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云曲·黑暗皇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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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武二十二年,白露时节,帝都珠郡,礼部尚书倪翠山府邸。
  密室的火炉上煮着老茶,倪翠山心事重重地与小儿子倪慎围坐在炉旁。铜壶中的茶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炉膛内暗红色的火光映照出倪翠山竖毅的额角与深锁的眉锋,许久的沉默后倪翠山眯眼问儿子:“军令到了?”
  倪慎疑惑地看了眼父亲,不明白自己也是今日才收到的军令,父亲抱病不朝,已经好多天足未出府了,又是如何知道的。他不敢瞎猜,老实回禀:“到了,鹅城今年遭受了大旱,陛下免赋的旨意因掌令太监失责被耽搁了,鹅城城守耿万方上奏了免赋折子后一直没能等到圣意批复,只得依例强征岁赋,激起了民变,乱民洗劫了鹅城粮仓,杀了城守,鹅城府兵营军心一乱也在混战中死伤过半,整个散了,最后聚啸成匪的乱民有两千余人,他们占了鹅城,如今……”
  “为什么是鹅城?”倪翠山仿佛自语般打断了儿子的话,喃喃低语。
  “天灾发生在什么地方难道还有道理可讲?”倪慎这几年在军中威望渐隆,这次兵部尚书点名派他去平鹅城匪乱,他正磨拳擦掌,对朝廷的看重沾沾自喜,对于父亲问出这样的话感到有些不可理喻,又不敢公然指出。
  “哪有什么天灾,不过都是人祸!”
  倪翠山声音极低,微眯的眼缝中露出一丝冷如刀锋的光,与他平日在朝中百官面前的形象大相径庭,他停了一停,平复了一下心绪:“逆江三城鹿城、鹅城、鱼城,在开国以前这三座城可都不叫这种儿戏般的名字,这三座城都曾拥有过极其古奥大气的名字,鹿城曾叫月伦城,鹅城叫日经城,鱼城叫星耀城,从地图上看逆江三城由西而东,若连成一条线终点会延伸到狰突崖群山山势起处,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子——辰月镇。
  “这四个地方连起来便是日月星辰,本来也没什么深意可究,但是你再将另外两件事放在一起来想一想,第一,天下星相学第一大学派狰突崖星学一脉,他们立派时为何选了狰突崖做为他们的立派之地?第二,陛下开国之后为何要给逆江三城重赐名字?说鹿城是陛下收服柱国公陆鼎山之地,为纪念陛下得鹿之喜也说的过去,那么日经城与星耀城又有什么必要同时被赐名呢?”
  倪慎依然没有觉出父亲话中的严峻,觉得他是年纪大了胡思乱想。
  “倪慎,你听好了,鹅城是一支火藏神庙遗族的势力范围,他们善制火器,所以鹅城又被世人称为火城,土火虽无五行生克之理,但自古有炎上克嫁穑的说法,中山古国虽然灭国几百年,没人记得倪家也曾是王族,但我们自己不能忘,倪家人遇火总是不吉,但愿是为父想多了,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出发时把裳儿带上,不要让人发现了……”
  倪慎这才觉出了父亲话中那股严峻的劲儿,不由认真了起来。他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倪中玉今年只有两岁,女儿倪裳也不过才十二岁,自己这一去是领皇命带兵打仗,父亲为什么要自己带上才十来岁的女儿呢?
  倪慎还在琢磨父亲的用意,倪翠山接下来的话却让倪慎心惊胆战:“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在军中混得风生水起有多么了不起,只说近处,你的三个哥哥、你的两位叔伯,哪一个智计武功不胜你百倍,都落得什么下场?”
  倪慎不敢插嘴,这些事是倪家的痛处。
  倪家是已经灭国的中山古国王族后裔,中山古国灭国之后倪家后人散于整个天下,他们这一脉在前朝初期得势,至今也已是几百年的盛隆世家。
  大渊朝开国时,倪家暗中掌控了珠郡,大开帝都城门迎烈武爷入城,免了一城百姓遭屠戮,全了新帝愛民仁心,也让倪家成了前朝唯一没遭迫害的大世家。倪慎的爷爷因此大功而高居庙堂要位,并将官爵权位传给了倪翠山,但是这显耀风光背后隐藏着的险恶并没有人看透。开国二十二年来,倪家的人一个个悄然殒落在为帝国尽忠职守的道路上。如今倪家虽仍高居要位,但人丁零落。
  倪翠山从接了父亲的官爵起就一直隐隐不安,总觉得是背后有人要置倪家于死地,但这个人隐藏在深深的迷雾后面,看不清、摸不着。而且这个隐藏的敌人极有城府,极有手段,也极有耐心,他一点一点将倪家的势力瓦解、消灭,却每一次都不露痕迹,若不将倪家为国捐躯的这些个儿郎放到一起来看,没人会意识到这些事件的背后会有人操纵。倪翠山也是在第三个儿子卷入一场宫廷内斗,死于一场小规模的平叛之战后才真正将倪家二十年来的遭遇串连起来,经过仔细分析捕捉到了一丝痕迹,才终于意识到倪家有一个隐形的大敌。
  倪家自来不树敌,能让人痛恨到要耗几十年的时光一步步来彻底铲除他们的动机只能是恐惧,可宽厚的倪家会让什么人产生恐惧呢?倪翠山细细将朝中文武一个个分析了一遍,哪一个都不像,倪家行事向来以宽厚仁德为准则,不应该让别人产生恐惧的。
  某一天,倪家这一支脉最辉煌的一段历史跳入了倪翠山的脑中来,让倪翠山深深打了一个冷战,那是开国前烈武爷兵临帝都城下时,倪家顺天应时用三天时间控制珠郡,大开城门迎入烈武爷的旧事。倪家以一族之力用三天时间便能控制帝都,这得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家族,而害怕拥有这样势力的家族、需要瓦解铲除他们才能安心的人只指向一个人——烈武爷。
  倪翠山被自己的猜测吓得不轻,也不敢和任何人去说,事实如果真是这样,烈武爷或许都查到了倪家是中山古国后裔,倪家可曾是帝都八百里平原最早的主人,那皇帝自然会往倪家深怀复国宏志去想……
  倪翠山越想越怕,中山古国灭国已七八百年了,倪家早泯灭了复国的妄念,可是该如何才能让倪家生存下去?倪翠山从得出那个猜测结果后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朝堂之上逐渐锋芒尽敛,时间一久同僚们也都种下了一个倪翠山胆小怕事、得过且过、逆来顺受的印象。可是在这些表象之下韬光养晦的倪翠山却在冷静地证实自己的猜测,暗暗寻找倪家的出路。
  “父亲大人,孩儿这次是去打仗,你让我带裳儿去……”   “住嘴!”倪翠山极少见的暴怒,倪慎不敢顶撞,倪翠山一声吼出也觉失态,压低了声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谓,“让你带裳儿自有原因,这是我们倪家的无奈,如果可以,我倒想让你将玉儿也带上,可是倪家的男丁应该是被人在暗中死盯着的,在外人眼里你这次是带兵去平匪乱,可在为父看来,你这次无异于是踏上别人设好的局去送死!”
  倪翠山不理儿子的震惊,将自己这些年的猜测第一次对儿子和盘托出,最后叮嘱道:“为父若是猜错,那是最好不过,可你这次决不能一心想着挣军功,全当是逃命吧。玉儿肯定出不了帝都,裳儿是女孩子,不为人瞩目,所以为父才让你带裳儿走,处处多留心,一见苗头不对,不要顾及其他,带上裳儿逃命要紧,这辈子都不要再回珠郡!”
  倪家父子二人的谈话就此结束,二人离开密室后,密室里的一扇暗门悄悄由里面被推开,倪裳钻了出来,她从头到尾偷听了父亲与爷爷的对话,并没有听得很明白,只是得知自己家族是一个什么古国的王族后裔,父亲要去打仗了,还得带上自己,爷爷却老糊涂了说什么皇帝陷害倪家,皇帝还需要陷害什么人,看谁不顺眼,拉出来杀了就是!她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想着要随父亲离开珠郡去见遥远的鹅城,不由得有些盼着出发的日子。
  懵懂的倪裳无从得知,自己已经不可抗拒地被卷入了一场巨大的历史洪流,烈武二十二年秋天,兵部这一道阴谋深重的剿匪令是将她的生命划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阶段的分水岭。前一个阶段她是帝都侯门深宅里被众人捧在手掌心上的明珠,后一个阶段她就将成为天下第一黑帮永夜帮的黑暗皇帝。
  那年倪裳才十二岁,倪中玉两岁,姐弟二人下一次见面隔了足足二十年。
  三日后,珠郡府兵营指挥使倪慎移交府兵营兵权,领兵部临时调拨的三千虎卫军离开帝都,挂甲出征。倪裳被易装成倪慎随营的起居勤杂兵,三千虎卫每人配两匹战马,轻装简辎,歇马不歇人,只用了二十多天便过了狰突崖,绕开鱼城穿行在暗岚山脉逼近了鹅城。
  倪慎依兵家安营法老老实实选了一处山谷,三千虎卫扎营在距鹅城百里的暗岚山中。倪慎一次放出了三十名斥候去刺探鹅城乱民的情况,毕竟是一帮不过两千人的乌合之众,倪慎压根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准备在这里修整一两天,然后一举夺回鹅城,剿灭乱匪。
  这次出征的一路上也并没有什么异常,刚离开帝都那几天倪慎因为父亲的话而紧绷的神经也开始放松了,觉得父亲还是老了,开始胡思乱想发臆症了。如今百姓安居乐业,正是帝国繁荣昌盛的烈武盛世,多少国家大事要陛下劳心,他哪来的闲心和一个臣子的家族过不去!倪翠山的话也就渐渐被倪慎淡忘了。
  三更时分,正是人最困乏的时候,倪裳忽然被父亲的呼叫声惊醒,一睁眼就见背对她站在床边的父亲正在仓促地往身上穿甲胄,嘴里还在对面前半跪着的两名传令兵疾速地下达着需要传递的军令,待传令兵出了营帐,倪裳才坐起身从父亲身侧望出去,营帐敞着的帐门外面是一片火海,能看见的营帐有五六成都着了火,虎卫的战士们在火光与夜色中忙乱地穿梭,时不时有中箭的士兵发出惨叫,黑暗中还有火箭划破夜空飞来。
  倪裳还没有完全醒来,迷糊之中正在戴头盔的父亲突然腾出一只手来,一把将她扯向自己身前,下一个瞬间一支火箭撕破营帐顶篷钉在了倪裳刚才躺着的行军床上,被褥与头顶的帐布马上燃烧了起来,倪裳这才终于被吓清醒了,急忙去找自己的盔甲。
  倪慎鼻翼轻翕,眉头微皱,这不是普通的火油,临行前父亲说的“炎上克嫁穑,倪家人遇火总是不吉……”伴着一股不祥的预感泛上心头,他急忙由怀里掏出一件深褐色半透明材质编织的背心来冲倪裳喊:“裳儿,这个贴身穿,我不让你脱掉就一直穿着!”
  倪裳接过那背心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看父亲神色凝重,她也不敢多说便去匆匆换了。待倪裳换好衣衫,披甲挂胄,主帐营外得到军令的虎卫已经聚集起了黑鸦鸦一片,没人说话,稳住阵脚的虎卫们以倪慎的营帐为中心结成了盾甲阵,零星的火箭已经不能对他们造成有效的伤害。气氛凝重,众将士等着主将发令。
  “保持阵列,护好战马,有序向东南方退后三百步。”倪慎发令,火箭偷袭来自正前方与左右两侧,敌人弓箭手的射击没有统一号令,散乱、准确度低,三千虎卫伤损失不到半成,这些情况都符合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暴民的特征,倪慎号令后退三百步,整个部队就能完全隐藏到黑暗中,不会再在燃烧的军营的火光中成为敌人的靶子,然后才能随机应变,发挥出正规军队的优势。
  让倪慎心底不安的是敌人制做火箭用的火油,表面看起来这种火油只是比普通的火油味道更呛人一些、燃烧时间更长一些,但往深想这种连拱卫帝都的虎卫军都没有能配用的火油极有可能出自父亲提到的鹅城那支火藏神庙的遗族,若是他们中有人也加入了乱民暴匪的队伍,以火藏神庙遗族的能力制造出威力强大的火器来对付官府的话,那鹅城府兵营全军覆灭也就解释得通了。想到这里,倪慎已經一身冷汗了,若真如此,他就把敌人想得简单了,只带来三千虎卫军可是太托大了。
  紧接着另一个更加让倪慎心底不安的想法冒了出来,敌人若只是借助火器的战力强劲也就罢了,三千虎卫若拼起命来,也不惧他们,只是敌人是如何穿过五十名斥候的耳目来夜袭军营的,如果一切都在敌人的算计之中,五十名斥候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敌人解决了,那可真是太可怕了!但即便如此分析,这些想法也不敢流露出来一丝一毫,此时绝对不敢动摇军心。算时间再坚守上一更时辰,天色便亮了,到时候敌人便无处藏身了,看清敌人情行再做决定便更有把握了。
  “半月盾甲阵坚守外围,弓箭手次之,引弦不开弓。”
  倪慎的军令刚传下去,虎卫军有序后退三百步,隐在夜色中。正前方的黑暗中慢慢现出了七匹高大的战马,马上骑士踩着军营的火光缓缓行来,马上人躲在黑色斗篷之中,即便走到燃烧正旺的军营中央也看不清他们的脸,背后衬着火光,七匹战马与七位骑士的剪影带着阴森的气息逼了上来,他们也不忌惮虎卫的弓箭,直走到虎卫军盾甲阵前百步才勒住战马。
  黑影中领首一人抬手缓缓揭起蓬帽,随着他的动作,他左侧马上骑士手持的一支九尺青铜长枪枪刺上挑起一只灯笼,也看不清他有什么动作,灯笼中间忽地跳起一串火光被点亮了,炽白明亮的火光下那领首之人的满头白发被照得银亮透明。   “倪慎何在?”首领声音沙哑低沉,透着一股久居人上的临下气势,决不是被逼反的乱民能有的气质。
  倪慎往前走了两步盯着那首领:“你是何人?”
  “鹅城城守耿砚方!”
  倪慎尚未接话,军阵传出一片哗声,三千虎卫中没人见过鹅城城守耿砚方,但大家都知道鹅城城守耿砚方被暴民殺了,否则他们这一次出征剿的什么匪?
  倪慎却在瞬间就明白了一切,原来父亲临行前的叮咛不是天马行空的臆想,不是空穴来风,他低头看了眼身前马鞍上懵懂的女儿,抬头问了耿砚方一句大概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懂的话:“是陛下吗?”
  “知道自己死在耿砚方手里就可以瞑目了,不用问更深的事了,那些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你们有多少人马,就敢大言不惭要杀了我三千虎卫!”
  “一千!”对方首领的声音竟然十分诚恳,“这一千人是用来屠灭虎卫的,其实有我们七个人足够了,只是为了让战局看起来更真实一些!”
  倪慎仰天大笑,笑罢,冲那七人怒吼:“真够狂妄的!”
  自称鹅城城主耿砚方的对方首领不理倪慎,抬手做了一个后退的手势,七匹战马倒退着远离军阵,待退出一箭之地后,他的声音才又传来:“三千儿郎今日要冤死在暗岚山,无情如天地亦当不忍,我再给诸位将士一个时辰修整,待天亮各凭本事公平一战!”
  这一句透着悲闵,说完他又做了一个手势,他身后一匹战马上的高大骑士由背上取下一张奇大的角弓,右手在马鞍旁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特制的长箭,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迎风一抖,箭簇突地燃起一团泛蓝光的火焰,骑士将这支燃着的箭搭上弓弦,挺腰开弓,箭锋斜指苍茫夜空,弓盈放弦,咻的一声,一道火光划开夜幕越过三千虎卫的军阵,落向军阵正后方几十步处,火箭落地时燃着了地面早布好火油,一道一丈高的熊熊烈火瞬间蹿起,那烈火迅速沿着一道巨大的半圆弧线蔓延开来,这一道火线将三千虎卫的退路完全截断了。那是事先就神不知鬼不觉布好的机关,倪慎的目光离开火焰,转回来时,那七匹战马已经消失在夜幕之中。
  倪慎心底忽然强烈地感受到了耿砚方的真实想法,他根本没有把三千虎卫军放到眼中,没必要对自己欺诈,他说自己是耿砚方就一定是耿砚方,他说给三千儿郎一个时辰便也是真的给一个时辰。
  倪慎压住心底的恶寒,此时军心决不能乱,沉声发令:“众将士,乱贼竟敢伪称已经为国尽了忠的鹅城城守耿砚方大人,简直嚣张至极,弟兄们原地休息,每人将随身的二斤熟牛肉吃光,并喝完一壶清水,静待辰时天亮便剿灭乱民贼匪。
  耿砚方没有违诺,果然等到辰时天色放亮才集结起他说过的一千战士。说战士其实并不准确,那一千人衣衫褴褛,手中兵器也没有统一制式,刀枪棍棒什么都有,乱哄哄的确实是一帮乱民的样子。
  虎卫军战士见到敌人的散乱无序也不再紧张了,昨夜的火箭偷袭与那位号称鹅城城主的老人带来的压力此时也荡然无存,一个个提起了精神,严阵以待。
  倪慎却丝毫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紧张起来。耿砚方说用来屠灭虎卫有他们七个人就足够了,那一千人只是为了让战局看起来更真实一些,或许有夸大,但也决不能掉以轻心。为了让战局看起来更真实一些,看起来更真实是要给谁看,给世人看,还是给皇帝看?父亲的话再次浮上耳畔,倪家这些年死了的那些叔伯兄弟确实一个个都要强过自己,也确实都没有落下什么好下场,可是现在后悔没有用,而且即便自己听了父亲的话,将这次出征当成是逃命,早早逃了也不行。
  倪慎心中凄苦,已成骑虎之局,自己若没有战死,而是逃了,整个事件便说不过去,留在帝都的父母妻儿以及倪家其他族人便难逃株连,真是又恨又无奈呀,事到如今只能先战了,不管敌人还有什么后招,先将眼前的这一千人杀光或许还有破局的转机。
  一千虎卫跨上战马成半月冲锋阵型,另两二千战士在后方结成盾枪防御阵。倪慎将倪裳也拉上自己的战马,让她坐在自己身前,环视众将士,见部下军容整束、斗志昂扬,心中稍安,提起自己的一丈二尺长的长枪——破乾枪,以过人的臂力举枪指向前方集结的敌人高声喝令:“这一战不受降、不留俘!”
  破乾枪的枪锋遥遥瞄中指耿砚方,倪慎沉声咆哮着,一马当先率领一千骑兵发起了冲锋。对方跟随七匹战马同样嘶声喊杀着的一千步兵毫不示弱,两片黑鸦鸦的人潮转瞬对冲到一起。
  过马一刀,一次冲锋砍杀不过只是几个瞬间的事。刹住冲杀之势的虎卫骑兵团掉转马头,惨烈的战场中心双方各自扔下了四五百具尸首。
  倪慎的目光扫过战场又回望自己的骑兵团,心中顿时不寒而栗,对方有且只有天未亮时出现的那七匹战马,其余的敌人全是徒步战士,但是这一次冲杀是硬拼硬的撕杀,没有什么战术可言,虎卫骑兵对阵敌人一干散乱的步兵本是占了绝对优势的,可这一次冲锋过后,敌人的七匹战马一匹没有损失,而他们战死的四五百步兵却生生换取了自己四五百骑兵的性命,虎卫的骑兵团在对战一帮散乱步兵时竟然没有显出任何优势。
  更让他心中发寒的是,迎着他目光的耿砚方从容地由怀中掏出一把粉末,撒向这一次冲锋后双方死在战场上的近千名战士与几百匹战马,那粉末随风飘散落在人马的身上,便蹿出一簇簇诡异的蓝色火焰,并且开始快速蔓延。
  倪慎不知道这火焰是什么配方弄出来的,但直觉告诉自己得避开它,火是万物的天敌,这是自幼扎根在他心中的观念,遇上不明白的火更让倪慎的心直往下沉。他整束骑兵余部不再冲锋,传令战士们带马绕开诡异的战场由两翼逼向敌人,同时放出令箭,传令虎卫步兵的盾枪阵也逼向敌人,他要将剩余的四五百敌人夹在中间一次剿灭。
  虎卫骑兵步兵同时发动逼上时,身处战场中间的敌人竟然没有理会身后的骑兵,在耿砚方一个冷冷的手势下,他们决绝地迎向正前方人数是他们四倍、铁甲钢刀、战意昂然、杀气腾腾的两千虎卫步军组成的盾枪阵,耿砚方带马压了压队伍的速度,让除他之外的六名骑兵率先冲锋,六骑对两千,气势上不仅不输丝毫,反而有凌驾之势。   倪慎注意到先冲向虎卫步军阵的六名骑兵散开了阵形才开始冲锋,相互之间空开极大的间隙,这在战术上是极为忌讳的,以少击多,当聚力一点破开盾枪阵,但他们竟然敢分散兵力,这样更容易被逐一消灭。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散开阵形是为了给每个人留够屠杀的空间,让相互之间不受钳制,如果真是这样,就是他们有绝对的把握。倪慎不敢大意,稳步上逼,眼睛一直盯著敌人那六匹战马上的战士。
  耿观方喉咙深发出一声撕裂般的低吼:“杀!”
  那突前的六名战士随着他这一声低吼,各自挥舞着武器冲入了虎卫的盾枪阵,长枪、斩马刀、流星锤……他们的兵器不一而同,相同的是他们的兵器都飞溅着令人心寒的幽蓝色电火花,轻松地撕开了虎卫盾枪阵,突入了阵中,虎卫手中的兵器一旦与他们的兵器相触便也蹿起一溜溜电光,那幽蓝的火光瞬间就能如热水浇雪般将虎卫铁甲钢枪灼蚀成一堆烂铁,虎卫战士们的肌肤触上那电光便瞬间痉挛着倒地,仿佛咽喉被无形的手掐住一般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剩下在地上无助地翻滚。其他战士碰到他们也会马上被染上那恐怖的电光,诡异的幽蓝色电光快速蔓延,耿砚方率步兵随后赶上,对倒地未死却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虎卫们进行补刀,摧枯拉朽地碾压两千虎卫战士。
  倒下的虎卫战士越来越多,越来越快,盾枪阵后方所剩不多的三四百名战士终于明白被剿灭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看着敌人毫不费力地快速砍杀过来,恐惧压垮了他们的斗志,一名吓破胆的虎卫战士大吼了一声跑啊,转身便逃。
  兵败如山倒,有了第一个逃兵,逃命的意识便迅速传播开来,还活着的所有虎卫步兵像是得了军令一般全部转身狂奔。
  耿砚方让手下在虎卫后方用火箭点燃的那道半圆形火墙此时已经快要燃烧尽了,成了一道宽不过三尺,高不足一尺的长长弧形火线。
  倪慎勒停了战马,身后骑兵随他一起停止了逼杀上前的步伐,悲愤地看着百步之外几百名敌人轻松地砍杀两千同袍。此时恐惧与悲哀大过了愤怒,最后三四百名战友溃败逃跑时众骑兵心里并没有觉得他们可耻。
  倪慎在心里深深叹息了一声,耿砚方点燃的这道火墙分明就是在告诉虎卫别想逃,他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果然,那三四百名战士冲到了火线前,本以为轻轻一跃便能跨过那道不过三尺宽一尺高的火线,冲到最前面的一排战士借冲势起跳,谁知身体跳到那道火焰上方的半空中时,分明那里并没有能看见的明火,他们的身体却仿佛被极烈的火焰瞬间给吞没。就见那一排虎卫的战甲衣衫骤然间变得炽亮无比,整个人影瞬间便被无形的火焰烧成了近乎透明的一道道人影,待落地时已经摔成了一堆堆轻灰,后面紧随其后的虎卫们来不及反应前赴后继地冲入死地,几个弹指之间,三四百活生生的战士便几乎全部化为了灰烬,被初冬的冷风一吹化入尘埃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望着这一幕人间惨剧,倪慎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明白了出征前父亲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空穴来风,明白了耿砚方说的话也没有一句是虚的,明白自己今天是必须死的,明白自己逃不了不是因为能力武功,而是因为他的头是要给天字号的大人物一个安心的交代,给帝都亲人活下去的一个凭借。
  倪慎低头看去,女儿乌黑的双眼睁得圆圆的,却没有一点神彩,一个十二岁的女孩目睹如此惨烈的战场,不受惊吓才不正常,他伸手抚摸女儿的小脸,轻声说:“裳儿不要害怕,有爹在,这世上没人能伤害到你!”说完咬紧牙关发狠地想,还没到最后时刻呢,倪家人便是死,也不能让敌人讨尽便宜。
  倪慎带马突前几步,掉头冷冷环视虎卫最后的五百骑兵,双眼喷吐着愤怒的火焰,哑声冲部下们说道:“没有退路了,弟兄们,唯一的活路就是杀光眼前的敌人,我们仅剩的五百骑兵对他们五百步兵,虽然他们有诡异的武器,但是弟兄们舍命一搏,未必便输,便算今日全死在这里,也得多杀几个贼子才死得瞑目!”
  没有人回答,五百匹战马上的虎卫们紧握战刀的手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耿砚方整束部从,望向如岩石般静静伫立着的五百虎卫,轻蔑地挑了挑唇角,没有说一句话,提刀指向他们。战马上的倪慎也没有一句言语,抽出短刀狠狠刺向战马臀部,双方同时发动冲锋,没有咒骂与喊杀,双方把发声的力气都留给了砍杀。
  这一轮冲锋冷静、残酷,双方都用尽了全力,刀刀入骨,血肉横飞。
  倪慎不与那些步兵战士纠缠耗费体力,专拣耿砚方与他手下那六名骑士下手。他最先对上的是一位使斩马刀的战士,二马交错时倪慎以手中长枪作棍抡砸对方肩胛,对方压根没有将他放在眼里,闪着幽蓝色火花的斩马刀轻轻挑来,他满以为一旦二人兵器相触,火焰沾上便能瞬间灼蚀长枪,谁知道长枪与斩马刀交实后没有任何反应,这名战士诧异的瞬间倪慎以枪作棍用的虚招收势,长枪化成一尺见方的枪圈,锦鲤抖鳞般弹开了斩马刀,枪锋由枪圆中探出,毒龙般洞穿了他的心脏,一切只发生在战马交错的瞬间。
  这一轮冲锋过后,倪慎手下的虎卫只剩下九名精锐,而耿砚方那边步兵几乎全军覆灭,手下也只剩得四名骑兵。刚才那一轮冲锋,他们损失了两名骑兵。一名死在倪慎手中,另一名使双刀的战死于虎卫中的一对双胞胎兄弟,接战时双胞胎的老大扔了兵器由马背上跃起,飞身扑向敌人,用身体硬受双刀突刺,合身抱住敌人,用一条命给身后的弟弟换来了斩杀双刀骑兵的机会。
  倪慎掉转马头,虎卫们往他身侧聚了聚,倪慎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愧疚,这三千虎卫是因为倪家的牵连才遭此横祸的,但至死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死得有多冤。
  “那个假城主给我,剩余四个敌人从左而右两人一组对付一个,最后一搏了,宁可牺牲一人为饵,也要避开和他们兵器的接触,”倪慎停顿了一下,又说,“最后一条军令,众将士听好,今日若有能生离此间者,不许回帝都,不许与故旧联络,隐姓埋名方可了此一生,也才能不给亲朋故旧惹上祸事!”
  说完顾看左右虎卫,无人言语,一个个战士铁青着脸直盯着远处的敌人。倪慎举枪遥指耿砚方,双方再次对冲过去。耿砚方的兵器是一把直刃长刀,倪慎左手抓护着倪裳的肩头,右手平端在长枪枪杆的中后部,将枪杆末端抵在马鞍上,默默调聚体内的厚土之气,盯着越来越近的耿砚方,在心中掐算着最适合出枪的距离,时机到时,毒龙一刺发出,没有花哨的战术结合,就是简单的一刺,却势不可挡。   耿砚方见过倪慎上轮冲锋刺死自己带来的那名本族精锐的情形,知道倪慎的兵器有古怪不敢大意,见枪锋刺来,挥刀便砍向枪锋,间不容发之际却见倪慎突刺中的枪锋收发自如地顿了一顿恰恰刺到了他的刀身上。耿砚方刚在心中松了口气以为挡住了这毒龙一刺,谁知枪锋刺中刀身后倪慎才骤然发力,将毕生修为的厚土之气贯透长枪聚于锋刺,耿砚方的厚脊钢刀在這聚毕生之力于一点的突刺下不堪一击,冰裂般碎成了一堆小钢片,枪锋毫无阻碍地前刺。耿砚方感觉到先是一股排山倒海般的重力透过钢刀击上胸膛,一口烦恶的浊气堵在了胸间,紧接着那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凝成了细细一线的冰凉钻入了肺中,那一口烦恶浊气倒有了渲泄之处,既然是舒坦……
  但是倪慎的长枪刺入耿砚方胸肺刚两寸便并止住了,没有能继续深刺,耿观方使流星锤的大儿子耿星河见势危急,救父心切,不顾自身安危回手全力一锤击向倪慎,倪慎与耿砚方几乎同时中招,流星锤带着细细的精钢链子首先击中的是倪慎胸前的倪裳,流星锤上的幽蓝色火花没能燃着倪裳的衣甲,但强大的冲击力将倪慎父女直接击落了马背,二人画出一条弧线,摔落在数丈之外,而与此同时全力救父的耿星河失了防范,被一名虎卫一刀劈个正着,头颅连着一片肩胛骨掉落地上,他的身子却仍端坐在战马之上。耿砚方手捂胸口枪伤,支撑不住也一头栽了下去。
  战场寂静,风中是浓重的血腥气与硝烟气,倪慎翻身爬起,整个战场只剩自己一个能动的人了,身侧的女儿双目紧闭昏迷不醒,他伸出食中二指搭上倪裳手腕处,但觉得女儿脉博平稳强劲,显然只是被震晕了,她身穿的血泥神甲不仅让她免除了敌人诡异的幽蓝色火焰的灼烧,同时分散了流星锤一大半的力量,那冲击力透过血泥神甲传到倪慎身上的冲击力都比倪裳所承受的冲击力要大很多。
  倪慎放下心来,再抬眼环视四周,发现距自己十余步外,耿砚方与他最后一名受了重伤的部下无力起身,各自捂着伤口调整内息,希望能比自己早一些恢复一点体力。倪慎在心里冷笑一声,已有计较,自己是必须死在这里的,这是已没什么转圜余地的事了,但耿砚方与他那名重伤的部下也必须陪葬,只有他们死了,倪裳才能活下去,杀这两个重伤不起之人对倪慎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当下最重要的却是给女儿交代后事,让她不要因无知而逃回帝都害了她自己与一家老小。望着昏迷中忍痛紧蹙双眉的女儿,倪慎心中既喜且悲,喜的是倪裳终是可以躲过这一场浩劫,悲的是从此十二岁的女儿有家不能回,得一个人在世上艰难谋生了。
  倪慎收起心思输入厚土之气到倪裳心脉之间救醒了她,醒来后的倪裳并没有流露出被吓坏的的表情,竟然开口问道:“爹爹,想铲除我们倪家的是天字号的大人物?”
  倪慎错愕,不知她从何处得知的这些事情,又是如何才能问出这样的话,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同时也欣慰地发觉女儿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脆弱稚嫩。
  “我要杀了皇帝!”倪裳紧接着又说。
  “得先活下去!”倪慎愣了一下,郑重地对女儿说,“裳儿长大了,记住爹今天的话,我们倪家自古有三宝相传,血泥神甲、破乾枪与泥丸,血泥神甲爹已经给你穿上了,破乾枪得和爹一起留在今日的战场上,那样我们倪家其他的人才能保得住,但你却不能再回帝都去了,若让人知道了你是从这一场战役中存活下来的人,对我们倪家来说将后患无穷。以后,你得自己在这残酷的世上去谋生路了,爹不能再保护你了,就让泥丸替爹保护你吧!”
  倪裳不知泥丸为何物,正疑惑间就见父亲说完那话后,盘膝坐在了地上,左手成掌五指张开按在地上,右掌在自己丹田与神藏诸穴隔着一寸的距离缓慢地画着圆圈,一个散发着淡淡毫光的褐色光点显现在他手掌与胸腹之间,颜色逐渐加深,光长逐渐内敛,最后形成了一个宛若实物的光球,那光球直径不过半寸,是一个看上去真如泥丸一般的光影虚球,倪慎反转手掌托着那深褐色的光球推向女儿胸腹之间,那光球随着倪慎的手势钻入了倪裳的体内。
  倪裳从来没有过这样奇妙的感觉,那钻入体内的光球融化了开来,散入了自己的四肢百骸,让她每一个毛孔都透着通透的舒坦,她看向父亲,倪慎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仿佛终于御下了这辈子最重的担子一样透着轻松。
  倪慎提起破乾枪最后看了一眼女儿,义无反顾地走向最后的两个敌人,十几步的距离转瞬即至,倪慎冷酷地提起枪,对着耿砚方的心脏毫不犹豫地一枪刺出,耿砚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却没有任何自救行为,而是将手中紧攥着的一支青铜细管举起聚起所有的力量瞄中远处的倪裳扣动了机关,暗暗的火花一闪,一根几不可见的牛毛细针破管飞出,飞向了倪裳。
  就在破乾枪刺向耿砚方的瞬间,耿砚方最后的一名部下聚起所有的力气合身扑向倪慎,倪慎长枪刺空,二人摔倒在地上,倪慎尚未及反抗,那名战士引爆了怀中的火器,一道炽亮的光撕裂了倪慎的身体,在他胸腔前造成了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空洞,那道光同时也击穿了它的主人。
  倪裳只觉得手臂轻痛,那枚细针已经钉入了自己胳膊。下一个瞬间,她看到父亲与那名战士冒着焦糊的青烟直直摔倒在地上。巨大的悲痛隔了好久才汹涌地袭来,倪裳却没有因为这悲痛而失去冷静,面对胸膛被烧成一个黑洞的父亲,倪裳甚至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只是紧咬着嘴唇向父亲遥遥跪倒,双手紧抠地皮,仿佛那揪心的痛能顺着苍白的指尖减轻一样。
  就在倪裳十指抠入地皮的时候,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散入了自己体内四肢百骸的泥丸活了一般从每一个细胞中钻了出来,聚集到她掌心,钻入了大地向四面八方蔓延了出去,倪裳的感知能力也被扩散开的泥丸带到了四面八方,十几步外父亲伤口灼烫的温度、再远些的耿砚方心跳的节奏、更远处双方战死战士们渗入地表热血的腥气、甚至蛰伏在地下冬眠的虫蛇的轻轻蠕动,泥丸仿佛成了倪裳一双可以观察与大地相连的一切的眼睛,也是她可以远距离触摸万物的双手。
  倪裳双手撑地站了起来,泥丸神奇地感应着她的动作也随之收回到体内,她的情绪直到这时才从麻木的应激反应中复苏,眼泪如破堤的洪水冲出眼眶,哭着想起父亲说的“得先活下去”,倪裳收起了悲伤,抹去了眼泪,她不愿在仇敌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谨慎地盯着耿砚方。倪家人的血液里都流淌着对火的敬畏,父亲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这个耿砚方身上一定还有许多自已没见过的火油火器,不能和他硬拼,得先活下去再说复仇的事。   倪裳站了起来,随父亲出征前在密室偷听到爷爷与父亲的对话,应着这一场惨烈的战事渐渐都明了了,她居高临下狠毒地俯视耿砚方:“你叫耿砚方,我记住你的名字了,我爷爷说过你们是火藏神庙遗在鹅城的后裔,你们勾结皇帝陷害我倪家的仇必当以血来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我杀皇帝那日,必然饶不了你鹅城火族,你们的火神也救不了你!”
  倪裳说完,不再啰唆,掉头便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她记得来时路过的最近的一座城叫鱼城,便想着先到鱼城,混入人群之中再做打算。
  倪裳的冷静与信誓旦旦让耿砚方心中发寒,他并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说话声音又明显是女孩的少年是什么人,但见她一直被倪慎护在胸前,不管是什么人,都一定是极重要的人。但即便她只是个普通的倪家人,耿砚方也绝对不能留这一个活口,可是依自己现在的伤势,能灭口的方法没有一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所以耿砚方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默默看着倪裳远去,然后盘膝坐起,由怀中摸出一包药粉撒在胸前伤口上,暗运炫火之气开始疗伤。
  他并不害怕倪裳能逃走,反正在她身上种下了千里音的种子,待自己伤好的差不多时,不论她逃到哪里,总还是可以追上,然后将她从这世上抹去,耿、煜两家已经付出太多代价了,决不能,也决不会因她而功亏一溃。
  离开战场五六里的地方遇到了一条小溪,倪裳谨慎地順着小溪往上游又走了十多里,想着至少暂时安全了,这才一件件脱下战甲,御下头盔,找了一个隐蔽处用小溪边的锋利条形石片刨了个坑,把战甲头盔埋了进去。然后又回到小溪边,捡了一堆枯树枝用火折子生起了火。
  这些事在随军这些天里见得多了,做起来也没有什么难度,然后除了父亲说过不许脱的血泥神甲外,她将身上的其他衣服全部脱了下来,赤着身子走入初冬时节刺骨的溪水之中,颤抖着将头脸手脚与衣服上沾染的血迹清洗得干干净净,才从溪中走出来,将洗过的衣衫搭在用树枝在火堆旁撑起的架子上往干烤,自己抱膝坐在火堆旁取暖。
  衣服烤干已是中午了,倪裳穿好衣衫,绾起发髻,恢复了女儿家装扮,这才认真考虑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帝都是永远都回不去了,天下虽大却都是苏家的天下,哪一座城里能少得了苏家的鹰犬,只能把自己降低到尘埃里,尽量不惹人瞩目,走一步看一步了。
  倪裳走走停停,饿了就摘野果,或打些野兔山鸡之类的小动物胡乱架在火上烤熟便吃,有泥丸傍身,打个野味简直是易如反掌,即便是遇到大型野兽,有泥丸护身也能轻松驯服。困了她便找干燥的地方铺些干草便睡,就这样走了十来天才终于到了鱼城。鱼城是逆江三城中声名最好的一座城,新上任的城守高疆龙为官清廉,在他治理下鱼城政通人和,百业兴盛。倪裳本想把自伪装成一个乞儿再入城,谁知到了逆奔江边以江水为镜看了看自己的模样,哪里还需要伪装,这些日子的风餐露宿早把自己折磨得和乞儿一般无二了,于是大着胆子走入了城里。
  再说那一天耿砚方在战场上呆到了中午,炫火之气已经在体内走了两个周天,周身气血流通,随身保命的伤药也是见效极快的,配合着炫火之气的流转已经在枪伤处结了痂,不再有性命之忧了,于是强撑着起身,忍着老泪将倪慎那杆不惧鬼噬焰的长枪拾起,塞入为救自己而惨死的大儿子手中,然后缓缓离开了战场。
  耿砚方和倪慎一样,也是一个不应该活着的人,这一笔交易中他死于乱民暴动是引倪家入局的幌子,但他必须死也筹码的一部分,能换来小儿子继承城主之位、鹅城火族人安然,也值了。
  耿砚方不能被不知情的人看到,他离开战场走了四五里路,实在走不动了,找了一片杂木林隐身其中休息。养足了精神之后,耿砚方解开外衣,卸下腰上绑缚着的一条牛皮革带,那条厚实的牛皮革带上镶嵌着五只做工极为精致的一寸见方的金丝楠木小匣子,木匣子上镂空着细小的花纹,并刻有细小字样,耿砚方仔细分辨后取下其中一只小木匣,在木匣顶端的夹层中抽出一张簿如蝉翼的小纸片,又从袖中取出一支狼毫小楷笔,也顾不上讲究,在嘴里濡湿毛笔,蘸湿手上的血痂当墨,在小纸片上写下“备速至”三个蝇头小字,然后吹干纸片卷了起来,取出匣中因金丝楠木的气味而昏睡的千里音,将那高不及一分,粗细若银针的小纸卷细细固定在它腿上的风银细管中。
  昏睡中的千里音大小和一只蝉差不多,在阳光下发着偏绿的炫彩微光,看上去更像一只缩小的翠鸟。耿砚方又取出一枚银针扎破了自已的食指,将沁出血珠的手指凑到千里音的头部,千里音嗅到血腥气,慢慢苏醒了过来,将针管一样的口器插入血珠吸食耿砚方的血液,待它吸食饱足后耿砚方一抖手放出了这只千里音,千里音精神饱满,振翅悬浮在空中辨别好了方向后向着鹅城的方向飞去。
  “千里音”是鹅城这一支火藏神庙遗族,耿、煜两大家族内部联系用的一种传信飞蝇。这种飞蝇本名叫千里蝇,耿家先祖为了文雅取其谐音合其功用称它为“千里音”。这千里音虽是小小虫豖,本性却极重情义,成年的千里蝇在初次发情期会去寻觅一只相互钟意的异性为伴侣,一旦找到伴侣便从此相伴终生,至死不渝,从来没有中途背叛对方另寻新欢的个例发生过。
  耿家祖上无意中发现了千里蝇的这一特性之后,便将捕捉到的成双成对的千里蝇分别关入笼中,将一对伴侣中的两只千里蝇分别拿到相隔极远的两处,然后放出其中一只,经过上百次试验发现,无论相隔多远,一旦被缚的一只千里蝇失去了束缚,都有能力飞越千山万水飞回到伴侣的身边。耿家祖上便根据它们这一不为外人所知的特性利用它们来充当两大家族内部联系的工具。
  到后来煜家祖先中出了一位聪明至极的人物,他发现千里蝇不仅仅与伴侣之间极度忠诚,相互依存,它们同时也极为重视血缘关系,他将孕期的千里蝇捕到后取出虫卵试着种在家畜肌肤之上,发现虫卵遇血便以之为食料,寄生在家畜肌肤之下一样能自行蜉化,而被取走虫卵的母蝇无论隔多远都能追寻到那只寄生了自己子嗣的家畜,他于是在耿家利用千里蝇相互联络的基础上又发明出了带有虫卵的“子母针”,用其来追踪敌人。
  耿砚方在倪裳身上种下的就是这“子母针”,所以他根本不担心倪裳能逃出多远,反正总能找到她的。   耿砚方放飞的这只千里音是与守在鹅城的小儿子,天字号大人物许诺的下一任鹅城城主耿禹炎联系用的,这只千里音所带的信息只有三个字:“备速至”,这是耿砚方与小儿子约好到了万不得已时才用的暗语,一旦收到这条信息,耿禹炎便会派出父亲留在鹅城辅佐自己的几名家族高手前去支援父亲。
  放出这只千里音大概一个时辰之后,耿砚方用鲜血复苏了另一只千里音,这只是为了儿子派出的支援尽快找到自己,所以只是让它苏醒,并没有放飞。做完这一切,耿砚方才终于出了口长气靠着一棵大树安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四名家族高手赶到,耿砚方选了其中一人专职负责牵引千里音寻路找方向,另外三人轮流背负伤势严重的自己,一行五人在暗岚山山腹间的小道上迤逶而行。因为耿砚方伤势严重,也知道要寻的人逃脱不了,而倪裳体内的虫卵要三个月后才能蜉化成蝇破体而出,这么长时间足够把她找到抓住,然后从这世上抹去了。所以这一行人行进速度放得很慢,待循着千里音指引的方向追到鱼城时已是二十多天之后,耿砚方的枪伤差不多痊愈了,当天晚上待月挂柳梢,鱼城进入沉睡时,他们便开始了在全城搜寻倪裳的下落。
  倪裳在这一天天末亮的时候被胳膊上传来的一阵阵骚痒给痒醒了,那天逃离战场后在小溪清洗血迹时便在胳膊上发现了一枚细细的银针,当时便拔下来扔了,这段时间也一直没什么异常,谁知道昨天晚上开始到天亮这段时间里发作了三次,每次發作就觉得胳膊骚痒难耐,清晨这一次最厉害,骚痒还伴随着阵阵肌肉跳动,痒得她都没法睡了。倪裳悄悄坐了起来,心想可能还是那枚银针有毒,只是毒性不烈所以才发作得如此迟缓,让自己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发觉。只是如今自己一两银子也没有,医馆可不会免费给一个臭乞丐解毒,只能咬牙扛一扛,也许扛一扛就过去了。在鱼城这些日子里,倪裳与一伙乞儿混得熟了,白天一起乞讨吃食,晚上便选一家大户人家背风处的灶屋背墙蜷在一起睡觉。
  此时被痒醒的倪裳看看左右其他乞儿一个个睡得正香,便偷偷解开衣衫看了一下,胳膊上骚痒的地方有铜钱大小的一块红肿,红肿的中间凸起黄豆大的一块,就是这一块凸起的黄白色脓包在耸动,牵动着肌肉也随它一起跳动,仿佛里面藏了一只虫子一般。倪裳牙一咬,用右手食拇二指捏住那块凸起,想把脓毒挤出来,刚一发力突然听见隔了一条街的转角处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在万籁俱静的清晨时分,这一声凄厉的尖叫显得极为刺耳,倪赏吓得猛然松开了手,那声音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但绝对不会是人。倪裳这些天来一直活在对敌人的恐惧中,如惊弓之鸟般心中紧紧绷着一根弦,她松了准备挤脓血的手,警觉地竖起耳朵,凝神细听时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倪裳开始怀疑自己是因为这段时间的过度紧张产生了幻觉,停了一下又伸手去挤脓血,谁知手刚捏住那块凸起,轻轻使了一点劲发力,那个凄厉的尖叫声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倪裳听得仔细真切,明白那声音决不是自已幻觉,顿时高度警觉起来,悄悄穿好衣衫趴倒在地上,蜷身挤在一个乞儿身后装做熟睡的样子,却将双掌贴在地上运起泥丸之力,将体内厚土之气朝着发出尖叫声的方向散放了出去,泥丸传回的感知里,对面街道转角后有五个人的脚步在移动,其中一人脚步虚浮,不是年老体衰就是身有伤病,倪裳紧张到了极点,悄悄将泥丸之力收回又向着周边其他几个方向散放了出去,为防万一,她得尽快弄清楚周遭环境。
  泥丸开始探索周围,身边是六个平稳的心跳声,那是与她一起裹着烂衣破被的乞儿们,背后靠着的高墙是这户人家的灶屋,仍有微微的热量传来,左侧院子里有一个马厩,马厩里有四匹马不时在倒动脚步,旁边是一个狗窝,一只体型比较大的狗趴在里面睡觉,倪裳能通过泥丸清楚感受到它身下的地皮暖暖的温度。在她的右侧是一条街道,这条街上主要是几家饭馆,此时冰锅冷灶都还没有开门,倪裳还在盘算中,那五人已经转过了街角,往那条有几家饭馆的街上走去,离的近了,倪裳听到其中一人开口对同伴说:“错不了了,耿城主,鱼城我们脚踏步量走了一夜,千里音只在这几个街区反应强烈,倪家那个漏网之鱼必然就藏匿在附近的某户人家里……”
  这一句落入倪裳耳中不啻是平地惊雷,“耿城主”、“倪家”、“漏网之鱼”,这几个词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拼凑在一起便能勾勒出让倪裳大气也不敢出的事实,耿城主必然便是鹅城城主耿砚方,倪家的漏网之鱼除了自己还能是谁,但这句话也暴露了他们的情况,说明他们也并没有敢把自己逃脱的消息汇报给天字号的大人物,那么自己眼下的敌人也就只有他们五个了,看情况他们现在是必须要将自己斩草除根,才能不被天字号的大人物认为他们无能,也才能保住他们的未来。
  倪裳偷偷将眼睛睁开一线朝他们望去,她得记住这几人的特征,省得再次照面时自己毫无防备。说话那人瘦高精干,左手拇指上戴一只粗大的黑色扳指,一根细细的丝线由扳指上放出,拴着半空中的一只像是知了的飞虫,若不是那飞虫忽高忽低的飞行扯动这人的手指,倪裳并不能看出飞虫与扳指之间有一根细线,这人说完话,就听到另一个倪裳熟悉的声音说道:“煜阳的判断不会有问题,大家也都辛苦了一夜,既然确定了区域就好,天也快亮了,先收起千里音让它歇一歇,大家先找家饭馆喝碗热羊汤,休息休息再去抓人!”说话的果然便是耿砚方,其余几人一听他放话让休息,也都放松地说笑了起来,那叫煜阳的瘦高汉子不再管那只知了一样的虫子拼命挣扎,强行收回了扳指上的线,将它放入了一只小木匣子里。
  待他们走远,倪裳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她想不明白他们是如何凭一个叫“千里音”的东西找到几百里外的自己,而且能准确锁定自己的位置,自己的衣衫、身体从里到外清洗过一遍,这些天混迹乞儿之间,早已是一身酸臭,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办到的,越想越迷惑,越想越害怕,还是决定不去想了,得先逃离鱼城再慢慢想,周边的环境倪裳已经尽收心底,最终决定得盗一匹马才能尽快甩开敌人。
  倪裳起身来到那户有马厩的人家的墙外转了一圈,找到了他家的狗洞,手掌贴地用泥丸之力将一缕厚土之气隔着墙遥遥送入正在趴地睡觉的那只大狗身上。这是倪裳在来鱼城的路上在野外打猎时摸索出的泥丸功用,厚土之气传入山中动物身体,它们便会镇定安静下来,并对厚土之气的主人产生亲呢的依赖之情。这户人家的大狗受了厚土之气睡得更香了,倪裳由狗洞里钻了进去,那狗鼻子动了动,对倪裳的气味没有产生丝毫警觉,继续睡觉。   倪裳蹑手蹑脚摸入马厩之中,也不知这一户人家是做什么的,他家的马厩里四匹高头大马膘肥体壮、神骏异常,在马厩的置物木架上整齐地码放着牛皮雕花镶嵌着宝石的鞍子、锃亮的白铜马镫子、用金线缠了柄的小马鞭,这些物件倪裳是惯见的,她出身侯门,本也不稀罕,只是这段时间的逃亡才让她注意到这些东西的贵重,她挑了一套配物,给一匹长鬃白马装上鞍子、系好嚼铁,趁着这户人家尚未起床,牵着大白马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走了出去,也没人惊动任何人。
  清晨时分街上行人极少,否则倪裳一身乞儿装扮牵一匹神骏大马早被人注意上了。不一刻到得鱼城东门,远远望去,也极清冷,几名城门吏按更点打了开城门,见也没有人进出,便坐在城门内一家饭馆门外的桌前要了粥点在闲聊,倪裳想着一旦被他们拦住盘问就麻烦了,于是悄悄爬上马鞍往城门走去,在走到离城门不足百米的时候一名门吏看到了她,抬手一指倪裳,没等他开口招呼同僚,倪裳一声“驾”,挥手一鞭下去,白马吃痛狂奔,不等几名门吏反应过来已经冲出了城门,向着暗岚山绝尘而去……
  倪裳在暗岚山里转了两天才转出山来看到了草原,进入黑马子草原后但见天高云淡,倪裳感觉终于摆脱了敌人,心情舒畅,放马加鞭,恣意驰骋了一个下午,黄昏时分借宿在一户牧民家里,第二日大清早便又悄悄出发,她偷偷拿了主人家女儿的一身衣裳,为表歉意将在鱼城偷来的金丝缠柄小马鞭悄悄掛在了主人家的帐篷门上,纵马到了一处野海子边把以前的衣服全部换下,在海子里又将自己从上到下仔细清洗了一遍,将贴身的血泥神甲也狠狠搓洗了一遍,然后将以前的所有衣服包了块石头沉入海子,换上在牧民家偷拿的衣服,这才彻底放心地上马继续往东走去。
  这一日天色向晚,一片巍峨的群山座落在草原的尽头,倪裳本也没有目的地,便打马顺着山道往山中走去。
  倪裳登上一座高峰向下望去时,但见暮霭沉沉的草原上有几个小黑点也朝着自己所在的这座石峰而来,待他们走得近了些能分清是五匹马,倪裳立马便意识到是耿砚方等人追来了,但仍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总能找到自己的,就在这时胳膊上这几日再没发作过的针伤又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前后一印证,倪裳终于明白是这针伤在做怪了,大概是那银针上的毒素造成的脓肿有什么不易察觉的特殊气味吧!没时间想得更明白了,倪裳当机立断,宽衣解带裸露出左臂,右手捏准凸起的囊肿咬牙猛地一挤,肿块破裂,随着脓血一条丑陋的蛆虫蠕动着被挤了出来。
  倪裳忍着恶心蹲下身子看了看那条肥胖的蛆虫,才明白耿砚方是在自己身上种了追踪用的虫卵,也顾不上去恨耿砚方的狠毒了,此时活命要紧,思衬间一条金蝉脱壳之计浮上心头,她将一缕厚土之气渡入了白马的体内,使其处于平静安详的状态,用一柄小刀在马颈上轻轻划破一个小小的血口,拈起那只蛆虫凑近马颈上的血口处,那蛆虫嗅到血腥气贪婪地扭动身体便由伤口处钻了进去,白马也并没有什么不适的反应,倪裳将白马牵到继续上山的大路之上,狠狠抽了一鞭在马臀上,白马受痛嘶鸣着狂奔而去。
  倪裳在心中默念了声对不住,转身专拣林深树密不见路径处钻入了一个山谷,也不敢停歇,直到暮色降临完全看不清方向才停了下来,找了一棵大树靠着大树想着乱糟糟的心事,想着想着便睡着了,待她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倪裳并不知道自己所处的群山便是被天下星象师们称为世界中心的狰突崖群山,算得上是天下藏风纳水最好的所在了。她醒来继续往深处走去,顺路捡了些掉落的山果胡乱一吃,为了躲避敌人,一昧地又继续找深林险谷处钻去。
  到了中午时分,倪裳来到了一处狭窄石谷的入口处,此时艳阳高照,谷口处却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氤氲缭绕着,倪裳自幼胆子便大,这些日子又经历了战场厮杀,然后到处躲避追杀,经历太多折磨,也不觉得有什么诡异可怕,便想钻入石谷中去,总觉得越黑的地方越安全,谁知走到那团迷雾前继续跨步前行时却好像撞上了一团软绵绵的物事,她以为是错觉又伸手去试图伸入迷雾中去,这一下却真实地感受到手指仿佛触碰到了一个装满水的无形布袋,绵软、有弹性,整个雾团晃了一晃,那团迷雾还随之发出了一个清晰的声音:“咦?”
  倪裳虽然胆子大,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哪有不害怕妖精鬼怪的,这一下被吓得哇地坐倒在地上,那团迷雾探伸出一个手臂状的样子摸向倪裳,倪裳此时多么希望自己一直躲避的追杀者能出现,下一个瞬间对未知的恐惧让她吓得昏迷了过去。再次醒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西斜,那团诡异的迷雾还是堵在石谷谷口,倪裳不知道迷雾说话是不是自己产生的幻觉,竟然壮着胆子开口问迷雾道:“你是谁?”
  她问完话揪着心等了半天,那团迷雾没反应,她这才舒了一口气,大着胆子站起来,刚要告诉自己不要怕都是幻觉时,就听迷雾中生涩地传出一句话:“我、我也、也不知道!”仿佛长久不说话,忘了语言一样。
  倪裳这次有了心理准备终是没有再次昏迷过去,却也吓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不要、不要害怕!”迷雾的语言比刚才清晰了许多,随着这句话迷雾疾速变化,不一会既然形成了一个边缘模糊的人形。
  “咦?”这一次的“咦”比吓昏倪裳那声“咦”更多了些惊讶的语气。
  “你竟然有、有泥丸护体?你还穿着血泥神甲?你是倪家的孩子还是沈家的孩子?不对,你穿一身牧民的衣服,是草原上那一支吧?”迷雾说话越来越流利。
  倪裳听着它说的话,感觉自己在它面前是透明的一般,它怎么知道泥丸与血泥神甲的?而且它话里的内容里还有许多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什么沈家,什么草原上的那一支,想着它虽然仿佛能看穿自己,但还是把自己错认成了草原上的那一支,说明它并不是妖魅山精,并不能读走自己心中的想法,紧接着却又想它即便是妖魅山精又如何?总不会比人心更险恶了。
  这样想着,内心的狂风暴雨终于静了下来,倪裳抬头直视着它,那已显出人形的迷雾越来越清晰,由一开始只是一个人形的轮廓变得眉眼手脚都渐渐栩栩如生起来,最恐怖的是这个越来越清晰的人形迷雾竟然越来越有些眼熟,它在渐渐变成倪裳的样子,倪赏被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已经冲击得麻木了,呆呆地看着它变成了一个赤身裸体的自己的模样,它的内脏与血脉都能透过皮肤看得清清楚楚。   “你来这里干什么?”迷雾的语言已经很流畅了,声音也开始变得尖细稚嫩,和倪裳的声音有了七八分相似。
  “躲避追杀!”倪裳对迷雾老实说。
  “你既然有泥丸护身,为什么不杀了追杀你的人呢?”
  “杀不完,追杀我的可能是整个帝国!”倪裳木然说。
  “哦,那还真是够惨的!”
  “我总有一天要去杀了皇帝!”倪裳咬了咬牙。
  “呵呵,梦想好大,够有野心的,你要杀了皇帝自已当皇帝吗?”
  倪裳愣住了,杀了皇帝之后呢?天下永远不可能没有皇帝的,按爷爷的话去想,下一个皇帝也一样不会放过倪家的,难道自己要去杀光每一个皇帝吗?还是要自己去当皇帝不成,“不,我只是要杀了皇帝,他之后的皇帝要是还不放我家一条生路,我就再杀一个皇帝!”
  倪裳说得很平静,好像杀个皇帝和砍瓜切菜一样容易,又好像即便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杀了皇帝。
  迷雾的声音也郑重了起来:“若不是你的出现,我可能就散入万物之中与天地同朽了,你是我和人类之间唯一的维系与牵连了,你唤醒了我,我就陪你在这世上再走一个来回,你要杀皇帝,我就为你去杀了皇帝好了!”
  倪裳望着那个赤裸着身子的自己说:“杀皇帝是报我倪家的大仇,我得自己去杀!”
  “好,好,好,原来是倪家的孩子,有志氣的好孩子,杀皇帝的方法有千万种,我都教给你,只要你有坚定的方向——神,总是会给路走的!”


  烈武四十二年深秋。
  苏醒、布日古德、知铁以及在楼台山中救下的曲思扬一行四人转出楼台山,来到雪山与戈壁滩的交界处雪泥镇。
  苏醒想着上一次来到雪泥镇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再来时已经物是人非,当日同在此镇的人,如今就剩自己与布日古德两个了,沈家主仆、朱大哥、孙亭月,一个个鲜活的面孔都已经天人永隔,朱大哥和沈家仆人还好,总还有个坟头在,沈银长与孙亭月却连尸骨也无处可敛,想着这些苏醒觉得人生幻灭,不禁唏嘘不已。
  他们入住一家旅馆之后,苏醒提了一坛酒,又在棺材铺买了些纸钱香烛独自出城,在朱大哥坟前坐了半晌,给沈家仆人也烧了些纸钱。
  苏醒唏嘘着人生无常,感叹着前路迷茫,直坐到寒风浸体才起身往回走,待回到落住的旅馆时,其他三人已经点好了饭菜酒肉在等他了。这一路上,四人已经相处得很熟了,相互之间也没什么忌讳防范的,和往常一样酒足饭饱后苏醒依旧就着烛火翻看《皇极意经》,布日古德拉着知铁掷骰子斗酒。
  曲思扬不喜欢饮酒,却好读书,每见苏醒翻看书藉,便忍不住往他旁边凑,但却因为不知道苏醒的书有多珍贵,会不会牵涉什么秘密,开口借阅总是不妥。他却不知道苏醒自己没上过私塾,识字有限,《皇极意经》在他眼中不过是一本天书,只能认得一些残言断句,根本弄不明白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断章取义得来的信息杂乱无绪。“皇极意经”这四个封面上的古字都还是曲思扬告诉他,他才能确定这是沈家世代所寻之物。苏醒知道曲思扬饱读诗书是有个学问的人,每见曲思扬往自己旁边凑都想去请教他,却又总觉得不好启齿,今日拜祭了朱大哥与沈家仆人回来心中烦乱,更是读不进去书,便掩上书卷,与曲思扬闲聊了起来。
  “曲兄喜欢读书?”
  曲思扬笑了笑,道:“自幼便好读书,我喜欢研究机关制造、万物分类,物质合分之类并没什么用的书!”
  苏醒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些什么内容,依着多日所思顺口便问:“那你对五行大义可有了解?”
  曲思扬见苏醒平日读这本名叫《皇极意经》的这本古书时,总是频频蹙眉深思,便知道他读的是一本极其深奥的书,或许是什么武功秘笈也不一定,总之不方便打听,他也并未接触过“皇极”这个概念,不知道是不是和五行有关,听苏醒问起便说:“大概听过一些五行生克的道理,什么金克木、水克火,土生金、水生木之类的,往深里说就不懂了!”
  苏醒拍了拍手中的《皇极意经》,叹气道:“我和你知道的差不多,但这本书里写的五行却太复杂,火如何克木,水怎样生木讲得极为深奥繁杂,不怕曲兄笑话,我小时候家贫没读过私塾,认得的几个字也是东拼西凑来的,压根读不明白这《皇极意经》,可如今有一桩极大的难题得从这书里找解决之道,唉!它识得我,我不识得它呀!”
  曲思扬听他如此说便顺水推舟道:“我倒是读过不少书,也钻研过许多世人难以明白的难题,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
  苏醒就在等他这句话,眼睛一亮忙接道:“只要曲兄不嫌麻烦,愿意帮忙,我这里先谢过你了!”
  “救命之恩尚且未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曲思扬必然尽力而为,你先给我说说要解决的是个什么难题。”
  “好,好!”苏醒连说两个好字,想了想沈家的事才继续缓缓说起,“这是一个和武功有关的难题,说来有些难以令人相信,我有一个朋友,他们家族的人生来便随血缘流传一种天赋般的异能,每一个子弟天生便带着别人修练一生也未必能修成的一股先天真气,以那股先天真气修练家传武学,进境神速,往往才十几岁时的小孩,功夫便可敌过江湖上一流的高手。
  “听起来好像是天赐的厚福,其实却如诅咒一般。他们家族自从有了这个天赋以来,已历七八代,三百多年来没有一个男丁寿长超过五十岁。我们身外之人很难想象一个人从明事理起就在倒数着自己的生命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他们家族经过几代人毕生的探究才弄明白这异禀的根源和一本叫做《皇极意经》武林秘笈有关,可当时谁也不知道这是哪一个门派的秘笈,直到到了我这个朋友他爷爷那一辈,他们家族才终于在这世上得到了一丝关于《皇极意经》的消息,在此之前他们甚至都不能确定世上真有这么一本书,虽然那一丝消息的信息少得可怜,只是模糊地指示它在一个宝藏之中,能打开宝藏的是一把叫‘残针’的兵器。
  “我朋友的父亲穷尽一生才得到了‘残针’的绘影图纸,临终前激动万分地对我那朋友说:‘我知道残针在哪里了,它在鹿、鹿、鹿……’老人连说三个鹿字然后一口气没接上来便撒手人寰,我那朋友花重金找人将天下带鹿字的地名搜罗齐全,经过甄别,最后认定了鹿城,于是举家迁移到鹿城寻找‘残针’”。   苏醒指了指桌上自己那两把长刀其中的一把,继续说:“这就是‘残针’了,我们这一次进铁域就是去打开宝藏寻找《皇极意经》的。我朋友说《皇极意经》记载了一些凝神炼气调理腑脏的法门,也算是一本极厉害的武功秘笈,但他想要的只是破除那个世代施加在他们家族身上的诅咒。”
  苏醒把《皇极意经》递向曲思扬,有些落寞又无奈地说:“书是找到了,我这朋友为了找它却把命也搭进去了,我若不能从书中找出破除他们家族咒诅的方法,他岂不就白死了。曲兄若能从中找出这个方法,使我不负亡者托负,对我来说便是解了天大的心焦,拜托了。”
  曲思扬见过脑袋里装着一座藏书阁的圣女,见过冷火成真,已经不再有什么离奇的事能让他震惊了,听完苏醒的话略一沉呤便道:“你朋友家这个事还真够离奇的,我虽然不懂武功,却读过不少武功秘笈,要想找出问题所在,我得先对他们家传武功有一个详细的了解。”
  苏醒一指曲思扬手中的《皇极意经》,轻声说:“书里边写的都有,他们家的武功应该都记载在《土经》那一部分里。”
  曲思扬看了苏醒一眼,低头翻开了《皇极意经》,纸质黄旧,扉页上是墨迹老旧的一段蝇头小楷,曲思扬自幼喜爱钻研学问,读书从来不落字,于是,一字一句读去:
  “夫万物自有体质,圣人象类而制其名,名以定体,无名乃天地之始,有名则万物之生,夫皇极者,盖造化之渊源、人伦之资始,万品禀其变易,百靈因其感通,本乎阴阳,散乎精像,周竟天地,布极幽明,天有五度以垂象,地有五才以资用,人有五常以表德,万有森罗,以五为度,故皇极者五行之合也,善则五行顺行,三灵炳曜,恶则九功不革,六沴互兴,余感造化而制经,叹五味之不齐,求利物之一致,倚焉来哲补其阙焉。”
  这一段是这本《皇极意经》的总序,不过一二百字,论的是天地之间的至理,曲思扬读完总序,只觉得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大道理,便往后翻了一页,这一页是索引,分了金经、木经、水经、火经、土经、皇极经、沴经、风考共八部。曲思扬有些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一本什么书了,做为一名煜焰国的子民,下意识地就按索引翻到《火经》。
  索引指示的《火经》起始那页绘制着一个煜焰国子民都熟悉的火神图腾,金底朱砂绘制,曲思扬在心中默念:圣火烈焰,尽焚卑怯!揭过那页,接下来的一页是《火经》的分篇目录,只看了一遍目录便让曲思扬心中的震惊达到了极限,它们分别是:《炫火之气源考》、《火魄九要》、《冷火》、《火器篇》、《武功篇》、《煜焰秘录拾遗》。
  曲思扬老半天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颤抖着翻到《冷火》那一篇,这一篇只有短短半页:“……五行之中火生金,火为君父,金是臣子,冷火为火之精,养之能成唯臣封之地……”与圣女那日在火藏神庙藏书阁中背出的冷火养成法几乎一字不差,细节步骤上的描述却更加简明扼要,在各种材料选择与用量上也更加考究、精密、准确,更让曲思扬对作者佩服到五体投地的是冷火养成法、步骤之后的冷火使用十要十慎十忌,若是早两年看到这篇文章,曲思扬便省了这两年光是笔记就记了几大本的摸索过程。冷火篇最后有一行显眼的朱墨加批:“冷火者火之精灵,以之为战,威绝天下,养成法一旦出世,便是天下生灵涂碳之日,念苍生之不易,当为君子不取之法,得之者,宜藏之!”
  曲思扬打开《火经》便被深深吸引,苏醒见他读得入神便不再打扰他,起身加入了布日古德和知铁的斗酒大战之中,谁知三人喝到了后半夜,喝得酩酊大醉,曲思扬仍在书本中畅游,连读书的姿势都几乎没有变上一变,苏醒看得怪不好意思的,便去叫他休息。“曲兄,我朋友家阖族几百年都没能找出解决方法,这桩大难题,你也不用着急着一天两天便能找出解决之法。”
  曲思扬知道苏醒误以为自己入神读书是在找破解那诅咒的方法,顿觉面红耳赤,合上《皇极意经》世尴尬地笑了笑道:“这《皇极意经》还真是极有意思的一本书,我一点也不累,正读得上了劲儿,你们先休息,我再读会儿!”
  打从这天之后,曲思扬几乎和《皇极意经》绑在了一起,吃饭、睡觉甚至在马背上赶路都卷不离手,他放下心中的震惊,不再去看《火经》,先是安心打开《土经》想着帮朋友先解决这个大难题。
  和《火经》一样,《土经》在目录索引指示的起始页绘制着一个应该是土族图腾的图案,也是金底朱砂绘制,接下来的一页是《土经》分篇目录:《厚土之气源考》、《泥丸》、《血泥》、《破乾枪》、《武功篇》、《流脉考》。
  曲思扬直接打开到了《武功篇》,起首先写着:“前《厚土之气源考》已论及厚土之气乃吐生万物、繁衍万物、纳故吐新之精华所在,故土之一脉的武功重在厚土之气生生不息的吐纳运用……”曲思扬读完这一句便明白想偷工减料跳过《厚土之气源考》直接从《武功篇》里找问题是不行的,于是老实翻开《厚土之气源考》,谁知道第一句写道:“土之为言,吐也,含吐气精,以生于物,盖因厚土之气得皇极五脉之正气,含黄中之德,能苞万物……”读至此处曲思扬便明白自己还是没能静下来踏实读书,自己本来不是一个浮躁之人,或许是太急于在救命恩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态度才变得急功近利,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也不敢再取巧去读《皇极经》篇了,老老实实由读过的《皇极意经》总序之后对五行释名、干支、辨体性……开始仔细读起,一旦读了进去便如被卷入了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恣意汪洋的世界之中,不能自拔。
  接下来一个多月的艰辛旅途因之变得极短,几个人走完了楼下草原便要绕北方过暗岚山脉进入黑马子草原。曲思扬在这一个多月里完全沉浸在《皇极意经》之中,一天除了读书吃饭就在沉思,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读到深处的他不由得便用书中所记载的法门来观察世间万物,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变得有规律可循了,原来世间万物果然是以金木水火土这五种元素为主构成的,只是每一类每一物中这些元素的比例不同,即便是人也一样是由这些元素构成的。但人与人也有很大的区别,比如按《皇极意经》中的法门来看,同行四人便各不相同,
  布日古德身上土的元素偏重,他体内有厚土之气流转,最接近苏醒说的他那个家族被诅咒的朋友,曲思扬怀疑要解决的大难题就是布日古德家族。知铁的身上金元素偏重,体内流转着明显的金凝之气。而苏醒是比较奇怪的一个,他的身上金水土三种元素都重,金凝之气、厚土之气、水灵之气在他体内都有。自己是比较悲哀的一个,和一路遇上的牧民一般无二,身上五行的元素都有,却没有那一种突出些,一种真气都没有。   思来想去,曲思扬还是决定由布日古德身上找寻《土经》武功的破绽,他没有问苏醒所说的受诅咒的家族是不是布日古德家族,想先由布日古德所修习的武功与《土经》中记载的武功做个对比看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然后再做打算。
  这一日夜宿暗岚山荒野,捧着《皇极意经》借着几人围坐的火堆之光读得正入神的曲思扬突然合上了书本,转头向身旁仿佛永远都在喝酒的布日古德问道:“布日古德,你练功时常说的那句‘皇天后土,落地生根’是什么意思?”
  布日古德愣了一下,说:“就是一声号子,打架前喊上一声,显得气势威猛,我爷爷教我的,具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倒没问过。”
  曲思扬被噎得够呛,又问:“那你的刀法有个什么名目吗?”
  “血泥刀法。”布日古德随口说。
  曲思扬又一愣:“听说过有血泥神甲、血泥刀,怎么还有个血泥刀法?”
  “我的刀就是血泥刀,当年我爷爷战场建了大功,烈武爷赐的,刀法自然便叫血泥刀法喽!”
  曲思扬才明白他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刀法还有名字,便直接问他:“你的厚土之气在德、合、扶抑、相克、刑、害、冲破之间可有不妥之处?”
  布日古德听完提起酒囊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瞪着眼睛说:“我体内的厚土之气周流顺畅,从什么穴位行经运行我都得心应手,但你说这些名目我不太懂,我爷爷教我的时候好像也说过,但因为我太笨记不住,他便换了些简单的名字教我,我爷爷几年前去世了,要不然你可以去问他,不过我阿爸应该也懂的,过几天我们进了草原去格日勒雪山得路过苦弱泉驿站,到时候到我家去喝酒,让我阿爸给你细说。”
  布日古德的话里信息量好大,布日古德有二十五六岁了,他的父亲应该在四五十岁的年纪了,他爷爷几年前去世,那去世时享年至少也该在六十多岁以上了,曲思扬还在想着布日古德的话,苏醒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是布日古德他们家族的问题,我那个朋友姓沈,住在鹿城,你是研究的有眉目了?”
  曲思扬有些泄气:“本来以为和布日古德印证一下《皇极意经》的内容,或许就有了发现,现在看来得见了沈家人才能印证。”曲思扬叹了口气,低头又翻开《皇极意极》。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沉下心来继续往后看去,《土经》之后是《皇极经》,这一篇的内容与五行之经大不相同,讲的是五行生五,皇极是五行相生相克的总合,可复杂程度却是五行总合的数倍,把曲思扬前面辛苦读五行经建立起来的概念一下子全打乱了。
  曲思扬满脑子都是皇极的抽象概念,再往后的旅途,一直到他们走到格日勒雪山,他都一直不停地问自己,如果世上真有人五气同修,炼成了皇极之气,那真正合五行成了皇极的人该是个什么样子?现在看来,身边的苏醒大概就是这世上最接近皇极的人了,他体内机缘巧合已经有了水灵之气、金凝之气与厚土之气,好像世间也只有他的特殊体质才能同时容纳几种不同的真气,他想着自己回火藏神庙用冷火换来的火魄应该赠送给他,反正自己对习武没什么兴趣,全当报答苏醒的救命之恩吧,那样他就只差潮生十七岛郑家那一股万物生长之气便能入皇极之境。
  只是谁又能说清楚入了皇极之境是凶是吉,若按《皇极意经》的道理来看,入了皇极之境的人能感知天地,与万物同生同朽,甚至可以随时舍弃肉身,只留存一股精神意志在世间游荡,又随时只凭那一股精神意志便能以万物之间游走的五行元素重新凝聚出新的肉身,那样一来岂不是生老病死完全掌握在了自己手中……那得有多么可怕,还能不能称之为人?


  “神总是会给路走的!”
  烈武二十二年初冬时节,狰突崖群山某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囗,倪裳呆呆地听着由一团迷雾凝聚变化出的人形这样说,它的样子已经和自己的样子没什么区别了,半透明的水嫩皮肤下冰蓝色的血管像蚯蚓一样蜿蜒着延伸出清晰的分支,头发的颜色也渐渐变深,睫毛上挑着晶莹透亮的水珠,越来越活泛的眼神里透着沧桑与俏皮共存的一种通透,它虽然赤身裸体,却没有羞涩,鹅颈高傲地轻仰,双臂优雅地交叠在平坦的小腹上,修长的双腿踩着地上湿滑的苔藓朝着倪裳走近了两步,倪裳忘了害怕,在她面前竟然有些自惭形愧。
  “你的心跳平稳下来了,不害怕了吗?”迷雾问。
  “你是神吗?”
  “呵呵呵呵!”迷雾发出一长串银铃般的笑声,笑罢认真说道,“是神是鬼是妖是怪又有什么区别?天地人各有象数,参辰伏见,日月盈亏,雷动虹出,云行雨施是为天之象。二十八宿,内外诸官,七曜三光,星分岁次是为天之数。山川水陆,高下平污,岳镇河通,风回露蒸是为地之象。八极七海,三江五湖,三陆百郡,千里万顷是为地之数。礼以节事,乐以和心,爵表章旗,刑用革善是为人之象。百官以治,万人以立,四修教文,七德阅武是为人之数。
  “世间道理无出天地人象数,识五行之始末,辨阴阳之吉凶,是以事假象知,物从数立。天生五材,废一不可,得之者昌,失之者灭。万物生则形存为有,死则气散为无,生死为阴阳之象,阴阳有象是为人,阴阳不测者人视之为神鬼,鬼神虽居幽微,犹为有物,精靈感通,祸福斯应。倪家的小孩,若弄明白了这些道理,你也可以是神是鬼,是万物的任何一物。”
  迷雾说这一大堆难以理解的话时,皮肤颜色慢慢沉了下来,再不能看到皮肤下的血脉骨骼,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凭空就直接在它身上生出了衣裳靴袜,丝稠缎锦裁剪合体,玉玦金钗精美无比,几句话的工夫,一个漂亮整洁的姑娘就站在了倪裳面前。
  “你是神鬼妖怪又如何?还能比人心更险恶吗?我不怕你!”倪裳不是在给自己壮胆,她已经很镇定了。
  “说得也有道理,这世上,只有人是不能和万物和睦相处的,只有人是不停地索取,也只有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
  倪裳不知道该怎么和它说话,却听迷雾又“咦”了一声,抬头望向百步之外的一片树林,对倪裳说,“追杀你的人来了!”
  随着她的话音,耿砚方一行五人钻出了树林。
  昨天傍晚他们依着千里音的指示,一直追到了那匹带着虫卵的马,才知道倪裳识破了千里音的秘密,沮丧之下几人只得选择放弃,就地休息了一夜,天亮后准备下山返回再做打算。谁知走到倪裳昨天放了马匹钻入密林的地方,一小片挂在荆棘上的衣角暴露了倪裳逃避的方向,耿砚方只觉得是绝境逢生,几人提起精神寻着密林中的蛛丝马迹一路追来,此时乍见目标出现,兴奋之余几人立马刀剑出鞘,一言不发地围了过来,竟然都没有发现此时此地多出一个人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状况。   迷雾对倪裳说:“你不要动,我去打发他们!”
  迷雾说着话提步朝几人迎了上去。耿砚方见倪裳向自己走来,也不多说,甩手一柄泛着幽蓝色火焰的飞刀照着她的咽喉便飞了过去,迷雾扬手在面前画出一个圆圈,飞刀飞到她面前一尺处凝驻在半空中,仿佛刺入了一面无形的墙壁,迷雾伸出食拇二指,在耿砚方等人震惊的目光中捏住飞刀,凑到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鹅城火藏神庙这一支遗族从未失手的杀手锏——蓝幽灵火不但没有对她造成丝毫伤害,反而被她如吹蜡烛一样吹灭了。
  迷雾抬了抬眼皮问:“苍天好生,造物不易,非要斩尽杀绝,不留一线余地么?”
  “都不易,可你不死就该我鹅城的族人死,这是天字号大人物的意志,不是以你我喜恶而能改变的,我和你一样,不过都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哪里有留对方这一线余地的资格!”
  耿砚方终于意识到了对手的强大,伸手入怀中捏住了一个小小的水晶瓶,这是他所能用到的最后法宝,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幽焰火油,虽只小小一瓶,可一旦用到它,方圆几百步之內不会留下任何生命的迹象,石头都会被烧焦,谁知他的手刚在衣服里抓住水晶瓶,迷雾就又开口道:“连幽焰火油都准备用了,是连自己的命都不打算要了呀,你们斩尽杀绝的心够决绝的。”
  耿砚方这才彻底认识到对手的强大已经不是自己所能理解的强大了,她不仅能凌空凝物,甚至能隔着衣物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秘密,这样的能力已经不能用强大来形容了,是神鬼之能,非人能揣度了,可明知必死,耿砚方还是拿出了幽焰火油,打开封印,使尽全力朝迷雾扔了出去。
  “愚蠢!”迷雾没有阻止他,悲悯道,那瓶耿砚方以为能毁天灭地威力超强的幽焰火油在他与迷雾之间扑地一声炸开,化成一团一尺见方的幽蓝色火焰,但只在一明一灭后它就变成了一股轻烟被山风一吹便散了。
  迷雾再一抬手,耿砚方与他的四名手下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控制着拽向半空中飘浮了起来,然后扭结在一起飞快地旋转起来,渐渐变成了一团灰蒙蒙的影子,迷雾再一扬手,那一团灰蒙蒙的影子停止了旋转,仍在空中悬浮着却已经分不出谁是谁了,成了一团深褐色的浆汁,顿了一顿后,坠落了下来,在地上像水一样飞溅,也像水一样渗入了地下,周遭的爬地矮草疯狂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弹指之间比周围的矮草蹿高了一大截。
  倪裳看着这五个敌人在转瞬之间灰飞烟灭,还没来得及感受到仇敌惨死的痛快,泥丸透过地面传来的感知里清楚传来化为血水渗入地下那五人的温度,一股恶心涌上来,趴在地上便呕吐不止。
  倪裳终于吐到没东西可吐,又干呕了半天才终于平静下来,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迷雾望着她:“这没什么好恶心的,你和我、一只老鼠一条蛇、一棵树一朵花都是由一样的东西构成的,你得明白万物构成的元素,还得明白万物运行的规律,得辩阴阳,还得知五行,最后还要能掌控自己与宇宙节奏的和谐,杀皇帝,你要学的东西多着呢!”
  倪裳一句也听不明白,只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也有过一个名字,叫鲁机,太久不用,都快忘了,要陪你去杀皇帝,得教你练五气成皇极,你就叫我师父吧!”
  倪裳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给鲁机磕头,叫师父。
  鲁机扶起她:“若不是你,师父我就可能忘了什么是人,最后一丝精神游丝也就与天地同朽了,我不相信缘分,可若不是缘分,你我师徒又怎么能相遇。”
  “师父什么时候教我练五气成皇极?”
  “好心急!”
  “我爷爷、奶奶、妈妈、弟弟都还在帝都,皇帝随时起了杀心,他们就都活不成了,我怎么能不急!”
  “你要杀皇帝师父便教你杀皇帝的手段,只是杀了皇帝容易,但皇帝也有父母子弟也有六亲七朋,都杀光,诛尽皇族吗?”
  倪裳只是一心想报仇,并没想过更深远的事,那些自己从没见过面的人是丑是俊是善是恶一概不知,就因为他们中间可能有人会因为自己杀了皇帝而来报复倪家就要全杀光吗?那自己和要将倪家赶尽杀绝的皇帝又有什么区别!
  “那就杀光皇族好了!”迷雾仿佛替倪裳在下决心,倪裳心底深处就觉得她说得对,是该斩草除根。
  “那么皇帝手下那些死忠于他的文武百官呢?”
  “杀!”倪裳这次没有太多犹豫。
  “好,他的子民若是要为他们的天子报仇呢?杀不杀?”迷雾的话让倪裳不知所措,一个个问题逐步将她搞迷茫了。
  “所以说杀一个皇帝容易,如何杀得干净、杀得不留后患,杀得让你心安理得,难!”
  倪裳迷茫地问:“那该怎么办?”
  “得从人心下手,自古要杀皇帝便得灭朝灭国,是造反的买卖,都是有野心的人要自己得天下當皇帝才干的事,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都是从别人手中抢来的天下,都知道要得天下先得民心,可等他们得了天下就不再把民心当回事了,等到他们将民心轻贱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就会有另一些有野心、想当皇帝的人来捧起被贵人们贱踏的民心去争夺天下,从古至今一直就是这样一个规律。历史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轮回着。”
  倪裳越听越觉得糊涂:“那究竟该怎么办?”
  迷雾沉默了好久,之前说的一套一套的道理她都是早就想通烂熟于心的,真正要具体到倪裳的事情上她又得仔细再想想。半晌后迷雾才又说:“那我们得先弄明白皇帝有没有失去民心,如果他昏庸无道失了民心,我们便直接去杀了他。他不得民心杀了他是太快人心的事,未必有人会为了他与倪家为难,但若他励精图治,以苍生为己任是一代圣明君王就不好办了!”
  倪裳回想起这次父亲出征前爷爷在密室与他的那场谈话,当时自己不甚明了,经过这一系列的事情终于明白了爷爷的心焦与顾虑,她望向迷雾平静地复述了偷听到的爷爷说的话,还有父亲和自己的遭遇,恨道:“鹅城城主耿砚方你也见过的,就是刚刚被你杀了的那几人的头领,你也听见他说了,对我们的追杀是帝都天字号大人物的意思,天字号,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用,过河拆桥,诛杀功臣的皇帝,会是一个得民心的皇帝吗?”   迷雾沉吟片刻冷静地说:“‘天字号’可未必是皇帝一个人能用,皇太后、皇太子、皇太孙……皇族的人都算的上是‘天字号’大人物。”
  又说:“没关系了,反正皇家是要灭你们倪家,即便皇帝是一个圣明君王,也有他圣明照不到的地方,事分阴阳,我们便收拢被他寒了的人心,先建立起自己势力,他做他的光明皇帝,你来做他的光芒照耀不到的世界里的暗夜帝王,暴力与规距都不能解决这世界的问题,等你羽翼丰满了,什么时候杀皇帝你说了算,可他要再想动倪家可就不是他说了算了。”
  倪裳的眼睛亮了亮:“好,我就来当这个暗夜帝王!”


  烈武四十二年,深秋。
  倪中玉静静地伫立在龙首山云雾缭绕的山巅上,深秋的浓雾与周围大片枫树林混在一起,将灿烂的阳光也隔挡在它重重包裹外。倪中玉的目光探入云雾,试图看穿重重迷雾看到迷雾之后的那座号称神龙吐珠之城。
  倪中玉经常喜欢一个人攀登龙首山,龙首山是绵延千里的龙脊山脉的起点,由地图上看去,龙脊山脉就像一条由南海中冲出的巨龙,它的龙尾仍留在大海中,标注着龙尾七岛的名字,而弯回头的龙首山正前方便是天下王气所聚的帝都珠郡,取神龙吐珠之意。
  天气好的时候,站在龙首山的至高处可以可俯瞰整个帝都,珠郡与天下其他城邦都不一样,它是一座正圆形的城,正中心的皇城却是正正方方的,由至高处看下去像是一枚铜钱,整个皇城中连一棵树都没有,据说是为了视野开阔,为了防止树木成为刺客的藏身之所。倪中玉很小的时候就随爷爷进过皇城奉旨觐见过皇帝,那真是一个冷冰冰,毫无趣味的所在。倪中玉想着苏云常年便生活在冷冰冰的皇宫中,一定活得比自己更枯燥。
  围绕着皇城的是将外城均分开的九条青石街道,倪府在靠近皇城的宣仁坊,皇帝赐倪家的府坻几乎占了宣仁坊的三分之一。倪中玉自幼内慧,不喜言谈。倪府虽大、珠郡更大,可是即便算上整个帝国,也没有几个可以谈得来的人。父兄叔伯一个个都为国殉了身,爷爷虽然高居要位,但他不喜与人结交,偌大的倪府空空荡荡。奶奶过世以后,倪中玉的记忆里,倪府除了爷爷与疯了的母亲之外,很少见到其他人。
  与宣仁坊隔了两条街的安仁坊在倪中玉的眼中总是与众不同的,仿佛那条街总在发着淡淡的、暖暖的、亮亮的莹光。因为唐弯家就住在安仁坊,唐弯是倪中玉的父亲生前与唐府给他订了娃娃亲的未过门的媳妇,后来倪中玉的父亲战死沙场,倪府家道没落,唐家也一直没有毁约的意思。
  倪中玉在秋毫司掌一卫长令,下辖百人,每次去秋毫司他都喜欢故意多绕两条街由安仁坊穿过,好在唐弯并不说破,还常常配合着他偶而不小心地与他相遇,帝国开国初期民风豪放,唐府也没人干涉他们交往。除了唐弯以外倪中玉在珠郡只有两个朋友,同僚陆展颜与当朝皇太孙苏云。
  “没机会道别了!”倪中玉冲着浓雾挥了挥手,转身走入更深的浓雾之中,他要逃命去了。
  将倪中玉逼着逃离帝都的是一起案子。
  烈武四十二年,八月望,大渊帝国三柱国之首、钦天届博士、太傅越南枝病殁。
  柱国公越南枝入仕前出身于江湖上著名的狰突崖星象学门派,他过世之后,狰突崖新的宗主步青云暗中奉暗旨以江湖门派的名义前往帝国西北边陲的铁王堡报丧,起程的日子近在眼前。秋毫司六卫卫长陆展颜仗着自己一半的皇族血统夜闯禁宫,竟让他从皇帝口中给自己讨了一个随行同去铁王堡的名额。
  倪中玉与唐弯商量好了给陆展颜送行,皇太孙苏云也说好了要来。陆展颜一行临行那日清晨,倪中玉匆匆洗漱出门要与唐弯、苏云去会合,谁知道府门一开,就见秋毫司一位传令官满头大汗地刚刚赶到倪府大门外,看到倪中玉要出门忙拦住他道:“倪卫长,司丞大人命下官来传急令,请倪卫长速往秋毫司。”
  “现在么?”倪中玉脑中出现了唐弯等不到自己的失望表情,低声问。
  “司丞大人已经等在司里了,好像是有很紧急的案子。”传令官并没有给他机会推诿。
  倪中玉无奈地应了他,抬脚往秋毫司赶去。传令官见他绕远走安仁坊也没敢吱声,毕竟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倪家虽然已经没落了,倪翠山又是朝中有名的无能重臣,但总还是位高权重,何况倪中玉再不济也是手掌一卫的武官,自已一个小小的传令官,说是官不过是个跑腿传话的,只要倪中玉收了信儿去了秋毫司,自己就算完成任务不负职责了。
  传令官唯唯诺诺地紧跟在倪中玉身后,二人走入安仁坊的街道时,唐弯早就等在安仁坊唐府府门前了,倪中玉走向唐弯,回头看了一眼传令官,传令官识相的没有跟上去,停步远远地站在他身后。
  倪中玉看着唐弯,满是内疚道:“唐弯,我今天去不了了,司丞急召我,有个紧急案子必须我去处理!”
  “哦!”唐彎永远是一副乖巧的模样。
  “你去尚礼门找苏云,和他一起去送送陆展颜,替我说声报歉!”
  “哦!”
  远处的传令官直咋舌头,敢直呼苏云名字的人整个帝都也找不出几个,正瞎想着,见倪中玉已经与唐府小姐告别往秋毫司方向走去,于是急忙收回心思提步跟上。
  秋毫司司丞雷盼也早在等着倪中玉了,见他进来便屏退了其他人,单留倪中玉一人在议事厅里。雷盼对倪中玉是很器重的,秋毫司下辖六支卫队,六名卫长都是朝中高官子弟,论家世倪中玉在秋毫司除了陆展颜外最是显贵,而且他与皇太孙苏云私交至深,但是六名卫长中也只有他是那种不恃家世,特别平易近人的人,若不说,没人能看出他的背景。
  
而且倪中玉虽然是六名卫长中最年轻的,办案能力却远远胜过其他卫长,帝都所有疑难案件只要交给他,都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奇迹般被解决,甚至后来好多犯案人员一听到自己的案件交到了一卫倪卫长的手中,不等他去查便来投案自首也是经常发生的。秋毫一卫的辖区内犯案率越来越少,看的其他几名卫长又羡慕又无奈。有时候连倪中玉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多案子破得莫明其妙。
  
“今天找你来,还是盐帮在帝都总旗掌令旗主叶飞鸿的这个案子。”雷盼起身关闭了门窗,回头开门见山道。   
“叶飞鸿不是已经逮捕归案,证据确凿,过了堂马上要斩首示众了吗?”倪中玉不明白司丞的意思。
  
“盐帮拐弯抹角托人给我送来一张三万两的银票,要买叶飞鸿不死,银票我收了!”
  
雷盼停顿了一下见倪中玉面上表情不为所动,又道:“杀了叶飞鸿容易,但盐帮还会派来木飞鸿、花飞鸿,治标不治本哪!”
  
倪中玉会意:“大人是想借此机会放长线钓大鱼,将盐帮一举瓦解?”
  
雷盼低声歉意地笑了笑道:“别的卫长我信不过,所以才找你来,只是得牺牲你一卫的名声!”
  
“大人尽管吩咐。”
  
“我和盐帮联络我的人说好了,行刑途中,安排我们的押解之人佯装突然犯病,让他们借机劫走囚车。与他们而言交易到此便结束了,你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但我在他们逃离的路线上提早安插好的眼线,会一直盯下去,待时机成熟便一举拿下盐帮。为掩人耳目,你与你手下弟兄会因为走脱人犯被打入牢狱,待摧毁了盐帮便还你与你几名弟兄的清白!”
  
倪中玉笑着说:“只要能瓦解盐帮,一卫受这点委屈不算什么!”
  
雷盼满脸欣然,于是开始细细将商定好的这一次押解的细节说给倪中玉。倪中玉接了令回了一卫卫所,下午选定好人手,做好押解前的准备工作便早早回府休息了。
  
第二日清晨,倪中玉按约定好的时间与昨选定的六名一卫得力弟兄,带着司丞的令信去到帝都南监按正常程序交付令信、签字画押、提出枷锁在身的盐帮头目叶飞鸿,将他上押上囚车,驾起囚车出城往城外板桥沟的刑场驶去。
  
一切都很正常。
  
为防节外生枝,倪中玉直到出发也一句都没有和手下弟兄提这次押解的真实目的,只是告诉弟兄们若出意外按他眼色行事便是,城外山路崎岖众人行到十里亭小镇时已到了午饭时间,距离刑场还有十余里路,进入镇子后倪中玉按约定在一家名叫聚香阁的酒家叫停了押解队伍,六名弟兄分了两组轮流看押囚车,进店按雷司丞教的话向店家报了饭菜名目,弟兄们大鱼大肉吃得很是开心。
  
一切依然很正常。
  
饭罢众人驾起囚车继续往板桥沟行去,出了十里亭行了不到二里地,一名兄弟突然捧腹叫痛,紧接着另几名弟兄也都开始捧腹叫痛。倪中玉心中哂笑,自己口风守得严,哪里知道原来这几位弟兄也都分别收到了私令。这样想着,他也学着几位捧腹叫痛,倒在地上开始打滚,不一会儿大家声音都小了下去,他偷眼望去几位弟兄都佯装中毒疼昏过去了,倪中玉便也逐步收起痛呼佯装也疼昏了过去,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過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有七八个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走来,然后有人使重兵器破开囚车,撬开枷锁,接着有人开始翻检弟兄们是否真的昏迷,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走了过来,倪中玉全当自己死了,一动也不动,那个脚步声走到倪中玉身边蹲了下来,那人开口低声说:“倪中玉,睁开眼,有话跟你说。”
  
倪中玉才不会上当睁开眼,他依然一动也不动,那人叹息一声,用更低的声音说:“这一盘棋局里,只有你是那个一无所知的棋子啊!”
  
倪中玉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总觉得有什么重要事情是不对的,却又想不通透,就听那人又说:“我也是一枚小棋子,没资格自做主张救你,只能提醒你处处多留个心眼,真正到了绝境,你姐姐自然不会不顾你死活的……”
  
倪中玉猛然睁开了眼睛,眼前蹲着那人是他一路押解过来的盐帮帝都总旗掌令旗主叶飞鸿:“什么我姐姐?”
  
叶飞鸿对他的反应一点也不意外却也不回答他,轻声道:“这就沉不住气了,你是佯装中毒,你的弟兄们却可怜了。”
  
倪中玉满脑子疑问,刚要再问话,后脑被重击,一阵天旋地转传来,他带着无数疑问陷入了黑暗之中……
  
倪中玉醒来时身在一个黑暗的空间里,他伸手要去揉一揉仍发着剧痛的后脑勺,才发现自己手上戴着重重的铁镣,被限制了活动,然后发现双脚也锁在枷锁中,他艰难地坐起身,透过外面微弱的灯光仔细观查后确定自己是在一所监牢中,而且是在自己所熟悉的秋毫司的地牢。倪中玉站了起来,走到关押自己的这间牢狱的铁栏前用手上的铁镣敲击铁栏,不一会儿过来一个熟悉的牢头老刘,老刘用昏浊的双眼扫了他一眼,和看其他犯人没什么区别,说戏词般冷冰冰说道:“倪卫长,规矩您老儿都知道的,您这么大的案子,过堂之前小的不能和您有言语交流,别为难小人!”
  
倪中玉冷静地分析了一下,到现在为止除了叶飞鸿那两句莫明其妙的话,一切还都正常,一切都在按着自已与雷司丞的密谋在发展着,人犯被劫,自己与弟兄们被关起来暂时顶罪,接下来就要盼着雷司丞安排的后手早日瓦解盐帮了。
  
他没理老刘的冷眼,干笑了一声说:“明白,明白,我只是口渴得厉害,讨口水喝!”
  
老刘又白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好长时间才提一只破瓦罐过来扔给他,倪中玉接过瓦罐先没急着喝,低声问:“我那几个弟兄也都关在隔壁吧?多照顾点!”
  
老刘用鼻子喷出一声冷哼,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鄙夷。
  
倪中玉直到三天后过堂受审时才真正理解了老刘眼中的鄙夷。
  
漫长的三天熬过去后,倪中玉被押到了秋毫司的公审堂,审判他的是秋毫司素以铁面无情著称的副司丞郭毅,雷司丞没有露面,其他弟兄也没有一起受审。倪中玉明白这是为了防止串供,雷司丞安排的还真是逼真。
  
“倪中玉,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罪?”郭毅面无表情问。
  
“回大人,下官疏忽职守,被匪徒从手中劫走了重犯,下官认罪。”
  
郭毅饶有兴致地盯着倪中玉看了有一盏茶的工夫才又问:“重犯怎么被劫走的?”
  
倪中心想郭毅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雷司丞安排完全不清楚内情又铁面无私的郭副司丞来审讯自己,不过还是想把戏做得天衣无缝,于是想了想才回答:“回大人,下官押送重犯赴板桥沟刑场,路过十里亭时歇了一程,或许便是在那里被匪徒同伙所趁,在饭菜里给弟兄们下了药,离开十里亭二三里时药性发作,弟兄们腹痛头晕,不一刻都昏迷了过去,后面的事下官就都记不清楚了,醒来就在牢里了。”   
郭毅等他说完才冷笑了一声:“后面的事就都记不清楚了,那你是如何知道重犯被劫走了?”
  
倪中玉被问得哑口无言。
  
“叫老黄上堂来!”郭毅不再理倪中玉。
  
老黄是秋毫司的杵作,郭毅说完他应声就上来了。
  
郭毅冷脸吩咐:“给倪卫长说一说你检验的结果。”
  
“是,郭大人,我赶到现场的时候,犯人已经被劫走了,三卫赶去的弟兄们保护着现场,倪卫长与一卫的六名卫士全部倒地不醒,经我亲手检验,倪卫长是后脑处被重物击打以至昏迷不醒,其余六名一卫弟兄却中了同一种毒——腐心散,已经全部身亡……”
  
“什么?”带着锁镣跪地的倪中玉噌地站了起来,这才意识到事情出了意外,一把抓住了老黄使劲摇晃,“你再说一遍,我的弟兄们怎么了?”
  
郭毅看着瞬间失控的倪中玉,并没有阻止他,仿佛想从他的伪装中找出破绽,半晌才冲倪中玉低吼了一声道:“放肆!”
  
倪中玉被他一声吼得松开了老黄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恢复了冷静,努力思索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倪中玉,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罪?”郭毅面无表情问道,和开堂时的第一句问话一模一样。
  
倪中玉心中乱成了一团麻,抬头望向郭毅:“郭大人,我要见雷司丞!”
  
“把你犯的罪都交代清楚了,差不多就能见司丞大人了!”郭毅的话里含意莫名,让倪中玉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
  
“我要见雷司丞,见不到雷司丞我什么都不会说。”倪中玉只咬住这一句话。
  
“倪中玉,你还没有认清自己眼前的处境吗?那好,本官先来跟你说一说发生了什么,你再来给我解释是怎么发生的,八月十四日上午你带着六名下属,用伪造的雷司丞大人的令信去帝都南监提出了已经宣判待斩的盐帮帝都总旗掌令旗主叶飞鸿,随后在十里亭聚香阁用过午饭后继续往板桥沟方向走了二三里,在那里你的六名下属毒发身亡,你自己被重器击昏。而与此同时,秋毫司三卫卫长谭玉明持雷司丞的真令信去帝都南监提押重犯叶飞鸿时,才知道重犯已经被你提走了。谭卫长与南监狱长对过令符才知你所持令符为伪造,谭卫长大惊之下急忙追了出去,但事情已经晚了,他追到现场时重犯已经被劫,你们一卫的七个人倒在囚车旁,六死一伤。
  
“这些就是真实发生了的事情,人证物证俱在,你只需要给本官解释两个疑点,第一,你为什么要偽造司丞的令符去提犯人?第二,那日中午你与手下弟兄们一起吃的饭,为什么他们都被毒死了,老黄却没有从你身上检验出中毒症状?”
  
倪中玉如坠五里迷雾,但见不到雷盼这些疑团一个都没法解开:“我要见到雷司丞,当着他的面才能说清楚!”
  
“不见棺材不落泪呀!”郭毅说完站起身,惊堂木重重拍在案上,然后两指由桌上拈起一张银票,走到倪中玉面前,将银票在他眼前抖了一抖,“眼熟吗?从雷司丞那里得到的,你三番五次要见雷司丞,是铁定知道见不到他吧?”
  
见到这张三万两的银票,倪中玉的第一反应是雷司丞也和自己一样背着罪名被下了大狱,那么他不先将他自己的冤屈洗干净就不能来帮自己洗清冤屈,想到这里他脱口问道:“雷司丞也被关起来了吗?”
  
郭毅仿佛看一个蹩脚的戏子在表演般冷笑了两声,道:“雷司丞死了!”
  
倪中玉仿佛再次被雷劈中,郭毅仿佛猫戏老鼠般一点一点在剥开倪中玉本不存在的谎言,露出他的绝望:“你是雷司丞见的最后一个人,你离开秋毫司他便再没出过会见你的议事厅,直到第二天上午你的事发他的尸体才被人发现,手中便紧攥着这张三万两的银票,你再解释一下雷司丞在你走之后再未见过任何人,他是怎么被人杀害的?”
  
倪中玉突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昏迷前叶飞鸿对自己说:“这一盘棋局里,只有你是那个一无所知的棋子啊!”
  
还说:“我也是一枚小棋子,没资格自做主张救你,只能提醒你处处多留个心眼,真正到了绝境你姐姐自然不会不顾你死活的……”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无解呀!
  
倪中玉彻底陷入了绝望,自己明显是落入了别人设的局里,唯一知道这次行动内幕的是司丞雷盼,他一死,真的是死无对证了。可现在想来,雷盼才是陷害自己的最大嫌疑人,他的死或许正是为了让自己死无对证,那就太可怕了!
  
叶飞鸿话里说若自己真正到了绝境时姐姐会来相救!倪中玉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姐姐,可是也只听爷爷提过一次,爷爷说是在自己两岁那年初冬时她就失踪了,半年后在城外一口荒井中找到泡烂了的尸体,母亲便是因为这件事而精神错乱的,二十年来一直疯疯癫癫,再也没有清醒过。难道姐姐并没有死?即便姐姐真没有死,自己已经身入死局,她还有什么能力能来相救?
  
倪中玉心乱如麻,对眼前的迷局毫无头绪,好像真如叶飞鸿所说自己身陷一局大棋之中,只是一枚一无所知的棋子,不,不对,倪中玉突然想到自己并不是一无所知,至少他知道有人花这么多心思这么大代价要陷自己于必死之地,说明自已是一枚很重要的棋子。
  
倪中玉想明白这个道理就觉得事情或许还有变数,心中也不再绝望了,他抬头望向郭毅,眼中的慌乱消褪了,取而代之的是笃定,他问道:“郭大人,如此说来,大人一定以为下官与盐帮早有勾结,叶飞鸿被判死刑之后,下官急于捞他出来,于是想用三万两银子买通雷司丞雷大人,谁知雷大人刚正不阿,拒不收受贿赂,万般无奈之下,下官生出歹念杀害了雷大人,想找出大人的令符去南监提出叶飞鸿,但没想到雷大人身上并没有令符,在下官去见他之前,他已经将令符给了三卫谭玉明谭卫长,下官于是伪造令符第二日清早带部下提出重犯叶飞鸿出城假装送往刑场,而十里亭聚香阁下毒之人也是与下官串通好的匪人,他们给下官六名下属下了剧毒却没有给下官下毒,最后盐帮劫走叶飞鸿时临时起了灭口之念,却下手稍轻,没杀死下官,对吗?”   
郭毅冷着脸:“还能有其他的解释吗?”
  
倪中玉心中突然有些急切地想让自己陷入绝境,看一看叶飞鸿说的那个不会不顾自己死活的姐姐到底存不存在,他平静地说:“疑点其实还不少,但是没必要挣扎了,下官认罪!”
  


大渊朝开国皇帝烈武皇帝已年届八旬,仍然坚持每日上朝。金鸾殿上百官林立,五部七司的主事依列将本部需议报之事上奏,诸臣各提己见,偶尔有几句小争执,辩明道理便也就定了决议,一派政通人和的景象,近年来也无战事,也无大规模灾荒,朝会很快就接近了尾声,执事太监例行公事般长宣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皇帝手刚扶上龙椅要起身回宫,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臣有事奏!”
  
一位须发皆白身着一品朝服的老人走出百官队列,跪伏在朝堂正中,百官一时竟有大半没认出他是谁,皇帝起身望向跪伏着的那位臣子,也半晌才认出来他是礼部尚书倪翠山。这个倪翠山无材无能,又胆小怕事,靠着祖上荫功得享高位,几十年来唯唯诺诺,礼部的事全由着副手与下属去办,在朝中一无建树,便是低他两三阶的官员也没人将他放在眼中,谁也没想到这个快要被整个官场无视的人竟然也会有事要奏。
  
“讲!”
  
“陛下,老臣所奏之事不便外人听闻,须单独奏于陛下一人。”
  
“你我君臣之间有什么事要遮遮掩掩,就这里讲!”皇帝有些愠怒。
  
“老臣想请陛下在这金鸾殿上诛杀了老臣,只是陛下若当众应允,恐伤天颜,所以想单独向陛下求死!”倪翠山站了起来,说得轻描淡写却锋芒毕露。
  
“放肆!”执事太监尖声怒叫。
  
皇帝上前一掌将那挡了自己视线的太监推翻在地,望向倪翠山,眼中精光暴起:“你犯了何事要求朕赐死?”
  
“老臣死了,倪家就绝了,陛下也就安心了!”倪翠山须发戟张。
  
皇帝身前两名执事太监从没见过有人敢在朝堂上如此放肆,冲上前一人抓住倪翠山一条胳膊就要将他胳膊反剪住压得他跪倒,谁知老态龙钟的倪翠山双手一紧反攥着两名太监的手臂屈肘一抖,就见两名太监被他变戏法般凌空甩了出去,一左一右撞到朝堂上的龙柱才止住去势,然后面团一样滑落地上。
  
变起仓促,百官不知所措,一片混乱,只有皇帝与倪翠山没有动,一君一臣四目相对,无声的火花四溅。
  
“倪翠山,你要反么?”刑部尚書路明华跳了出来几步冲到倪翠山面前冲他吼道。
  
倪翠山转向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透着讥讽,却没有发愤,竟还饶有兴致地问刑部尚书道:“敢问路大人,若造反,该是什么罪?”
  
“罪无可赦,九族尽诛!”陆明月义正严辞。
  
“哦,那就反了吧,老夫最后一个孙儿倪中玉昨天也被打入死牢了,大渊开国四十佘年倪家子弟一个个都死在了忠君的路上,早没有九族可诛了,如今陛下连倪家最后一丝血脉也没打算放过,反就反了吧,倪翠山一把老骨头扔在那里都一样!”倪翠山说完话抬手一掌拍来,路明华伸手去架挡,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路明华的手臂已被打折,在他的惨叫里倪翠山驱蚊蝇般挥手,路明华如纸片般飞起摔落在两丈开外,没了声息。
  
百官静了一静,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时又一人站了出来,是秋毫司副司丞郭毅,他毫无畏惧地走到倪翠山与皇帝的中间,将皇帝挡在了身后,冷着脸说:“倪中玉的案子是我审理的,倪中玉私通盐帮、杀害雷司丞、伪造令符、私放重犯、毒杀下属,这几件案子,任一件都是死罪,况且人证物证俱在,他本人也供认不讳,你却胆敢污蔑陛下,简直是无法无天,罪不可赦!”
  
倪翠山话都懒得和他说,随手抓起郭毅扔了出去,郭毅在他手下竟然避无可避。皇帝依然隐忍不发,倪翠山扔物件般扔出郭毅又对上他的眼神,淡淡道:“陛下还记得吗?陛下入主珠郡开国称帝那一年,我父亲倪万方是倪家族长,他调动倪家诸方势力,仔细布署设计,用三天时间一举控制了帝都里外上下,而后大开城门迎陛下入城登临九五至尊,陛下未动一兵一卒便破了这座永固之城,这是倪家历史上最荣耀的时刻。四十二年来,倪家由当朝第一大世族一步步没落,倪家子弟屈死在忠君路上之人六十三个,陛下可知道六十三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倪翠山猛然转头雄狮一般环视百官,咆哮道:“试问天下还有哪一个家族有六十三人为国效力而不得好死?”
  
无人敢接话。
  
他又转向皇帝:“倪中玉是不是被人设计陷害的,陛下才应该是最清楚的!”
  
这一句怒发冲冠,直犯天颜,皇帝对他的大逆之举依然隐忍不语,只是冷眼环顾群臣,太子苏承平不敢与之对视缩肩退了一步,皇帝看到儿子的躲闪心中一凉,已经明白了大半,闭眼沉思了片刻后疲惫地说:“刑部尚书,吏部尚书,秋毫司郭毅若还有一口气也留下,其余人散朝。”
  
百官如蒙大赦叩首退去,倪翠山依然傲立朝堂。
  
“你也回去吧,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的!”皇帝的话语如一只斗败的困兽。
  
“家国天下,老臣却该回哪里去?”
  
倪翠山久久凝视皇帝,最后嘴唇轻翕:“中山古国今安在!”然后再未发一言,体内厚土之气透体散出,整个朝堂为之一震,皓首老臣傲立朝堂,未瞑的双眼流下两行混血的泪水,皇帝未及阻拦,抬眼看时,倪翠山已然气绝!
  


夜已阑。
  
皇帝坐在御书房的书案前翻阅刑部与吏部急调呈上的卷宗, 太子苏承平跪在御书房的书案前已经快两个时辰了,皇帝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间隔一会儿就会怒气冲冲地扔一个卷宗到他头上。太子苏承平已经五十多岁了,两个时辰跪下来早已体力不支,加上心中紧张不安,此时脸色苍白,汗湿面颊。   
皇帝终于看完了卷宗,起身走到太子面前压着怒气问:“倪家六十三个子弟全是被设计的?”
  
太子抹了一把冷汗不敢回答。
  
“一直是那个不兼官职的子玉先生在替你出谋划策?”
  
太子胆怯地点了点头。
  
皇帝沉默地度着步子,足足一炷香之后,又走过来弯腰逼视着太子,沉声道:“你将来是要当皇帝管理天下的人哪!”
  
太子心惊胆战不知道皇帝什么意思,半晌后,皇帝才又说:“权谋、设计、做局、灭迹几乎都天衣无缝,又有耐心,用了几十年来一点一点铲除一个家族的势力,厉害啊!可是,你将来是要当皇帝管理天下的人哪!这些不是一个帝王需要学习掌握的东西!”
  
皇帝站直了身子:“朕的儿啊!你需要的只是弄明白人心所惧与人心所欲!”
  
肃杀的气氛中一阵长久的沉默。
  
“倪中玉,杀是不杀?”皇帝终于问到正题。
  
太子思忖良久道:“父皇,倪中玉不能杀,倪翠山今日在百官面前怒犯天颜,最后自绝朝堂便是以命要挟父皇饶了他的孙子,杀了倪中玉,要被天下垢病!”
  
“朕这一生从未受人要挟,事已至此,倪中玉留不得了,倪翠山不是要挟,他是决裂,以他的死让倪家从此和帝国决裂!”
  
“倪家哪里还有人?”太子问得毫无底气。
  
“永夜帮!”皇帝冷静地说出三个字。
  
“倪裳?”太子脸色大变,“她还活着只是猜测,至于说她是永夜帮帮主更是没什么根据的说法。”
  
“现在不是猜测了。”
  
皇帝说完往御书房外走去,留下最后一句让太子冷透了的话——“你对人心一无所知,让朕如何放心将这天下交给你?”
  


一个黑衣人背负一个黑布包袱来到了关押倪中玉的秋毫司大牢前,黑色头套、面巾,甚至手都裹在黑色布带中,全身只露一双眼睛,他抬头确认了一下秋毫司大牢的匾额,身体突然化成了一道虚影冲入了大门,与他照了面的人无论狱卒捕快或是杂役伙夫,都只在与他照面的瞬间便被他轻松制住穴道,最多时一队十余人的巡逻士兵与他照面,既然没有一个人能有机会发出一声示警。
  
黑衣人快若闪电地突进到了关押倪中玉的甲字号死囚牢房门前身影才止住,他伸手向牢门,二斤重的精铁大锁在他手里如一块面饼般轻松就被掰斷,推开门,倪中玉平静地坐在潮湿的床板上,并不显得激动。黑衣人走到他面前徒手将他手脚上的精铁镣拷随手扯拽成一堆烂铁扔在地上,然后将背上的包袱卸下来递给他,倪中玉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套干净的衣衫、饰品和几张大额银票。
  
倪中玉站起身将身上的死囚服一件件脱下来,换上了黑衣人带来的衣衫,梳理整齐头发,用玉簪簪起,将他带来的玉带、金钩一一佩好,一趟拾缀下来,又是一个翩翩公子哥儿。二人一直没有言语交流,直到倪中玉收拾好,黑衣人才又从怀里摸出一块赤金铸造的牌子来递给他,说道:“金牌挂腰上,由安远门出城,没人会拦你,有多远走多远,别再回来了……”
  
黑衣人的鼻孔里塞着棉花,声音听起来沉闷无比,仿佛一只漏气的破风匣。
  
“凭什么?”猛然间此间第三个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黑衣心中悚然一惊,除了师父,世上怎么会有人能欺近自己身侧三丈以内而自已却毫无察觉,他猛然后退一步转身望去,那发出声音的人让黑衣人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他身旁的倪中玉看到那人更是被吓得魂魄离体,而那人并非面目恶丑,对倪中玉也没有充满敌意的动作,他面貌俊秀,静静地站在那里透着一股儒雅大气的风度。让黑衣人与倪中玉心生恐怖震惊的正是他俊秀的面孔与儒雅的气度——那是与倪中玉一模一样的一个人,长相、气质、声音、举止全都一模一样,连最细微的区别都找不出来,这若是易容术,便高明到近乎神技了。
  
那人对震惊中的黑衣人继续说道:“凭什么要倪中玉再也不要回来,倪家比你们早来珠郡不知道早了几百年,没有倪家你们要进珠郡怕不得血流成河?若那样的话,那你们用血腥造成的仇恨用三代人的努力都别想洗得干净,倪家为这座城为你们家出了多少力,到头来,死的死,逃的逃,死的没能好死,逃了的永世见不得光,过河拆桥、恩将仇报说的就是你们哪,但是中山古国的王族后裔遍布天下,你们要灭尽倪家,天都不让,倪家的人没那么容易死绝的,倪中玉不需要你假惺惺地来救!”
  
黑衣人被他说得无言以对,一时忘了对他的恐惧。而一旁的倪中玉却更早地恢复了镇定,见那人还要再说什么,伸手止住了他,转向黑衣人轻声说:“苏云,你进来时,我就知道是你了,帝都虽大,愿意为我涉险的也不过两三个人而已,陆展颜现在远在西北铁王堡,唐弯是女儿家又不会武功,只能是你了。何况你虽然蒙了面但你熏衣用的龙涎香可不是谁都敢用的,你快走吧,你身份特殊被人看见了可不好交代,我等的人既然到了,我的安危便不用你再操心了。”
  
倪中玉想了想,没有将那面紧攥着的金牌递还给他:“我爷爷昨天下朝后来看过我,倪家与你们帝王家的纠葛他都跟我说了,但是……”他咬了咬牙,“你我的交情不会受它们影响,我们永远是朋友,你快走吧!”
  
黑衣人看着倪中玉,好多想说的话被堵在心里面,半天只说出了两个字:“保重!”说完转身,身影一晃之间便已经消失不见。
  
倪中玉望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呆呆地愣怔了半晌,转身时那个与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已经换上了他的死囚服,被苏云扭断的铁镣刑锁又神奇地长到了一起,锁在他的身上。
  
“你是我姐姐派来救我的吧?”
  
“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你姐姐去西北寻找沴王去了,她并不知道你被陷害的事,我听盐帮叶飞鸿说了他知道的情况后,感觉他们要对你下手了,于是自做主张来救你。你若出了事,我可不好跟你姐姐解释。”   
“哦,对了。”那人说着话变戏法般由怀中掏出一件软甲来递给倪中玉,“你们倪家的圣物‘血泥神甲’,本该早给你的,你爹临走时情况紧急他为了保住你姐姐的命便传给了她,两年前你姐姐皇极初成,便让我找机会给你,一直也没机会来见你,穿上吧!”
  
倪中玉也不多话,接过血泥神甲便快速把它贴身换在了褻衣里面,待他换好衣服,那人又慢悠悠说道:“还有倪家的东西要给你。”
  
“我们身在天牢之中,你好像也并不着急!”倪中玉打断了他的话问,他自己更不着急。
  
“呵呵,有什么好着急的,这里虽是帝都天牢,可是到了夜里,这座城里说的算的可不是烈武皇帝,你姐姐才是这座城的主人。”
  
倪中玉见识了他的手段后,什么话也不足以再让他惊讶了,问道:“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
  
那人没说话,平展开手掌,一个淡淡的黄色光点浮现在他手掌上方两三寸处,光点很快由虚幻变得真实,不一会儿便形成了一个散发着淡淡毫光的褐色光球,它的颜色逐渐加深,毫光逐渐内敛,最后愰若实物悬浮在那人手掌上方,他手掌轻轻一挥那枚深褐色的光球随着他的手势凌空飞来钻入了倪中玉胸腹之间。
  
“这便是泥丸了,日后你自会逐步体会到它的妙用,我就不多说了!”随着他的话泥丸在倪中玉的体内的化了开来,散入了他的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都透着通透的舒坦,“你先逃出城再说,我在这里伪装成你给你再多争取些时间,待你出了城,我随后再来找你。”
  
那人说完盘膝坐在囚室之中,缓缓闭上了眼,不再说话了。
  
倪中玉向他抱拳行了一礼,转身便走,牢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自行闭上,被黑衣人扭断的精铁大锁自行修复完好锁在了门上。
  
秋毫司的大牢之中此时一个清醒的人都没有,倪中玉穿过一路上东倒西歪睡了一地的狱卒、捕快、杂役,一点阻碍没有地出了大牢。他装着一腔的疑问匆匆往城门走去,却忘了苏云说的打点好了的安远门,直往离他最近的宣化门走去。
  
倪中玉走到宣化门的时候,城门早已经关了。帝都城门关了以后距城门百步的距离都属于夜禁区,若有人敢无通行令进入禁区,无论他是什么人有多高的官阶,守城的卫士都可以直接射杀之而不获罪。
  
倪中玉不徐不急闲庭漫步般走入了宣化门的夜禁区域,城门楼上值守的城门吏发现了他,一名士兵冲他吼道:“夜禁区的是什么人?夜闯城门可有夜行令?”
  
“秋毫司一卫卫长倪中玉,敢问今夜哪位将军值守?”
  
得了泥丸的倪中玉如脱胎换骨一般,对百步之内的风吹草动,蝇飞蚁聚都了如指掌,城门楼上值守的士兵有六名,另外还有十二名士兵在门楼内赌钱喝酒,烈武盛世里这些城门吏早成了摆设,根本没有处理突发事件的经验,或许都未必还有人知道他们拥有射杀无故乱入夜禁区之人的权力,只从六名士兵的心跳中倪中玉便能知道他们不会冒然挽弓,毕竟他们只是些小小的城门守卫,谁若敢冒然射杀进入夜禁区的人,纵然没有律法会治罪,可是帝都之中官比驴马多,谁知道会惹上多大的麻烦,其中一名机灵的士兵冲倪中玉喊道:“倪卫长可是有夜行令,是军务急需夜出帝都吗?”
  
倪中玉又往前走了几步负手站住朗声道:“请你们能主事的将军出来说话!”
  
几名士兵顺水推舟派了一人去城门楼里请了值夜的长官崔布雷出来,其余轮守赌钱的士兵与崔布雷的副将白先智也跟了出来,崔布雷四十余岁,做事稳健,走到城墙垛口朝下看去,火把照耀的中心站着一名翩翩公子,他回头低声问给他传话的士兵:“你说他什么来头?”
  
“好像是秋毫司的。”那士兵也没记清楚。
  
崔布雷冲倪中玉喊道:“来人是秋毫司的哪位将军?”
  
倪中玉回道:“秋毫司一卫卫长倪中玉。”
  
这句一出口,泥丸通过厚土之气传回的信息中倪中玉感觉到城门楼上有两个人的心跳猛然间加速,他并不明白是什么造成了这两人突然紧张,但他如今身穿血泥神甲,又有泥丸护体,艺高人胆大,敢报真名是压根就没有把区区十余名守卫放到眼中。
  
崔布雷听到倪中玉这个名字,立马便想起今天上午早朝回来的父亲跟他提起的今天早朝发生的一件大事——倪翠山怒犯天颜、自绝朝堂,为的就是这个犯了重罪被打入天牢的倪中玉。崔布雷先是惊讶倪家手眼通天,连皇帝他们都敢以死要挟,打入死牢的人竟然能在半天之内便捞得出来,果然是传说中当年用三天时间便控制了帝都的大族,看来他们倪家族没落或许只是个假象。然后他就惊讶这个倪中玉,刚出死牢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再然后马上又想这家伙不会是越狱出来急于逃离帝都吧!
  
崔布雷心中一连几个念头转过,不禁暗叫着倒霉,为了稳觅,他想先弄清状况,若倪中玉真是越狱逃犯,自己得先控制住场面,即便控制不住他,至少也不能让他从自己值守的宣化门出去,想明白了这些,他并不提自己知道倪中玉被打入死牢的事和颜悦色问道:“倪卫长夜间来宣化门可是有公干?”
  
倪中玉却连谎都懒得说:“急事出城,烦请将军行个方便!”
  
“哦,好说,倪卫长可有夜行令?”
  
“没有!”倪中玉说的从容不迫。
  
“大胆!”崔布雷这下确定了倪中玉是越狱逃犯,若是天牢都能打通关系出得来,那么一张夜行令应该便不是什么难事,可若他真是倪家从天牢里捞出来的便没必要连夜逃离帝都了,他这情况一看就是逃犯,“弓箭伺候!”
  
崔布雷这一声威风凛凛,手下士兵们威喝一声搭箭开弓对准了城下的倪中玉,就等崔布雷一声令下便要将倪中玉射成一只刺猬。
  
谁知就在此时,突生变故,崔布雷的副将白先智在众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拔出腰间匕首,突前一步将匕首架在了崔布雷的脖颈之上。这一下变起仓促,崔布雷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冲白先智低吼道:“白先智,你疯了吗?”   
白先智持匕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极是稳定,毫无收起的意思:“崔将军见谅,请先让弟兄们收起弓箭再说话,今夜出的事末将一人承担,决不连累将军与弟兄们!”
  
崔布雷心念电转,此时保命要紧,何况白先智当众胁持长官,出了事也有这一群弟兄做证,自己最多受点处罚,没必要拿命冒险,只得下令让众士兵收起弓箭。
  
“让弟兄们打开城门放他出去!”
  
“他是天牢逃出來的死刑重犯,让他跑了,我们担待不起!”崔布雷压低声音还想说服白先智。
  
“放他出去,众兄弟看着呢,今日罪不在将军,自有末将来扛,将军不要白搭上性命!”白先智手紧了紧,毫不退让,刀锋划入崔布雷的肌肤,一丝细细的血线顺着刀锋流了出来。
  
“末将会给将军一个交代的。”
  
崔布雷没有敢拿自己的命当赌注,下令开了城门。
  
倪中玉知道城门楼上出了变故,却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变故,见城门既然已经打开了,也懒得去多想,从容自若地走了出去。待城门再次合上,白先智用匕首胁持着崔布雷转到城门楼对着城外的这一侧,看着倪中玉走出有一箭之地这才对崔布雷说:“将军,末将一家七口的命都是永夜帮给的,今天只能委屈将军了。”
  
说完移开匕首,推开了崔布雷,冲城外的倪中玉喊道:“倪卫长,见了帮主请代我捎个话,就说白先智没有辜负她老人家!”
  
倪中玉回头望去,城门楼上明亮的火把光芒中,就见一个魁梧的将军挥手将一柄匕首送入了自己的胸膛,匕首直没至柄,整个洞穿了他的心脏,鲜血直从后背皮甲的缝隙里喷溅出去。
  
倪中玉愣怔住了,这才后悔自己太自大,若是不报出自己的真名,这个叫白先智的就不会遭此横祸了,懊悔过后怀着深深的自责寂然离去。
  
城头上的崔布雷望着倒在血泊中抽搐的白先智喃喃道:“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共事七八年竟然不知道你也是永夜帮的人!”
  
白先智的目光开时涣散,嘴角却浮上一弯淡淡的笑意,他喃喃吐出了最后一句话:“光有不及处,万物皆阴暗!”
  
崔布雷失神地品咂着副将最后的话,心中浮起这些年在社会底层每个黑暗角落都能听到“永夜”二字,莫名地觉得害怕,面前被黑暗笼罩着的帝都到底有多少被阳光下的贵人们轻贱的力量在孕藏、在磨牙、在准备着粉身碎骨、不顾一切将自己献祭给永夜……
  
白先智的匕首刺入心脏时,皇帝刚刚摔出了最后一卷关于倪家的卷宗离开御书房。太子望着皇帝的背影想,父皇啊,我是不懂人心,可当年漏网的倪家少女如果已经长成了一柄悬在皇族头顶利刃,我不灭他们,他们就要灭我们呀,江山是你打下的,你用你的名字就足以统治,以儿臣我的威信,只能用权谋诡计呀。
  


枪横在供?上的檀木架上,鹅城火藏神庙遗族耿煜两家专为它修了这间供堂。
  
与枪一起供着的是十一块灵牌,他们差不多是鹅城耿、煜两家二十年前的全部精英了,其中有五人最终连尸首都没能找回来。
  
这杆枪是鹅城火藏神庙遗族耿、煜两大家族的耻辱。
  
耿禹炎一个人站在空旷的供堂里,独自面对着这杆长枪。自己的城主之位是父亲与耿煜两家长辈以及他的两位哥哥用命换来的,可当年在伏击倪家的战场上他连父亲与随后去增援的几位前辈的尸体都没能找到,找到的只有这杆长枪,它当时在死去的大哥的怀里,明显可以看出是在大哥死去之后才被人放入怀中的,可所有上过那个战场的人,不论敌我,一个都没有活下来,没有人能告诉耿禹炎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经过老人们鉴别,耿禹炎才知道这杆枪叫破乾枪,帝都倪家三宝之一,它的主人倪慎死在了战场上,可为了杀他耿、煜两家派出的高手也全部玉殒此一役。
  
二十年前,就在耿禹炎现在所站的位置,他的师父煜乘风便在这里紧攥着战场上找到的这杆长枪长泣如歌,说了一句:“奇耻大辱!”而后看破红尘出家为僧。
  
耿、煜两家精锐尽失,为了让后人知耻而后勇,于是供枪的祠堂就被称为了耻堂。
  
这些年每次遇上难以决断之事耿禹炎都会把自己关在耻堂之中,对着鹅城火族的耻辱之枪沉思对策。
  
可这次遇上的事太蹊跷,昨天傍晚时分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带两名黑衣仆人来到耿府,那少女自称永夜帮五护法之一。她见耿禹炎没在府中,给管家撂下一句话便走了——“明日午时,永夜帮来取枪!”
  
耿禹炎这些年忙于政事,并没有听过永夜帮的名头。可晚上回府时先前派人给他送信的管家却几乎招来了鹅城耿、煜两大家族里几乎能主事的所有人,大家一个个面色郑重地等着他。
  
“城主可有决断?”问话的是煜家族长煜晓坤。
  
鹅城寻常的事情是请不动煜晓坤的,他是鹅城如今的第一高手,见他也赶来耿禹炎这才意识到永夜帮的分量,但他一向沉得住气,并未表态。
  
沉不住气的耿府护卫首领耿目影插话道:“城主可不要小瞧了这个永夜帮,前年秋天,盐帮与海河帮为一个码头起了冲突血拼,各死了好几十人,两帮帮众都是以下等苦力人为主,都是为了一口饱饭才聚在一起的,牵扯到饭碗时谁也不可能让步,事态越演越烈,就在官府都束手无策时,永夜帮帮主派了一名传令的仆人来,那位仆人对两位帮主说那个码头永夜帮要了,只是一句话,天下数一数二的两大帮派便各自悻悻地退了,江湖上传得更玄,都说有光的地方是苏家的天下,光照不到地方便全归永夜帮管,江湖上没有人见过永夜帮帮主的真面目,但提及他都尊称他为黑暗皇帝……”
  
耿目影见城主唬着脸并不打断他,其他人看他的眼神也怪怪的,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长别人志气,于是讪讪地闭了嘴。
  
管家阴沉着脸对耿目影道:“他们来要取的是破乾枪,论武功你在鹅城也能排上前三甲,你说破乾枪是什么?”
  
耿目影低头不敢接话,管家转向众人:“我们供着破乾枪为什么?因为它是鹅城火藏神庙遗族的耻辱,是教训,要让他们取走了才真是天大的耻辱!”
  
“现在得先确定他们到底是不是永夜帮的?为什么要来取枪?”煜晓坤说。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耿府大门方向传来一阵嘈杂声,随着声音进来的是四五名耿府护卫,这几人的衣衫发须全被烧得焦黑卷曲,看见他们进来,耿目影的脸色先变了,冲几人吼道:“怎么搞的?”
  
几名护卫面面相觑,不敢回话。
  
“怎么搞的?你问他们不如问你自己,不是你又要争功派他们去的?”管家毫不留情面。
  
耿目影的语气软了下来:“我只是让他们去盯着那几人……”
  
“别吵了,鹅城玩火的行家被烧成这样,还嫌不够丢脸啊!”煜晓坤有些动气,“先不用管他们为什么要取枪了,既然有这样的手段,我们还是早做准备,不要明天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既然人家挑明了明天午时来取枪,就是不怕我们准备。”耿禹炎终于开口了,“都回去吧,能准备的早准备,无法掌控的明日见机行事!”
  

下期预告:


倪裳练成了皇极之气,带领永夜帮终于开始了她的复仇计划。虽说永夜帮实力雄厚,但沈家天下也并非外强中干,双方冲突一触即发,这一场较量将会迎来什么结局?精彩尽在下期《裂云曲·黑暗皇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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