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红楼梦》没有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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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开卷第一回也。”这是《红楼梦》多数版本的第一句话。尽管对这段不言已明的开场白是否曹雪芹夫子自道,人们仍有不同看法,但它无疑提示我们格外关注这部大书的开头。
  如果仅把《红楼梦》读成“四大家族”的故事,没这第一回,或无伤大雅。直接从第二回进入,让春风得意的贾雨村与古董商人冷子兴见面,交代贾家的来龙去脉,至少对一般小说而言,已是很不错的楔子。
  但曹雪芹终究是曹雪芹。他给出的“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他所讲的“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发生的一应事情,也被置于更辽远宏阔的时空背景之上。富贵公子与生俱来的通灵宝玉和女娲补天之石联系了起来;《石头记》本身则由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带出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而宝、黛之间的所谓“风流孽缘”,则与绛珠仙草欲还神瑛侍者之泪大有干系。
  有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如果没有开篇之中这些将“真事隐去” 而又不惮于陈述“假语村言”的部分,试想《红楼梦》会是怎样一部书?没有这个开头,不仅关键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会显得突兀,不仅“悲喜千般同幻泡,古今一梦尽荒唐”的感慨会黯然失色,而且,《红楼梦》中的那些表面上的婆婆妈妈、琐琐屑屑也会与任何二三流作品没什么不同吧?可以说,正是这言说“好便是了”的第一回,将我们首先置于鲁迅所谓“遍被华林”的“悲凉之雾”中;正是这“云山雾海神仙玄幻”的开头,使我们有了张爱玲般的“岁月山河”之感。
  开头之至关重要于此可见一斑也。尤其是在《红楼梦》这样优秀的作品中,开头不但是全篇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且能起到确定基调并营造笼罩性氛围的作用。至少,如以色列作家奥兹(Amos Oz)用戏谑的方式所说:“几乎每个故事的开头都是一根骨头,用这根骨头逗引女人的狗,而那条狗又使你接近那个女人。”
  只是,这个比喻虽然形象,却丝毫没有减少我们欣赏和理解作品开头的困难。问题很明显,奥兹列举的契诃夫小说《带狗的女人》只是一个特例,而事实是,几乎没有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不是以独特方式开始的。
  于是,我们需要问一问:究竟什么是开头?正确理解作品的开头到底意味着什么?
  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曾给出过一个简单而最切近问题本身的定义。他说,所谓“头”,指“事物不必然上承他事,但自然引起他者发生者”。而萨义德则主张进一步区分“起源”和“开头”。在他看来,前者是被动的存在;后者则是主动的概念。
  站在萨义德角度理解亚里士多德,所谓“不必然上承他事”,并不意味着事情真的没有原始起点。正相反,之所以无法精确确定那个起点,乃是因为我们生命短暂,我们的认识能力有限,因而世界对我们而言,总是充满了未知。当我们要了解事物的根本起源时,情况就更是如此。但作为读者,我们又没有必要为此而悲观。因为,就一部作品而言,其开始与终结,尽管变幻莫测,却都无不是作者从自己的主观出发,基于自己的判断,对时间的有意切割和事先设定,因而也必然与现实生活的偶然和无序形成了鲜明对照。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红楼梦》开篇将“贾史王薛”的家族故事置于如此恢弘而虚拟的时空之中,可以说乃是一种有意识的安排,一种作者意图的体现。不承认这一点,而奉所谓后现代或解构主义为圭臬,甚至高呼“作者死了”,为毫无根据的随意解释张目,能说这就是所谓“学术”甚至精神的自由和解放吗?而那些将《红》书与宫闱事务联系起来的探析与索隐者,或许只要重温一遍原书的开头,就能更容易承认“小说不是历史”这个事实,而对作者的虚构与想象有最基本的尊重吧?
  假如《红楼梦》没有第一回,假如曹雪芹没有如此这般告诉我们进入故事的路径,假如所有优秀文学作品都不是由作者选择了自己最为属意的开始方式,或许,我们也就无须寻找任何解释作品的规定性起点。
  但,很显然,任何作品都必须有一个开头。有一个我们进入作品之世界的入口。而那个入口是作者给定的。她是一个邀请,也是一系列挑战的渊薮。
  恐怕任何读过《伊利亚特》的人,都会叹服于荷马所选择的开头。希腊盲诗人要用一万五千六百九十三行诗讲述十年纷纭复杂的特洛伊战争,但他举重若轻,仅从中心人物阿基琉斯的愤怒开始;而阿基琉斯愤怒的后果及其愤怒的消解,则成为整部史诗的贯穿性情节。这删繁就简而又犹如神来之笔的开篇,早已成为文学史上的佳话。
  《奥德赛》的开头,也毫不逊色。整部书一上来只用了十行诗,就把奥德修斯特洛伊战争之后十年的漂泊生涯和盘托出。这十行诗是引子,也是大纲。全部二十四卷,正是对我们读到的最初十行的展开和深入。急躁的读者,甚至不需要阅读后续的部分,就已基本“把握”了“内容提要”。如果不是成竹在胸,不是游刃有余如荷马,有哪一个讲故事的人,能够—或者说敢于—这样做?反过来说,如果我们无法读通这最初、最简明扼要的十行,作为读者,我们是否也就将无法有效进入荷马的世界?
  当然,如果不是细心而明敏的读者,我们是不太容易发现和体味优秀作者独具匠心的开头的。因为很显然,并不是所有作者都愿意开门见山,也不是所有作品都应该实话实说单刀直入。毕竟不合常规,也许才是文学的常规。曲折而特别的开头,本身就是作品整体的第一次亮相,哪个好作者愿意一上来就丢人现眼,让人觉得自己捉襟见肘、左支右绌呢?而这当然就增加了阅读的难度,也需要读者至少有审慎的德性,甚至有和作者过招的思想和精神准备。
  英国人伊格尔顿在《如何阅读文学》一书中,曾专门辟出“开头”一章讨论开头对理解和解释文学作品的重要性。他举了福斯特《印度之行》的例子。在他看来,该书开头几行话就已不仅确定了福斯特整个叙事的腔调(tone)—他的反讽与含混之处,而且甚至暗示了马拉巴山洞与中心故事情节的联系:一个不在场的中心(absent centre)。
  这里还有一个奥地利作家穆齐尔的例子,或许对我们如何把握开头提出了更高要求。他的代表作《没有个性的人》,第一卷第一部就命名为《一种序言》(Eine Art Einleitung), 这显然也是在提示我们,“此开卷第一回也”。但,他上来的第一段,是对一九一三年八月某一天气象状况所做的科学家般的描述;紧接着则是对一起交通事故详细的呈现。我们当然可以说,这是这位与普鲁斯特、与乔伊斯齐名的大作家,在将自然存在的合理性与可预测,同现代世界的非理性、偶然性做有意味的对举。但或许只有训练有素的细致读者,在反复阅读全书后,才会知道,穆齐尔在第一部第十九节(即该部末节)以一封主人公乌尔里希父亲的信,逐段暗示了全书三个大部分的主要情节线索。
  这些例子,毫无疑问地告诉我们,理解作品的开头是难的。但同时我们也因此而有理由说,好的开头却也是诱人的,乃是对我们最初的考验和召唤。
  那么,就让我们从好的开头开始吧,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做个真正合格的读者,才能在与伟大的书与伟大作者的对话中真正经历智慧的磨砺,并领受灵魂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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