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冈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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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 姿
  床从身体下抽出
  滑走的是另一条甬道
  店铺如林
  我们的目光所及之处
  遭遇
  我们赤裸的肌肤干渴
  像面镜子
  踏上软绵绵土地
  我们眼前
  这确实是只笔
  一枚红色太阳
  光滑无比的桌面
  整个下午
  被滑走的是我的坐椅
  我的手臂提着的这只手
  1988.05.25
  青 春
  我知道风、指甲断裂声。根部的
  不可逾越之处
  我听见自己血的涌动
  十根手指飞速地飘离
  我握紧虚妄的春日
  大理石般凋谢
  这是梦。肉与骨头脱节
  这是腻味的风
  刀割一般地刮
  鸽子高飞而过。我们曾争相伏在
  血肉模糊的面庞
  倾听隐秘的噪音
  耳朵倏地挂在了干枯的枝桠上
  十六岁少年的肉体
  深藏的欲念沼泽
  魔鬼的脚也踏过
  萤火点点的田埂
  一截外露的苍穹
  像少年裸露内脏
  而泥土的梦。使
  天空的颜色变浅
  意义黑色的天空
  我们整个被倾覆
  一万句话的喧嚣
  暗示人类的脚
  被捆绑的。一阵迅疾的风
  牢牢地锁住了大地
  1989.03.31
  黑豹的传说
  充斥着无数护士的午夜
  梦游者前额插上手术刀
  一只眼睛宵禁了全城
  你的妻儿,谁能救你
  谁的履历不曾被痉挛撕毁
  酒能使细节重演
  异教徒榨干思想
  透过杯底使妓女纯洁
  使无数良宵成为今晚
  绞刑架上竖满了余生
  我是人,黑发掀掉头盖
  群星下坠。
  隐伏的黑豹
  蒙上神秘的城郊
  宫殿被人裹挟而去
  另一街头
  拦住蹊跷的轿车
  手被无谓地切断
  翻遍史籍
  姓氏的传说取代我
  梦中黑豹舔我的心
  1990.5.2
  老北站
  越来越熟,街边房子
  铁路局大楼,一派
  萧瑟,拆了又盖,工地闪着
  灯火、水泥车、民工头盔。
  围墙潜伏着民居,
  对过,15路终点站
  如今,出租车外
  變冷的橱窗。看自己
  他人远去的背影。
  随父亲小跑,
  浅灰色旅行包
  中间一排拉链,
  一把铁皮小锁。弄口
  “小乌龟壳”,爷爷
  目送车子朝北。后排
  一家三口挤得很,拐弯
  不当心会摔出去。雨停
  顶篷一股难闻的橡皮味。
  70年代哪一天?不记得。
  我还小,气味不散
  迫使你找,再不会
  像停住的个头
  和中年父亲一块回家。
  在乌鲁木齐
  我出生的军区医院,
  回放,重叠,而童时
  被美化的部分正是我
  无限寂寥的风筝飘呀。
  火车离去,
  铁轨像抽空一截。
  站台上没了送行的人,
  几个低头抽泣,一走
  牙关下的起居走了样。
  空空如也的
  街面,雨停了
  公交售票员报站
  嘶哑的叫声。乘15
  或42路,下午赶去上学。
  二十多年,约会绕道
  气息中颤抖的
  老北站,它趁着商业
  一路开进来的繁荣,
  焊接、灯泡、超市
  扑面而来的冷气。
  现在和过去,一样变走
  了无声息,到哪去听
  那时讲出的话,去闻
  钙化的味。一个七月
  午夜,该回家的
  来到了另一条道。
  2002.08.02
  中年人
  1
  他感到他头顶上的天空
  麻痹了神经,痛,只是
  经济警察的另一只手。
  布置完下半年指标,
  直线上升的嗓音中
  厂长的腔调更像
  抄袭革命语录,端坐
  红色货币的顶峰:
  “完不成指标,谁养你!
  要转变观念呵。”
  一样的手势,不同
  年代对生活的装饰。
  70年的小学教室
  和现在的厂部办公室
  哪一个更现实?驱除
  幻觉,更像身体应有的
  花朵。而私下的政治
  互相串联,密谋。
  中年看上去像一件
  意外事件。谁又能抓住
  牺牲的尘土,草帽飞扬
  到插队的路途,遥远而
  不可及的一面红旗
  飘在队伍前头。眼下
  厂长的吐沫星   正在传达上级精神。
  转眼间,他看到小学
  政治老师(目光发呆,
  从一副陈景润式
  黄色边框的眼镜中)
  领着我们诵读
  愚公移山。
  上课前的思想化妆术,
  女生一直牢记到现在,
  像辨别丝巾面料一样
  区别好人与坏人。
  2
  我呢?我只是一事无成的
  中年人,专用恶意的余光
  清扫街巷,一旦碰到熟人
  躲到对过马路,回避内心
  一样回避老同学。他们是
  用陈年的客套敷衍完友情,
  中学就告结束;他们周旋
  于周年校庆会上,用名片
  结交新的生意伙伴。而我
  只是行将下岗的员工,唉!
  我不晓得女工与车间主任
  是不是像传说中的暧昧像
  失控的冲动让器官递出去,
  向官位和货币献媚。男人
  曾经的魅力都从我的中年
  外壳上卸了下来,女人们
  从电视剧中找眼泪,补偿
  油盐酱醋外的爱情残缺和
  出轨的风险。她们的指甲
  受现实的支配,背叛大脑。
  腿先迈出一步,道德还未
  抗议,身体已被情欲贿赂。
  我不知道儿子会不会被她
  带走,没钱的爸爸难道是
  祖上的原罪吗?只配在家
  挑鸡毛菜,煮咸泡饭。谁
  是另一面红旗下茁壮成长
  的孩子,发育成弄堂对面
  邪恶的小阿飞,打弹子球
  群架,横扫几条马路。到
  文凭与国企改革,厂长们
  趁机以收编的伎俩霸占完
  财产和职工的配偶,她们
  構成另一道为生存献身的
  GDP。而我呢,我们是谁?
  3
  哦!他们创造了自己的法庭,
  乌托邦的和商业的:
  由人民构成。
  由每一具套着衣服的躯壳,
  由神经支配大脑,
  由梦扭曲理想,
  由猿倒着进化。把孩子
  判给他们的母亲,我们
  是自己脸谱右侧面的
  牺牲品,是悠久历史
  囤积的商业奶酪。人与
  人的对立面太像
  粗糙的镜子,我们的领导
  与下肢做了
  一次性工龄买断。从水中
  扑向语录的海洋,领袖和
  武昌鱼,哦!那是怎样的
  红色冲动啊!像今天一样饥渴
  做着中年猥亵的梦想,是年龄
  创造了肉体之美和
  中年的解剖学工艺。
  2002年
  第一日
  嘿!喝吧,
  不就是一碗
  浊酒,天大亮
  我们分批从对面树干
  走出来。晴空绿叶
  风刮个不停,一年一天
  喝剩的,你我从来
  找不着的家,杯底沉淀了。
  隔壁。空调吹拂
  机器的暖意下,
  一日,开头迟疑
  吃粽子的手变冷
  光线没了。
  寒气透进肺里,
  昨晚树梢上
  烟花开了
  冷冷地,在外闪亮。
  2003.01.01
  早上的灰
  又在桌前,宿命的脚
  一早跑开了:
  下楼,开锁
  穿街,凿穿胸口的肺。
  黑压压人流,自行车
  钢圈、铃、井然的
  星期一。邻居一大早
  挂眼屎,闷了一晚
  喷出恶臭,声音却是:
  早,你好!
  问候的文雅。
  哦!为什么你要醒
  却一直醒着,睡了一觉
  醒了一世,狂奔的双脚
  40年转一边,它看你
  像盘曲的蚊香,烧完
  一碰,变细软的灰。
  日头在上,云遮住
  钢筋楼
  一间官僚的窝。
  通讯讲起废话,联起
  这座废了的城。
  一开口,我们便掉下去
  滑溜溜一块
  太阳的赘肉。
  嘿!说吧,绕地球
  一根烟能撑住吗?
  这矮女人,残废改变了
  魅力的躯干。
  她只蹲着,两只眼窝
  望巨人王国,一大早
  成堆的烟升起,她走过
  外八字的回廊,
  回避同事,看上去
  空气中还在发育。
  好啊!领导开会
  觅食,利润的药膏
  层层涂下来。
  不够吗?我只是一员
  空空吊起
  脚底下地板,地板
  下的球:奔啊!
  一天,之后的天国
  二天,取消了脚的大地
  三天,无人的眼,看什么呢?
  早上的灰,看不见啊!
  2003.03.31
  职员的晨曦
  沉浮的升降梯,
  门合拢来,隔音
  徐徐地吊起。   被塞进文件柜
  每格分类、剔除,
  每人被罩上
  纪律铁栅。铃
  突入人心
  喧响的源文件和水笔。
  内壁隔层,楼当中
  被竖起一条
  通天的钢绳。
  增值,延年
  树状图和钱漂白
  白领成功的衣襟。
  你用它造房,放下身段
  冷的朝阳,碎玻璃窜溢。
  小区光灿灿地
  小孩子的天光,
  一日之晨在于此。
  新活力,煎蛋的平底锅,
  润滑楼道一梯
  多门洞,通地基
  的穿梭感,阴森
  小边门。盘旋着上路,
  现实蚁群换穿人的制服。
  口音和遗骨
  奇特的手势,盛情在。
  寒风空刮穿堂,过街,
  预案里,他们想抓
  往日笑靥的团队。
  亲戚躲着安睡,说门扉中
  梦话连篇的一声,似敲门,
  响了却无音,无人在。
  2004.5.31
  布娃娃
  那个执着揪住我,
  好像我是她下半辈子,待得太长。
  空调冷热渗入,
  无聊话的波峰
  一浪一茬
  暗地里空投腐败支票。
  森林大批砍伐,
  可躲一阵子的
  增长点,和雨滴。
  突然醒了,
  天睁着亮晃晃
  工业粘膜的眨巴眼。
  巨人国从我们之中
  找旧物。额头从姻缘
  冒汗地蒸发掉。
  打字的手握词,后倾
  到后脑勺
  坐满痴笑的颅骨。
  明亮肤色
  走油的头皮屑,
  去年一宿干了。
  哦!同人的
  梦抑压着左臂
  发麻的小筋脉,
  一长溜花布淤塞。
  隔壁办公的妖脸作怪,
  吊起失控的神经布娃。
  2004.7.2
  邻 里
  其一
  灶台朝外,里朝着灯,
  那时,不久递来的
  今儿仍亮着。
  操起油烟味,排气管,
  从烟中散了的,脑子
  晃着阿婆的碎嘴。
  其二
  有一年装修,坐小板凳
  领受邻里检阅。
  她那时,
  那夕,黄暗的天日,
  恍然中构想
  相关的聊天
  进愈暗的室内。
  出入烟花,时而传闻
  绕她旧时,得体衣着。
  一年之晨,
  (老“克腊”
  瘸腿,斜拄一根
  左右逢源的拐棍)
  夫人对窗吆喝,
  老“克腊”风衣
  弯下妥协的腰。
  骨子踱步,
  心中那盏
  枯竭的冷冻品。
  不就哪一场雪,
  楼屋落了一层。
  2006.08.01
  出 走
  日日忙的同事和机关
  上级的上级,吐纳像花蕾的屎。
  落下或鸟儿飞过,
  我不用“驶”的美意,它无损花之脆。
  比之钢筋水泥,
  摞他们的置放地,安抚的深睡。
  起而奔走,夜是我们白日,
  飞着,儿戏颠倒的事业心。
  小巧的官僚,
  会议桌成世界方寸。
  铝合金窗紧闭,
  偶尔是我坐那儿。
  飘的星云,点亮了骨磷,
  趁我们身体的时差出走。
  2008.4.11
  冷 暖
  出地铁站,潮湿、带棕榈
  散淡的南方味。热的毛孔。
  遇着冷的街气,
  打烊店铺铐的环形锁。
  上班不是自己的身,
  莫名、厌倦的套话。
  钱和糊口,
  使得休假成了自欺。
  割了脐带的痛,
  绕紧儒家的器官。
  2009.1.14
  44弄
  绕小路回家,
  一飘一眨,锈井。
  弯曲,不高的墙
  落了块水泥,
  那兒绰号闪出。
  搭肩,下军棋。
  空巷驱风
  民女浣衣
  洗头的冲水,
  憋足了站公厕。
  乱布线的电表,
  黝黑楼底,无顶
  漏缕细光,旧的
  翻墙一样翻人脸。
  2009.10.21
  真不在乎
  制度化兔子,允许上
  机械发条,6点半醒。
  啄米的铁壳鸡,
  细铁皮脚趾,抖着乱走。
  列车在天上
  睡的云朵里。
  谜团掖着,像魔术
  一把抽出年轮发丝。
  不在乎
  尘世皆数百年
  锈浊的文物苍穹。
  变丑、骇人的事儿一样
  鸟儿衔片,轻的薄天空。
  2010.1.18
  尘世的重负
  这城,老模样但洋气。
  穿巷的人带我,或街头的气
  席卷我们。
  甜甜的快感,些微不安,
  也就一会儿。
  醒来:自己觉得
  天光未亮,帘边泛的微白。
  喧嚣像头顶直升机,
  渐渐地来,你不觉
  习惯后的声响更响。
  当整个轰鸣朝东移,
  我们被抽空的干躯。
  我们的海不远,就在那儿,
  肌肤浮些光,那上边崖洞。
  意义不会自己生辉,发了芽的菱角。
  我暗想,我仅半径里
  绕一瞬,摆那儿。
  街坊如横竖堆的积木。
  游戏时,觉得小,
  身体内,或隐秘发育的痛。
  现在大了,老的心更小,
  梦一城的东西,全摆那儿。
  2010.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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