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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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鸿博只是个很普通的高档社区,不是别墅。苏运来原以为是别墅区,里面分布着独栋的别墅,但不是。门禁卡三天前深梦就给苏运快递来了,它是一块深蓝色的塑料片。苏运来把它贴上去,金属栅栏自动分开了。苏运来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保安可能把他当成了鸿博的业主。每个业主都有这样的塑料片。苏运来推着一只黑色的有滚轮的行李箱,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从外地出差或度假回来。苏运来曾经问过深梦需不需要戴上墨镜,深梦明确告诉他不需要。“你要像个正常人。”深梦说。深梦还说,保安每天要看到很多脸,他才记不住你那张脸呢。金属栅栏旁边站着保安,他似乎看了苏运来一眼。事实上他并没有看他,他的目光甚至有可能只是落在了他的行李箱上。在那之前他的目光无所事事地从他脸上扫过,就像小学生的橡皮头擦掉他刚刚写错了的一个字。苏运来想,正如深梦所说,他不会记得我这张脸。现在是傍晚六点多钟,快到七点还没到七点钟。时间是深梦定下来的。没错,就是这个时间段。下班的人正在陆陆续续回到家里。楼下花坛旁和广场上已经有很多人。吃过饭的老人下楼来了,老头们背着手遛弯,大妈们马上就要跳起广场舞。苏运来和深梦通过微信联系,换句话说深梦在使用微信给苏运来下指令。苏運来这会儿正低头看手机,他等待并在微信上接受指派。但是说深梦在给他下指令又不够准确。苏运来从不认为深梦是他的上司,也就是说深梦不能命令他。他们的关系不是那样一种关系。他们是同伙,深梦更像是一个指路人,一个望风的人。他永远在场外。或者不仅仅是望风,他还要承担其他一些东西。比如规划线路,从哪里进入,从哪里出去。还有时间上的安排,什么时候进去才会万无一失。这些都是他的事。深梦说,“你要信得过我,就像信任你自己一样。”上一次苏运来边干活边思忖过,在他下手的时候深梦在干什么呢,他守在电脑前吗?还是正捧着手机?这时,深梦在微信上说,“上去吧。”
  苏运来要去的地方是31楼,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串数字:72栋2单元31楼。电梯很快把他送上去了,他在电梯里没有碰到任何人。这个单元是两梯三户,他从左边的电梯上去,里面很干净,没有乱七八糟的广告,耳边循环播放着一首英文歌曲,但是他想不起来歌曲的名字。现在苏运来站在3103房门前面,屋里会不会有人呢,他难免会犯嘀咕。深梦的指令这时又来了,他说,“开门!”靠,他怎么知道我到了门口呢?苏运来从口袋里掏出万能钥匙,所有的门锁在苏运来这儿都不是障碍,他只要轻轻捅几下门就开了。最复杂的门锁他顶多三五秒就能解决。在他进屋的时候,他意识到从电梯里又出来了一拨人,听脚步声不止一个人应该是两个。他们能看到我的背影,他想,我不能回头张望。他们大概是这屋子里的人的邻居吧。如果真是他的邻居,他们从背影上会不会怀疑上我。这么想他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他们和他很熟,他们会不会打他电话,告诉他有个可疑的人闯进了他的家门。事后苏运来认为谁都会这么想。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了一男一女。那女的搀扶着那男的,那男的肯定喝醉了。他脚步踉跄,嘴里哼唱着一首儿歌《我爱北京天安门》。那女的苦着脸,厌恶地锁紧眉头。苏运来砰一声关上门。他握着手机,在微信上告诉深梦,“门口出现了两个人。”深梦一点也没迟疑,快速回复他,“别理他们。”接着,又发来一条,“干活!”
  屋子里空空荡荡,像是很久没住过人。衣柜里没有衣服,冰箱里没有食物。洗手间里有一双塑料拖鞋,有人在这里洗过澡。牙具毛巾都有,放在干洗区的洗浴盆上。看来这屋子里的主人很少光顾此处,偶尔住进来也只是洗漱一下,少有他生活过的痕迹。苏运来站在穿衣镜前,他看到自己愁眉苦脸。没发现现金,到处都没有。是屋子里的人压根没在这里存放现金呢?还是以前存放过现金——因为走漏了风声——比如知道有人前来行窃——所以提前转移又藏到了别处?显眼的地方也好,隐蔽的地方也好,没找到一张钞票。难道深梦失手了?他的情报有误?他怎么会让我去偷窃一所空宅子呢?屋子的内部陈设初一看并不奢华,但家具和床品看上去很昂贵。实木地板都是进口货。苏运来掀开沙发,沙发的底部空空如也。每一堵墙壁他都敲过了,听声音都是实心墙,没有掏空。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床板很硬。被子叠放得整整齐齐,有人睡过。他把床拆卸开来,里面也没找到什么,不过是些床板。他来到书房,书柜里没有书,一本书也没有。角落里立着一只保险柜,苏运来早就看到它了,他不想理它。但是最后他还是会打开它。
  打开保险柜很花了他一些时间,苏运来讨厌开保险柜,这活儿太折磨人了。他前后一共捣腾了25分钟,他一边开锁一边骂人。保险柜打开了。里面没有文件,没有房产证。也没有珠宝首饰和现金。偌大的保险柜内部太空旷了。有一盘磁带,那种老旧的卡式磁带。贴着纸片,纸片上写着歌星的名字和十几首歌曲名称。从名字看那是一位早就过气了的歌星。苏运来环顾四周,没看到从前的卡式收录机。如果有,他会插进去听听磁带还能播出什么。磁带旁边有只玻璃瓶,看上去很像是实验室的玻璃器皿。容器里装着液体,液体是粉红色,浸泡着一节东西。那东西是人的一节手指,手指上面的指甲还在。苏运来拧了拧玻璃瓶盖子,纹丝不动,就像盖子焊死在瓶子上了。他摇了摇瓶子,手指便在液体里晃荡。苏运来放下瓶子。靠近瓶子还有一本巴掌大小的笔记本。他打开笔记本,纸页上没有文字,汉字或者其他文字都没有。全是随意画上的图案,字母编号以及前后颠倒错乱的日期,然后是数字。保险柜里就这三样东西:磁带、断指和笔记本。它们放置的位置呈三角形。这样摆放有何讲究?苏运来不知道它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它们相互之间有逻辑吗?那么逻辑是什么呢?一样物品和另一样物品有关系吗?三角形的摆放想要说明什么?苏运来苦苦思索,怎么也想不出个头绪。笔记本上乱画的图案数字有可能是这屋子里的人向谁行贿的记录。或者,也可能是别人向他行贿的记录。或者是生意场上的往来账目。赌场上的账本。高利贷发放者最初的记录本。都有可能,管他呢。他不愿意用文字标注,说明记载的内容诡异。磁带和断指更可笑。要么是定情之物,要么是某种悲伤的往事。
  苏运来一无所获,他将不得不撤离。他给深梦发微信,“无现金。”深梦这次没有快速回复。他耽搁了十多秒钟,苏运来在等待的时候脑子里闪现出这样的想法:他会不会不回复我呢?但深梦的回复还是来了,他说,“撤吧。”   太奇怪了,这么大的房子居然一分钱也找不着。苏运来已经在里边待了一个半小时,出门前他又搜索了一遍。他的目光停留在床头柜上。他肯定在那之前就曾看到过床头柜上的那只皮包,在他掀掉床的时候他甚至还把那只碍手的皮包挪了一下。但是他没在意它。这会儿他想,当时他没在意它的原因当然是他期盼着还能找到现金,那才是他的目标。可是现在他突然觉得那只棕色的皮包很可能是国外的名牌皮包。于是他走过去抓住它,好歹顺手牵羊拿走一点什么嘛。否则也太丢脸了吧。他把它放进行李箱里,空着的行李箱里现在有了一只单肩棕色皮包。如果苏运来出门时打开皮包,他就会看到皮包里装着什么,那么打死他他也不会拿走它。可是他把它放进行李箱时一点好奇心也没有,他正生着气。妈的,有什么好看的,里面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单单这只皮包就值得他拿走。他没有当时就打开皮包不光是生气,关键在于时间也很紧迫。深梦让他撤,他不敢再在里面逗留。反正他看中了皮包的款式和质地,以后在外面闲逛时也可以在肩上挎着一只名牌皮包。
  苏运来拎着行李箱跨出房门,他进屋前刚从电梯里出来的那两个人还在,他们像烂泥似地瘫在屋子门口。一个半小时啊,他们还没走。男人吐了一地,他们脚边有一堆秽物。秽物散发出恶浊的气味。男人蜷在秽物里睡着了。女人无动于衷地坐在地上,她搂着男人。
  “你們可能要让一下,”苏运来说,“你们不让一下,我出去不了。”
  女人动了动身子,她说,“对不起,他喝醉了,我弄不动他。”
  “弄不动他也不能坐在别人家门口啊。”
  “是的是的,不能坐在别人家门口。等他恢复一点力气,我就带他走。老实跟你说吧,我们下错了楼层。本来我们住在30楼,结果却到了31楼。”
  “哦,错了一楼,你们到上面来了。”
  “是啊,我们一出电梯就知道走错了,可是他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一会,对不起打扰你了。”
  “没关系,我马上就要出去。”
  “你是要出差吗?”
  “对,”苏运来赶紧说,“我出差。”
  “他总是喝醉,”女人指了指男人,“他一喝醉就要吐,吐出来睡上一会就好了。你放心,我会把你门口收拾干净的。”
  “我相信。”苏运来拎着箱子进电梯,女人在他身后又说,“我住在3003房,半夜里有人在你们家客厅里蹦跳,那是怎么回事啊?”
  “你说到这个嘛,”苏运来说,“电梯已经来了,我们下次再说吧。”
  “可是,”电梯把苏运来吞进去了,女人仍在大声喊叫,“声音太大了,吵得我们没法入睡。”
  苏运来正在降落,他想他们把我当成了这间屋子的主人,他们顺便向我投诉有人在屋子里的地板上蹦跳。如果她说的是实话,那么谁会在半夜里的客厅蹦跳呢?
  二
  以前苏运来在汉口古田四路租了间房子,每月租金五百块钱。十几个平米。偏僻,没有窗户,就像是个水泥盒子,或者就像是个水泥箱子。苏运来不在乎,只要够他躺下身子就行了。我又不是武汉人,我到处流窜。今天在这里,明天说不定又到了那里。三个月前苏运来又在武昌这边租了房子,住在水岸星城。这里的房子临着沙湖。还是个两室一厅的套房,每月租金将近四千块钱。深梦让他把古田四路的房子也留着,不就是五百块钱嘛,你别退。留在手里是个退路。长江把武昌和汉口隔开。苏运来从鸿博小区出来的时候,按道理应该先过江去,到古田四路的小屋子里去躲上两天。可是他没有,什么都没得手,躲什么躲。他径直回了水岸星城。到了家,他扔掉箱子,去洗手间洗了个澡,还搓洗了头发。他饿了,打算出去宵夜。苏运来没有在家好好吃晚饭的习惯,他喜欢宵夜,喜欢在街边吃烧烤。
  苏运来是个美男子,湿漉漉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看上去精神头十足。他把手斜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出门,拐进黄郦路,然后站在一个烧烤摊前面。他对摊主说,“先给我烤五十根肉串。”
  今天不是我的问题,是深梦的问题。苏运来一边吃着肉串一边想,肯定是深梦在哪里出了岔子。尽管他相信深梦是个不会出岔子的人,但这件事情只能怪他。五十根肉串吃完了,他又要了些别的。他喝了三瓶啤酒。临近午夜,苏运来却没有睡意。要不要找个女人呢?深梦告诫过他,不建议他谈恋爱。他说在你收山之前你不能谈恋爱,否则太危险了。随便哪个女人哪怕不是有意的,也会害了你性命。等你不再做这一行了,等你有了足够多的钱,等你把自己洗白了,你再去恋爱吧,好好成个家。深梦给他描述的未来比他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未来还要美好。从前他对自己未来的预测都是末日。这就是他们的差异,也是苏运来愿意跟着深梦以他的方式去干的原因。他为他承诺了一个只有来世才有的幸福。因此,苏运来的身体问题只能通过金钱通过交易来解决。
  “花点小钱就能解决的问题何必去谈情说爱。”深梦说。
  苏运来忘记了那只皮包,那只装在空箱子里的皮包他忘得一干二净。宵完夜,他又去了另一个地方。那个姑娘结束的时候俯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愿意为你打折。”
  “打折是不对的,又不是买衣服。”苏运来掏出钱夹子,“我要付给你我们刚开始就讲好了的价钱。”
  姑娘收下钱,她又说,“我愿意为你打个折是我的一点点心意。”
  苏运来躺回到自己的床上还在想着那姑娘所说的心意。她的身体柔软。她一直在喃喃低语。她说你好帅啊,你好棒!可是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知道你是什么人。那么,我是什么人?你是男人。你就不怕我是个杀了人的人吗?不怕。就算你是个杀了人的人,这会儿你也就是个男人。只是男人吗?只是男人。她在叫喊。她的手摸索着他的脑袋,摸索着他的脸。她说,天啦,怎么你也闭着眼睛?不行吗?不行!你要睁着眼睛。为什么?这种时候女人要闭着眼睛,男人就得睁着。谁规定的?没谁规定,可是就得这样。嗬,好吧,苏运来睁开了眼睛。她开着灯呢,她让我睁着眼睛是要我看着她吗?苏运来疲惫不堪,他晕晕乎乎地睡过去了。差不多是凌晨三点多钟,接近四点钟。苏运来大约睡了半个小时就醒过来了。他是被一泡尿胀醒的。妈的,上床的时候忘了撒尿。他不想开灯,跌跌撞撞去撒尿。回来的时候他的脚踢上了一个东西,他把它踢翻了,差点绊倒他。他打开灯,是那只箱子。他又踢了它一脚,它在卧室里翻滚了一周。里面不是还有只皮包吗,这时苏运来想起来了。他的脑子有些迷糊,半睡半醒。他拉开拉链,从箱子里把皮包拿出来。真是个不错的皮包,苏运来把它举起来,对着顶灯照了照,还是认不出什么牌子。皮包是棕色,顶端有个皮质的翻盖,正面是个铜质的搭扣,翻盖翻过来正好扣在搭扣上。苏运来翻开翻盖,再把上面的拉链拉开。包里有个东西,他把它掏出来。那是什么?那是一支手枪。   真是手枪!苏运来一下子醒来,睡意全消。他再也无法入睡,在第一时间给深梦发了微信。他说,“我有枪!”没想到在这个时间点上深梦还能回复他。深梦说,“什么枪?”苏运来说,“手枪。”
  深梦不睡觉吗?他是今夜没睡还是每个夜晚都不睡?
  苏运来像是握着一块火炭。怎么会是手枪呢?他害怕。他是去偷钱的,怎么就偷回了一把枪呢?他从来没想过偷回一把枪,没想过,他要枪干什么?枪不是他这种人可以要的东西。事情闹大了。偷钱无所谓,正像深梦所说,这些人的钱即使你偷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去报警。即使被发现了,他们也会自己否认。他们守口如瓶,对谁也不会声称他们的钱被人偷走了。那是钱,被偷的人不能承认自己有钱。可这是枪。枪不一样。什么人才能有枪呢?苏运来只要想一想腰腿就会发软。警察有枪,可是你能偷警察的枪吗?那是什么罪?那不是要命吗?官员?普通的官员哪能有枪?有资格配枪的官员那也一定不是一般的官员。再有,那就只能是黑帮上的人,是悍匪。还能往下想吗?苏运来不寒而栗。我闯下大祸了,他揪扯自己的头发,把枪管顶着自己的下巴。
  从生下来到长这么大,苏运来就没见过真枪。所谓枪这种东西他只在电影或电视上见到过,人们拿着枪打来打去。他不知道这会儿他手上拿着的枪是什么枪,也不知道枪的构造。他把它放下,搁在床上。不懂的事情可以去百度。他找到电脑,在百度上输入“手枪的牌子和型号。”网页依次出现,各种手枪照片都在上面。苏运来一一对照着看,原来他拿着的是五四手枪。随后他又输入“手枪的构造。”把手枪的各种配件都记住了。他试着对着照片打开弹筒,弹筒里竟然装着三颗子弹。原来这把枪已经子弹上膛了,随时可以射击。苏运来冷汗直往下淌,枪的主人为什么要装上子弹呢?太可怕了。苏运来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床上的枪,他不能留下它,不能把它放在家里。扔掉它。总之,不能让它和我有半点关系。这时天亮了,苏运来一分钟也不想看到手枪。但是白天不能扔啊,白天很容易被人发现。一旦被人发现了怎么也说不清楚。你哪来的手枪?你怎么会有手枪?或者你为什么要把手枪扔掉?无论哪个问题都能毁了你。苏运来还想到了那座空宅子,那座空宅子的主人此时会不会正在到处寻找他丢失的手枪呢?如果在我正在扔掉手枪的时候刚好被他逮住了怎么办?谁能保证一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要谨慎,扔掉手枪这件事情必须要秘密地去做,必须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做。苏运来突然发现,想要扔掉到手的赃物比当初去偷它的时候更困难。困难重重啊,这个白天怎么过呢?为什么刚回来的时候没有把它连同那只皮包一起扔进随便哪个垃圾桶里呢?或者为什么当时就没有拿走那只皮包呢?我要皮包干什么?这一天苏运来过得提心吊胆。他三顿饭都没吃,吃不下去,只喝了几杯清水。他就只等着天黑。他把手枪包好,再把包好了的手枪揣在怀里。他不能挎着那只偷来的皮包,挎着它太显眼了,谁也不能保证没有人正在到处找那只皮包。他强迫自己睡一会儿,几次爬到床上都睡不着。他老盯着手机,总怀疑有人会给他发短信,或是给他打电话。但是没有,整整一天他的手机都没有动静。深梦也像是消失了。他找过深梦,他给他留言说,“我该怎么办?”可是毫无回应。他想会不会深梦睡觉去了,否则不会这样,他不回应他在他们的交往中很有些反常。
  天终究黑了下来,苏运来将要出门。却又不能太早,太早了街上行人会很多。也不能把枪丢在自己街区附近。扔掉的枪总会被人发现,不能在自己住处周边留下线索,否则太容易被找到。他从水岸星城后门出去,经过社科院,在滨湖饭店前面不远的一个公交站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他不管这辆车开往哪里,随便坐吧,跑了好几站路。苏运来下了车。他下车的地方是中南路,再往前走是付家坡。那个路段夜晚更繁华,苏运来要避开那里,他拐入另一个方向,这时他往丁字桥走去。再拐,走入一条人迹稀少的小街。他不知道街名,大约是条无名小街。还要再晚一点,估计十点钟以后,这里的人就会更少了。苏运来已经在搜寻街边的垃圾桶,他会装作没事人一样走近它,往里面吐上一口痰。只要没人,他再迅速从怀里掏出枪来扔进去。然后转身走开。到另一条街上去拦一辆的士。这是他想好了的计划,他先要四处晃悠。四处晃悠不过是在消磨时间。晃悠了几个来回,街上的人果然少多了,几乎看不到人。苏运来看到一只垃圾桶,那是在他眼睛里看到的第一只垃圾桶。垃圾桶有半人高,它的颜色在微弱的路灯光下辨认不出来。他已经走到它旁边来了,并且已经往里面吐了一口痰。可是他不能把手枪扔进去。因为垃圾桶旁边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蹲在垃圾桶的另一边,苏运来从这边走过去时那个人被垃圾桶遮住了,因此他完全看不到她。她在他的視线盲区里。那是个老太太,她的脸上涂满了脏污的色块。实际上也有可能不是老太太,只是因为脸上脏污让她看上去像是老太太而已。依附着垃圾桶活着的女人,你无法看出她们的年龄。当然,也无从判断她的神志是否清醒,进而你也不知道她是个正常人还是个疯子。很显然她正在这只垃圾桶里翻捡食物。她的脚边丢着成堆的垃圾。看来她相当失望,因为她没有找到她想要找到的东西。
  “没有,什么也没有。”女人对着苏运来愤怒地摊开双手,大声说道。
  “你在对我说话吗?”苏运来问她。
  “可是,”女人接着说,“昨天我还在这里找到过一袋鸡腿。”
  苏运来逃往一边去,他看不出女人的年龄,她声音里的中气很充足。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女人在他身后叫喊,“昨天我在这里找到了一袋鸡腿,今天什么也没有。”
  她在用什么东西敲打垃圾桶的边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塑料桶被敲打时发出的砰砰的声音传出老远。
  苏运来转头找到第二只垃圾桶,为此他走了差不多五分钟。他发誓把手枪扔进这只垃圾桶里。和他在第一只垃圾桶旁边遇到的情景一样,这里也有一个在他走过来时没办法看到的人,这个人也处在他的视线盲区,只不过这次蹲着的人是个老头。因为有过前一个例子,大体上你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老头呢,还是个小伙子。他两只手都戴着手套,左手拿火钳,右手拿袋子。嘴上还叼着一支燃着的烟,地上搁着半瓶没喝完的酒。   “你是不是也想来碰碰运气?”他望着苏运来,挑衅似地问道。
  “碰什么运气?”
  “老实跟你说,我在这里捡到过钱呢。不骗你,一沓子钱。塞在破衣服口袋里。还捡到过戒指呢。你信不信?垃圾里面藏着宝呢。说不定就在哪个烂鱼嘴里鳃里或是哪个信封里找到了宝贝呢。要不要你也试试?”
  说着,他把火钳往苏运来手里塞。
  “不试。”苏运来往后退。
  “他妈的,”老头哈哈大笑,“都是胆小鬼。”
  要找到一个没有人守在旁边的垃圾桶真还不容易。苏运来站在路灯下面等了很久,那老头还没走的意思。他只好自己往前走,快走到街口了,他才又看到第三只垃圾桶。这一次,他走了有十分钟那么久。他走近去,还好,这里没人,没有老头子,没有老太太,也没有流浪汉。苏运来已经从怀里把手枪掏出来了,他只要一扬手就能把它扔掉。恰恰这时,一辆车轰轰地开了过来。是一辆拖运垃圾的罐装车。真不是时候,苏运来只能再等等。罐装垃圾车把垃圾桶里的垃圾倾倒在车厢里,垃圾桶清空了,又被放回原处。司机没有从驾驶室出来,罐装垃圾车上有一种装置,像铲车一样的东西。那东西有机械臂,可以自动把地上的垃圾桶升起来,再把垃圾桶里的垃圾倒进罐子里去,然后把垃圾桶放回原处。驾驶室里在放歌,歌名好像是《爱你在心口难开》。在寂静的街道上,垃圾车里飘出的歌声相当刺耳。司机还在打手机,他的面目有些狰狞。他好像正对着手机骂人,苏运来听到了一句话,司机大声说,“我马上就到。”苏运来由这句断断续续的话猜测,司机要么有一个相好正在哪里等着他,要么有一个牌局需要他去凑个角。也可能有谁在等着他去喝酒。总之司机巴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他对他现在正在干着的活相当不耐烦。所以他刚放下垃圾桶就猛踩油门呼一下开走了,垃圾车从苏运来身边开过时刮起了一阵风。
  苏运来再次走过去,垃圾桶空了,能见着它肮脏的底部。不会再有什么了吧,苏运来觉着了从未有过的踏实。他很快就将扔掉手枪,仿佛就能卸下千斤重担。苏运来抚摸了一下枪身,枪的身体。老实说枪也有皮肤,枪的皮肤就像女人的皮肤那样光滑。他却要扔掉它。这时突然从巷子口里冲出了一群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这里的街口不光连着外面的主街道,在一家超市的后面还隐藏着一条小巷子。先前苏运来并没有注意到小巷子,如果不是这群男孩子跑出来,他也想不到会有小巷子隐藏在那里面。他们呼啸而来。深夜里这些人就是一群小混子。他们显然在哪里刚刚进行过一场混战,衣服和脸上都溅上了血迹。他们快速奔跑着,打着唿哨,他们的手上还握着闪亮的刀具和棍棒。
  “停下。”有人喊了一声,于是都停下。
  看到他们,苏运来把抽出的枪又塞回怀里。
  “干得不错伙计们!”刚才喊停下的那个人在夸大家,他个头并不高,但壮实。“现在我们喝酒去。”
  “喝酒去。”大家呼应着一片声喊。
  那个个头并不高的壮实的家伙向着垃圾桶冲过来。他率先把他手上握着的砍刀咣当一声扔进垃圾桶里。那些人跟着他冲过来,依次把刀具棍棒扔进去。没有人看一眼苏运来。
  “走喽,”他们呼喊着,“喝酒!”
  三
  做个小偷挺好的,是啊,没什么不好。苏运来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他记得他没有和深梦谈到过他的父亲,也没有和他谈到过他的母亲,因为他自己从没有见过他们。这么说也不对,他应该很小的时候见到过他的母亲。但不确切,他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不是他母亲,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过那么一个女人。他只知道抚养他的人是他的姑父和姑母。姑父姑母家住在山东一座平静的县城里。那座县城在海边,叫荣成县,隶属于山东威海,后来更名为荣成市。苏运来在他十八岁的时候跑到外面来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荣成。他的姑父姑母很早就跟他说过,他们会在他十八岁生日那一天告诉他——他父亲和他母亲所有的事情。苏运来一直在等着那一天,有关自己的身世他有过太多猜想。他的记忆可能比别的孩子开始得更早。回忆刚开始有记忆的往事——苏运来居然记得他最初的口音和姑父姑母不一样。比如鞋子,他说鞋子的口音和他们完全不同。苏运来记得他们还反复纠正过他,他们训斥他,让他说出鞋子的正确读音。后来无论苏运来怎么回忆,无论他怎么努力,他再也想不起他从前的口音了。在他现有的口音里一点过去的痕迹也没有。但是苏运来坚信,如果他在哪里重新听到了那种口音,他一定能分辨出来。他的嘴里已经说不出那种口音,可是他还依稀认得那种口音。临近苏运来十八岁生日那几天,姑父姑母都很紧张。他们给他买礼物,帮他订蛋糕。苏运来从他们过于热情的张罗中看到了刻意隐瞒着的惊慌。于是苏运来比他们更紧张,更惊慌。他害怕他们突然间说出他无法承受的事情。同时还有另一种害怕,这种担心恰恰是在这几天才出现的。他害怕因为父亲和母亲的事情太过严重——姑父姑母或许会捏造出另一种事实来搪塞他。当然也可能他们的事情本不严重,却被他们夸大被他们说得严重了。姑父姑母错就错在他们其实應该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到了十八岁的时候苏运来已经有能力怀疑什么了。他很可能不相信他们将要说出来的事情。他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和来处,却又害怕被歪曲,被篡改。如果不得不接受被修改了的事实,不如继续不知道。那几天苏运来处在极度的煎熬当中。他想听到他们说出父亲和母亲,又害怕他们说出来。他们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惊慌,使得他在谜底即将揭开时信不过他们。我不信任你们,与其听你们说出我怎么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话,倒不如自己走开。没想到等待了十八年的结果却是自己跑开了。苏运来离开那座县城之后,人一下子轻松多了。他去过很多地方,那些地方就不一一数了。他之所以到处走来走去,是不是在寻找他童年时期曾经说过的那种神秘的口音呢?他甚至还游历过其他一些国家,都是些很小很小的国家,比如尼泊尔呀缅甸呀或者不丹呀什么的。但不管怎么说,总还是外国吧,它们确实不是中国。
  来到武汉时苏运来已经二十七岁了。他是从合肥过来的,来之前他并没有想过在这里停留多久。这是一座庞杂的城市,行人脸上很少有雷同的表情。好像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事,因此所有人都行色匆匆。苏运来在汉口的一家小酒馆里吃饭,他吃了一碗热干面。热干面是武汉人吃得最多的东西,苏运来没觉着有多么好吃。但是小酒馆里的人不讲普通话,他们讲的全是武汉话。苏运来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甚至从他们的口音里感受到了一种似是而非的亲切。他对这种似是而非的亲切一时间还无法做出判断。吃完热干面,他脱下鞋子,悄悄放在桌子下面。趁他们不注意,苏运来光着脚板走出小酒馆。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他对服务员说,“不好意思,我的鞋子可能落在这里了。”   “你们想干吗?”苏运来心虚,怯生生地问道。
  “我们想干吗?你他妈的在干吗?”姑娘上来就啐了他一口。
  “我的钱你给了他们?”小伙子语调倒是很柔和,他顺手把姑娘扒拉开去。
  “什么你的钱?”苏运来还想打马虎眼。
  “算了吧。”姑娘又啐了他一口。
  “你刚刚从我衣袋里掏去的三千块钱啊,怎么,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让我想想,你一定是给了那几个家伙。那几个家伙原本想偷老头的钱,结果是你阻止了他们。你又怕他们找你算账,于是你就偷了我的钱送给他们。”
  “是这样的吗?”小伙子笑眯眯地问。
  “我沒掏你衣袋里的钱,你怎么证明我掏了你的钱?”
  小伙子笑了笑,拿出手机按了一下,屏幕上即时播出视频。苏运来在视频里正把手伸进小伙子衣袋,快速掏出一把钱。靠,都给录下了。无法抵赖,抵赖不了。整个过程录得非常清晰。苏运来不知道是谁拍下了这个视频。他惊异于拍下视频的人,也惊异于能把视频拍得如此清晰的那种他见都没见过的设备。
  “是你吗?”
  “是我。”
  姑娘在她的手机上也按了一下,他从那上面看到了更多视频。都是苏运来,苏运来在各种场合行窃,全被他们抓拍下来了。
  “证据确凿,你们要把我送派出所吗?”
  “不,”小伙子说,“我们想请你喝咖啡。”
  四
  沈军豪在大学里是学理工科的尖子生,对电脑电子学都有很好的研究。毕业后他干了好几份工作。他履历上的第一份工作是公务员,刚出校门他就考上了公务员。那年头报考公务员的人特别多,也特别难。比高考困难多了,真的就是独木桥。能考上的人无不被人羡慕。沈军豪下到基层,被分配到幸福县,在一个名叫蔡家河的小镇里做民政助理。只做了半年他就调到幸福县政府办公室去了,给县政府的常务副县长做秘书。这个位置可以预见到的前程是这样的:先在办公室提拔为副科长,再提科长,再提办公室副主任。然后在科长或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离开政府办公室,到外面哪一个局里去做局长,或是到下面哪一个乡镇去做镇长,更好的职位是做镇里的党委书记。然后再回到县里,再进四大家班子。沈军豪脑子活,他觉得这些可预见的前程太慢了,夹着尾巴苦熬的日子不好过。等到真进了四大家,人也就四五十岁了。仅仅只干了两年沈军豪就被提为副科长,在他那一拨里这样的提拔速度算是快的了。但是他不想干,他辞职了。沈军豪从幸福县来到武汉,他先后进了好几家公司,有大公司也有小公司,可是也都没干多久。就像在公务员里他能预见到前程一样,在那些公司里他也能一眼就看到自己在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后的结局。那些一眼就能看到的结局他都不想要,那不应该是他的命运。沈军豪需要抗争,说到底他就是想自己干。可是干什么呢?沈军豪想了很久。他分析并计算自己的长处和短板,适合做什么或者不适合做什么。以前的那些从业经历,让沈军豪积攒了各种偏门左道的知识。比如官场里的规则,调查取证这方面的技巧。获取证据,掌握数据。千方百计地找到某一个人,或者千方百计地藏匿某一个人。获得机密以及保密。安保知识。明处,暗处。保护哪个人或是除掉哪个人。关于金融,关于融资这类知识相对复杂,沈军豪也都了解到一些。虽只是皮毛,虽不精通,但肯定管用。沈军豪钻研所有这些知识,将它们融会在一起,让它们发酵。就像把不同的化学制剂倒入同一根试管里,让它们在一起反应,于是生出新的东西。沈军豪就是这样得到了他极其古怪的创意和想法。别人想不到的地方,他能想到。他玩电脑,自称是个著名的黑客。他对申小曼说,“黑客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
  申小曼是沈军豪的女朋友,终于有一天沈军豪跟她摊牌了。他跟她说,我们就做这个吧。他把整个流程都想清楚了。申小曼惊讶得张大嘴巴,她承认沈军豪想得太完美了。实在是太完美了,再也没有哪个创意比这个更完美。关键是还不伤天害理。让自己得到好处却又不伤天害理,拿走了人家的东西却又不至于损害人家。不会削弱人家,不可能让人家因此陷入绝境。做过了的事情就像没做过。有什么不好?那就做吧。申小曼唯一担心的事情是他们的安全。沈军豪也跟她做了保证,他说,“我保证不会出事。”
  “那工具在哪里做呢?”申小曼问道。
  沈军豪说,“就在我们家里做。”
  很快,家里的地板上堆满了沈军豪买回来的各种电子器械。有些是从商店买来的。更多是快递送来的,包装盒上写着沈军豪的姓名和地址。
  申小曼一一拆开堆在地上的电子器械包装盒。那些细小的电子产品,每打开一款,她都要仔细询问沈军豪。
  “这是什么?”她举着一个袖珍的物品问他。
  “针孔摄录机。”他说。
  他们进去的咖啡馆名叫漫,漫应该是一个连锁店子,苏运来在好多个街面上都见到过名叫漫的咖啡馆。只是他没进去过。这家名叫漫的咖啡馆在东湖之滨。里面宽敞、清静,人很少,仅有的很少的几个人都在小声说话。那些细小的声音融入到咖啡馆的背景音乐里。自己的人都在跟自己人说话,隔着哪怕只有两张桌子也很难听清楚别人在说什么。他们选中的这个地方很适合交谈。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沈军豪问苏运来。
  “这么说,你们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
  “你叫苏运来。”
  “是的,没错。”
  “我叫深梦。”小伙子说。
  “深梦,多么奇怪的名字啊。”
  “以后你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你们在跟踪我吗?或者,你们为什么不把我送到派出所?”
  “我们在寻找合伙人。”申小曼说。
  “我觉得我们可以合作。”深梦慢条斯理地说。
  “合作什么?”苏运来深吸了一口气。
  “加个微信吧,我的微信名字就叫深梦。”
  “好吧。”苏运来扫了他的二维码。
  “有没有这样一些人?他们生活在县城里,或者他们生活在别的城市里。但是他们在武汉买了房子,以自己的名义,这种情况很少见。那么,以他们家人或亲戚朋友的名义,更或者借用陌生人的身份证在武汉买了房子。有这样的人吗?”   苏运来说,“你问我吗?肯定有啊。”
  “好吧,你也认为有这种人。那么我们再来假设一下,假设他们在武汉买了房子,却又不经常住在这里。是啊,他们在县城或是其他城市里也有自己的房子,他们没必要住在武汉。对吧?可是他们有钱。我在想,也不是全部——会不会有那么几个人把他们的钱存放在闲置在武汉的空房子里面呢?”
  “他们为什么不存在银行里?”苏运来问。
  “谁敢啊,银行存款都得实名制。无论哪笔钱,只要是存在银行里,随便一查就能查出来。”
  “我没法知道这种假设,我没见过。”
  “接下来我说要点。他们偶尔才来武汉,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在绝对安全的時间里,我们可以安排一个人去把那些钱取出来。那些钱便是我们的钱了。即使他们知道他们的钱被人拿走了,他们也不会报警。”
  “为什么不会报警?”
  “你再想想,”深梦盯着苏运来说,“那不是自我暴露吗?”
  “那个去取钱的人是我,对吧?”苏运来说。
  “是的,是你,我们找到你了。”
  “为什么是我?我可以拒绝你。”
  “你不会拒绝。老实说你正干着的活才是苦活,也是累活,效率低下。不管你多么技艺高超,这个行当也已日薄西山。总有一天,这世界将成为无现金支付世界。没有人口袋里再装着现金,掏人口袋的时代马上就会结束。”
  深梦这句话击垮了苏运来。你不是说你不需要积蓄吗?你不是说这世上的口袋就是你的庄稼吗?可是人家口袋里不再装钱了,你收割到的口袋只是口袋而已,再也弄不到钱。与其这样,不如就和他们一起干。
  “可是,就算你说的都对,你又怎么知道哪个人在武汉有空房子,哪个人又在他的空房子里放着钱呢?”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深梦说,“我们分工,这是我要干的活。至于我怎么干活,那是我的事。”接着,他又说, “等到做成几单生意,我们一起收手。”
  深梦侃侃而谈,他的右手在桌面上像剁菜一样挥来挥去。
  他们做成的第一单生意在望江小区。苏运来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没见过这么多钱整齐地码放在壁柜里。他把钱装在行李箱里拖回来,一共是一百万。深梦分给他二十万,他自己拿走八十万。苏运来对此没有异议。如果不是深梦,他得不到这笔巨款。深梦改变了他的世界观,也调整了他的人生计划。以前苏运来小富即安,能过就行,从没想过给自己弄什么积蓄。既然偷窃的手艺也将失传,他不能不为自己早作打算。世上很多手艺都会消失,偷窃也不例外,早晚不复存在。苏运来赖以生存的技艺将毫无用处。都无现金支付了,你还能从哪里偷到现金?小偷转行,不如早点干些别的。这不,一单生意就能分到二十万,深梦让苏运来在武昌租套房子住下来。
  他说,“你可以让自己住得好一点。”
  苏运来便在水岸星城租了房,古田四路的房子他也没退。深梦说,“不就是五百块钱,留着吧。”
  第二单生意在东湖纯水小区。这次钱少一些,也有五十万,深梦留给他十万。两单生意做下来,苏运来得到了三十万。他想再做两单,就可以在武汉买下一套房子了。深梦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等我们再做一单,你就可以去交首付了。”
  “你现在就应该到处去看看房子。”
  “我已经看中了光谷雅园。”
  “好吧,你眼光不错。”
  申小曼在一个星期之后给吴继中打了电话,吴继中是望江小区那间被盗房屋的主人。电话接通了,申小曼说,“吴继中先生您好。”
  吴继中捂着话筒吱吱唔唔含混其词地说,“你好。”
  “他好像在开会。”申小曼拿开手机,侧过脸来对深梦说。深梦点了点头,他的前额上有两条青筋像蚯蚓一样爬过去。
  “吴继中先生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听说你们家被盗,损失惨重。我们想确认一下,有没有这回事啊?”
  电话里没了声音,“他可能从主席台走到外面来了。”申小曼猜测说。
  “没有啊,”吴继中这时声音明显大了起来,“我们家从来没有被盗,这是谣言,没有的事。”说着,吴继中挂掉电话。
  “他的声音听上去气呼呼的。”申小曼说。
  “他没有问你是谁啊,为什么给他打这个电话?”
  “没有,他就说这是谣言。”
  相同的电话申小曼也打给了杨少松,杨少松应该是东湖纯水小区那间房屋的主人。他比吴继中更干脆,不仅断然否认他们家被盗,而且声称他们家在武汉没有房产。“什么东湖纯水小区,我从来就没听说过。”
  嗬!深梦敲了下手指。
  “他说他对我们是谁没有兴趣,但是他警告我们不要传播这类无聊消息。”
  “我们不会。”
  “是的,我们不会。”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世界,万事万物自有秩序。深梦以为他主导的生意可以就这样美好地细水长流地做下去。他也并不想做得太多,比如做个十单二十单,顶多做个一百单吧。你想想,一百单对大武汉来说,那可真是沧海一粟啊。妈的算个毛。深梦电脑里搜罗了多少信息啊,那些信息源每每在深夜里令他心旷神怡眉飞色舞,从那些信息源里精挑细选出一百套房屋实在不困难。
  但是深梦的如意算盘在鸿博这里出了问题。鸿博小区的房屋主人名叫姚占山,当然苏运来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所有其他内幕。深梦对他有效地屏蔽了一切信息,他对他封锁所有的信息来源。他什么都不必知道,深梦只需要他做个搬运工。他没想到姚占山的屋子里没有钱,这不可能,姚占山肯定比吴继中和杨少松更有钱。当时苏运来在鸿博现场发回无现金的微信时,深梦就大吃了一惊。怎么可能,太出乎深梦意料之外了。他回他说撤吧。因为那是之前设定好的时间模式,苏运来必须在那个时候撤离。深梦是个刻板的人,定好的时间和事情他不会轻易改变。申小曼抱怨深梦,应该在苏运来身上佩戴一个小东西,这样在他干活的时候我们就能够看到现场,知道他在干什么。深梦承认这是他的疏忽,看不到现场变成了我们必须听他的。你说苏运来只是个搬运工,但是他说什么我们就得相信什么。深梦想了想,如果苏运来刻意不让我们看到什么,那么他也可以在现场把佩戴在身上的东西摘掉。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实际上是他们不信任苏运来了,他们怀疑其中有诈。比如说姚占山的屋子里不是没有现金,而是有很多很多现金,那么苏运来谎称里面找不到钱就意味着他想独吞那笔钱。深梦和申小曼似乎同时想到了这一点,如果这一事实成立,那么之前的吴继中和杨少松,苏运来是不是也有隐瞒呢?他瞒下一笔钱自己独吞,剩下的钱拿出来和我们分成。   “怎么确定吴继中那里只有一百万?”
  “是啊,又怎么确定杨少松那里只有五十万?”
  “数量递减,现在到了姚占山这里,干脆一分钱也没有。”
  五
  苏运来发现有人在盯他的梢,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影贴着他。他给深梦发了微信,“有人跟踪我。”
  深梦回复说,“不会。”
  “好像有。”
  “我来处理。”深梦说。
  事实上盯梢从苏运来离开鸿博回到租住地的那个晚上就开始了。深梦和申小曼合计过,他们不信任他。必须马上采取行动。他会不会转移资金呢?如果转移,他怎么轉移?那个执意要给苏运来打折的女人在他离开时马上给另一个人发了短信,她说,“他刚走。”那个人于是也来光顾了苏运来刚刚光顾过的这个女人。他问了她一些事情,女人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是说苏运来很奇怪,在那个时候他像女人一样也闭着眼睛。女人想保护苏运来,对这另一个男人也特别卖力。他又问她他有钱吗,女人没有正面回答他有钱或他没有钱,但是她说他很豪爽。女人说,“我要给他打折,他拒绝了。”苏运来坐公交车前往中南路时,车厢后面蜷曲着一个打瞌睡的人,当时已经是次日晚上。打瞌睡的人后来画出了一幅苏运来的行走路线图。他从哪里到哪里乘车,又从哪里到哪里步行。而在丁字桥附近的那条无名街上,开着垃圾箱斗车的司机在打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之后——发出了一条短信:他有些失魂落魄。短信中他说到的他就是苏运来。垃圾车司机说得很准确,苏运来那时候的确有些失魂落魄。
  那帮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扔掉刀具棍棒吃宵夜去了,苏运来扔不掉手枪,他只好又揣着它。他也饿了,这天他只喝了几杯清水。他走到吃宵夜的地方。这里顺着街边一长条,有好多家摊位连在一起,都是做烧烤的。苏运来随便选了一家。那些小混子离他不远,没了凶器他们看着也就是很平常的孩子,不那么可怕。苏运来要了肉串、臭豆腐和啤酒。他为自己花了这么多时间却没能扔掉手枪深感自责。我是不是不想扔掉手枪啊?不是!我要枪干吗?正吃着,有个中年男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问他要不要住宿,他说不要。人家又问他要不要发票,他也说不要。再看过去,苏运来的眼睛不自觉地总会看向那群孩子。他们有的在喝啤酒,更多的人在喝白酒。有个个头不高的家伙大概喝醉了,他站在塑料凳子上唱歌,好像在唱周杰伦的歌。有一个趴在桌上。其余那些人围着唱周杰伦歌的家伙蹦跳。一边蹦跳一边拿着啤酒瓶子相互碰撞,那可能就是碰杯的意思。啤酒瓶子在空中碎裂,烧烤摊的主人闷着头干活,一言不发。他们太高兴了,尽情狂欢,完全没了戒备之心。他们看不到但是苏运来看到了,另一拨小混子正在悄悄逼近他们。他们也是从小巷子里钻出来的。苏运来猜想他们可能是刚刚吃了败仗的那一伙人。吃了败仗又不甘心,他们躲在暗处瞅准机会。看到仇人们在吃烧烤在喝酒他们知道机会来了。他们重整旗鼓,有可能还打电话另叫了一些人。他们手上都挺着家伙。他们悄无声息地靠近,那些人还没发觉。苏运来很想喊他们一声,至少让他们有点防备。可是他不敢,只是看着他们合围上来的架式,他的腿肚子就已经在打战。如果他真喊了,他们说不定会先砍了他。他心惊肉跳,这时候要喊也来不及了。他们冲了上去,两拨人很快混战在一起。正在吃喝的那些人一开始就被砍蒙了,好几个人倒在地上。但是他们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个个奋起反击。可惜他们没有刀具,也没有棍棒,只能握着啤酒瓶子或是抓起凳子来抵抗。做烧烤的人都自动退到一边去了,他们对这样的事看来都有经验,只围观不说话。更远处也有围观的人。苏运来没来得及走到他们那里去,他现在要走过去也有些为难。围在他身边跳来跳去的都是那些正在打斗的人。弄不好有谁会误伤到他,他必须躲开那些飞舞着的刀棒和凳子。这是一场不怎么对等的混战。一方有备而来,又是为复仇而来。另一方以为处于休战期,正在大快朵颐。一方有兵器,另一方没有兵器。这样混战分出胜负倒在其次,可怕的是将变成一场屠杀。
  喝醉了酒刚刚还在唱周杰伦的歌的家伙是他们的头目,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挺住!挺住!”
  他自己抓着一只木头凳子,拼死跟他们搏杀。木头凳子比塑料凳子更坚硬一些。但是他身边围着三四个人,那些人一声不吭地砍他。他们也知道他是头目,他们的意图因此很清楚,就是要完成斩首行动。指挥他们行动的人是一个长得很清秀的男孩子。围观的人都看出来是他,他五官长得很精致,就像是女孩子。他手上也拿着一把刀,但他没有参加砍杀。他站在一边,站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指挥他们。他吩咐说,“砍死他砍死他。”他声音不大,但都能听到。
  那三四个人已经把木凳子砍碎了,他左手拿着木头凳子的一条腿,右手拿着一块木板。地上也已经躺倒了好几个他的兄弟。到处是血。有人在喊救命。他身上中了几刀,腿上也中了一刀,他一条腿跪在地上了。那些人还没有住手的迹象。
  站在旁边长得很清秀柔弱的那个男孩子还在喊,“砍死他砍死他。”
  苏运来相信再过几秒钟就要出人命,一旦出了人命可能不止一条。在这之前他没这样想过,可是突然间他就这么做了。后来苏运来回想起来,还是因为他怀里有一把枪,还好在这之前没有被他扔掉。如果没有这把枪,他做不了这件事。那个看上去清秀柔弱的家伙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被他制服。
  “住手!”
  苏运来大喝一声,一步跳过去,拿枪指着那家伙的脑门子。所有人都停下了,有点像正播着的电视剧按了暂停键。他们扭过头来,一齐看向这边。
  “让他们走开,带上自己的家伙。我喊一二三,如果他们不走开,我就崩掉你脑袋。”
  “是真枪吗?”那家伙细声细气地问道。
  “我不知道,你自己看吧。”
  那家伙斜着眼睛瞅了瞅,“真枪,五四手枪。”
  “一,二……”苏运来喊着。
  “别喊了,”那家伙说,“兄弟们我们走吧。”
  那些人轰一下就散了,这一大块地方顷刻间安静得都能听到喘息声,许多人的喘息声丝丝入耳。苏运来走到烧烤摊老板身边,他说,“你还站在这儿干吗?走吧,过去。”   烧烤摊老板说,“大哥,我们是做小本生意的,我们也不容易。”
  “你在说什么?”苏运来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老板却还盯着他的手。他这才记起来他手上还握着那把枪,在他说“走吧,过去”时,一定是他拿着枪的那只手还摆了摆。那不是他的手摆了摆,那是他手上的枪摆了摆,所以他肯定是吓着烧烤摊老板了。苏运来赶紧把枪又揣回怀里。“我让你过去,是要埋单呢。”
  “不埋单不埋单,大哥吃好了吗?”
  “我吃好了,”苏运来说,“要埋单。”
  那帮男孩子相互搀扶着聚过来,唱着周杰伦的歌差点被砍死的那个男孩子对着苏运来拱了拱拳。“从今往后,我就认你这个大哥了。”
  “不认不认,”苏运来甩了甩手,“認什么大哥呀,我不来这个。”
  男孩子扑通一声跪下了。这一跪,他身后其他那些男孩子也都齐刷刷跪下了。苏运来没理他们,他不能在这里和他们过多纠缠。他身上还有枪呢,没扔掉。这时候如果警察出现了那可怎么办。苏运来拔腿就跑,往马路对面跑去。他腿长,一下子跑得没影了。
  问苏运来要不要住宿和发票的那个中年男人就站在街边,混在围观者中间。这时他从手机上发出两条信息。
  第一条信息是,“他有枪。”
  第二条信息是,“可能他身边还跟着一帮小混子。”
  事实上第二条信息有些含混,中年男人自己也没有搞清楚。他不知道这帮小混子之前就是苏运来的人呢,还是现在才成了他的人。但是他必须发出这样一条信息,因为他确信,只要苏运来愿意,这帮小混子就会为他卖命。
  那个时候,苏运来并不知道有人在盯他的梢。发现有人盯梢,是他躲在家里练枪法的那些日子。从宵夜的地方回到家里,苏运来从怀里掏出手枪摸了一遍又摸一遍。看来枪真是个好东西啊,没有枪,他今天救不了那孩子的命。他举起枪,瞄准吊在屋顶上的灯。屏着气息,就那样瞄着,好像也挺有意思。接着,他打开电视,打开电视剧频道,瞄准里面正闪动着的人影。他瞄得太专注了,眼睛一眨不眨,由此他看到了一只苍蝇正从他的视线里飞过。于是苏运来握着枪追踪那只苍蝇。他在房间里移动,跟着那只苍蝇。有几次他想如果他扣动扳机了,他或许能击中那只苍蝇。但是他又不能肯定。很明显苍蝇又总是在脱离他的准心。在追踪苍蝇的过程中,他又发现了一只蚊子。这是秋天,房间里有蚊子并不奇怪。于是他放过苍蝇,又来瞄准蚊子。蚊子的移动并不比苍蝇慢多少,可是它的身影太小了。苏运来常常会丢失目标,这让他有些沮丧。在他特别恼火的时候,往往又不经意间找到了那只蚊子。他老举着枪,手臂酸软。眼睛也有些不适,疼,流泪。虽然没射出一粒子弹,但是苏运来相信他的枪法已经练得很好了。即使不能算是神枪手,至少也要比普通人厉害很多了。练习瞄准,很容易入迷。苏运来只要一有空,就要躲在家里拿着枪瞄准。电视里的好多人影被他瞄准过,被他瞄准过的苍蝇和蚊子也不止一只。练的时间长了,就想出去试一试。苏运来记得中百路一个拐角的地方有个气球摊,一个老太太成天守在那里。一块布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前面摆着两支气枪。苏运来端着一支气枪,噼噼啪啪把布上的气球全打掉了。老太太吭哧吭哧握着气筒打气,又在布上面挂满了气球。
  苏运来说,“这支枪太好打了,我换另一支打。”
  说着,苏运来端起另一支气枪,噼噼啪啪,他一口气又把上面的气球全打光了。
  老太太说,“你别打了,我没力气打气呢。”
  正是在这里,苏运来发现有人在盯他的梢。他看到有个人在不远处拿着报纸,他好像在看报,但是苏运来瞟向那里时却意外地和他的目光碰上了。如果他真在看报纸的话,他的目光又怎么能碰上苏运来的目光呢?而且他还发现那张报纸拿倒了,倒着的报纸那个人怎么看呢?
  苏运来往回走,他给深梦发了微信,告诉他他发现有人在跟踪他。深梦回复说不会,让他不要担心。苏运来坚持说好像有,深梦说这件事由他处理。几乎在深梦收到苏运来微信的同时,那个看报纸的人也在给深梦发信息。
  他说,“他在打气枪。”
  “枪法准。”
  最后一条信息,他说,“他发现我了。”
  六
  姚占山的左手食指是一只纯铜的金属手指,他用这只金属手指灵动地敲打着桌面。笃!笃笃!笃笃笃!就像啄木鸟在啄木头。姚占山这几年孜孜不倦地追着一部网络小说,小说题目是《我的下辈子》。这部小说的作者并不有名,甚至可以说藉藉无名。点击量也不高,非常少。作者的更新也不快,有时候几个星期才更新一次,有时候甚至几个月才更新一次。反正他(或她)记起来就更新一下,记不起来了就不打理。每次更新的字数也没个准,长呢,能有几千或上万字。短呢,有时只有几百字。故事的开头是一男一女在一个山洞里殉情而死,他们不吃不喝饿毙在荒山野岭。如果没有外力,比如如果不服毒,要生生饿死两个大活人其实很要耗费些时日。《我的下辈子》大约花了快一年的时间——来讲述他们饿死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们要抱在一起死去,这样才能保证他们在下辈子也能找到彼此。不吃不喝抱着饿死,更像是他们在磨损自己,消灭自己。或者也可以说是他们在考验自己。如同一些神秘的隐修者,那些人也会用各种方式来自我折磨自我考验。人在饿死前特别难受,肢体上会有意想不到的动作。作者写道,男人在昏迷中咬掉了女人的舌头。那时候他们以为马上就可以死去,他们正在亲吻。两个人都在深度昏迷中。已经死去了或者将要死去。那种时候即使男人咬掉了女人的舌头,女人也感受不到疼痛。她的舌头在他嘴里,脖子和下巴上淌满鲜血。他们又醒过来了。醒过来之后,女人才知道疼痛,疼痛难忍。男人这才知道他刚刚做了多么可怕的事,他羞愧不已,痛恨自己。女人安慰他,告诉他没关系。因为没有舌头,女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便用脖子上的血液在手掌上写字。女人写道,“下辈子你就可以准确找到我了。”她的意思他明白,正好有了标记,下辈子他找到一个没有舌头的女人就找到她了。男人知道她是在以这种方式来减轻他内心的愧疚。但是他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是啊,到了下辈子我就可以因为没有舌头准确地找到她啊。那么你也可以咬掉我的舌头,那样的话你也方便找到我。去找一个也没有舌头的男人。女人不肯,她知道咬掉他的舌头会有多么疼痛,她不想在他们死之前还伤害他一次。男人求着她,她就是不肯。不久,他们又昏迷过去了。他们处在这种状态,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醒。男人在下一次清醒时,比女人稍稍早了一点。他想既然我求着她咬掉我的舌头她不愿意,那么我就自己咬吧。男人就这么做了,可是自己的舌头自己咬不下来。一个原因是咬得太疼就松开了,另一个原因则是濒死时没了那么大的气力。男人于是不再咬舌头,他举起手来咬掉了自己一根手指。女人这时也醒来了,男人便告诉她,说你下辈子找到掉了手指的那个人你就找到我了。女人拿着那根手指,又用血迹在手掌上写道,“手指是你自己咬下来的吗?”男人摇了摇头说,不是我,是你咬的。女人就笑了。这一笑,就又昏迷过去了。   《我的下辈子》的故事发生在幸福县的深山老林里面,考古工作者无意间在一座山洞里发现了他们。他们是两具彼此镶嵌着的古人类骨架。骨架保存完整。没法将他们分开,如果一定要拆分他们,那些骨架就会如尘土般风化散落。山洞之上是绝壁,每年都会有殉情男女专门来此坠崖。那些坠崖的痴男怨女和山洞里的骨架有没有关系呢?姚占山想不明白。但那个故事只是后面故事的前戏。真正的故事在后面。作者写道,幸福县城里有个女哑巴,女哑巴是个小摊贩。还有个四指男人,四指男人是城管。据说四指男人从前当过兵,他的手指是在当兵时断掉的。女哑巴则是先天性哑巴,她带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是非婚生孩子。据说女哑巴没结过婚,没结婚怎么会有孩子呢?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怀孕的,也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把孩子生下来的。反正她有两个孩子,故事一开始就有了。女哑巴用包袱皮包着零零碎碎的小孩玩具,一有空就在街边摆摊售卖。那个四指城管见着了就抓她,他掀她的包袱皮,没收她的玩具。有一次人们还看到四指城管殴打女哑巴。他把她打倒在地,揪着她的长头发,在地上拖行了好几十米。女哑巴哭不出声音,流不出眼泪,她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两人就像猫与鼠,在大街小巷里缠斗不休。
  姚占山不知道作者为什么要讲这么奇怪的故事,哑巴不就是没有舌头吗?四指男人不就是断了一根手指吗?他们两人会不会就是山洞里那对男女的今生今世呢?如果是他们为什么不设法找到彼此并相认?或者他们为什么要相互折磨?《我的下辈子》在网上断断续续,姚占山追得心急如焚。前面的看完了,后面的还停着。作者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到最后总能水落石出。那就等呗,追呗。或许这也正是作者的技巧。但是姚占山的手指却是在他看到这个小说很久之前就断掉了的。他这么想是对的,他要尽量把他的断指和这个小说撇清关系。我不是看了这个小说为了模仿谁才剁掉自己的手指。事实上姚占山老早就把自己的手指剁掉了。大约在二十几年前吧,那时候姚占山还不到三十岁。当时他沉溺于赌博,不能自拔。这样下去终将一事无成。为了戒赌,姚占山自己拿起斧子剁掉了自己的手指。能下这么大的决心他后来也很佩服他自己。老实说剁掉手指,也一并剁掉了他自己的霉运。他的命运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陡转。姚占山因此成功戒赌,并一步步成为幸福县首富。被剁掉了的手指他一直保存着,他视它为圣物。
  十二年前,姚占山为自己的四十岁生日订制了一枚金属手指。芮小叶听说后责怪他不应该订一只铜的,她说要订就订黄金的吧。可是姚占山不同意,他说做人还是要低调,所以他坚持为自己订了只铜手指。自此姚占山有了个外号:铜指姚总。芮小叶逢人就说,姚占山那根铜手指比他的其他手指更灵巧。这便是怪事了,但没人不信。
  只要提到铜指姚总,幸福县人人都知道在说谁。铜指姚总的发家史,其实也离不开芮小叶。甚至可以说芮小叶功不可没。没有芮小叶,也就不可能有铜指姚总的今天。当初芮小叶在武汉一所中学里教书,她有一副美妙的歌喉,唱起歌来不输于电视里的歌星。有人说她的声音像王菲,即使不像王菲,至少也比王菲差不了多少。姚占山剁掉自己的手指感动了芮小叶,在他起步不久的时候芮小叶从武汉回到幸福县。她回来嫁给他,同时做了他的公关助手。许多难搞的事情只要芮小叶一出面就能搞定。传说她给幸福县好几任重要的官员都唱过歌。她可以边吃饭喝酒边唱歌,边洗澡边唱歌,边脱衣服边唱歌,甚至边做爱边唱歌。就看事情的重要程度到了哪一步,到了哪一步她就唱到哪一步。姚占山对芮小叶的这些传闻充耳不闻。但是他的事业一路绿灯。姚家做大了,芮小叶也老了,她深居简出。也是在这期间,芮小叶患上了舌癌。姚占山把她送到最好的肿瘤医院去做了手术。她的舌头被切除了一部分,在原有的很小一部分舌头之外,她另外的舌头是再造出来的。不要说唱歌,就连说话她也没有原先利索了。她本不是哑巴,却又差不多是个哑巴了。正是在芮小叶做过舌癌手术不久,姚占山在网上看到了那部小说《我的下辈子》。
  或许这就是天意,所谓天意就是要让芮小叶闭嘴。她不能说话。此时芮小叶说什么都会很危险。因为以前跟她有过关系的很多幸福县的官员都先后落马了。人们都知道芮小叶是个很好的入口,只要从她这里进去就能发现很多秘密。许多事情都需要从芮小叶这里突破。芮小叶因此成了个危险人物,她所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什么也不能说,患上舌癌并不能让她变得安全。有些人甚至希望她出现另外的更可怕的意外。姚占山很清楚她最安全的归宿只能是不在人世。他想他补偿她的时候到了,他要保护她。他一直认为她从前所做的那些事情不是在羞辱或糟踏他,而是拯救了他。她在牺牲自己,对他而言对姚家而言,她就是冲在顶前面的炮灰。他不能抛弃她,这种事情不能做。姚占山对外宣称,他说芮小叶已遁入空门,成天只知吃斋念佛。这当然只是个幌子,他很清楚这么说就像是拿着一张纸片儿当盾牌。于是他买了枪,枪里面顶着三颗子弹。姚占山是天生的左撇子,他无法用右手打枪。他只能用左手,但是他的左手食指是只铜手指。因此他需要用铜手指扣动扳机。这就像是在闹着玩,可他还是觉得有了枪才会稍微安全一些。枪可能在他就是个象征,有它没它不一样。它是某个不言自明的保证,不管这保证是否有效,他还是必须握着它。
  姚占山左手拿着枪,铜手指搭在扳机上。有一天芮小叶问过他,她说,“浸泡在药水瓶里的手指是你自己的吗?”
  “你说它呀。”姚占山支吾了半天也没说什么。
  芮小叶据此怀疑那根浸泡着的手指有可能不是他的,不是他的又是谁的呢?不是自己的手指也要保存吗?或者他把它长期保存着又是什么意思呢?和那根手指摆放在一起的还有盒卡式磁带,磁带里录着芮小叶年轻时唱的歌曲。那时候他们还没结婚,姚占山用卡式收录机录下了芮小叶的歌声。在录下芮小叶的歌声之前,姚占山把歌星的原唱歌曲抹掉了。
  但是姚占山的手枪被人偷走了,小偷沒偷他的钱,却偷走了他的手枪。他们当然偷不走他的钱,他的钱藏得太隐蔽了。那些复杂的机关很难被破解。可是姚占山仍然非常惊慌,没了枪他就等于没了命。不管怎么说,还是赶紧再弄一把枪吧。他打电话找来了卖枪给他的那个人,他告诉那人,他需要再买一支从前卖给他的那种枪。   “跟从前的枪一模一样。”
  “为什么?”卖枪的人有些不解。
  姚占山说他的手枪丢了,他说有人入室盗窃,什么也没拿走,就拿走了他的手枪。卖枪的人说你不能丢掉一支枪就再买一支枪。没那么简单,枪不是随便什么东西。你要先查清楚你那支枪的去向。谁偷走了你的枪?人家为什么要偷你的枪?卖枪的人认为这些事情不弄清楚,不能再买枪。说完这些话,卖枪的人就要告辞,临出门时他对姚占山说,“我可能要离开武汉一段时间,这个手机也不再用了,我们暂时不要联系。”
  “有那么严重吗?”
  “我也不知道。”
  “可是你已经准备躲藏起来了。”
  “是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卖枪的人含笑点头,他穿着西装,样子很像是个外交官。两人在门外握手道别。卖枪的人来了不到五分钟,就要匆匆离开。
  苏运来这时也出现在楼道里,猛然看到两个人,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苏运来装作在左顾右盼,卖枪的人刚好进了电梯。
  姚占山盯着他问。“你找谁?”
  苏运来明白他应该就是这屋子里的主人,他想说找他,找他就是为了把枪还给他。但是苏运来不能这么做,他这么做会把事情搞砸。他并不了解底细,所以他不能把枪就这样还给姚占山。但是他多看了姚占山几眼。姚占山的长相很像是个局长,或者很像是哪个乡镇里的镇长。他看上去有些肥胖,却又很结实。
  “不找谁,我可能走错了,”苏运来记起了上次遇到的一男一女,他说,“我住在下面,30楼。”
  “你的确走错了,这里是31楼。”
  “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你们30楼的人经常走错。”
  “有时候半夜里,你们家客厅的地板上会有人蹦跳,是吧?”
  “那是我,我肠胃不好,为了消食,有时我会从床上爬起来蹦跳几下。”
  “声音有点大。”
  “有点大吗?好吧,以后我到阳台上去跳。”
  说着,姚占山进了屋。卖枪的人在电梯里给姚占山打了电话,提醒他注意一下出现在门口的陌生人。姚占山问他注意什么,卖枪的人说他很可疑,还是小心为妙。电梯里信号不好,卖枪的人话刚说完电话就断了。
  姚占山又打开门出来,苏运来还在徘徊。
  他说,“你还没下去啊。”
  “马上下去,”苏运来说,“我这就下去。”
  “没关系,我就是看看你有没有在我门口呕吐。”
  “不会,不会呕吐的,我今天没喝酒。”
  姚占山怪卖枪的人太小心了,他为什么不卖枪给我?我又不会不付钱给他。他要躲藏就让他躲藏一阵子吧,过段时间我再找他。或者不找他找另外的人也可以,世界之大总不会只有他一个人在卖枪吧。
  七
  苏运来守在水岸星城的出租屋里,不再出门。他原本是个习惯于到处去偷的人,有几天没有偷钱了手心就会痒。严重的时候手指还会痉挛。五根手指要么并不拢,要么并拢了拉不开。自从有了枪,这类症状就消失了。守在屋子里不偷钱也不心慌,手指也不会痉挛和僵直。与其说他在拿着枪瞄准,倒不如说他在把玩着这支枪。枪是他身上新长出来的一个器官。因为是一个新的器官,他把它握在手里就会有一种惊喜。手不离枪,枪不离手。吃饭也拿着它,洗澡的时候把它放在装沐浴液的搁板上。睡觉就塞在枕头下面。对一个物件喜爱得久了,就会成为一种癖。或者就像是皮肤上的牛皮癣,它长上去了你就再也揭不掉了。枪和苏运来的关系,现在就像是牛皮癣和皮肤的关系。但是苏运来没有选择,他只能和它分开。它不是我的,蘇运来悲哀地摇着头。
  更可怕的事情是深梦和苏运来失去了联系,他突然从人间蒸发了。深梦的手机号成了空号,微信也没了。不知道是不是深梦的微信拉黑了他,或者深梦取消了自己的微信号。在他们合作的时候苏运来随时都能找到深梦。这会儿说没就没了。没了深梦,也没了深梦身边的女孩申小曼。这么大个武汉,仿佛从来就没有这两个人,没有过。苏运来想尽各种办法,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甚至他们曾经有过的蛛丝马迹也找不到。现在看来,即使是联系得那么紧密的人,也可以说没就没了。就像两个人在暗夜里走路,一个人还在走着,另一个人不知道在哪里就坠入了悬崖。悄无声息,坠下就坠下了。苏运来要么是那个还在走着的人,要么是那个已经坠崖了的人。找不到深梦,苏运来更害怕了。以前在一起,有个同伙,尽管苏运来也害怕,但是那种害怕比现在的害怕明显要少一些,也要轻一些。现在没了深梦,害怕的情绪就像冬天的冰层越结越厚。他喜欢枪,迷恋上枪了。但是这种迷恋里隐藏着更深的恐惧。因为得不到深梦的任何信息,没有他的指点,得不到他的指令,苏运来对手上的枪更害怕。喜欢枪又害怕枪。握在手上的时候它突然就像是烧红了的铁块。烫手。手烫伤了。手上的皮肤一块块发黑,烧焦,掉落。苏运来能看到手上皮肤的变化。他惊恐万状地把枪扔掉,扔到天花板上,扔到墙角落里去。他蹲在地上搓自己的手。要不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再去把扔掉的枪捡回来。
  那天他给深梦发微信,“枪怎么办?”这条微信苏运来发不出去,他反复发,反复发不出去。他在网上搜索深梦,也搜索不到。大海捞针捞不起来。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苏运来再也找不到深梦。他丢失了他的同伙。以前他被深梦在公交车上找到了,现在他要找到深梦却变成了不可能。他后悔从前没有多长个心眼,没有想办法掌握有关深梦的一些线索。仔细想想,除了手机号和微信,关于深梦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的住址,不知道他的家庭,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手机号和微信恰恰又是最容易掐断的东西,它是两根蛛丝一样的细线,甚至比蛛丝还要细。一掐就掐掉了,或者不用掐,一吹就断了。苏运来陷在恐惧里,深梦掐断了和他的联系,让他陷入了更深的恐惧。这件事情已经很危险,或者深梦看到了更大的危险他才会闪身而去。但是更大的危险是什么,苏运来一无所知。深梦从一开始就有意深藏着自己。苏运来还发现,仍然有人在盯自己的梢,他们为什么还在跟踪我?跟踪我的人到底是谁?他长时间站在窗边,掀起窗帘一角,凝神瞅着外面。他看到路过的人,看到站在马路对面树下面的人。有人举着手机在拍什么,苏运来不知道他是在自拍,还是在拍他住的这个房间。还有人在低着头按手机,他在给谁发送消息呢?还有一个人在和另一个人耳语。耳语完毕,先前的那个人走掉了,后来的那个人守在原地。后来的那个人在咳嗽,东张西望。苏运来相信他们的目光在黑暗中相互扫描到了对方。他认为他们刚刚在树下面完成了交接班。他们站在那里就是为了盯我的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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