄学要解决的则是人为什么要活的问题。文学更接近玄学。它不重是非,而重启迪。
  (二)文学与历史学、哲学的区分
  接下来,我要讲在其他人文科学参照系下文学的特点。一般来说,文学代表人文的广度,历史代表人文的深度,哲学代表人文的高度。文学因为呈现广度,所以容易落入肤浅;历史代表深度,容易落入狭窄;哲学代表高度,但是容易陷入空洞。所以,文学作品要写得好,必须把三者打通,把历史、哲学的优点也吸收过来。有些文学经典,如史诗,其深度还可以超过历史。
  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有四千到六千多个,《红楼梦》的人物超过五百个,巴尔扎克和曹雪芹都呈现了文学的广度。《西游记》里“真假美猴王”的故事很精彩,真假孙悟空打得难分难解,连观音菩萨、唐僧也辨别不出来,只有如来佛祖才能辨别。如来佛祖说宇宙中存在着“五仙五虫”,“五仙”即天、地、人、神、鬼,“五虫”即蠃、鳞、毛、羽、昆,万物万有都可以成为文学的书写对象,所以文学代表广度。文学可写鬼神,历史则不宜写神鬼,哲学里也没有鬼哭神嚎。
  文学与历史、哲学的区别还可以用另外一种概念表述:文学体现心量,历史体现知量(识量),哲学体现智量。文学体现心量,指的是文学体现丰富的情感量、情思量、良知量。也可以说是诗量、“气”量、歌哭量、泪水量。《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说“文学是哭泣”,文学拥有最多的歌哭,最多的喜怒哀乐,历史、哲学都不能歌哭。法国作家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表现了人性的丰富;巴尔扎克写《高老头》,表现了人性的凄凉,写到了极致。这些都是“心量”。
  文学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它不设政治法庭,也不设道德法庭,只设审美法庭。奥赛罗杀死了苔丝德蒙娜,我們不说他是“凶手”,只说他是“悲剧人物”。文学不能随意判定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凡是轻易划分敌我、判定好、坏人的作品,都不是最深刻的文学作品。“文革”时期的样板戏,最大的问题就在于都设置一个政治法庭,戏中坏人(阶级敌人)作祟,呈现“两个阶级”的斗争,只要抓住了坏人,就解决了一切矛盾。样板戏只有世俗视角,没有超越视角,很肤浅。《红楼梦》诞生两百年,一直没有人用西方的哲学参照系来看待它,第一个在这方面取得突破的是王国维。他认为林黛玉的悲剧,是“悲剧中的悲剧”,它不是几个“蛇蝎之人”造成的,而是“共同关系”的结果,即“共同犯罪”的结果。世界上的很多矛盾,不是“善与恶”的矛盾,而是“善与善”的矛盾。那些深爱林黛玉的人,如贾宝玉、贾母,他们无意中进入“共犯结构”,对林黛玉的死亡也负有责任。“共犯结构”是我和林岗合著的《罪与文学》这本书的主题,我们所说的“共同犯罪”不是指法律层面上的罪,而是指良心上的罪。中国古代作家往往“道德嗅觉”过分敏感,常常设置道德法庭;中国当代作家的问题则是“政治嗅觉”过分敏感,总是设置政治法庭。可是文学只能设置审美法庭,否则就远离人性的真实,即用倾向性取代真实性。同样都是描写所谓的“荡妇”,《水浒传》把潘金莲送入地狱,《红楼梦》则把秦可卿送入天堂,前者设置道德法庭,后者却只从审美的角度刻画人物,两部作品的高下,不难判断。
  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以为作家应该当“包公”,写作就是判断是非黑白,除恶扬善。可是文学并非这么简单,好作家应当既悲悯秦香莲,也应当悲悯陈世美,应当写出陈世美内心深处的挣扎、灵魂的挣扎。唯有写出陈世美的生存困境、人性困境、心灵困境才能呈现文学性。这一点极为重要。一般人都误认为作家应当是包公,是总统,是记者,这些都是对文学的误解。莎士比亚塑造悲剧性的人物麦克白,不是把他写成“大坏蛋”。麦克白在谋杀了国王之后,认为自己的手沾上了血,他杀死了国王,“也杀死了自己的睡眠”,内心深处充满了痛苦与挣扎。中国的古代作品中只有“乡村的情怀”,缺少“灵魂的呼告”,缺少像哈姆雷特、麦克白等的“灵魂的挣扎”。中国当代文学前期的很多作品过于简单化,人物过于黑白分明。因为它处处设置政治法庭与道德法庭。
  (三)宗教参照系下的文学
  关于文学与宗教的关系,我在《什么是文学——文学常识二十二讲》的第十四讲里已经讲述了五个方面,即“文学与宗教的共同点”、“文学与宗教的不同性质不同归宿”、“文学与宗教的相互渗透”、“中西文学的巨大差异”以及“‘审美代宗教’的现代潮流”,大家可以参考。
  今天,我还想强调:
  第一点,文学与宗教二者的归宿不同:宗教走向信仰,而文学走向审美。文学追求审美境界,而不是神明境界。所谓“文学是我的信仰”,只是一种比喻。十九世纪西方用真善美来代替信仰,这是欧洲形成的思潮。鲁迅先生在《破恶声论》里说这是“易信仰”,不是“灭信仰”,即以审美代宗教。   第二点,从情感上说,宗教情感总是归于“一”,或归于上帝,或归于基督,或归于释迦牟尼,或归于安拉和穆罕默德,都是“一”。但文学则归于“多”,多彩多姿,群星灿烂,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多元并茂,众声喧哗,这才是文学的正常状况。即使文学高峰,也正如雨果所言,是“并列高峰”,不确认只有一个高峰,一种精神归宿。莎士比亚、巴尔扎克、雨果、歌德、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都是高峰。
  如果上天惩罚我,把人发配到月球上,如果信仰佛教,我可能会带禅宗的《六祖坛经》。但是如果要带哲学书籍,就难选一些,我会带康德、休谟、黑格尔、笛卡尔、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书,大约要十本;如果要带文学的书籍,因为文学的多元,就会很难选择,可能要选二十本,西方的要有荷马、但丁、堂·吉诃德、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等,中国的要有屈原、李白、杜甫、陶渊明、苏东坡、李煜、汤显祖、曹雪芹等。正是因为文学不是“一”而是“多”,文学显然更开放,更多自由选择。
  第三点,文学走向“过程”,而不走向“究竟”。所谓“究竟”,指的是“终极究竟”,就是问我们的世界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是靠什么推动的?这是“本体论”,即探究宇宙和世界的本体是什么。文学不叩问这个问题,文学写的是“过程”,只问经过,不问结果。
  以往我国的当代文学作品希望找出“究竟”,究竟谁是坏人,究竟是谁救了我们等。这些都不是好的思路,文学可以认识世界,可以描写过程,但不是走向本体论。俄国的文学理论家巴赫金提出著名的复调理论,这一理论包括三个要点:一是狂欢;二是悖论(对话);三是未完成式。文学属于未完成式,不提供结论。
  第四点,文学走向“慧能”,而不走向“尼采”。这是我自己独特的一个表述,关于“慧能”和“尼采”的巨大差异,以前没有人对比。佛教传入中国产生了禅宗,禅宗产生了一个最伟大的人物就是慧能,即高行健《八月雪》描述的主人公。“慧能”代表的是自由,这与“尼采”的区别在于:尼采主张人得道以后要当“超人”,而慧能主张人得道以后要当“平常人”。平常人,就是真实的人,文学应当注重平常的人、真实的人。
  《八月雪》之所以写得好,就在于高行健写的乃是平常人,又是真正的“自由人”。唐中宗、武则天请慧能去当王者师,但他坚决不肯,即使宫廷使者拔剑相逼,他也不为所动,因为在慧能心目中,黄袍加身也不如自由之身。最高的价值不在宫廷里,而在自己的心里。再高贵的桂冠也不如宝贵的自由。慧能不仅不屈服于政治势力,也不屈服于宗教势力。禅宗发展到慧能的六祖就结束了,没有后继的七祖、八祖等,因为六祖慧能打破了他的衣钵。他知道,很多弟子会为了继承衣钵而自相残杀,所以他毁掉了这个纷争的源头。慧能代表了真实人、平常人、自由人,尼采代表了超人。如果同学们将来成功了,希望你们也当慧能式的平常人。
  (四)艺术参照系下的文学
  关于文学与艺术的关系,写得最好的哲学著作是黑格尔的《诗的艺术作品和散文的艺术作品的区别》,大家可以阅读一下。
  限于时间关系,我简单说一下文学与音乐、绘画、雕塑等的区别。最重要的有两点:
  第一,与音乐、绘画、雕塑等其他的艺术形式相比,文学的想象力更强。虽然绘画、雕塑等也有“想象”,但它们无法天马行空。只有文学才拥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所谓“赋四海于一瞬,挫万物于笔端”(陆机),唯有文学才可能做到。
  第二,文学能够进入人的内心世界,但其他艺术不能或只能部分地表现人的内心。比如达·芬奇的《蒙娜莉萨的微笑》,只能部分地表现人的心灵,但如果通过文学作品来写蒙娜莉萨,就可以尽情地表现她丰富的内心世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可以说正是文学作品中的“蒙娜莉薩”。我们从安娜·卡列尼娜这个形象中,可以读到更加丰富、更加复杂,即更加深广的内心图像,也就是更丰富复杂的人性内涵。安娜·卡列尼娜内心所展示的人性多方面的冲突,包括妻性、母性、情性(情人性)的冲突,是蒙娜莉萨的艺术形象难以企及的。
  现在很多人喜欢拍照,照片比书写更为逼真,但是再发达的摄影艺术,也不可能进入人的内心,所以旅游文学永远不会灭亡。
  (待续)
其他文献
近来,卢礼阳编著的《梅冷生师友书札》(浙江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成为朋友圈热议的一本书。梅冷生虽是温州名人,但毕竟是地方人物,他的师友基本都是当地人物,要为这些书札做注,非常不易,就人物小传而言,就很难写。但卢礼阳却给很多不知名的人物写出了小传,把他们和梅冷生之间及他们之间的具体联系勾勒了出来,多侧面地展示了梅冷生朋友圈的历史生态。这本书收各类书札两百零八通,其中与慎社、瓯社有关的不下九十通,
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读《左传》和《史记》,撰写《中国先秦史话》,在写作《季子观乐》一章时,脑子里忽然蹦出了一句话:“季子平安否?”这句话在脑子里回环往复,变成一片温暖的波涛,渐渐地将我淹没。  一、季子观乐  季子,名札,春秋时吴国国君寿梦第四子,因其贤明聪慧、志向高洁,寿梦有意传位于他。季札视权位如粪土,更看重心灵的自由。寿梦薨,吴国王室和庙堂的臣子们苦苦相强,逼迫季札接班上位,季札矢志不屈,
林语堂先生早年英文版名著《生活的艺术》(The Importance of Living),曾将《幽梦影》一部分内容译成英文,收入书中,并在数十年间不断地推介这部书,可见其影响之深远。大约四年多前,笔者曾将反复阅读《幽梦影》而产生的感受撰写了读后感,然而时至今日,似乎余兴尚存,故再次命笔从《幽梦影》里摘取了九则箴言妙语,试图赏析后给出肤浅的诠释,并附上林语堂的英译,聊供同好者玩味。  一、赏花宜对
1992年夏天,我抵达斯德哥尔摩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就在这一年秋天,我结识了在斯大访问的张静河一家,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他的妻子何静恒以及他们年幼的儿子张知微。知微那时仅九岁,但在我们那个小圈子里已小有名气,因为他是小画家,瑞典宫廷开始收藏他的画。静河是扬州师院的文学研究生,很有才华,当时他一面打工,一面写作《瑞典汉字史》(后来中文版在国内出版,马悦然作序)。当时,静河给我和妻子陈菲亚最深的印象
最近有新闻报道,张桂梅校长又带领着一百五十名华坪女子高中的毕业生走进了2021年的高考考场。荣誉等身、头衔无数的女性张桂梅,倾命付出二十年,在云南山区创办了一所不设门槛、免费入学而且只招女孩子的女子高中——云南丽江华坪女子高中,“我当时的初衷,是想解决低素质的母亲、低素质的女孩儿这种恶性循环”。她决心从女子教育入手,志在改变当地重男轻女的落后观念。截至2020年,已有将近一千八百名山区女孩因着张桂
在世纪之交,许多本土学者一直怀有重构“文学地理学”这一新兴交叉学科的学术理想与使命,并为此付出了不懈的努力。正是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梅新林、葛永海教授新近出版的《文学地理学原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以下简称《原理》)以建构属于中国自己的“新文学地理学”这一宏大学科体系为目标,力图通过中、西对话与融通来实现新的超越与回归。  法国学者迪布依《法国文学地理学》(1942)与费雷《文学地理
我原本思忖,已是耄耋之年的莫季米尔·格里加尔,总该是眼花耳聋、老态龙钟,蜷缩在轮椅中;访问他的人必须俯下身去既礼貌又不得不提高嗓音向他说些请安祝福性的话语,很难与之正常地交谈吧。我只要把中国读者对伏契克的敬仰与对他的感谢之情,向他表达一下就心满意足啦。  可事实远非如此。话,也得从头说起。  知道格里加尔这个名字,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  中学时代读了捷克作家、记者、反法西斯英雄伏契克在死囚牢中
陈旭《中国鸟类观察》为二十八种飞鸟立传,正如该书封面上所写:“这是一本关于鸟、观鸟、鸟类文化的图书。”  红腹锦鸡作为中国特有鸟类,虽然难得一见,却是中国文化凤凰的原型。周代书籍《礼记·礼运》说,麟凤龟龙,谓之四经。《诗经·大雅》更有“凤凰如飞,翽翽其飞”的描述,周人关于凤凰,还有“凤鸣歧山”的传说,歧山是周人龙兴之地,歧山和秦岭大山中的锦鸡便蒙上了神秘的光彩,成了神鸟凤凰。说到底,神话还是离不开
一  据说,英伦首席才子亚契(Jeffrey Archer)曾十一次登上《星期日泰晤士报》畅销书作家排行榜第一名;自视甚高的丹·布朗在看了亚契小说之后摇头叹息,表示“叹为观止”。美国《时代》杂志的书评更加夸張,竟然表示亚契的书写不输大仲马。各种让人震惊的传言背后有一个坚实的数字,《该隐与埃布尔》一书在译成多种文字之后,在我们居住的星球上已经有一亿人读过这本书了。好吧,既然是这样,那么就买来看一看好
一  1922年7月1日—15日,十七岁的梁遇春在福建省立第一中学毕业后,赴上海西门外江苏省教育会报考北京大学英文学系预科。报考時缴试验费现洋二元,最近四寸半身照片一张,填写详细履历,并呈验中学校高等或专门学校文凭。  7月17日—22日,他在上海报考北京大学后,根据报名先后,到指定医院进行体检,并通过体检。  从7月24日开始,他在上海的江苏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参加北京大学招生考试。初试考国文: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