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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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过五分钟就是晚上七点,夜色蔓延开来。
  陈梅枯坐八卦岭肯德基店,等弟弟碰面,左等右等,弟弟的影子都没出现。目光一会注视来来往往的食客,一会看玻璃墙外,室外落起细雨,她点了杯热咖啡、一份薯条,薯条吃完了,咖啡也凉了,约定时间七点超过半小时,弟弟仍未现身。她拨了两次弟弟手机号,那边一直响铃,却无人接听。她琢磨弟弟会不会又犯事了,上次弟弟网贷一笔钱买地下六合彩,走投无路,还是她给擦的屁股。
  对面座位坐一对母子。薄唇男孩大约五岁,顶多六岁,他吃完一个蛋筒冰淇淋,嘴角残留奶渍,伸出舌头,上唇下唇舔了一圈,意犹未尽。男孩说,妈妈,下次来肯德基,我不吃冰淇淋了。母亲盯着男孩看,扬眉说,那今天,咱再吃一个?男孩说,一个再加一个,就是两个,吃两个可以么?母亲说,你要想吃,咱们破个例。
  半年前,儿子文博离开深圳回湖南老家前夜,陈梅也是带他吃的肯德基,一个香辣鸡腿堡、一对新奥尔良鸡翅、一个冰淇淋。她计划儿子放暑假来深圳,继续带他吃肯德基或者麦当劳,若能腾出时间,再跟儿子一起到世界之窗、欢乐谷、大梅沙海滩等景点走一走。算起来,她有将近半年没见过儿子,只是隔三差五视频聊天,儿子正是见风长的年龄,似乎又蹿高了,伸直手臂,两只衣袖短了一大截。
  雨停了。
  店内的食客,瞬间少了。陈梅抿了口咖啡,将咖啡杯放回象牙白桌台。纸杯旁摆了个塑料袋,袋内装一条“好日子”牌香烟,是她下班后到烟酒店采购,给弟弟备的。瞟了眼手机,七点四十分,估计弟弟不会来了。端起咖啡杯,她将剩下的咖啡喝干净,再拨了一次弟弟手机号,仍是石沉大海。
  街上刮着冷硬的风,陈梅意识到深圳的冬天来了。穿过一道窄街,她步入租住的城中村,道路更窄了,路面湿滑,暗处传来麻将机洗牌的声音,更远的地方,响着狗的狂吠。陈梅发现一团黑影,在眼前来回蹿动,又蹿到她脚旁。她听到它虚弱的唤声,是一只流浪猫,幼猫。
  经过士多店时,幼猫紧跟陈梅脚步,把她当成主人。士多店的灯光洒路上,陈梅低头,与幼猫目光相遇,她目睹猫瞳里哀怨的眼神。陈梅觉得这个眼神十二分熟悉,似乎在哪见过,苦想,一时又想不起来。
  猫实在瘦,比一只肥硕的老鼠大不了多少。陈梅猜测幼猫大概是个弃儿,脑壳里闪出个念头,带它回家。弓身,她捧起幼猫,手掌碰摸猫身,那具软乎乎的肉身直打抖。
  士多店距离租屋约五十米。陈梅手捧幼猫,又走进黑暗中。她考虑养猫,如何照料它一日三餐,如何清洁处理猫的排泄物。走到租屋楼下,抬头,她望了眼五楼,客厅未亮灯,黢黑一片,老公去上夜班了。她继续前行二三十米,放下幼猫,返身回家。
  身后传来幼猫凄切的叫声,陈梅心脏似被钝物戳中,一阵刺痛。她不敢回头,加快脚步,几乎是一路小跑,逃离。她想自己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照顾好它。到家后,她耳旁一直响着猫鸣。洗澡时,那个声音仍聒噪地响个不停。
  热雾中,陈梅发出一声叹息。
  茶几台面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插满烟蒂的烟灰缸、两支空啤酒瓶、吃剩的过油花生、粘着饭粒的快餐盒,及两份过期的《深圳特区报》。
  陈梅闻到一股怪味,扫视一圈客厅,视线最终落茶几上。杂物是老公留下的。陈梅隐约察觉近期老公反常,烟抽得比从前凶、酒喝得比从前猛,但他没跟她提,究竟发生何事。她将台面的垃圾,一样一样倒入垃圾桶,又寻来抹布,揩干净茶几的烟灰和油渍,再洗拖把,将屋里屋外瓷砖地板拖一遍。
  那股味道,明显变淡了。
  站立阳台,陈梅凝视夜空,感觉到冷,交叉双臂,环抱自己。远处黑色的云层凝聚成一个点,她突然想下楼,拎起垃圾袋出门,楼梯间,遇到住隔壁的两个瘦女孩,不论夏天或冬天,她们都是一身短衣短裙,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女孩哼着歌,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她们擦肩而过,陈梅瞥见矮个女孩提了盒生日蛋糕。
  耳旁仍响着猫鸣。
  陈梅丢了垃圾,环顾四周,未见幼猫。冷风中,她环顾左右,猫是真的走了。她意识到自己下楼,不是为丢垃圾,真正目的是看猫。上楼时,陈梅的心脏还悬着,七上八下猛跳。她想起幼猫哀怨的眼神,那个眼神,究竟在哪出现过,她始终想不起来。
  坐沙发榻,陈梅盯看茶几,台面清空了,她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少了样什么?是绿萝,不知被老公摆在哪里。她从客厅找到卧房,又从卧房找到厨房,再寻到阳台,一室一厅的租屋,她搜了个遍,没找到养了两年的绿萝。那盘绿萝,不可能长腿跑了,也不可能长翅膀飞了,拣起手机,她想给老公拨电话,转念一想,不过是芝麻粒大的小事,便放弃了。
  隔壁传来细微歌声,两个女孩在唱生日歌。陈梅眼前闪出一幅画面,熄灯的房间,女孩站生日蛋糕前,蜡烛燃烧的火舌左右摇曳,女孩闭眼许愿,再睁眼,吹灭生日蜡烛。
  有多久没过生日,没吃生日蛋糕,陈梅暗自琢磨,是三年,还是五年,没有确切答案。感觉到了饿,想去厨房下碗西红柿素面,但她没动,眼睛盯看电视屏幕,女主持人瘦得锁骨毕现,嘴唇一张一合:
  中美两国已就经贸协议文本达成一致,英国脱欧将在保守党主政下有序推进,两大不确定性因素的消除有利于增强市场信心,进一步推动全球经济企稳。具体而言,美国经济仍面临一定放缓压力,降息效应有待发挥;欧元区经济动能有所修复,欧央行按兵不动;日本經济衰退风险加大,推出新一轮经济刺激计划;新兴市场国家经济增长、通胀形势和货币政策继续分化……
  阳台对面租屋,一位年轻人站客厅屈臂练哑铃,陈梅关了电视,年轻人还在练,练了起码超过半小时。她想起薄似纸片的女主持人,觉得饥饿疗法减肥是对的。走回卧房,她拿起搁床头柜的《包法利夫人》,读到上下眼皮打架,才熄灯睡觉。   再过一小时,这座蓬勃的城市就要睡着了。
  父亲马上要过六十岁生日。
  陈梅约弟弟陈响碰面,打算跟他商量回老家。她计划周末回家给父亲过寿,顺道也能看看儿子文博。可她给弟弟打电话,他不接;给弟弟发微信,他不回。
  弟弟在布吉一家物业公司当保安。挨了两天,陈梅没收到弟弟任何消息,下了班,她携带那条“好日子”香烟,去找弟弟。巴士挤满人,似蚁巢,倒了两趟车,她流了两身汗,抵达弟弟上班的小区。一路找到管理处,保安队长告诉她,半个月前,陈响就辞职了。她一阵心慌,担心弟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她甚至想到某部香港电影里的凶案现场,一片狼藉逼仄的房间,一具男尸,尸体旁流着潺潺暗红色的血……
  陈梅拨打弟弟电话,慌得按键的手指抖个不停,电话响了铃,没人接听。弟弟上初中后,隔三差五打架戳闹,就没让在深圳打工的爸妈省过心。高中没念完,陈梅和弟弟跟随父母脚步,来到深圳打工,父母年纪大了,相继返回湖南,弟弟还是从前的弟弟,动不动惹出点是非要她擦屁股,弄得老公满肚子意见,但没办法,自己的亲弟弟,总不能撒手不管、见死不救。
  坐公交车原路返程,路上陈梅想好了,老公抽不出时间,总得有人回趟家,她决定一个人回湖南。她考虑得备点礼物,有父母的,有儿子文博的,巧克力、糖果、开心果,再寻一点深圳土特产,荔枝干、龙眼干、老婆饼。上沃尔玛逛了一圈,买了一堆零食,离开超市前,她总觉得少买了一样东西,是绿萝,家里绿萝没了,得补一盆。
  天擦黑时,陈梅路过沙县小吃店、烧腊店、隆江猪脚饭店,回到租屋,茶几上又堆着没收拾的快餐盒,两支空啤酒瓶。那股混杂油腻气息的怪味又回到客厅。她感觉血管里血液流淌的速度逐步加快,深吸两口气,她平缓情绪,忍住没给老公打电话。她想把垃圾留著,用它们向老公示威,等老公上完夜班回家,看他如何处理。
  头顶响起楼上男孩拍球的声音。每天,固定时段,男孩都会拍球,咚咚咚响。陈梅记得在楼梯间遇到过男孩,超级胖,走路时,男孩身上会涌起肉浪。大概男孩是个拍球高手,一口气能拍十几二十分钟。伴随时间延续,头顶的声音变得尖利,尽管刺耳,但陈梅习惯了,只是心里默念数字,看男孩到底能拍多久、拍多少个。
  终于,楼上声音消失。
  陈梅眼望茶几,心口堵的那团气泄了,动手收拾快餐盒、空啤酒瓶,又把客厅、卧房地板拖了一遍,再将超市购买的绿萝搁茶几上。瞬间,她感觉身处的空间有了生机和活力。给弟弟发微信,叮嘱他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她眼里,弟弟虽满二十六岁,却是个没长大的巨婴。
  隔天,陈梅收到弟弟回复的信息,叫她打两万块钱,微信转款给他。弟弟称人在广西北海,跟朋友承包工程做项目,一年挣个百八十万不成问题。她跟弟弟微信语音,听到弟弟声音,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放下,弟弟人没事,还活着。
  陈梅没给弟弟转钱,不是一笔小钱,得跟老公商量。那天黄昏,老公阴沉着脸,站阳台抽完一支烟,沉默许久后说,陈响可能被人骗,陷入传销组织。又说,陈梅,我只是猜测,你也不要多想,人没事就好,千万莫给他打钱。
  她看到了老公脸上巨大的疲惫。
  到县城时,天空飘起鹅毛雪。
  拎着旅行袋,陈梅坐中巴车回官垱镇,不到年关,加上天冷,车站显得寥落。中巴车半小时发一趟车,陈梅坐车上,望着窗外肥硕的雪花,心早已飞回家。车内冷冷清清,到点了,也才六人。超过十分钟,中巴车才缓缓驶离车站,陈梅感觉到了冷,手冷,脚冷,但心是暖的。她持续搓揉双手,搓到手掌发热,再用手掌捂脸,面骨冰冷凉滑。车轮轧过铺满雪花的路面,吱吱响,她发现车窗外枯树上,一只落单的麻雀歇枝头瑟瑟发抖。她呵了两口热气,闭眼,又睁眼,斜对面的售票员剥了个绿箭口香糖,塞进嘴里。她又闭上眼睛,想其他事。再睁开眼睛时,售票员的手伸到陈梅面前,她说,扣子掉了,你的吧?
  是陈梅大衣的纽扣。道了谢,她接过纽扣,握掌心。那一刻,她感觉时间凝固了,分分秒秒都冻在寒冬里。她想,要是能睡一觉就好了,等醒过来,就到家了。眼望窗外的风景,被大雪覆盖的树、田野、雪中行走的路人,她想起小时候的雪天,放学后,独自走路回家,或一路小跑,在雪地里踩出一长串脚印。藏身那个宁静的世界,她能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北风呼啸的声音、脚踩地面压扁积雪的声音……
  手机响起铃声,持续响——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陈梅瞟了眼屏幕,是弟弟陈响。
  弟弟说,姐,钱凑到没?
  陈梅说,现在连美国都缺钱,我更缺。
  弟弟说,想想办法,一本万利的事。姐你凑个两万,等明年我挣到钱,给你十万,不,二十万,把之前的钱连本带息还你。
  陈梅目睹车窗外干涸的河流、铺满雪的河床,中巴车正驶过停摆的轮渡,她想劝弟弟离开北海回深圳安心打工,莫瞎折腾,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说,陈响,你少惹事就好,我从来没指望你还钱。
  弟弟说,姐,真凑不到钱你?
  陈梅说,明天是爸爸六十大寿,记得打电话,再过半小时,我就到家了。
  弟弟说,姐,要不你再想一想,哪里能挪到钱?
  陈梅说,陈响,你在北海到底干什么?
  弟弟说,姐,我在干一件让人生翻盘的大事。今天你拉我一把,明天我会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陈梅说,钱的事,别惦记我。
  那边突然把电话掐了。本来陈梅还想交代弟弟,让他千万记得给父亲打电话道一声“生日快乐”,出门在外,要注意人身安全,别出啥意外,为父母省一点心。
  差不多下午两点半,中巴车抵达官垱镇,刷了一层雪漆、静谧的官垱镇。临下车,陈梅才意识到掌心握了一粒纽扣,已被捂热。她将纽扣塞进牛仔裤裤兜,跳下车,站立寒风中。
  从官当镇到村里,坐摩的约十分钟。
  雪越落越大,陈梅租了辆摩的,在雪路上疾驰,风大雪猛,寒气刺骨。雪花落陈梅头上、脸上、肩上,到家门口时,她全身集满白点,顾不上抖落待化的雪花,推开紧闭脱漆的大门。她目睹父亲、母亲围坐电火炉烤火,两位老人在火炉旁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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