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里有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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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办事,离开酒桌不行。
  这事儿啊,感受最深的,可能要数南岸镇新寨村的支部书记陈家志。
  陈家志40岁那年当选村书记。从1992年7月干到现在,这几十来年中国发生的变化,用任何夸张的词语来形容,都不会过分的。中国人由穷变富,由富致奢,尤其是在物质生活、思想观念、风俗习惯、生活环境,包括每个人的生活方式等等方面的变化,那啥,我不说大家都是过来人,用不着我再在这儿绕弯子了,新寨村就是典型!
  这几天,村里都在传说一件事:陈书记在家里摆了一桌酒席,要请村里的一个人吃饭。
  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莫说村里的人这么多年来,有谁获得过踏进陈家大院的殊荣,就是镇、市里来的那些个党政干部,进到新寨村扶贫帮困、视察慰问结束,陈书记也只是在江边岸畔的饭馆酒店,设个酒局算是尽了地主之谊。只有一次破例,陈书记的女儿结婚,市委某领导没赶上正日子的婚宴,陈书记在家里设酒局请了一回!从这事上,可以想见陈书记的架子,绝不可以用一个村支部书记的标杆来衡量对待的。
  陈书记叱咤风云达20年之久,在南岸镇的37个村支书中坐上“老大”的交椅,绝不是浪得虚名。何况,长江、嘉陵江“两江交汇处”的新寨村土地面积有100平方公里,每年向镇里财政缴纳3个亿,是江城市名符其实的“第一村”!如今,陈书记的外孙都读中学了。那么是谁?获得进入陈家大院吃酒的殊荣呢?
  新寨村五千多个男女老少,都在议论、猜测这事。为啥?陈书记非得设家宴来招待的这个人!现今,老百姓都晓得,家宴是主人待客的最高礼仪,某外国总统要是设家宴招待来访国的首脑,被招待的首脑和这个国家都会感受到老有面子了,新闻媒体还会受宠若惊或者洋洋得意地鼓噪好长时间。村民们知道,多年前,陈书记因胃出血住了一个月医院,有人说是喝酒弄的,有人又强调是因“钉子户”事件上火造成的。
  这天,谜底总算揭开了,到陈书记家赴宴的人,就是当年的“钉子户”、现在是看护村里那个黄桷树码头的摆渡老头——魏瘸子!而且,魏瘸子是唯一的客人,另外的几位村干部,是陈书记叫去陪客的。
  这事真让新寨村的全体老少猜测不透了。魏瘸子是村民们视线外的一个人,他“文革”期间从村里外出修路队里直接参军,1980年从云南转业回到南岸镇,被安排在国营屠宰场,他不喜欢那份工作便回到新寨村,干上了集体保管员。土地下户后村里考虑他在部队受过伤,村里给他安排在半公益半经营的黄桷树码头,靠在支流上摆渡为生,是江上唯一坚持手工摆渡的“船老板”。如今江上已有各式各样的豪华轮渡了,而且两江之上还修建了风格迥异的十多座跨江大桥。那年村里搞开发区,大搬迁时魏瘸子死活不挪窝,亏得市里工作组吴垣泽组长出面做工作,把村里的摆渡码头定为“村级文物”并由魏负责守护。魏瘸子将码头上荒弃的小屋改为住宅,每年农历三月初一、清明、七月半、中秋和春节这天午夜,魏瘸子都要在码头烧纸钱,有时还夹杂着他嘶哑的哭声,场面怪异。要不是他偶尔参与选举,他似已成了新寨村里“多余的人”!
  村民们疑惑的是,从未出过一丁点差错的陈书记,设家宴招待这么一位无足轻重的人,他那威严的身躯和精明绝顶的脑子里想啥、为啥?当然,陈书记毕竟是当了二十年的村支书啦,他的深谋远虑另一层,村民们还是没有窥测透。
  为这,村民们辩论了许久,才勉强把焦点集中在……莫不是因为每次村支部书记进行差额选举时,都是魏瘸子当陈书记的陪选人(老百姓叫陪上杀场)。现在陈书记要退下来了,设家宴对当了二十年的“陪选人”魏瘸子表示点心意?嗨嗨,群众的智慧不能低估呀,还真让村民们猜对了一半!
  这天,在陈书记家的大圆桌边,村支部委员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凝重,似有无限顾虑又像刚缷下千斤重担。为啥这么说?你看他们个个上半身纹丝不动,下半身却如坐针毡,特别是双脚,不是使劲缠绕着,就是在地板上搓来揉去,有的索性脱去鞋子,如赤脚踩在烙铁上!端坐在圆桌正中位置的陈书记,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这一切。菜上齐了,陈书记对着魏瘸子缓缓地说:
  “今天,我在家里略备粗茶淡饭,薄酒一杯,专门宴请魏老板。都知道我是滴酒不沾的,那啥,我还把村里的全体支委请到家,来陪你喝酒……嗯,我是不沾酒的,就普洱茶代酒吧。其他的支委请端起酒杯,听我口令,起立,敬魏、魏老弟、魏组长一杯!”
  魏瘸子有点儿不在状态。他恍惚地摸了摸自己的满头银发,然后站起来,两手捧酒杯同陈书记的茶杯撞了撞,再逐个同村支委们的酒杯碰了碰,仰起脖子就把一杯酒倒入嘴里。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陈书记,又扫一眼墙上悬挂的那幅猛虎下山图。图的右边一幅字:“命由心造”,左边一幅字:“福自我求”。图下方的立柜上是一对沉香木雕刻的麒麟,分外耀眼。
  陈书记感叹一声,摇了摇头,他巡视着眼前几个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唉,如今真是“老、中、青”三结合了。新寨村的福祉和未来,也许就系于在座的这几个人身上了!副书记兼村长施佩皎已五十岁,组织委员单子筱是外地来的上门女婿,宣传委员欧阳布明是退伍军人,两人都四十多也算正当年,可不了解村里情况,剩下三个支委男的刚三十就切除了一个肾,另两位女干部仅挂个虚名,家里老弱病残就够她们操劳的了。自己那个刚从国外回来的儿子,三十岁的陈应熊能否担当得起新寨村的掌门人呢?
  陈书记拎起茅台酒,给身边的魏瘸子杯里斟满酒。他见桌上的气氛仍然凝重,同他此时期望的氛围不吻合,为了调动起大家的情绪,他不顾多年的矜持和绝对权威,先拿自己开涮。他夸张地盯着魏瘸子说:
  “魏老弟,难为你陪了我这么多年的选举,我回回当选,你回回被打叉,没你的陪选,我上哪去找这么不忌讳的人啊!现在,你终于‘安全’了……你身上有一样我得不到的东西,真羡慕呀!”
  陈书记的这番话,让满桌人惊讶,支委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不得要领,不解其意。陈书记见众人呈惊惶状,禁不住哈哈大笑,他指着魏瘸子的脑袋说:   “你们看,他满头白发,像不像个资深政治家?我呢,光秃秃的脑门,比咱村那科技园里的土豆都光溜!你们说是不是,上哪儿讲理去!”
  “书记真会拿我来开涮,我这一头白毛乱糟糟的,哪敢与您那军事家……头型相比哦。您的书记头型,全村,不,全镇也就您这么一颗头型,是书记的标志。当年,村里搬迁我给您添过堵……您才是权威哩!我这头白毛乱哪……”魏瘸子一边说,一边注意支委们对他话的反应。他瞥见两个女支委面上露出不悦的表情,就不说了。他边说边把腰弯成了向陈书记鞠躬的样子。
  “都是几十年的老哥们了,彼此开个玩笑……你听工作组领导的话,去看护文物,有大局意识呀!噫,他们几个支委从某些方面看,还达不到你的境界……喂,是在我家里吃饭哩,家宴,家宴就是轻松自在,不拘礼节嘛,又不是开支委会和民主生活会,放松,放开喝。”陈书记是老江湖,他见酒桌上气氛凝重,知道凡酒局开始都是先拘束,唯一办法,就是先灌每人三杯酒,气氛自然就活跃热烈起来了。
  陈书记指着副书记施佩皎说:“你,带头先干三杯。杨伟虽然年轻,毕竟少了一个肾,他喝一瓶红酒就行了……我看组织委员你当桌长,宣传委员当监酒,两位女将负责斟酒。不过,你们四个杯子里的酒要同副书记一样多!”
  施副书记站起,从陈书记手里接过茅台酒,朗声道:“既然下指示了,咱照办。我先来,第一杯敬书记,第二杯同魏瘸子一起干,第三杯大伙同饮!”说完,他招呼说:“再拿两个杯子,我斟上三杯,这叫连干三炮!”
  陈书记的家里人端出一盒精美的酒杯,每人前面都加上两个。桌上每个人的前面都摆了三个酒杯,芬芳的茶水,甘甜的红酒,醇醪的白酒,颜色各异,琳琅满目,令人垂涎!陈书记端起一杯茶水,示意大家坐下。他说:
  “我们今天不必拘礼,只是有一点要说清楚,站起敬酒坐到干。敬酒的人干杯,被敬的随意。男同志敬女同志,喝几杯由女同志说了算。但魏老弟敬酒,每人必须干,包括我的茶水,敬我几下我就喝几杯茶,不得推辞。嗯,先从我开始吧!”
  陈书记站起来,手端茶杯,先敬魏瘸子。他望着眼前这个20年的陪选人,望着魏瘸子那满头银发——当年可是一头黑发呀。他心里格登一下,眼圈都红了。而且,这顿家宴的目的就是又要老魏做出牺牲,他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看到陈书记敬自己酒,魏瘸子本来要站起,但被陈书记按住肩膀,动弹不得。他仰望身旁这位老支书那真诚的眼神,他忽然意识到两人除了选举坐一块儿,几乎没这么近距离说过话。这位把贫困的新寨村带入了“富强村”的人,如今也避免不了有人说三道四,但我自己绝不能落井下石。老魏想,陈书记真没公开算计过自己。想到两人如今都老了,老魏感到鼻子一酸,几乎泪下。还没等陈书记开口,他就把三杯白酒倒进嘴里。众人都察觉到了陈书记与魏瘸子刚才神态和情绪上的变化,内心亦是震动。陈书记也默默地把三杯茶干了。施副书记站起,他说:
  “这下该我来了吧。宣传委员,你是监酒,注意有人光举杯不干哦!我看魏、魏文物,就按书记叫的魏组长吧,他刚灌进三杯白的,等他吃点菜。我先敬两位女将,你俩劳苦功高,全村女人占一半,就指望你俩去抟一块,真的,我服。陈书记也常夸你俩呢。所以,我先敬你俩吧!”
  “施副书记,你这不是一枪二鸟,哦,不对!是一箭双雕,也不妥。反正,哪有一次敬两个人酒的?这不符合规矩。”宣传委员担负起监酒的职责,他示意其中一个女的坐下,另一个应战。
  “我是妇女主任,老骥伏枥一把吧。”女委员甲站起,扭头对女委员乙说:“你们团干部属于未来,时间有的是……让我先来领受施村长照耀在我们妇女同志身上温暖的阳光吧!”女委员甲端起酒杯,轻轻地在施副书记杯子下沿一撞,仰头就连干三杯。
  众人连声叫好。魏瘸子露出惊愕的神情。宣传委员抢过酒瓶,捏在手中径直地盯着施副书记,一副等待的表情。
  “主任,你长了我们全村女同志的志气,你这套动作就叫‘扬眉剑出鞘’。”女委员乙一阵激动,胸部不住起伏,似已摆好迎战的态势。可她见到陈书记在观察桌上每个人的表现时,急忙又恢复镇静的姿态,显出一副波澜不惊的娴淑样。
  施副书记见妇女主任没待他把话说完,就干净利索地干掉三杯,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言辞,只得悻悻然抿了一下嘴唇,锁着眉头把三杯喝了。
  陈书记见状,指着桌长、办公室主任杨伟、监酒和女支委乙四个人笑了笑。他说:
  “你们四个,也该喝一杯了。嗯,这是在我家里吃饭、喝酒,还真得尽地主之谊,我让犬子代表我陪你们吧。”陈书记话一停,一个打扮时尚的小伙子应声而出,走到大圆桌边,选在两个女支委的中间,站定。
  两个女支委显然都认识这个潇洒英俊的小伙子,女支委乙好像更熟悉些,她朝小伙眯了一下眼睛,算是打过招呼。只有施佩皎副书记喊道:
  “噫,几年不见,应熊长这么帅气了!老大,公子啥时由英国回来的?”
  陈书记把手一挥,意思很明白,今天不是说他孩子的时候,今天的主题是宴请魏瘸子。施副书记会意地马上转变风向,话题一拐,嚷嚷道:
  “陈公子敬酒,那还用说。四位,起来吧,公子代表陈老大敬酒,意义非同凡响,受用啰!”
  陈应熊一派英国绅士风度。他随身带来一个敞口酒杯和一瓶拉菲酒,酒瓶往圆桌上轻轻一放,把自己的酒杯斟了约50克。他晃了晃酒杯,笑吟吟地望着监酒人,说:
  “我到英格兰生活,转眼就10多年了。说苦,是假话,但每天都花天酒地也不可能。说实话,最苦的还是想家!一个人被人遗忘……那种寂寞是十分难受的!我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虽然我们村享受土地政策全部农转非了,可骨子里我们还是农民。我这次回国,哦,是回家回村里,就不打算再走了。我要以我们新寨村为家,尽我所学,埋头创业,同大家一起把新寨村建设得更好,永葆南岸镇第一村的位置!”
  陈应熊说完,端起那杯红酒,同桌长、监酒、杨伟和女支委乙四人的酒杯挨了一下,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朝他父亲扫一眼,就很绅士地把酒呷入嘴中。四人见状,无一人吱声,个个都把眼前的三杯酒干了。杨伟面前是斟得满满的一杯红酒,他觉得陈应熊喝这么点红酒,实在显得太女人了一点,他很想把陈应熊的杯子斟满,可还是犹豫一下便忍住了。   这时,陈书记站起,他叫组织委员斟酒,把桌上空酒杯全部斟满。他说:
  “今天的主题别忘了,就是宴请我旁边的魏老弟。熊儿,你还得敬魏组长。喂,我说大家今后就叫他‘魏组长’吧,他负责守护村级文物‘黄桷树古码头’这些年,如今这个码头已引起文物局和电影电视制片人的注意,可惜……”
  “陈书记,虽说是市里吴部长找我谈话,……你要不同意我去,还把这个码头改为文物,那也白废!这些年我还算兢兢业业吧。现今,就让我安心把这个村级文物保护好!争取申请一个市级‘非物质遗址’,让我那六个……今天村干部都齐整了,希望能考虑我这愿望。我先谢谢啦!”魏瘸子突然流泪了,他朝陈书记等人弯腰鞠躬,把前面三杯酒喝了。
  “魏组长真快人快语。……应熊老弟,快回来接你老爷子的班吧。子承父业嘛,美国的布什家族就这么干的。”杨伟讨好地说。同时,看了一眼陈应熊喝的那瓶红酒,确实跟自己喝的这瓶不一样,原来是原装的拉菲。
  “当然,应该回来嘛。……只有这样,我们新寨村的各项既定政策才能保证连续性!”组织委员抢过话头,表态般地说道。
  “你一个外来的上门女婿,能说出……说到点子上啦。这正是全村老百姓的心声哩!”说话的施佩皎副书记一脸肃穆,他的脸上已经泛起红光,喝下去的六杯酒,已然发挥作用了。
  陈应熊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点红酒,走到魏瘸子前面。他说:
  “魏叔,请允许晚辈敬您一杯,感谢您这么多年来一直愿意陪我父亲……哦,我说这话还不恰当,也没资格……当年,您划小船把我和姐姐送到嘉陵江对岸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呀!噫,白驹过隙,英姿姐转业在镇政府做啥工作?现在又处在一个大变革时代,该我们这代人上台表演啰!魏叔,让英姿姐回村里同侄一起干番事业吧!您也该找个地方养老,什么文物呀,不就一破码头嘛!”
  魏瘸子脸涨得通红。他站起身,对应熊说道:
  “毕竟是出过国的,见过大世面,说话就是让人听得舒坦。斗胆叫你一声侄吧,这么些年我陪你爸选村书记,从黑发陪到白发,村民们背后怎么议论我,瞧不上我,呸,村里哪个人的德性品行我不清楚?当年他们坐我船到对岸的表现,到了交钱的时候,每个人的神态那是千差万别呀!别看我守护着那个不见一个人去参观的‘黄桷树古码头’,我愿意!再说了,村里土地包产到户和修第一条公路,都是蹇孝科老书记……你看,我喝几杯酒就上头了!侄,你回来得正好,村里今年又要换届选举了,你要参加竞选,只要让我看护码头,我就继续做你的陪选人!”
  “魏瘸子你莫乱说!”监酒的欧阳布明,伸手示意老魏坐下。老魏轮了他一眼,于是,他又说:“上级现今正在摸底,现在的选举得按选举法规定办,有程序的,不大好操作啦!”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按你叨咕的,我们新寨村这些年来的选举,都没按程序,都是操作的?”组织委员单子筱偏着头,皱着眉头,那只大鼻子酒后显得像红辣椒一样。他莫名其妙地端起面前的一杯白酒,干了,然后又咕噜地说了几句谁也没听清楚的话。
  “你不要曲解别人的意思!”欧阳布明情绪激动起来,说:“我说的选举法是上面要求照办的,有程序,在新寨村是不适用的,所以,才不好操作嘛!”
  “你两个耳膜厚不知天鼓响!都喝高了是吧?该罚!今天不是来揭我们村选举这个盖子的。老大一再说了不要冲淡主题,忘了吧!今天专门设家宴请魏组长,你们的话题明显跑偏了,罚你俩把自己前面的酒,干一杯!”施佩皎副书记马上打圆场,把跑偏的话题拧过来,步入陈书记的设计中。他是副书记也就是副手,他自信这些年来在如何配合一把手的工作上,南岸镇的三十七个村,副书记中还找不到同他相媲美的人。
  “罚酒!两个都喝,看还敢乱说!”两个女委员,同时说。
  欧阳布明和单子筱两人,眼望着陈家志,似在等候书记的首肯或暗示。见陈书记在细心地品味茶水,只好喝酒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喝吧,两人端起酒杯连干两杯。
  陈应熊觉得是该他出场的时候了。他把红酒斟上,端起酒杯,去敬魏瘸子。欧阳布明见状,便拦住应熊说:
  “既是敬酒,应熊公子,你杯里也太少了点吧?以我说红酒应该满杯!大家说满杯,好不好?”
  “红酒倒满杯,那是牛饮。哪有喝红酒跟喝白酒一个样呀,那是土包子的喝法!”女支委乙提醒道。
  欧阳布明趁着酒性,冲着女支委乙说:“你这个团书记农转非才几天?一口一个土包子,农村喝酒的规矩忘啦?红酒白酒啤酒,只要端杯子,都是一样的。”
  杨伟见欧阳布明在替自己讲话,心头一热,接住话头,说:
  “监酒说得对。他是在认真履行老大派给他的职责,我理解他,赞他一下!”
  “应熊,你就斟个满杯吧。”妇女主任说,“今后你还要肩负重任呢!我提醒你,这几杯红酒就把你泡软了?那今后选举的场面,几千双眼睛射出的光芒,还不把你给灼煳了!”
  团书记似乎才醒悟过来,对欧阳布明的阴阳怪气进行反驳,她嚷嚷道:“没想到宣传委员这么尽职尽责,才当两个小时监酒,就开始捏拿人说话的漏洞。你以为扛过十几年枪练了个好酒量,就敢……今天你信不信,把你这个酒囊捅个窟窿。”
  “主题,今天的主题各位领导别忘了!”组织委员单子筱以桌长的身份,双手平伸示意大家收敛话锋,舌头上别沾火药,“我提议:大家共同端起杯,第一下由我代表新寨村一千多外来户敬陈书记,感谢他把我们外地来的当成本村土著,给予差不多同等的福利待遇。”桌长干了一杯,示意大家随便表示一下即可。他见陈书记把那杯茶饮了,又说:“第二下,我要感谢魏组长,他自觉服从村里的决定,忍辱负重地……哦、哦,不是这个意思哦。总之,他多年一直当陈书记的陪选人,这种高尚的境界是平常人难以企及的。我们一起敬他一杯吧!”
  “各位村官,别光喝酒,还是吃些菜吧,桌上的菜是我家老爷子亲自拟定的。以魏叔的口味为主,兼顾各位。”陈应熊说完,看了欧阳布明一眼,拎起酒瓶咕嘟嘟把自己的酒杯倒得几乎溢了出来,他对着魏瘸子躬身行礼,说:“我同英姿姐姐都是晚辈,我代表她向大家敬一杯。您呢,意思一下就行了,多吃菜。”   陈应熊仰脖子把一大杯红酒喝了,此时,圆桌旁的人没一个不面红耳赤的。陈书记瞅见,四瓶茅台、三瓶红酒都见底了。于是,他问旁边的魏瘸子,喜欢吃点啥主食,面条、水饺、玉米粥、红薯或是芋头、土豆、山药之类的?魏瘸子一听要结束了,似乎自己还有点心意没有表达出来,沉闷了一会儿,嘴里忽然蹦出一句:“有大馒头更好!”
  陈书记没听清楚,只听见应熊喊了一声:“几笼馒头刚蒸好!这真是同魏叔的缘分呀,我今天让人蒸的大馒头。农村嘛,没必要学城里人那样,天天盯着所谓‘绿色食品’吃,说是愈自然愈好,那是城里人骗咱的。要是那样,我们农村人祖祖辈辈吃的是绿色食品,那农村还搞什么科技园、现代化干什么?还有,咱们村的旅游团已经走遍了国内景点,也该组织到国外去看看,听听人家对食品的宣传,哪有刻意强调吃‘绿色食品’的?现在,我们农村人的生活习惯和居住环境改善了,城里人又提倡要回归自然,要吃野菜杂粮,那农村进入城市的指标咋不放开?!都是骗人的!……喂,上馒头!”
  “高见!有思想,有见识,有说服力!”魏瘸子竖起大拇指,他朗声说,“我们同城里人换个环境吃住,要是他们同意,我才信!”
  几笼屉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上来了,大家吃起这白面馒头,心里似有无限感慨。陈书记最先表态,他说:
  “我已有好多年没吃这么好的白面馒头了,一年四季,一日三餐,都吃玉米粥或是野菜羹,还喝熟普洱茶,没想到现在居住环境生活条件比以前强几十倍,可每年体检却落了个营养不良!”
  “老大,我确实还没看见过比你还节俭的书记了。”施佩皎副书记已干掉两个大馒头,他打着嗝说,“城里人欺负咱们,我们也用大棚菜、激素催生的食品骗他们!……哎,您又批评我,这些城里人,好吧,我不说了。还是说魏组长吧。”
  “说我?我有啥好说的。我一直纳闷,……今天就借着酒劲,我冒险问一句:书记,您怎么想起要我到您家里来吃饭呢?”魏瘸子干掉一个馒头,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整个屋里寂静无声,大家屏气凝神,等着陈家志书记的回答。因为,这个问题也是他们心里所想的。陈书记让人把桌上凉了的菜撤下去,端热菜上来。他让家人把每人前面的酒杯换成啤酒杯,在每人前面放一瓶启开的青岛啤酒。在新寨村,人们认为喝白酒才叫喝酒,啤酒只能算是饮料或者叫漱口水,就像城里人饭后吃点西瓜葡萄之类的水果。
  魏瘸子见陈书记对他的问话没反应,他拿不准是他没表达明白,还是书记根本就没听见。一时间桌上沉默了,魏瘸子伸手再挑一个大馒头,掂量后,掰了一半放进回去,他低头吃起馒头来。这时,陈应熊说:
  “这馒头是我自己发酵的,没添任何化学东西,大家嗅到的是馒头天然的清香,这就好比吃到了二十年前的味道,亲切可口!”陈应熊说着,把啤酒倒入大酒盅中。他向施佩皎副书记说:“佩皎书记,这一轮饮啤酒,我来领杯,可以吗?”
  单子筱刚把一个馒头吃完,他看每个人都吃了馒头,就附和道:“我同意。第二轮,换啤酒了,可我还是桌长。我来定规矩,这个……”
  妇女主任开腔了,她说道:“正餐都吃完了,喝点饮料,扯点闲话,还用得着你这个桌长?你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啦。你听应熊讲吧。”
  陈应熊听妇女主任说完,就端起杯子,在胸前划了一圈,算是礼让过了。陈应熊饮完啤酒,顿了下,他说:
  “我出国这些年,村里变化要用巨变来形容。唉,我也知道,你们村委班子领着全村脱贫致富,付出的心血三天两宿也说不完,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这些与我没关系,我也不去刨根问底,我敬佩你们!只是,又来到一个新时代的门槛了,迈不迈进去,怎么进去,由谁带领全村人迈进这个新时代的门槛,是一个攸关全村未来生存的大事。我父亲是该退下来了,不是他的身体出了毛病,而是他的思想出了问题,出了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毛病。你们跟着他,有已干三届的、四届的、有才当上村支委的,你们受他的影响太深,我不客气地说,你们都是过时的人物,未来新寨村的发展不能再按你们老思维去建设了。历史已经把这副重担放在了我和英姿妹妹的肩上,……当然,为了给全村的老小留一个‘延续’的印象,可以考虑把杨伟、团书记两人作为下届村党支部人选的候选人。”
  圆桌旁的人听到陈应熊这席话,陈家志除外,个个露出瞠目结舌的神情。他们酒已醒了一半,但不知啥原因,胃里似乎在翻滚!自己想表达几句,又担心把话说反了,惹出别的歧义和事端。但陈应熊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今天这桌酒席,或者叫家宴吧,并不是专门请魏瘸子的,他们也不仅仅是陪酒,而是来这儿接受‘退下来’的思想动员甚至预演的。
  陈应熊镇静地又将酒杯斟满,对妇女主任说:“大姐,你是村支委中唯一的全日制大学生,可你学的是儿科,不是农业专业,更不是政工专业。可是,村支委里要是没你这个全日制大学生,是不符比例和成分的,断然批不下来。你一个文弱儿科女医生,通过两届村干部的打磨,成了全镇最著名的妇女干部,可见你是真心为新寨村全体村民操劳的,只是我们不缺妇女干部,缺的是儿科医生——全南岸镇缺一座儿童医院,缺一个院长!”
  妇女主任激动地站起来,对陈应熊说:“叫你声应熊小弟吧,大姐同你吹一瓶!”
  欧阳布明也站起来,见妇女主任在对瓶吹,他自忖要是没先喝那么些白酒,自己也敢这么干,现在白酒劲未过,酒嗝一个个往上涌,稍不注意一口气压不住,胃里的东西就会箭一般射出来。他虽是难以理解陈应熊的这番话,也猜测不到这酒席的真正用意,但陈应熊对妇女主任的评价,确实让他感到震动。他在部队是文工团的骨干,还干过几天管理,到新寨村后虽当了宣传委员,可干的工作就是动员村民拆迁、搬家、挪树,从没有与文工团的专长沾边。他早就想组建一个村民文艺演出团,把本村遐迩闻名的“两江号子”和船歌文化发扬光大,听陈应熊这么一“安排”,他兴趣来了。他把啤酒斟满后,等妇女主任吹完那瓶酒,趁大家还在叫好的时候,悄声来到陈应熊身旁,面孔却对着陈书记说:
  “我是从部队专业文工团出来的。我可以组建一个文艺剧团,把我们新寨村的船歌号子推广出去,成为我们江城市在全国的一张名片。我们那批复员的七八个文工团的战友,我可以把他们招集来,加上我们村现有的文艺骨干和群众基础,在江城市闹出些动静算小菜一碟……我不是吹牛逼,我是有把握的!”   单子筱听欧阳布明说完,他走到魏瘸子身边,问道:“你那‘黄桷树古码头’村级文物遗址,是我们村唯一带着点‘文化’色彩的单位吧?在陈老大的率领下,二十年来,我们由一个贫困村变成南岸镇缴税大户,财政上是江城市名符其实的亿元第一村!可是,我们村的人依然被人瞧不上,为啥,咱们的村民谈吐举止穿着打扮还是农民作派,别的村笑话咱村没文化!我举例哦……三羊村有一座‘三寸金莲史博物馆’,马兰村有座‘鸦片烟枪陈列室’,乌杨树村有家‘文革红袖套展览厅’,就连还没有解决温饱的穷八辈村还建有几间‘风车晒席碓窝大全屋’呢!嗨嗨嗨,别小看这些玩意儿,大人小孩们天天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日久就产生了一股凝聚力、向心力和归属感!各位想想看,我们新寨村的村民,个个腰包鼓囊囊的,就连同别的村民吵架,急眼了还用一摞钱砸人,真是被人耻笑,人家鄙夷地说我们……那啥?人人一脸铜臭气!”
  施佩皎副书记看着纹丝不动的陈书记,自己实在压抑不住了。他见单子筱那张嘴唾沫星子横飞,就像看见不讲究的人吃东西,嘴角堆满了白沫,让人恶心。往常以他的脾气,早对这个外来的上门女婿棒喝了。施佩皎有些气恼,这个单子筱这么侮蔑新寨村人,长别的村志气,陈书记竟然不吭气,还纵容他胡说八道一气。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决定履行他这个村纪委书记的职务,终于,他用呵斥的语气,说道:
  “喂喂喂,适可而止哦!今天是在书记家里哟,书记给我们放松的机会,我们可别给个脸就上炕呀!怎么回事?今天是来检讨我们村的政策失误的吗?你,一个组织……桌长,树别人威风灭自家的志气,成了你的强项了!难怪在选举村里后备干部时,你总是这个不行、那个太差、个个水平上不去……难道今后新寨村只能用你这种外来人!”
  单子筱看了陈书记一眼,见书记正悠闲地饮完一杯茶,面上一副淡定的表情。他觉察到了什么,似乎今天这顿宴席就是一个畅所欲言的场所,宴请魏瘸子也许只是一个幌子。他决意不同施副书记发生正面辩论,而是以理服人。他倒满一杯啤酒,举杯敬施佩皎。他喝完,也没看副书记喝没喝,开口了说:
  “我们只是就事论事,不要上纲上线。施副书记,班子会上议论过的事情,没有必要在这儿通报,魏组长也不感兴趣。呵呵……你不干杯我不敢计较,只是我希望你放下过余的自尊心,把我们村辉煌的一面放下——因为这些成绩全江城市都知道。可我们村同别的村相此,也有小瑕疵,这点我们自己应该清楚。”
  “我们村哪点行,哪点不行,我比你晓得!”施佩皎打断单子筱的话,急切地说,“你才干几年,要做出点成绩才有资格点评、揭漏!”
  单子筱仗着已敬过施副书记的酒,他毫不相让地说:“参加革命不在早晚,而是看贡献大小。我感谢组织、书记的提携,感谢村民的信任,也感谢各位支委的配合、理解,可我不是合格的组织委员,在推荐干部时没有坚持原则,真正有才能的年轻人没有纳入梯队进行培养。凭良知,我有愧!……其实,我大专学的是图书专业,我就想在村里办一座图书馆。以咱们新寨村的财力,还可……”
  单子筱说出他的最高理想后,逐渐平静下来。施佩皎也松了一口气,原来这小子就这点雄心壮志,他笑着说:
  “老大,这顿家宴,才四瓶白酒、三瓶红酒、几箱啤酒,就把这帮人打回原形。应熊更厉害,一场即席发挥,随便讲了下村里现状指出些工作漏洞,就把这几个人的心里话引出来了,暴露了平生追求的目标。我看呀,年轻干部受严肃残酷的斗争锻炼少了,经不住折腾,沉不住气,不行啊!……我说,今后班子的民主生活会和自我剖析,再不能走过场了,那样做不是爱惜年轻人,而是让他们失去了磨练的机会。这么弱不禁风,这么差的抵抗力,作为一个村支部委员,要带领全村几千号人干事业,这哪行?!”
  “所以,我们需要锻炼嘛。”杨伟说。
  “我们需要机会、机遇来检验。”团支部书记跟着说。
  “重要的不是说,是练。是干出来,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欧阳布明补充说道。
  “我认为办一座儿童医院,要比开一个图书馆实用!”妇女主任带着肯定的表情说。
  “可以现实和长远兼顾呀。我们村有这个实力!”单子筱说完,祈求的眼神一直对着陈书记。
  “大家还要吃点馒头吗?自家做的,好可口。”陈应熊把一瓶啤酒喝干,问圆桌旁的各个村支委。他把最后一个大馒头,放在了魏瘸子的前面。
  陈书记关切地看了大家一眼,然后,牵着魏瘸子的手站起。他说:
  “今天的家宴结束。都走吧,我同魏组长还有点事。应熊,替爸送送支委们。”
  “感谢书记!”支委们一同说道。
  陈家大院打开那双扇厚重的大门时,支委们前后走了出来。
  夜很静,一阵夜风拂来。喝过急酒后,本来早就酒菜堵在嗓子尖的村支委们,经风一吹,顿时感到头重脚轻。杨伟捂住嘴踉跄几步后,终于在墙角边哇哇呕吐起来。
  妇女主任指着杨伟,刚开口说“没出息……”突然,自己也一阵恶心,仰天哇的一声口中喷出一股浓液!其他几个支委见状,掩脸急走。他们急匆匆地钻进自家的轿车里,吱溜一声急驰而去。
  有好事的村民,趴在远处盯了陈家大院几小时。不过,他们确实没有看见魏瘸子的身影,一个个纳闷是因为月黑风高没看清楚,还是魏瘸子压根就没参加陈家志书记的家宴?为这事,几个望风者在离开陈家大院后,对此争论了好几天。
  不久,有件震撼全村的事发生了:市纪委和民政部门派人调查陈家志了!
  2
  南岸镇的一个领导打电话给陈家志,通知他说:纪委找你!
  陈有些惊疑,他思忖干了几十年革命工作,特别是当村支部书记以来,春节、端午、中秋等节假日,开发商、村里的“三资企业”和村民们,送来的“进贡品”“外孙满月周岁酒”“生日宴”和“连任宴”等等,动辄每人随礼数千上万,他莫不严词拒绝!他逢会必三令五申:打着“人情往来”幌子的行贿受贿,犹如堤中蚁穴,船底虫蛀,一旦放松警惕,新寨村二十来年的辉煌成果,将堤溃船沉!……现在,纪委找我干什么?我陈家志没功劳还有苦劳嘛,组织上不能把卸磨杀驴这一招用在我身上吧!   陈家志回忆,那晚家宴结束支委们走后,他因开发别墅需要拆毁码头一事,同魏瘸子发生争吵,这事只有儿子应熊知道呀。自己做事一直滴水不漏,只是在土地出让上……这个都是镇、区、市领导的决策。难道是选举上被人举报?听说魏瘸子和蹇振华这两人被纪委叫走了,只要魏瘸子没意见,就不怕调查!那个蹇振华有可能借机胡诌八扯!看来黄桷树码头的别墅开发暂时得缓缓。
  陈家志感到当务之急,是先摸清魏瘸子的底线,他必须立刻到市里找老领导、老朋友吴垣泽副书记,让吴把魏搞定。因为吴对魏“很关照”,而魏对吴也十分信任、敬重。
  吴副书记当年在任市委组织部长时,曾率工作组驻过南岸镇并负责新寨村,同陈家志有交情(陈家志为女儿婚礼补办家宴吴参加的事上可看出来)。尔后,吴垣泽在常务副市长任上,分管开发区和国土资源等实权领域,新寨村处于两江交汇的开发区黄金地带,也是土地出让的重点村。吴、陈两个人的关系在新寨村甚至南岸镇都不是秘密。
  吴垣泽同陈家志结识的经过也颇具戏剧性,几乎可编一出小品。这事得从1992年春夏时节说起。
  新寨村的右边是滚滚长江。奇的是,江中有一道长约千余米的青色石梁,石梁上刻有石鱼14尾,刻的鱼上溯唐代,下至民国初年,前后延续1200多年七十二年份的枯水情况,是我国研究江河水利和航运的重要资料,有古代水文站之称。为保护这个重点文物不受损坏,开发区管委会决定在石梁上修建一座玻璃罩桥以便保护和观赏。
  当年,时任新寨村的党支部书记蹇孝科捷足先登,抢包了这项工程,为村里掘进第一桶金。这座造型新颖的玻璃桥修好了,在晨曦中,或夕阳下,玻璃桥总是显得五色缤纷,被媒体赞誉为“彩虹桥”。
  大桥落成那天,参加剪彩的吴垣泽部长同南岸镇党政领导一起,在蹇孝科书记、陈家志副书记、蹇振华村长的陪同下,在“彩虹桥”旁举行了盛大的庆祝宴会。宴会上,嗜酒的蹇书记毫无悬念地喝得酩酊大醉。
  宴会接近尾声时,从洗手间踉跄出来的蹇孝科,对着人们大声嚷嚷道:“今天尿喝多了,酒也多!真畅快!”
  大家哄笑起来,陈家志副书记为转移大家注意力,避开蹇书记造成的尴尬,把“彩虹桥”的设计者蹇工程师拉到吴部长前面,正要介绍时,醉醺醺的蹇孝科一步挤过来,抢着说:
  “这是我的家门,大桥画图师。把桥画得像万花筒,端的是厉害!他是我的家门!”
  吴部长握着从蹇孝科肩上伸过来的蹇工程师的手,慰问道:“蹇工辛苦了!建桥的工人们辛苦了!”
  蹇工程师面对市领导的慰问,他愧赧地嗫嚅道:“这桥在建设施工中,没按设计图纸中的要求保质保量……有瑕疵。”
  “你说啥呀?村委会研究的,质量要给速度和工期让、让路,我们村建筑队已尽力啦……喂喂,”蹇孝科把蹇工程师挤到一边,问道,“家门,你贵姓?”
  “爸,你喝高了,先回去吧……我来扶你!”村长蹇振华说。其实,他本人也没少喝,但毕竟年轻体壮还能扛住一阵酒劲,所以,他希望早点把醉酒的父亲送回家去,这么多镇领导、市领导在,不能再出洋相了。
  洋相果然出了!一个月后,雨季来了。在暴雨的连续肆虐下,洪涝汹涌而至,那座修好才半年多的“彩虹桥”两头坍塌了!这下,被媒体曝光后,新寨村和彩虹桥都成了全市最差工程的代名词!当地群众曾揶揄道:蹇孝科,心眼多,修座桥两头梭(斜)!
  为此,南岸镇党委免去了蹇孝科支部书记职务,由陈家志副书记代理书记。为弥补损失和挽回影响,经南岸镇和上级文物部门同意,新寨村决定加固彩虹桥和重修坍塌的桥头。工程由村长蹇振华挂帅,由市里增派有资质的专业工程队和技术人员配合新寨村的施工队,上级领导也是有意让蹇振华利用这个机会,弥补他父亲的过失,为他的仕途做好铺垫。
  蹇振华憋足劲,以卧薪尝胆的精神,吃住都在施工现场。终于,不到一年,“彩虹桥”又焕然一新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只是,两边的桥头因加固的需要由原来的平行直面,变成了拾级而上的梯形。为此,有群众又诌了一个顺口溜:蹇振华,超他爸,加固桥头两边爬!
  但是,不管怎么说,蹇孝科在医院的窗口边,用望远镜看到“彩虹桥”以新的雄姿屹立在长江上时,他回到床上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蹇振华把父亲安葬后,以新寨村村民委员会的名义,邀请各级领导和相关单位聚集,庆贺他的改建工程圆满成功。可是,应邀者寥寥,这让蹇振华很受刺激。从此,他有些消极灰心,通宵达旦地出入歌舞厅,同社会上的闲杂人员交往,对村里的工作不闻不问,还隔三岔五地同妻子闹矛盾……总之,那个英姿勃发、胸怀大志的年轻村长蹇振华,逐渐从村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有天深夜,喝得不省人事的蹇振华,被人从市里用车拉回村干部的住宅小区前,将他扔在大门口就走了。被夜浸冷的夜风吹醒后,蹇振华睁着红眼,顺着路灯摇晃地走进小区。保安见村长又喝醉了,都躲得远远的,怕被村长没完没了地训斥。
  蹇振华在小区里转了几圈,见每幢住宅楼都似曾相识,就是找不到自己家的单元门洞。他只好来到门口保安室,见几个小保安要跑,他指着一个年老的保安,喊道:
  “你要不站住,明天开除你!”
  那个老保安吓得呆在原地动弹不得,浑身直哆嗦,低头等待蹇村长的斥责。只见蹇振华走近保安,柔声细气地问:
  “我问你……蹇村长家在哪儿?”
  “您就是蹇村长嘛。怎么……”保安看着跟前衣衫零乱的蹇村长,一脸茫然地答道。
  “你是怎么回事呦?我晓得我是蹇村长。我是问,蹇村长的家在哪儿住?”蹇振华耐心地说。
  老保安这才意识到蹇村长醉得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就领着蹇村长回家。见是村长妻子开的门,保安转身就走了。蹇村长望着开门的女人说:“噫,你好像我老婆!”
  蹇村长的妻子见丈夫又喝醉了,也没理他,就转身到厨房去烧水,打算泡茶为丈夫解酒。蹇振华自己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感觉尿意浓烈,便进到卫生间,一边尿一边打起电话来。   他正在厨房准备泡茶的妻子,听到自家客厅里的电话一个劲地响,走进客厅见丈夫不在,以为又是那些邀约丈夫外出喝酒的人打来的,就气恼地拿起电话问道:
  “都半夜三更了,谁还往家里打电话?”
  “老婆,是我呀,你老公振华!……告诉你,镇领导邀我到市里拜会一位大官,人家讲究呀,请我们吃饭喝酒不说,还讲太晚了路上不安全,要留我们在他这儿住哩。老婆,你放心吧,我同镇里几个领导在一起呢。晚安!……听到了吗?喂喂喂……”
  蹇的妻子一听电话里是丈夫的声音,正纳罕时,她听见卫生间有动静。她拧开门一看,见她丈夫正坐在马捅盖上闭着眼打电话呢!她又气又急又好笑,赶紧给丈夫洗了脸,扶他到床上休息了。
  第二天早晨,蹇振华火急火燎地起床,边穿衣边嘟囔道:“坏了坏了,来不及了……啧啧啧,真他妈酒后误事呀!快快快,你别动,我先走了!这是……”
  蹇振华话没说完,从衣服里抓出五张百元票面的人民币,丢在床头上,趿上鞋就急匆匆走了,随即传来“砰”的关门声。等他妻子醒悟过来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妻子抓起电话,拨打丈夫的手机,电话里传来手机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一直压着的脾气终于火山般爆发,她翻出床头柜里的一张纸条,拨打纸上早已抄写好的一个电话——江城市纪委举报投诉中心!
  不久,蹇振华被免去新寨村村长职务。根据市里工作组领导的建议,任命代书记陈家志为村代理村长,待按相关的规定走完程序后,再由上级正式任命。
  在陈家志的带领下,新寨村的经济加快了发展速度,财政收入由南岸镇三十多个村的中流水平,历史性地进入前三甲。第二年,他被正式任命为村党支部书记兼村长,镇里的下派干部施佩皎同志任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副村长。当年,以全国基层党建先进单位、全国敬老爱老模范、省劳模三重身份的陈家志被选为省人大代表。他同江城市的领导一起,到省里参加人代会,作为代表团负责人的吴垣泽,对陈家志在会议期间的“怪癖”和表现,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陈家志有洁癖。他到省城开会,连厨师、炊具都自己带,把宾馆里的卫生间当成厨房,点起酒精炉就炒菜炖鱼,用电饭锅煲粥……为这,宾馆同他的司机厨师多次交涉,最后闹到酒店董事长出面。当然,结果还是酒店妥协,因为陈是省人大代表,而酒店董事长的舅舅是副省长,其中的利害关系不言而喻。
  吴垣泽作为江城市代表团的领导,曾以半真半假的口吻问过陈家志,为什么不愿吃酒店里的饭菜?陈家志认真地回答说:
  “一为节约,二为卫生,三为节省时间。”
  吴垣泽听得有些迷惘,但看陈家志那副严肃的样子,知道陈不是在开玩笑,只是感到这个农村干部太有个性了。他说:“你说详细些。”
  “报告领导,会议期间的饭菜全是山珍海味,可一桌吃下来,大家只一味喝酒劝酒,浪费太大了!我只吃自家带来的米面和蔬菜,简单又不浪费,咸淡自己说了算。还有,自己洗自己做……嘿嘿,眼里觉得干净卫生,吃得放心。最主要是不愿在酒桌上浪费时间,酒后说的又不是会上要求讨论的议题,扯的都是些山海经一样虚无缥缈的人和事。我利用这个时间到旧货市场上去逛,能买到村里改造维修工程中许多亟需的东西,陶瓷下水管道、水渠用的闸门、纯粹的油菜种子、玉米种子和农家肥,不像国营种子公司卖给我们的种子,光长叶子不结籽,下拨的肥料农药含有毒素。旧市上还可见到实用的风车和石磨,特别是已被淘汰的一些农具,现在村里不少地方都用得着,而且价格便宜得当白捡的!实话说吧,我每次到外地开会、出差,都会选购几卡车的东西拉回村里。把那些个老农民高兴得……”陈家志愈说愈来劲,突然,他意识到不该在领导面前这么长篇大论,他面上一热,便打住了。
  陈家志的“怪癖”逐渐传开了。第二次,省人代会和省里组织的人大代表活动时,他的“怪癖”也渐渐被代表们理解与包容,因为,省市领导曾在半公开的场合说过,对陈家志的这种极具“个性”的行为,理解但不可以效仿!
  某省领导正在筹划在江城市南岸镇建经济开发区搞科技园建啇品房,听酒店的董事长说起陈家志的“怪癖”后,问董事长是否愿意抓住这个商机?董事长心领神会,马上组织了一个酒局。省领导亲自打电话要吴垣泽带上陈家志一块参加,他要通过这个酒局把新寨村划归开发区的土地,交给这家大型国企办连锁店和住宅区。
  那天,在省城一家五星级大酒店的豪华包间里,应邀来参加省领导召集的酒局的,有江城市吴垣泽副市长、省卫生厅厅长、省党校常务副校长、省公安厅副厅长、省属某大型房地产企业董事长、省歌舞剧团的团长,以及省电视台的主持人和只能算是草根的陈家志书记。不过,陈家志才是这场酒局的主宾。
  省领导是个肥头大耳的长者,他左右两边坐的是团长和主持人。董事长坐省领导的正对面,这是买单的位置。吴副市长算是基层领导,坐在董事长左侧,草根陈家志紧挨吴坐着。其余几人似常聚会,互相也未谦让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陈家志透过桌中一簇盛开的菊花,看见这些领导虽然一个个面带微笑,面目和蔼慈祥,但那正襟危坐的姿态,仍然显示出某种庄重与威严。刹那间,酒桌上的氛围除桌中央那个滚动的水晶球和流水声,静得让陈家志喘不过气来!
  省领导是久经沙场的人,这样的氛围正是他有意营造给陈家志体会的。千万别小看了这静悄悄的三五分钟,没见过这场面或心理素质稍差点的,几乎要被这压抑的气氛憋出原形。省领导见到过不少在这个氛围下失态的,有的血压陡升,有的胸口堵塞有如肩扛巨石,有的汗如雨下,有的环顾左右凸现傻帽样,更有甚者掏出打火机却把匙子叼在嘴上,打开手机却当手帕擦脸,以至有小便失禁、头昏目眩几乎晕厥过去的!
  ……这种现象,省领导在年轻时也曾遭遇过一次。事后,他的领导以过来人的口气告诫他说,用这一招可以考察出目标是不是当领导、干大事的坯子,这个招数连《厚黑学》一书中都没有,对人考察但屡试不爽,十分有效和可靠。现在,省领导早已经是百炼成钢的人了!
  几个漂亮的服务员进来了,无声无息的,在每个人身后站立,手上的托盘里是热腾腾的毛巾。此时此刻,桌边坐着的陈家志正渴望送上一块热毛巾。人们用过毛巾,服务员用托盘收走了,只有陈家志用毛巾把脸、脖颈、耳朵眼、手臂胳膊都擦完后,才被服务员用夹子从桌上夹走。   一个领班的走过来,轻声地问省领导,董事长已安排好菜,只是喝什么说由您定。省领导说先弄点开胃的喝吧。领班更加轻声问,是常喝的那种饮料,或是改换一种饮料?省领导回答常喝的,他又用征询的目光扫视一眼大家,桌上的人都说“常喝的那种”。只有两位女士说的那种饮料,陈家志没听懂也没听清楚,好像是说外语。陈见吴副市长点的是热咖啡,他对领班说我来一碗苦茶!领班闻声后两眼直勾勾盯着他,他明白领班没听懂就强调有没有苦楝树籽泡的水,夏天驱热毒那东西最管用!
  领班认真地翻看了一会儿茶谱,歉意地笑了笑说,他平生头一遭听说有这种饮料,他们大酒店确实还没引进这种有药用效果的饮料。陈说没关系,你给上一碗冰水,要透凉透凉的那种。愈快愈好!见领班满脸迟疑地走了,他凑近吴副市长耳边,说要在村里办一个熬制苦楝树籽水的作坊,桶装后专销这些五星级的大酒店,因具有解渴和药用的双重效果,且价廉物美,肯定会供不应求的!
  吴副市长叮嘱陈家志,今天赴宴的都是本省通天的能人,而且主席位上的领导还没讲话,不要乱说乱动。饮料上来后,省领导看陈家志前面桌上是空的,就问陈喜欢喝熟普洱吗?这个东西也有药用价值,同喝玉米粥、野菜羹一样,养胃。领导的一句问候,陈感到有如春风拂面,他马上回答:“很喜欢!”于是,服务员也给陈家志沏了一壶普洱茶——从此,陈家志喜欢上了普洱茶,还是后话啦!
  看着桌上那盆新鲜的菊花,省领导若有所思样,他吩咐服务员“可以上凉菜了”。他提高音调说,今天这次聚会,是董事长的美意。大家都是老熟人了,有个别的新朋友,省领导指着陈家志说,他是上级授予我省唯一的“全国农村基层党建先进单位”村支部书记陈家志代表!
  陈家志站起来,他说欢迎首长们到我们新寨村视察工作。吴副市长示意他坐下,等省领导讲完话再表态。这时,省党校副校长开口了,他问道:
  “我在一份资料上看到,你把工作重点放在六十五岁以上的老年人层面上,是如何做到这点的?”
  陈家志扭头看着吴副市长,吴又望着省领导。省领导莞尔一笑,说让他说吧,其他人我等会再介绍,他也不必非记得谁是厅长、团长、校长,统称同志就行。吴领会了省领导的意图,便让陈家志回答校长的问题。陈回答说:
  “我带这些老人外出旅游,在火车轮船上学习上级文件。我领老人们去洗澡,在澡堂里趁修剪指甲、捏脚时,开展同志之间批评与自我批评话动。老同志们感觉受到了重视,他们的意识恢复快,参加组织活动的积极性格外高涨!”
  “旅游?”校长有点吃惊了,他问,“旅游一趟得花多少钱呀?再说都是些老年人,外出要是出点事谁负责?”
  “这都不是问题呀!”陈家志哈哈大笑,见吴副市长“哼”了一声,才感到有点失态。他郑重其事说道:“报告首长,我们去的地方都是老人们最向往的地方,譬如山西的大寨村,河南的红旗渠,湖南的韶山冲,黑龙江的大庆,辽宁的鸭绿江,江西的井冈山和陕北的延安……这些地方物价便宜,交通方便,每年春秋两季的外出都选平常日子,旅游公司服务也到位,至于钱嘛……我们村有的是土地资源,这点钱村里出得起。首长担心的‘出点事’,指的是老年人容易出意外——就是死在外面咋办?向各位首长报告,我村有个老人,在爬井冈山时脑出血去世,我们把他骨灰运回村里后,由村委会给办的后事,简单又热闹!让这些老人们羡慕得那啥,都说人只有这么死才有意义!现在,老人们搞红色旅游的兴致拦都拦不住,还影响到年轻人,村里男女老少要求加入组织的人愈来愈多。只可惜上面给我们村的指标太少了,我们村的年轻人对邻村有些人退出组织的行为,真是不理解!前不久,我还带老人们在澡堂过的重阳节……”
  “你别说了!”校长激动起来,他打断陈家志的话,说,“你们农村在这方面搞得有声有色,真的扎实呀,这这这太生动了!我打算……”
  这位校长走到陈家志的身边,要同董事长换位置,他打算同陈家志好好唠一下。董事长说这是点菜买单的位置,不妥。两人正在争执,省领导发话了,马上上热菜了,归位吧!校长听后只好悻悻然,嘴里咕哝着天天就吃这些玩意有什么稀罕的……不过,既然老大发话了,算了啰!他对陈说,一会儿敬酒时咱俩多唠唠。陈起身点头应允着。
  陈家志见满桌精美的珍馐,有的造型很别致,他从未见过。其中一道菜旋转经过陈家志面前时,那个造型让他想起某种动物,他一时陷入猜疑之中,显得有些愕然。卫生厅长见陈家志发怔,就问道:“你不认识这道菜?农村出来的,连这……穿山甲呀!”
  “啊!穿山甲也能吃?”陈家志真的惊呼起来。
  “真正的农村干部呀!傻得可爱!呆得纯朴!”主持人轻声地说。
  省领导以沉稳的音调说,今天来聚会的都不是外人,陈代表是我让江城市的小吴邀请来的,他事先声明不会喝酒。好吧,他就喝普洱茶,以茶代酒。我们八人呢,按以前的规矩办,今天以赏菊为酒令,以“一网打尽”为实质。我刚好花甲之龄,就以长者自居了。他叫服务员上八瓶红酒,服务员听后马上把领班叫来,领班躬身询问喝什么品位的红酒?省领导吩咐,来20年的大拉菲!省领导指了指陈家志说,给我俩一人一碗玉米粥,他们呢就用梨和粳米熬一锅梨粥吧。
  八瓶大拉菲打开后,领班把八个斟满酒的分酒器放在每个人面前,陈家志面前是一壶普洱茶。省领导自己用分酒器倒了一杯酒,他举起杯朗声说,第一杯敬我们农民朋友吧!说完,省领导带头干了,他举起酒杯等待着大家,但见只剩下身边两位女士还在举杯犹豫时,就问陈家志道,你看两位女同志该不该干呀?
  陈家志正在佩服这些首长的好酒量,听到省领导问他,就抓耳挠头地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吴见陈不吭声,就提醒道领导在问你呢!
  公安厅长解围说,就别难为这个厚道的村干部啦,他哪晓得我们之间的规矩哦。老大呀,您让两位女士互相监督吧。
  歌舞团长喝了一半停下,望着主持人说,你是妹我是姐,你年轻……她话没说完,只见主持人仰头就把满杯红酒干了。然后,主持人笑眯眯地说,大姐是让我敬她,还夸我年轻呢!歌舞团长责怪道,你不愧是伶牙俐齿的主持人呀,姐姐没啥说的,老大都说了是你们养育了我们,我敬你——农民兄弟!陈家志马上站起身来,把自己前面的普洱茶一饮而尽,接连说了三个谢谢才坐下。   省领导见歌舞团长干了,陈家志坐稳后,又不紧不慢地把自己杯子斟满。顿了下,他说这第二杯呢,本来我不该提这个建议——但是,还得由我来提议——第二杯敬我们的纳税人,他也是今天聚餐的东道主。董事长急忙站起来,推辞着不敢当不敢当,平常都是自己最后一个讲话,今天我得违例了,我提议大家共同敬老大一杯!
  省领导伸手示意董事长稍安勿躁,听他把话讲完。他说,我们这些吃财政饭的,就是从维护家庭生活的角度也得感谢你们纳税人。今天不是税务宣传日,纳税人的重要性不用在这个酒桌上宣传,总之呀,第二杯非敬你不可!说完,省领导又干了,他举起杯子望着大家,那抿紧的嘴角挂着一丝笑容。
  公安厅长第一个响应,他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既然老大从政治高度看待纳税人的问题,我们如果不积极回应那政治敏锐性就是不合格——我干!
  卫生厅长说还是就点菜喝酒吧,虽说是红酒劲不大,这么一杯杯干还是有点伤胃哦!公安厅长白了卫生厅长一眼,说红酒伤胃呀?我看没有酒才伤心!
  大家再没像喝第一杯时那样,你看我喝我盯着你饮,而是果断地举杯畅饮。歌舞团长知道主持人在用余光看她,于是,毅然决然地举杯就干了!陈家志有些激动,感觉到省领导毕竟是省领导,说话高屋建瓴,站的角度把政治的东西巧妙地融合进谈笑饮酒之间,啧啧,真得承认什么叫作差距和差别呀!
  省领导再次将自己杯子斟满。然后,让领班把每人瓶中剩下的拉菲酒拿来,等第三杯酒斟上后,再把每个人的分酒器倒满。他让领班出去后,缓缓地站起,他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今天是不是有些啰唆啊?这第三杯酒还得由我来提议,大家莫急,等我把话讲完了,你们就理解了。他见大家把杯子斟满了,见陈家志也换了一壶普洱茶。他指着桌中的菊花盆景,语气委婉挟带伤感地说,寒露过后,还有六个节气这一年就过去了!时光荏苒呀,在此,我读一首白乐天的诗以助雅兴。喂,主持人你可不要笑话,老朽达不到字正腔圆的程度哟!
  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白霜。
  还似今朝歌舞席,白头翁入少年场。
  朗读完后,省领导笑言让各位见笑了,我是抛砖引玉哟。我提议大家共同干一杯!他率先干完了满满一杯拉菲酒。把空杯放下,他指着陈家志说,你那茶水新陈代谢快,就不用干了。陈家志不知道省领导是表扬或是催促,他只好端起茶杯咕噜咕噜把一壶茶全喝了。大家都没吱声,却早将酒杯倒过来空悬了一会,没有一滴酒落出来!省领导见状,满意地招呼大家吃菜,强调这才是我们“一网打尽”的风格嘛。把喝酒如果是视为困难的话,那我们就设法克服它,要坚信办法总比困难多!现在已然酒过三巡,各位可以开始自由活动,大家互相敬酒,以不喝醉为高压线,劝而不强灌,董事长的拉菲酒今天管你们尽兴。特别是陈代表,你开心了满意了,我们就都满足了!
  董事长和陈家志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要敬酒。
  一杯。吴垣泽提醒陈家志说,家志呀这可是本省的治安长官哦,你很有面子哟!陈家志歉疚地对公安厅长说,首长我是茶水。公安厅长把手一摆安慰道,茶水酒水都是水,喝进胃里多了一样难受的,来来来,咱俩干一个后我再告诉你,我同你们村的渊源。
  陈家志一听“渊源”二字,心里想:这天下呀说大很大说小就在眼前,没想到新寨村这么个小地方还同省城首长有“渊源”,是谁家呢?他把茶水干了,马上又倒上满杯。他偏着头问,首长还同我们那小村有渊源,谁家有那个福分?
  公安厅长摇着头,他望着镶嵌华美浮雕的天花板,细说起来:
  那还是“八三‘严打’”的时候,我带队到你们江城市配合工作。我想想,好像也是这个季节吧,严打第一阶段刚结束,一天中午,到你们南岸镇把公判完的犯罪分子——现在叫犯罪嫌疑人——进行游街示众,街道两旁站满了围观的群众,宣传效果非常好。这时,我看见前面围观的群众忽然拥挤起来,巡游车队也停下来了。当地公安民警过来报告,巡游车上的一个罪犯发现他们团伙的主犯就在人群里,车上民警跳下车正在追捕呢!我跑到前面一看,只见不少群众跟在民警后面,前面的河道上一个人正夺路狂奔,眼看后面的人愈来愈少了。嘿嘿,我想要是光天化日下让这小子溜掉了,公安哪还有形象。我立即跑上去紧随其后追赶,那小子跑了3公里,见后面只有三五个人了,就放慢速度一副扬扬得意的样子。我让一个群众把胶鞋换给我,起身又往前冲,那小子见状又开跑……最终,我在你们的村口追上他。那小子瘫在村码头的黄桷树下,看了一眼江边停泊的小渡船,失望地哀叹说:“我、我真服了,我投降……”
  陈家志听得张大嘴喊道,跑到我村的黄桷树码头,那足足有10公里呀!
  公安厅长继续说道:
  当时我也累得不轻,嘿,别小看渡船上的那个艄公,虽腿脚有点瘸,可绑人特利索。经审查,这个主犯从小喜爱练武和长跑运动,曾夺得过江城市田径运动会十项全能冠军,该团伙9人只有他一人漏网,每次都是从民警眼皮下逃脱的。那天他竟然胆大包天地来看他的同伙,他以为拿过长跑冠军,就是被发现了也能甩掉警察,不想到那天遇到了我!狠,别忘了,咱也是公安大学连续四年的长跑冠军呢!
  卫生厅长不知啥时站在陈家志的身后,他哦了一声,说原来你那个一等功是“跑”出来的呀!
  公安厅长显然不满意卫生厅长的调侃,他纠正道:“那是‘抓捕英雄’!我哪能同你比,用几支青霉素,把七八个疟疾病人治好了,媒体报纸上宣传吹捧‘成功地治愈并阻止了一场危及上万人的瘟疫!’”
  卫生厅长说我那是“一针见血”,不像你是“跑”出来的!
  舞蹈团长婀娜着走过来,见陈家志左看一下公安厅长、右瞄一眼卫生厅长,听两个人在斗嘴,走和站都觉不大自在,正在为难时。舞蹈团长对两个厅长说,去去去,斗嘴不如斗酒,服务员,快过来给他俩把酒斟上!
  卫生厅长朝团长打了个嗝,团长捂住嘴喊,哇!摇摇欲坠!卫生厅长哈哈大笑,凑近团长耳畔说要是老大打嗝,你肯定如痴如醉!舞蹈团长嗔怪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一边去!然后,她转身对陈家志说,你敬我们领导酒了吗?哦,你是茶。   陈家志如获大赦,惶愧地回答道,我还没呢。不好意思,也不大敢……你们这些首长啊,羡慕你们像一家人哩。
  舞蹈团长把陈家志引到一个沙发边,从茶几上捡起一颗小柿子,边吃边说,我们认识十多年啰……当年领导是我们宣传系统领导,他喜欢打乒乓球,每年“五一”“国庆”全省宣传系统都要组织比赛。那年我是“三十岁组”的冠军,又在办公室工作,被主任派去陪领导打球。嗨哟,领导打乒乓球的地方那豪华……我只透露一点吧,那球拍一只都值7000元!打了几年,领导升了,我也调到歌舞剧团,我还是留了一只球拍做纪念,现在年龄大了,挥不动球拍啦。
  陈家志很感动,他对歌舞剧团长说,我叫你声大姐可以吧,我不敢说你是“酒后吐真言”,叫你姐,是你瞧得起我这个农民。你这么信任我,用茶水代表不了我对大姐你的感激,我今天要破例……我用酒敬您吧。
  团长用左手食指压住她的嘴唇,示意陈家志轻声说话,别冲动。她扭头看一眼桌子边,那儿正在军阀混战呢。她柔声问陈说,你是天生不能喝酒吧?
  陈家志把捧着的茶杯放在茶几上,陷入沉思。
  团长见状,就说既然不便说就不说吧,谁还没有点难言之隐呢!
  陈家志抬头望着团长,有些羞赧地说,大姐其实我是海量,你们今天喝的这个洋酒吧,我可以对着瓶口吹一瓶!为表示对您瞧得起我的感激,我马上……
  团长伸手连声说别别别,还不到时候!团长将话题一转,她更加柔顺地问陈说,喂,那你忌讳啥呢?
  陈家志低着头说,我父亲“大跃进”时,一次,他喝完庆功酒后从土高炉上摔下来,临死时他拉着我的手说,儿啊,我这是不听你爷爷的告诫,才落得这个下场的!你要记住,爷爷在上刑场前说的,他就是为了贪一口酒,醉后在农会主席面前吹牛,他曾与人打赌上山当过一天“棒二”(土匪),为这莫须有的事,土改时被凑数给枪毙了!我问父亲原话咋说的,父亲讲你爷爷说酒里藏着乾坤,千万别碰!所以,我从此不敢沾酒,哪敢动乾坤呀!
  团长听完后,对陈家志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是到了扭转乾坤的时代啦!全国都在搞市场经济,这同以前的计划经济比起来,不就是乾坤倒悬吗。你呀,要转变观念啰!
  主持人走过来,对团长和陈家志两人说:你俩这么久黏在一起交流啥呀?算不算是窃窃私语啊?她左手端酒杯,右手拿着一颗红薯。她对团长说,大姐,让我考考这个村支书,这是不是地道的红薯?
  团长说,你这伶牙俐齿的小东西,这明明是一个红薯,还什么地道不地道的,大不了是蒸熟了的红薯吧!才一瓶哟,你喝多了吧!
  主持人眼一瞪,把红薯往陈家志嘴里一塞,你尝尝就知道了,我是问你尝后味道是不是农村那地里拔出来的红薯味道。我比大姐你喝得多,我们几个刚才每人一瓶全下去了,这是第二瓶的第三杯啦,姐呀!
  陈家志把红薯送进嘴里,嚼了几口,感觉明明是红薯却又不全是红薯味道。他便含糊地说,这红薯像是红薯!说完,脸像喝过酒一般,通红通红的。
  主持人仍然不依不饶地问陈家志,是你们农村红薯味道吗?纯粹的味道?
  团长见陈家志那窘迫样,就马上解围。她把主持人推到一边,抵近她耳根问:老大现在改玩高尔夫了,你这个得宠的小妮子学得如何呀?打几杆才能进洞?他可宝刀不老呢!是不是一下子就进“洞”里啦?团长见主持人嗔怨的样子和涨红的脖颈,意味深长地哂笑着。
  主持人憋屈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她反讽团长道,一瓶拉菲就露馅啦?一副老鸨的口气!她一个劲念叨红薯红薯的,大棚里的反季食品、转基因食品真酷,连老农民都吃不出差别了。看来这棚里的反季食品,真可搞乱季节!主持人对着陈家志举了一下杯,呷了一口,算是敬过了。她嫣然一笑,轻盈地走开了。
  团长假装愠怒地对陈家志说,你可别听这个女孩胡说,要相信你的感觉,红薯还讲什么地道不地道的。她都没下过乡……我们过去吧,老大可能找你有话说。她望着走远的主持人背影,喃喃道:还说啥棚里的食品搞乱了季节?我看就是你这些小妮子,把辈分搞乱的!当然,后一句谁也没听见。
  这时,吴垣泽过来邀陈家志去向省领导敬酒。省领导杯里酒早斟上了,他眼睛盯住陈家志,话却是针对吴说的,省领导说:小吴啊,你们江城市地理优越,经济基础扎实,工业发展势头足,在全省是领头羊。但是,你们市的土地开发工作滞后,老人家南巡讲话后各地的经济开发区搞得轰轰烈烈,你们市死气。症结在哪?我看是眼界不开阔,胸襟不宽广,步子没迈开!这表现在你们市的主要领导,对老人家南巡讲话的理解,理论上赶不上党校的同志,行动上无法同最基层的农村干部相比。现在,可是老政策阻碍、限制了农村的发展需求……“发展才是硬道理”么!唉唉,我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哦,今天……
  吴垣泽感到脸上发烧,心潮澎湃,血脉贲张。突然,他提高声调表态道:请领导放心,回市里后我就建议召开常委会,按照老人家南巡讲话精神和省领导指示,把江城市开发区的发展步伐加快,特别是扩大土地使用范围。只希望在耕地、半耕地占用这一块,省里要多给我们些审批权限,这样的话,我这个常委副市长才可以抡起膀子干!
  陈家志见吴副市把满杯酒干了,他感到自己浑身燥热,额头上汗涔涔的。他说,吴市长我当着省领导表个决心,只要省里有政策,市里同意,镇里支持,我们新寨村那100平方公里土地就交给开发区管委会了!
  吴垣泽说,好,市里就拿你们村当试验田,你敢当先锋吗?
  陈家志激动地喊道,有这么多首长支持,有你们市领导给优惠政策,我还怕谁?只是那句老话,我们缺资金……
  董事长早侧身旁边,他插话说:陈书记,你们村是坐在金山银山上啊!你们不缺资金,缺的是胆量!
  陈家志听见“金山银山”这话后,表情有些茫然。但董事长说他“缺胆量”,一股无名火腾地从胸膛升起!他大声抗议道,我们农民最不缺的就是胆量!
  董事长按住陈书记肩膀说,老陈大哥,你们那百十平方公里的土地就是金山、银山呀!我说你缺胆量是指你们原则性太强了,思想冲不出樊笼,步子跨不出禁锢!   陈家志急促地问董事长道,你别讲那些文绉绉的,直接说资金从哪儿来吧?
  董事长说我借你们呀!陈书记你开口吧要多少?今天这么多省里的干部在这儿呢,都可以为我们的话做证明啊!
  陈家志猛拍胸脯,指着董事长一字一句说,这话可是你当着“首长”们喊出来的,我要一个亿!听清楚没,我们村要一个亿的资金!
  董事长问一个亿能干些什么呀?
  陈家志说有一个亿就先把路修好,再把水渠疏浚……
  省领导当即竖起大拇指夸奖道,这才是把民生和庄稼放在首位的村干部,不愧为是好书记!起步就思路正确,往下说……
  陈家志看见省领导与他想法一致,情绪受到极大鼓舞。他慷慨激昂地说道,我们要改变全村几千人的住宿条件,改造旱厕所,用上自来水,住进楼房,装上有线电视,建一座党员活动室,修一个群众可以娱乐的广场,给孩子们修所新学校,重新……唉,需要太多了点,那得多少钱呀!
  董事长说陈书记你说的这些,我可以保证你们村在三年内全部实现!
  陈家志脑袋嗡的一下,他愣在原地动弹不得。良久,他幽幽地叹息着说,只要国家的政策不变,这个目标二十年实现,我信。你们都是大官、首长,不过我们农村人也不傻,什么事能行,什么事不能行,我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的!
  卫生厅长高声问道,陈书记,我看你气血充盈,印堂发亮,眼目中精光四射,正处在旺财运上呢。你三年时间都不敢赌一把?
  陈家志扭头看着吴垣泽问道,市长,这句话啥意思?请点拨一下吧。
  吴垣泽说卫生厅长说你没听懂这位董事长的话,董事长讲你设想村里的理想蓝图,他可以帮你在三年内实现!
  陈家志异常冷静地说,董事长的话我一字未漏,而且意思明白,没混淆啊!他说三年实现,是拿什么神笔在纸上画一个彩画呀?资金呢……
  董事长大声说,陈书记,你既然听清楚了,还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再说一句,你们想要的东西三年可变成现实,需要的资金我来出……我先借你十个亿吧。
  陈家志盯着董事长说,我可没有什么宝贝做担保。
  董事长说你们村有土地啊,用土地做担保就行了!
  陈家志仍然冷静地说,就用我们村的土地做担保,不要别的?我们吴副市长可在这儿,别的不敢吹牛,就我们村的土地这事,我还是可以做主的。这一点你可呛不了我!
  董事长说,大家听好了,我们公司拔十个亿资金给新寨村,他们用土地做担保,供我公司先期开发使用!就请今天在座的领导做个证吧,土地征用手续、我们拨款,都按正规程序办理。男子汉一言九鼎,大家做证,我把这杯酒干了!
  陈家志也大声说,吴副市长,谢谢你的引荐,今天家志要给你留个深刻印象,请您记住了!他招呼旁站的一个服务员们,喂,请你拿一瓶那啥“匪”的,我把它灭了!
  服务员们互相看着,迟疑着没一个动,只有领班反应敏捷,马上打开一瓶拉菲酒。陈家志一把抢过,对着董事长喊道,大老板你看好了,农村人是不是讲信用!陈家志对着瓶口,头一仰只见喉咙部上下抽动,不一会儿就把那瓶酒吮吸得一滴未剩!
  眼前出现的这一幕宛如电光石火,好一会儿,大家才明白过来。陈家志的表现让这些首长们瞠目结舌了!喝干一瓶拉菲酒后,陈家志镇静地对大家说,各位首长,我当着吴副市长表态,董事长的公司借我们村十亿元资金,我们村用十万亩的土地抵押或者担保,只要他们去开发建设,我们村负责“三通一平”(水、电、路通和场地平整),动迁工作我们村自己解决!
  公安厅长说,我们保证你们的社会治安!
  主持人说,我在省台为你们新寨村的新农村建设闯禁区鼓与呼!
  团长和校长正头抵头地在议论着啥,两人哈哈笑起来,又碰了一下杯,见省领导在刻意咳嗽提醒他们,赶紧表态道我们也要为陈代表做点实事!
  卫生厅长说,你村的防疫……
  这时,省领导稳健而朗声地地宣布说,今天的酒局到此结束!他吩咐董事长把陈家志送回宾馆休息。他同吴副市长还有事情……需要沟通!
  董事长躬身对省领导答道,明白!
  他见陈家志望着省领导欲言又止的神态,便过去扶住陈的肩膀,陈趔趄了一下,顺势挽着董事长的胳膊,俩人说笑着离开包间。这时,领班的拿着账单追上来,董事长瞄着账单边写边嘟囔“一台车没了”,随后将笔一丢走了。
  董事长扶陈家志坐上自己的奔驰车,驶出酒店直到陈下榻的宾馆。他的情绪还在兴头上根本平静不下来,见陈家志早已倒在床上进入梦乡,只好离去。
  当晚,陈家志被那瓶拉菲酒害惨了!从下半夜起,他就开始呕吐,断断续续一直到天亮,好像已经胃出血了!翌日,陈家志跟随吴垣泽返回江城市,吴又派车送陈回新寨村。陈家志强颜欢笑把司机送走,马上叫村里的拖拉机把自己送进了南岸镇医院,一住就是一个月。
  董事长整整三十天没联系上陈家志,急得满嘴起泡。当他从吴副市长那里知道陈住院的消息后,怀揣卫生厅长给的治疗胃病的秘方,火急火燎地由省城赶到南岸镇医院。足足瘦了一圈的陈家志,伸手握住董事长的手解释说,自己胃不争气,绝对不是躲你,农民虽然地位低但决不食言!
  董事长连声说,不是那意思,不是你想象的,我是带个秘方来帮你治胃病,治愈了咱俩一起好办大事。这是老大退下来前,安排的最后一件事了!
  其实“秘方”十分简单,将冷开水放置在冰箱里化成冰粥,让空腹的陈家志整碗地喝进胃里,直喝到胃发脱身子发凉为止,喝完冰粥,过五分钟后,董事长从盒子里取出两支玻璃管,敲碎后让陈家志服下,上床用被子捂住直到浑身出汗。这么干了一周,陈家志的胃病果然根除了!
  从此,陈家志与董事长及吴垣泽的关系,虽然没像刘关张的桃园三结义,但也像一根绞缠在一起的牢固的麻绳!
  3
  让吴垣泽、董事长、陈家志三人结缘的那场酒局,已过去好多年啦。   如今,新寨村的变化早已是翻天覆地,不仅成了江城市的第一村,也是全省新农村建设的旗帜!只是,岁月不饶人,当年才四十出头的吴垣泽已是市委副书记,董事长已是上市公司老总,陈家志也功成名就,三人都到了耳顺之年!就连他们那一同出国留学的孩子,都已学成归国了。陈家志的儿子陈应熊即将成为董事长的女婿,吴垣泽的女儿当“省领导”的孙媳妇已好几年了!
  今天,陈家志进市里来,吴垣泽当然要设家宴招待了。因为陈在电话里对他说有件棘手的事情,非要到他家里通过喝酒才能解决。吴听陈提“喝酒”二字,更加不解,想问谁和谁到家里来喝酒?可那边电话早挂了。吴没想到陈家志带着魏瘸子进他家来。吴倒不是厌烦魏瘸子,相反,他对这位参加过那场自卫反击战的功臣,心里一直怀有敬意。他只是猜不出陈拽魏到他家喝酒的意图。
  不过,曾让魏瘸子声誉鹊起的那件事,让吴垣泽记忆犹新:
  新寨村在董事长的房地产集团支持下,立刻进入脱贫致富阶段。
  那年,“寒露”刚过,以陈家志为首的村班子,在一帮老弱病残但意志坚定的老村民支持下,对新寨村从明朝以来都没动过的民居、河道、沟渠、街巷、井栏、村坊、祠堂等等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拆迁工作十分顺利,“三通一平”已然完成,开发商的施工队伍不日便将进入。突然,拆迁工作停滞了,原因是魏瘸子转业回村时,他自己修建的那栋木板房成了“钉子户”!
  魏瘸子不同意拆迁的理由很蹊跷,他从部队带回的那包“贵重东西”无处安放!还说村里新盖的楼房有怪味,他十六岁的宝贝女儿住进去就皮肤过敏!陈家志对魏瘸子死活不搬迁的怪异举动,也陷入一筹莫展之中。魏瘸子当过兵、负过伤,还是他的陪选人。魏的“钉子户”行为影响很不好,江城市的媒体对此也曝光了。搬迁工作进入僵持期,陈为此急得寝食难安!
  关键时候,去国外办理三个孩子留学的董事长回来了。他听到“钉子户”的事情后,对卧床不起的陈书记说,就这点事也算难事,我有招,保管叫那个姓魏的主动去把房子拆了,只是……听我的。
  陈家志从床上一跃而起,他说只要魏瘸子把房子拆了,什么“只是”都由我来解决!董事长对陈耳语一番,走时他说,你等着!
  第二天,江城市人民武装部电话通知南岸镇,特招魏瘸子的女儿参军!随即,新寨村村委会研究决定,将魏瘸子摆渡的码头改为村级文物“黄桷树古码头”,任命魏瘸子为村文物保护小组的负责人。
  魏瘸子对“负责人”并不感冒,但十六岁的女儿能参军让他喜出望外。因为,他这个宝贝女儿中考各项成绩令人难以置信地全是“0”分,以至被村里人送个外号“丫旦”(鸭蛋的谐音)。现在,他的后顾之忧没有了,他当天深夜抱着那包“贵重东西”,来到码头边的新房里,把媒体戴在他头上的“钉子户”帽子抛进了江中!
  吴副书记知道魏瘸子爱独自小酌一杯,可从没听到他喝醉过的传闻,就像新寨村的几千男女老少,决不会相信陈家志书记曾喝得胃出血过一样!他打定主意,今天的家宴,无论如何要让魏瘸子这个负过伤的复员军人,敞开心情和放开酒量地喝个痛快!反正是在家里嘛,就是喝得有些出格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吴副书记安排了几个下酒菜,又让家人给陈家志沏了一壶熟普洱,还熬了一锅玉米粥,煮了一碗野菜羹。他刻意把餐桌挪到了客厅,以淡化在餐厅里给人一种就是吃饭、喝酒的压力和印象,在客厅容易分散注意力,气氛更随便些。准备好这一切后,他走到阳台上,注视着陈、魏两人来家的路口。
  陈、魏两人进屋后,陈坐在客厅喝茶。魏瘸子被室内绚丽的吊灯,华美的装饰,紫檀木的古董架上的工艺品弄得有点儿眩晕。还有那五个玲珑剔透的柜橱中五大名瓷的摆件,格外夺人眼球,他只是不明白为啥子每件工艺品下端都贴一张“仿制品”的纸条。他见客厅的中堂悬挂着两幅竖轴,右轴是“过能改归于无”,左轴是“倘掩饰增一辜”。他问道:陈书记,给解释一下这些字啥意思?
  陈书记看了一会儿,呈认真思索状。这时,吴副书记缓缓出现在客厅。吴说:噫,让两位久等了、久等了!老魏,听说你保护的那个遗址,在申请非物质遗产啦?你今天来,来了,我们今天要喝个尽兴!
  三人没有过多寒暄,就坐上桌子。桌上摆放着一瓶“江城老窖”和一瓶原装拉菲,几听饮料。四碟凉菜、八盘热菜,样样精美,色香味俱全,勾人食欲,显示了主人的热情和对客人的高度重视。吴说,今天就咱们三人,谁都不许装假,到我这里,就像到家里一样,几十年了,你们了解我,不然,也不会来家。
  魏瘸子心里一热,眼睛模糊了。他冲进洗手间,从镜子里仔细打量自己,洗了把脸。魏暗自告诫自己,一定要稳住阵脚,不能事还没说出来,人先怂了!
  陈家志一直从心里感到愧对魏瘸子,他也明白老魏这人其实一点不糊涂,总是默默地配合着他,20多年守着那个可有可无的“文物”,从没向村委会提任何要求。只是这会儿,纪委找他谈话,而南岸镇的一个领导又通知他,市里主要领导已经决定在“黄桷树古码头”遗址上,修建临江别墅区,让他站好最后一班岗!……这就意味着魏瘸子守候近20年的“文物”真保不住了!
  唉,又要建别墅区……为什么不等自己退休后呢?怎么向魏瘸子开口呀?在电话里,那位镇领导已然对他暗示,只要把码头“三通一平”了,他儿子陈应熊就是新寨村下届支部书记、村长的候选人!这几天,无论陈家志怎么“狠斗私字一闪念”,可是,还有什么比儿子的前途更重要呢!……陈家志哪知道,他儿子陈应熊已将这些情况早透露给吴垣泽了。
  吴书记先把自己的杯子斟上白酒。他问陈家志,是喝普洱呢,还是尝一尝本市新出的几种饮料?见陈在仔细辨认饮料,他又问魏,喝惯了本地白酒想不想开个洋荤?这洋酒够劲,老魏咱俩一起印证印证,行吗?
  魏瘸子没想到吴书记如此体贴人,他一激动,冲口来一句“服从组织安排”。
  吴垣泽笑了,说这是在家里喝酒,不是在办公场所,老魏你不必拘束。魏瘸子看着那瓶“江城老窖”,就说我同书记保持一致吧!吴垣泽说,喝本地酒,那也好。来来来,我给你斟上。魏瘸子说,我自己喝一瓶可以吧?吴高兴地说当然可以!吴垣泽起身进屋取酒去了。   陈家志看魏瘸子不像是赌气的意思。他还是赶急问了句,魏组长,你要喝一瓶江城老窖?魏说是啊!家志书记你不知道,我今天有件事情求吴书记,只要把吴书记喝好了,说不定他一高兴就答应了。哈哈,那我此生就没有任何挂念啦!我马上去云南……
  吴书记把一瓶江城老窖放在魏瘸子前,说,老魏今天我陪你喝一瓶!不过,我有个请求,希望你答应我。来,为这个,我先敬你一杯!
  魏瘸子正要猜吴会“请求”他答应什么事,就见吴书记把一杯酒干了。他眨巴着眼说,我还您一杯,说完他也干了一杯。他把嘴一抹说,请组织安排吧。
  吴书记向陈家志说,你不是外人,自己随便点。他又对魏讲,我就想听听你负伤立功的经过,不为难你吧?
  魏瘸子闻言,眼圈一红轻声说:领导,真猜不到你是“请求”我这个……我跟着陈支书来您家,就是为了表示纪委找我和蹇振华两人去了解情况,我咬定是自愿当陪选人的,不知道蹇振华说村里土地出让……我对得起陈书记!也许我再碰不到今天这样的机会啰……负伤那年,我已是一个有六年军龄的侦察兵。我们班七人,潜入敌方腹地搞侦察九天,圆满完成了目标测绘任务。战斗打响后,敌方军事目标受到重创,我们的电台里传来军首长的表扬。接着,我们接受了一项更艰巨的任务,三天后我们完成了任务,在我们班返回的路上,一个战士踩响了子母地雷,六个战友牺牲……我当场昏死过去,幸好被路过的兄弟部队救起,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腿受了伤。后来我到爆炸地去,可啥都没找到。我只好把营地里六个战友的遗物包在一起,终生携带在身边以示纪念!我们班七人就只剩下我了!……在离开云南时,我就发誓要好好活下去,不为我,是为战友们。所以,当“陪选人”对我来说又算啥!现在,我只想找一个地方把战友们的遗物安置起来。吴书记,希望您出面同民政局打个招呼,在市烈士陵园里找块小地方,给他们六人修个衣冠冢吧!买地费用,我可以用自己的搬迁补贴费。这样,我就可以在清明、七月半光明正大地去祭祀了,给他们送点纸钱……等我过世了,还有我的“丫旦”接替呢!
  魏瘸子把酒斟满,举起杯,眼泪簌簌而下,他闭眼仰头喊道:战友们,我已尽力了,原谅我就这点能耐……说完,魏瘸子连干了三杯!
  吴垣泽听完老魏这席话,眼眶湿润了。他看见陈家志把普洱茶壶推开,拧开那瓶原装拉菲酒。吴急忙按住陈的手腕,又拉着魏的袖子,三人挤在了一起。吴说,老魏你放心,民政局那边……我一定安排人落实衣冠冢的事。现在,让我敬你一杯酒。嗨,老陈,你还是喝茶吧。只见陈家志已经对着瓶口,咕噜咕噜朝嘴里猛灌拉菲酒!
  吴垣泽见状,松开拉魏的袖子,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互敬起来……三人干完瓶中酒时,差不多都只觉得对方成了一个模糊的剪影!……只听吴垣泽喃喃问,老魏,你去云南干啥?
  魏答,等衣冠冢的事办成,我去云南……麻栗坡烈士陵园有六个战友的空墓,那也应该去祭祀呀!
  吴哽咽道,老魏,到时候我陪你去!
  陈家志立即竖起大拇指。
  魏瘸子惺忪着醉眼,望着陈家志一字一顿地说,吴书记解决了我的心病,我就不为难你了!你放心安排码头的拆除吧。只是……最好把那棵几百年的老黄桷树留下,那是咱们村唯一剩下的标记了,要没了,祖宗们回来看望他们的后代时,会找不到进村的路啊!……这个,还是我那丫旦提醒我的哩。
  陈家志带着哭腔喊道,魏老弟,你是咱村的真汉子!等我从纪委……出来了,我指定带几箱酒,也去趟云南,到你六个战友的墓前,再喝一瓶酒!你信吗?酒里不仅有乾坤,酒还可以通神灵……
  魏瘸子和吴垣泽听陈家志说着说着,突然没动静了。他们发现,陈家志抱头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吴和魏两人,感觉到桌子上的两个空酒瓶,像一对乾坤圈旋转着,朝他们俩人的头上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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