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一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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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是罗非鱼,身体黝暗,拈在手里沉甸甸的,鱼鳞一点也不刺手,有种奇怪的毛茸茸的感觉。他将它在砧板上摊平,它轻轻动弹,差不多死了。可还没死,还剩一口气。偶尔,它苍白的鳃盖用力张开,鼓动着,像在祈求什么,或无奈地叹气,最终接受命运安排——被宰杀,只求麻利些。好吧,他看准鱼腹,菜刀递进去,毫无障碍,鱼使劲挣了一下,身体发出裂帛般的嗤啦声,一抹铁灰色黏液淌出来,沾他一手。
  他停下来,看看外面。
  小区花园的浓绿漫出来了,像画上去的,过道上不见一个人,也没有狗。只有鸟,一只灰色的也许斑鸠也许乌鸫的小东西掠过青色的天空。非常安静。嗯,下午四点多,五点不到。有的是时间。
  他继续动手:掏空鱼肠、鱼卵、鱼鳔(居然有鱼鳔!),手指再往上,撑开鳃壳,将层层叠叠的紫色鳃体一次性揪出来,扔进垃圾桶。砰,声音发闷。他意识到家里很空,声音也许太大,也许再大也无所谓。鱼是大鱼,足足一公斤三兩。从鱼贩手里买下的时候它剧烈挣扎,非常不满。可鱼终究是鱼,终究是要死的,终究要被人杀来吃掉。嗯,一侧鱼鳃处理完毕,他给它翻个身,找到另一侧。动作更熟练了。手指翻动,探进鳃壳,忽然被划了一下。闪电般的震颤从食指指尖传来。他抬起手才感到一丝刺痛。鲜血冒出来,圆圆的,沿着关节向下,在中间位置洇开。速度极快。他感觉不到疼了,也许被流血的速度吓了一跳:新的血,新的圆形的小小的红色花朵前赴后继。他放下鱼,走向客厅。
  电视柜下面有创可贴。他抽出一只,贴上,缠紧。嗯,完美。痛感还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并不强烈。他忽然想抽一支烟。
  返回厨房已经丧失了做鱼的兴致。餐桌上唯一的东西,手机,一直安安静静的。他没碰它。接下来的步骤很简单:洗净,切几条等距离的口子,装盘,锅里接上水,盘子坐进锅里,加葱姜蒜和生抽,点火清蒸。十五分钟,只要十五分钟。
  可他没兴致了。突然就没兴致了。
  他折回客厅,打开电视,搜了一圈,找到付费点播的《天下足球》。点开,正好,“魔兽”德罗巴专辑。
  德罗巴是他喜欢的巨星。“魔兽”效力切尔西(2011年)夺得欧冠之夜惊心动魄。央视解说员如此评价(最后一粒点球):全欧洲停止了呼吸。德罗巴助跑、进球,人们疯狂了,切尔西球迷在球门后面集体跪了下来。作为前锋,再也没有比这样一个夜晚更让人幸福的了。德罗巴肆意狂奔,泪眼滂沱……
  他想把片子看完。反正没有电话进来。一直没有电话进来。是讲述德罗巴职业生涯的好片子。没看多久他就停下了,似乎担心把它看完,或者,舍不得那么快把它看完。他重新回到厨房。画外音回荡着,非常清晰。他凑近罗非鱼,犹豫着,拎起刀,按预定程序干下去:在鱼身两侧各划了四条口子,装盘,往铁锅里注水,拧开煤气。淡蓝色火苗跳起来。将蒸架放进锅里,装好鱼的盘子搁在上面。现在,鱼嘴不再翕动,鱼眼亮出死亡的丝丝白光,就像小时候玩过的玻璃弹子。他盖上锅盖,又揭开,往盘子里搁了生抽,撒了少许盐。然后,坐到餐桌前等着。
  没有电话。
  他扭头看了看电视。片子已经播了一多半。德罗巴转战上海,单赛季打进八个球。没有对“魔兽”的中超表现做任何评价,画外音小心翼翼地说,中国只是“魔兽”职业生涯的中转站。之后,魔兽重返欧洲,加盟土超豪门加拉塔萨雷。他起身倒了一杯酒。一杯白酒。准确说是昆明本地产的“玫瑰老卤”,酒味泛甜,有浓郁的玫瑰香味。鱼盘在蒸锅里发出扑拉扑拉的响声。画面上,德罗巴联赛三粒进球跟他的进球一模一样:右侧禁区单刀突进,起右脚爆射,皮球反角贴地入网。球速快得不能再快。
  疼痛完全消失了。一丝寡淡的清凉从指尖传来,就像冬天一大早脱光了衣服站在楼道里。他瞧瞧手指,又放下。继续看着电视。“魔兽”摧枯拉朽,他面前的后卫线就像豆腐渣工程。即便在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站:美国职业大联盟,他也能踢出炮弹般的远射,将守门员轰进球门,将球网狠狠掀起。太棒了。进球后的德罗巴亮出他标志性的滑膝动作,两臂弯弓射月,帅呆了。难怪,中国球迷叫他非洲刘德华。队友们冲向他,冲向非洲刘德华,拥抱他,拍打他。他一动不动,把杯里的酒喝掉。看了看手机后面的酒瓶——还有很多,足够了。而且还有一瓶法国红酒。
  他走进厨房,仔细看了看外面白得晃眼的水泥小径,又看了看受伤的手。他诅咒那条鱼,那条也许熟了的鱼。外面空荡荡的,一只鸟也没有了。大团大团的浓绿非常拥挤。光线比刚才还扎眼。太阳落山之前必然有这么一小段时间:阳光仿佛用尽气力待在所有事物之上,为世界留下强悍一笔才肯向西面的高山撤退。
  锅里的响声越来越大,像蛮不讲理的抗争。他揭开锅盖看了看。蒸汽猛地涌出,差点烫了他的脸。那条鱼,以一种安然的姿态,张着彻底放弃的嘴巴,身体在岩浆似的滚水之上颤抖着,等待自己熟掉。他放下锅盖。
  一条鱼是不够的,再做点别的?
  手机没响。还没有。
  敲门声响起来。很有礼貌的三下,声音很小。他一边跑一边大喊来啦,用力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男孩,最多五六岁吧,穿黑色耐克运动服,黑色小皮鞋,头发短短的,胆怯又焦躁地看着他,两手绞在一起。
  叔叔,你好。
  他点点头。
  这里是,这里是郑强的家吗?
  他摇摇头。
  男孩张了张嘴,眼神惶惑茫然。
  他问男孩,你一个人?你找郑强?谁是郑强?住我们小区?
  郑强就住这里啊,这个单元,三楼,三零二。这里不是三零二吗?
  他告诉男孩,这里是三零二,但没有他要找的郑强。是不是把单元搞错了?
  男孩非常失望。
  哦,好的,谢谢。
  他问男孩,几岁了?
  五岁。
  哦,五岁。
  男孩转身下楼,脚步飞快。啪啪声敲打着楼道墙壁。他又想抽烟了。
  他轻轻关上门。   德罗巴的片子放完了。他忽然找到一个综艺节目,两个说相声的小伙子互相开玩笑。他嘿嘿笑出声来,随即关掉电视,走向厨房,把火关上。清蒸罗非鱼该好了,味道应该不错。他没着急揭锅,从冰箱里找出白菜和土豆。白菜容易收拾,洗净切好就行。土豆弄起来有些费劲。他用水果刀削皮,小心翼翼地竖起受伤的食指;清洗它的时候更加小心,只用了左手,然后放到砧板上,先切片,再摞整齐,一刀一刀切丝。他切得很慢,受伤的手指多多少少影响速度。土豆丝纷披落下,粗细不太匀称。他出汗了。于是放下土豆,原地站了站,将锅盖揭开。蒸汽再次涌出来,他闪到一边。锅里的水滴带着凝结的倦怠向下滑,就像德罗巴的滑膝庆祝。罗非鱼安安静静趴在盘子里,身上划出的伤口微微绽开,亮出雪白柔韧的肌肉。生抽恭顺地围绕着它,形如彩带。鱼眼变成雪白色的。他拎起筷子,从它肋部拈下很小的一块,塞进嘴巴。他面无表情,将小小的鱼肉慢慢咽下去。
  又响起敲门声。
  男孩抽噎着鼻子,红着眼圈,站在门口的样子就像小区公园的雕塑。一匹小马,或一只小猫。楼道里非常安静。
  我找不到郑强啦。
  他问他,到底哪一栋呢?哪个单元?孩子答不上来。
  我就是找不到郑强啦。我找不到他。
  他问男孩,要不,先进来喝杯水?吃点东西?男孩揉着眼眶说,郑强等他吃饭哪,他必须找到郑强。
  好吧。他转身往里看。自己的家:电视,餐桌,桌上刚做好的清蒸罗非鱼,灶台很乱,白菜叶子,半只土豆,以及,餐桌上的手机。安安静静的,像是死了。他让孩子等一等,但究竟等什么呢?最终什么也没带走。他出来,关上门,牵起孩子的小手。这只手因为走了不少路,还热烘烘的,不停冒汗。他们一步一步下楼。其实孩子走得挺快。是他,反而走得慢。非常慢。孩子不得不慢下来等他。出了楼道,西斜的光线洒下来,像切碎的稻草。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说。
  我?他看着孩子,我姓李。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
  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郑强叫我小不点。
  哦,小不点。你好,小不点。
  你好,李。李什么呢?
  我说了你也记不住。
  那我叫你李什么?
  你就叫我李什么。
  他笑了。
  在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的问题上,他们发生了分歧。孩子觉得该向右走,因为,似乎,左边几栋楼他都找过问过了,都没有郑强。而右边呢,还没去过,虽然,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就连楼道前面的草坪和月季花都一模一样。孩子这身蓝色耐克明显有些大,脚上的皮鞋也有点大,而且,它们不怎么搭调。孩子说话的时候皱着眉头,让人觉得他在认真思索。
  你住哪?他说。
  风尚时代,我住风尚时代。孩子说。
  哦,不太远。
  是的,不太远。
  你自己来的?
  当然是我自己来的。
  我的意思是,你爸你妈——
  哦,王芳送我来的。
  王芳是你妈妈?
  废话。王芳把我送到门口的车站。我们坐61路车来的。
  是啊,门口有61路车,还有另外几路公交车。
  李什么,你能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孩子仰着小脸看他,脸上已经有一层毛茸茸的细汗。他非常后悔刚才没让他喝一口水。
  我啊,我是,我是做鱼的。
  做鱼?
  罗非鱼。把罗非鱼抓来,放在锅里,煮熟,这就是我的工作。
  哦,罗非鱼。很大很大的鱼?
  嗯,很大很大的鱼。
  我的意思是,孩子继续仰脸打量着他,好像在研究他这番话的真实性,尤其是,多大的鱼才算很大很大的鱼。他皱着小眉头,太阳在他的眉心制造了一枚小小的逗号。
  我是说,李什么,你过去是干什么的?你小时候,我那么大的时候,你就是做鱼的吗?
  这个问题把他难住了。
  喂,问你呢,李什么。
  我啊,我说了你可能不太理解。
  我能理解,你说吧。你说说看。
  我从前,是踢足球的。
  哦,踢足球的。
  我是前锋。知道什么是前锋?他看着孩子,看着孩子黑油油的眼睛,几乎能看见孩子眼里的自己。小区道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大多是老人,他们提拎着绳子四处遛狗。那些小狗长着神经质的脸,凸出的大眼珠子紧张兮兮的,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你一口。孩子四处张望,没有郑强。他非常失望,但因为有他陪着,他又不那么伤心了。
  前锋?前锋就是——孩子说不上来。
  就是负责进球的。进一大堆球。
  是吗?你能进一大堆球嗎?
  能啊。今天就进了四个。早上,我和我的兄弟们踢了一场精彩的比赛。我一个人,进了四个。
  怎么进的?
  你知道德罗巴吗?
  孩子张开嘴巴,眉毛拧得更紧了。
  我进的球,和德罗巴进的一模一样。德罗巴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前锋。所以,我也是这个城市最伟大的前锋。
  孩子不声不响。
  你不踢球?
  不踢。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们班的赵子沐、李苏阳都踢。王芳不让我踢。
  为什么?
  李什么,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啊。
  你告诉我啊,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好吗?
  因为,因为他们受伤了。手上膝盖上流血啦。
  我当年,也流了很多很多血。可我是前锋啊,流点血算什么。
  那你妈还让你踢球?她太不负责了。
  他呵呵直笑。
  李什么,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请说吧。
  我会跑步,我跑得很快。孩子说。   他放手让孩子跑。孩子来了个二十米冲刺,速度果然飞快,像脱缰的野马。黑色的小野马。孩子停下来大口喘气,回身看着他。
  真厉害。他说。
  他们跑不过我。
  那你应该踢足球啊。
  王芳不让我踢球。她就不让我踢球。就——是——不——让——我——踢——球。
  我想跟王芳谈谈。
  谈什么?
  让你踢球啊。
  她不会同意的。她说,踢球的人,都不太行。这里,会出毛病。
  孩子指着太阳穴。
  她这么说的?
  嗯。
  你觉得我这里有毛病吗?
  孩子看着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又笑了。
  你有吗?你有毛病吗?
  有。他说。
  就是嘛。孩子得意地笑了。
  你可以踢前锋。你的速度,绝对可以踢前锋啦。
  是吗?孩子兴奋起来。
  我一直踢前锋。我跑得也很快。不过,我没你跑得快。教练很喜欢我,喜欢让我进球。我最多的时候,一场比赛进了八个。
  八个呀,八个!孩子哇哇大叫。
  嗯,八个。
  你发誓,是八个,不是六个,也不是九个?
  我发誓。
  好吧,我相信你。
  他们来到两栋一模一样的楼房之间,然后选了其中一个孩子认为正确的单元走进去,上三楼,敲门。屋里没人。在另外一栋房子里,开门人只是一个上年纪的老太太。她怜惜而遗憾地看着他和孩子,问他们要不要进来坐会儿。他说不用啦,用力握了握孩子的手。
  他们搜遍附近四栋楼房,还剩最后两栋了。他感到希望越来越近了,于是有点说不出的紧张。孩子有时喋喋不休问这问那,有时非常沉默,无论他说什么,问什么一概不吭声。小区道路渐渐变窄,他感到光线暗得非常快,在一模一样的深棕色老小区高处勾出紫色的穹窿,让楼房更加高大、怪异。
  王芳为什么不送你进来?
  因为,因为她不想见郑强呗,笨蛋。
  哦。那么,郑强也不让你踢球?
  我们,我们还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
  你们应该讨论一下嘛。
  但是,但是郑强说了不算。
  哦,我懂了。
  你懂了吗?李什么,你真的懂了吗?
  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为什么?轮到孩子提问了。
  他还是摇摇头。
  我发现了,李什么,孩子大声说,你这里有问题,孩子指了指太阳穴,王芳说对了,王芳不会骗我的。
  是的,王芳不会骗你。她永远不会骗你。
  他们来到楼房阴影中了。
  是这栋吗?
  嗯,嗯……
  是,还是不是?
  是。
  每次你都这么说。
  可能是,可能不是。
  孩子也拿不准了。小眉头皱得更紧,嘴巴也嘟起来,像含了一只超大的糖果。
  王芳应该把你送进来。
  上次,我自己就找到郑强啦。
  真的吗?
  哦,上次,上次郑强就站在大门口。
  这次他——
  孩子忽然撒开他的手向前跑去。楼下花坛里有三朵娇小的蒲公英,他冲到跟前,伸手,用力,蒲公英却立即化为一小片模糊的雪雾,向四周飞散,越飞越高,消失在暖金色的夕阳里。
  飞啦,飞啦!孩子大喊着。
  他一声不吭。
  他们在花坛前站了半天,直到孩子走过来牵他的手。
  你教我踢足球吧?孩子说得很突然。
  好啊。可是,王芳同意吗?
  管她呢。
  真的?
  孩子低下头。好吧,我回去问问她。
  你的同学呢,踢了多久?
  两年吧?不不,一年?或者,三年?
  踢得好吗?
  很差,非常差。根本进不了八个球。
  他笑了。
  你想踢什么位置?前锋?
  前锋。嗯,前锋。
  进一大堆球?
  嗯嗯,进一大堆球。
  像德罗巴那样?
  嗯嗯,像德罗巴那样。
  他们走进楼道,上三楼。他在三零二门前站住,深呼吸,看了看孩子,蹲下来亲了亲他热烘烘的还有奶香味的小脸,起身,停了几秒,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回去的路上,他觉得孤单。就剩他一个人了。一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渐渐热闹喧嚷的小区道路上,不时被落单的狗踩过去;一旦停下,狗们立刻围上来,对他兴致勃勃。他不再停留,很快找到自己所在的那栋楼,那棟一模一样和郑强所在那栋没什么差别的7层楼,被它过时的模样和破损程度吓了一跳。
  上楼,掏钥匙,开门。
  鱼早就凉了。手机仍趴在桌上。他拿起手机。没有电话。没有一个电话。他放下手机,坐在餐桌前面。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可以开灯了,他没开。他坐着没动。
  电话响了。
  他抓起来。那头有人问他,下周还来吗?海埂五号场。他没说来,没说不来。他支支吾吾,说自己有空会来的。那头说,要半年才有空吗?你丫的忙什么?杀手李要长期缺阵,队伍也就散了。你看你刚来就进四个。你要是场场都来——他说他真说不准。任何时候,你对你的下一步都他妈的说不准。
  刚才我看德罗巴专辑了。他说。
  哦,“魔兽”。
  牛逼。
  那也没你杀手李牛逼。
  扯淡。
  我说真的。你他妈年轻的时候——
  他不想听了。不想听这个,想马上挂断。
  我看过,对方忽然说,我看过那一集,狗日的德罗巴抱着一帮兄弟痛哭,庆祝科特迪瓦打进世界杯,我他妈的,哭得像狗一样。你没哭?   没有。
  我操。
  他放下电话。没三分钟,它又响了,仍然是刚才的家伙。
  下周到底来,还是不来?对方说。
  我想想。你让我想想。
  我操。
  这回是真安静了。桌上,罗非鱼冷却后和汁液凝在一起,嘴巴曲卷,泛着冷冷的白光,尾巴也硬了,挺在半空,被他吃过一点的身体像破布一样摊开着。淡白的光洒下来,把盘子照得很亮。明明可以开灯了,他没动。片刻之后,他拧开酒瓶。“玫瑰老卤”的味道真好。说不出的好。他喝了三杯。第四杯没喝。他坐着。只是坐着。手机迟迟没有动静。
  他又开了电视,重新找到德罗巴。让队友热泪盈眶的地方没怎么打动他,相反,当德罗巴和恩师穆里尼奥在切尔西草皮上紧紧拥抱,他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两手叉腰,盯住电视。“魔兽”亮出发达的肌肉,穆里尼奥帮他披上11号球衣,蓝色的11号球衣,俯身在他耳边低语。画外音:师徒二人用最好的战绩、亲密无间的配合实现了赛前的豪言,他们终于拿下英超冠军,同时约定了新的征程……
  手机没有动静。没有任何动静。
  画面上出现略微发福、刚刚退役的德罗巴。他奇怪之前怎么没留意这一段。德罗巴从美国次级别联赛后宣布挂靴,冲着画面上一个黑孩子(一个孩子!)大笑,一把将他抄起来,抱在胸口。画外音如此解释:“魔兽”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更多的科特迪瓦的孩子爱上足球,让足球改写命运,改写个人的命运,改写科特迪瓦的命运。
  操,不是这样的。不是。那是“魔兽”的儿子。
  这帮电视傻逼!
  “魔兽”使劲亲吻他黑色的焦糖般的儿子,哈哈大笑,像国王,像一匹高昂头颅的黑马。他终于有了哭的冲动。但他没哭。那股劲儿很快过去了。
  他抓起手機,想拨一个号码,随即又放下。
  房间安安静静,没有多余声音,没有别的气味。一切都在凝结。光线越来越暗,有那么短暂的片刻,夕阳划过墙壁的影子就像召唤一片森林。水龙头没有拧紧,非常细小的水滴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坠落,声音小得听不清。他想起男孩,想起他拧紧的眉头,想起他焦灼的小脸。
  他找出一只塑料袋,拎起盘子,将罗非鱼整个倒进去,扎紧。
  响起敲门声。他冲过去,打开门。
  是男孩。
  李什么,你吃吧,郑强亲手做的。
  孩子手里捧着一枚新新鲜鲜还冒着热气的圆形蛋糕。男人站在孩子身后笑着,露出微黄的牙。这是个提前谢顶的家伙,脸上皱纹特别多,而且留胡子,不太好看的胡子。穿一身黑色运动服,眼神软绵绵的,一只手拄着孩子的肩膀,一只手插在裤兜里。
  我刚做的,莫嫌弃。男人说。
  他犹豫着,要不要请他们进来。
  谢谢谢谢。他蹲下,从孩子手里接过蛋糕,在他圆圆的脸上拧了一把,孩子皱了皱眉头。
  你一个人?男人说。
  一个人。
  去我家喝两口?
  不了,谢谢。
  走吧。男人殷勤地笑着。
  他挠挠下巴。
  孩子仰脸盯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他说,你从前踢足球?
  是。
  我中学也踢过,咱们好好聊聊呗,走吧,走。
  德罗巴,孩子大声说,李什么说,他是昆明的德罗巴。
  他笑了。男人也笑了。
  四个,他今天,一口气,进了四个!
  孩子竖起四根手指,冲他和男人比画着。
  男人的笑声很大。
  走吧走吧,你一个人,总要吃饭。
  我在等一个电话。他说。
  座机?你还用座机?
  不,不是。
  那就带上手机走呗。走吧大哥,给小不点个面子。
  走吧,走,去郑强家。孩子说。
  他们看着他,等着。
  【责任编辑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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