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漫话清高》的文化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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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清高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反映了古代中华民族的一种基本价值取向。几千年来,作为一条品评人物的标准,它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士人;作为一种调适人物心理的杠杆,帮助无数落魄之士,在精神上找到了平衡。到了现代社会,随着物质文明的高度发展,人们对物质的欲望不断膨胀,真正的清高之人已很难找到,也就很少有人能懂得它的真义,清高的概念正在从主流的文化传媒中淡出,这种文化缺失,直接导致现代人的人格猥琐和精神贫乏。
  人教版高中《语文》(2004年6月第一版,第三册),收入金开诚先生的《漫话清高》,学习这篇课文,对于帮助学生了解有关“清高”的文化传统,教导学生从卑污的物欲中解脱出来,重塑价值观,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但由于清高这一概念有着深远的文化背景,内涵复杂,历史上存有很多争议,因而这篇文章入选中学语文教材后,也引发了很多争论。
  2005年,文勇老师在《中学语文》上撰文指出:“文章(指《漫话清高》)对清高的文化底蕴、价值评判以及在当今社会中的表现等问题的分析表述颇有不当,有贬低古代隐士精神价值之嫌。”2006年,张福旺等老师又借《中学语文教学》指出了《漫话清高》的几处失误。
  笔者注意到两文均指出《漫话清高》在表述上存有严重的不当之处,并依据各自的解读提出了一些有价值的见解,文勇老师还援引了大量史实来解读清高的文化内涵。但在笔者看来,他们(包括金开诚先生)在解读清高这个文化概念时,所表现出来的疑虑,表明他们还只看到问题的表象,没有认清现象背后的深刻根源,他们对清高的文化解读,多为脱离文化传统的架空分析。我们认为要正确解读清高,首先要明确它是一个文化概念,有其形成的深刻根源,不能脱离具体的文化传统;其次,要分清其在长期的文化传承、流变中形成的主流倾向与边沿意识。因此,今人解读清高,一定要从源头探究开始,然后,顺源讨流,才能认清本相。下面笔者拟对“清高”这一文化概念作一种本源性观照。
  
  二
  金先生在《漫话清高》中指出“在古代,清高是个褒义词,但也不算很高的评价”,令我们疑惑的是,既然清高算不了“很高的评价”,那么历代士人为什么对那些古代清士又推崇备至呢?就连金先生在介绍许由的例子时也说,古人在使用清高这一概念时“反映了相当混乱的价值取向”,到底是古人的价值观混乱,还是我们的解读有问题,对此有必要作较为深入的探究。
  金先生说“传说中第一个清高之人,恐怕要数许由了”,如果单依时代看,的确如此,但查阅典籍,我们发现历史上第一个被公认的清高典型却并不是许由。
  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史记·伯夷列传》)
  太史公所谓的“说者曰”指诸子杂说中的一些记载。主要有两则:一是“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庄子·让王》);一是“昔者,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祈百年”(《列子·杨朱》)。两则记载都很简略,都没有对许由给予很高的评价,就连司马迁都感慨“由、光义至高,文辞不少概见,何哉?”由此可以看出许由在司马迁之前,连“义”的名声都没有,就更不用说是清高的典型了。那么,历史上第一个公认的清高典范到底是谁呢?事实上,金先生在列举古代清高样板时忽略了一个重要人物,这个人就是伯夷,这要从孟子著名的“四圣说”说起。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孟子·万章下》)
  孟子把伯夷尊为四圣之首,而且明确指出“伯夷,圣之清者也”。这里的“清”,就是清高,这是我们能找到的有关“清高”的最早史料。这个记载,不但指明了清高的历史源头和伯夷作为圣贤的历史定位,而且还引发了我们很多思考。
  从时间上考察,伯夷生当商周之际,晚于伊尹整整一个朝代,但在孟子的很多论述中,伯夷都排在伊尹之前,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治则进,乱则退,不以自己的贤能事不肖,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见《孟子·公孙丑上》)清代著名学者焦循指出:“不念旧恶,是则伯夷之所以为伯夷者也。其行事甚委曲,其用心甚平直,第求无污于己,而非必有苛于人,故得为圣之清。”(见清·焦循著《孟子正义·万章章句下》)
  伊尹的态度则截然相反。他申言:“何事非君?何使非民?”主张治亦进,乱亦进,曾五就汤,五就桀,以寻找最佳机会来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所以孟子说伊尹“圣之任者也”。
  由此看来,伯夷和伊尹恰好是正反对立的一对典型。依照一般人的思维,应尊以天下为己任的伊尹为正,卑不识“时务”的伯夷为反,但孟子的高明之处就在对二者并没有简单地否定一方而肯定另一方,而是以“中立”的态度把二者都尊为圣人。在孟子看来,从情感上考察,正和反,并无褒贬之别,所谓正,是事物或认识的一面,反,则是相对的另一面。如一枚硬币有正必有反,不能简单的评定孰优孰劣。“清者”对面的“任者”,并非就是污浊的势利小人,“任者”对面的“清者”也不就是反动的谵妄之徒。任者,“何事非君?何使非民?”自信舍我其谁,对行为对方,拯救之唯恐不及,岂容有所挑剔!清者,“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为了洁身自好,对行为对方有着严格的选择,以防自己的清白被玷污。二者都是圣明的表现,只是有着截然不同乃至相对立的个性。这是一种尊重人性的评价,是一种大智慧。
  据《史记·伯夷列传》记载,伯夷能让国,闻西伯善养老而归之,却又为阻武王侵伐祖国敢于叩马进谏,及至殷灭而天下宗周,乃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中。这种风骨,可以指责为坚持反动立场,反对武王的解放战争;也可以褒奖为对宗庙社稷的眷恋和挚爱,是“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立场不同,看法迥异。在对伯夷的评价中,孟子显然是持后论的,而一般人在品评伯夷这样的人物时,往往缺乏孟子的睿智,总是戴着有色眼睛从所谓正统、进步的观念出发,用世俗的眼光,对伯夷持否定态度。
  在封建时期士人与王族的长期对峙中,士族一直处于弱势位置,对王族只能坚持合作、支持的态度,不能选择否定、反对的行为。孟子对此早有会心,为此,他有意把伯夷这种一般人认为“反”的对象,排在“正”的位置,意在向人们昭示任者可以居正位,清者也可以居正位。令人遗憾的是现代人在品评人物的时候,往往走入世俗的误区,很难领会孟子的良苦用心,也就不可能真正懂得“清高”的含义。
  古人对伯夷的赞誉还可追溯到孔子,“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论语·微子》)。这里将伯夷排在逸民(隐士)之首,孔子更是对其充满赞赏之意,而独不称许由。在笔者看来,作为清高的样板,伯夷确实是一个极端的典型,远比许由典范。这正是古人树伯夷而不立许由的原因。
  可惜,现代人在引“清高”时多举许由,不举伯夷,一般学者,往往从时代上考虑,选择比伯夷更古的许由作为清高的例子,而忽略了人物本身的典型性,更很少考虑古代的文化传统。殊不知,许由作为清高的典型被传扬是后起的事,直到东汉末期蔡邕著《琴操》,对许由才有了比较详细的记载,但已含有敷演的意味,是否确信不足考。
  许由者,古之贞固之士也。尧时为布衣,夏则巢居,冬则穴处,饥则冯山而食,渴则冯河而饮;无杯器,常以手捧水而饮之。人见其无器,以一瓢遗之。由操饮毕,以瓢挂树。风吹树动,历历有声,由以为烦扰,遂取损之。以清节闻于尧,尧大其志乃遣使以符玺禅为天子,于是许由喟然叹曰,“匹夫结志,固如盘石,采山饮河,所以养性,非以求禄位也;放发优游,所以安己不惧,非以食天下也。”使者还以状报尧。尧知由不可动,亦已矣。于是许由以使者言为不善,乃临河洗耳。樊坚见由方洗耳,问之,“耳有何垢乎?”由曰:“无垢,闻恶语耳。”坚曰:“何等语者?”由曰:“尧聘吾为天子。”坚曰:“尊位何为恶之?”由曰:“吾志在青云,何乃劣劣为九州伍长乎。”于是樊坚方且饮牛,闻其言而去,耻饮于下流。于是许由名布四海。(蔡邕《琴操》)
  稍后,《晋书·辛谧传》中才有了“昔许由辞尧以天下让之,全其清高之节”的说法。《辞海》“清高”条谓清高为:“不慕荣利,洁身自好。”援引的例子便是《晋书·辛谧传》里的说法(见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版)。
  由此观之,在古代清高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褒义词,而是作为圣贤的一种品格被称道的。
  
  三
  金开诚先生在评价李白和陶渊明时指出,古人评定清高是相当严格的,“说严格却又没有明确的标准,因而相当模糊”。古人对清高的评定,到底是严格,还是模糊?这一问题涉及到对清高涵义的准确解读,需要认真研究,下面我们也以孟浩然为例来说明。
  孟浩然,隐鹿门山,以诗自适。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张九龄镇荆州,署为从事,与之唱和。不达而卒。(《旧唐书·文苑》)
  从这些记述中,我们隐约看到一个才艺出众、不达而卒的俊才高士形象,加上与孟浩然同时代的李白、杜甫、王维等人对他均有崇拜和敬仰之情,特别是李白,一首《赠孟浩然》更是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少年弃官,白首归隐,醉月中酒,迷花不仕的“清芬”之士的形象,照理孟浩然应该是最杰出的清高之士,然而,历史上为什么又没有把他列入清士之册呢?这要从孟浩然的身世和思想说起。
  “惟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诗礼袭遗训,趋庭绍末躬。”(孟浩然《书怀贻京邑故人》)以大儒孟子后裔自居的孟浩然,生当开元盛世,从小深受儒家思想的濡染,不可能没有入世之意。这种意向在他的《临洞庭上张丞相》中表现得最为明显。玄宗开元21年(公元733年),张九龄为丞相,孟浩然西游长安,以此诗献之。诗歌即景生情,抒发个人进身无路、闲居无聊的苦衷,特别是“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一联,急于用世之心特别突出。
  纵观孟浩然一生,他虽然未曾做官,但从他留存的诗作和史籍一鳞半爪的记载中,我们隐约可以感受到他在灵魂深处是以官为念的。孟浩然最终虽然选择了隐居,但他的隐逸和陶渊明等人是有本质区别的。
  陶渊明为何归隐,我们似乎可以在《归去来兮辞序》中找到答案。渊明本是一个“质性自然”,“心惮远役”的人,但是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被迫选择出仕之路。即便如此,及少日,眷然有归返之顾。他深刻地反省道:“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已交病。”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适逢程氏妹丧于武昌,遂以奔丧为名,自免去职,了却官念。史家赞其:“厚秩招累,修名顺欲。确乎群士,超然绝俗。养粹岩阿,销声林曲。激贪止竞,永垂高躅。”(《晋书·隐逸·陶潜》)可见陶渊明的归隐,是真隐,是身隐,更是心退。而孟浩然就不同了。
  (孟浩然)张九龄、王维极称道之。维待诏金銮,一旦私邀入,商较风雅。俄报玄宗幸临,浩然错腭,伏匿床下,维不敢隐,因奏闻。帝喜曰:“朕素闻其人而未见也。”诏出,再拜,帝问曰:“卿将诗来耶?”对曰:“偶不赍。”即命吟近作。诵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慨然曰:“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因命放还南山。(辛文房《唐才子传》)
  元人辛文房的故事未必是真的,但《岁末归南山》的诗存尚在。诗中饱含伤感的语调,真切地表达出孟浩然求援用世无望的极度苦闷。可以看出孟浩然没有做官,并非不想做官,而是没有机会做官。他不在乎做官,是因为仕途无望,官路已断,但灵魂深处,对为官济世却耿耿于怀。在人生抉择中,孟浩然最终虽然选择了隐居生活——身隐,但是他的心没有退,他的生活虽是出世的,但精神却是入世的。对此,闻一多先生有一句妙语:“孟浩然本来是为隐居而隐居,为着一个浪漫的理想,为着对古人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见《孟浩然研究集》)因而,在严格的标准面前,孟浩然是称不上清高的。
  孟浩然虽然称不上清高典型,但他的例子却让我们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清高——那就是身隐,更是心退!
  至此,我们懂得原来古人是把清士作为一类圣贤来称道的,作为圣贤的清士是要用严格的标准来框范的。
  
  杨邦俊,中学语文教师,现居湖北宜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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