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泰山舍身崖，寻死。
　　这个世界真是太冷酷太无情了：朋友骗他钱财，老婆跟人跑了，这时家里偏又传来母亲得了绝症的消息。他因寄不出多少钱，每天在电话里饱受亲人们的叱骂……他前思后想，觉得只有死路一条了。死了，就可以彻底告别这个残酷的世界了！
　　现在，他已经来到了天门之梯十八盘前。举头望去，1827级台阶真的好像從天上挂下来一般，才爬了不远，他就开始气喘吁吁了。
　　他想，连死都这么难吗？不如返回去，投河、喝药、上吊……怎么死不行。可他忽然又想起了母亲。听人说，泰山舍身崖又叫爱身崖，人在这里自杀，可以保佑生病的父母平安。娘啊，儿子死前也只能尽这么一点力了。
　　有泰山挑夫从他的身边走过。这些挑夫，一律光着上身，肩上挑着沉重的货物，手扶路旁的栏杆，一步一喘地向上攀行。据说他们这样爬上一趟，也挣不了几个钱……唉，人活在这个世上，真的好难啊。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啦。
　　又往上爬了一段，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叱骂之声。回头看，却是一个头戴蓝草帽的汉子，驱赶着一匹矮脚马，一步步朝上爬来。矮马只有半人多高，但是搭在它身上的货物却像两座小山。它低着头，弓着腰，吃力地攀登着一个个台阶。蓝草帽倒很清闲，手里只拿一条马鞭，不时往马背上抽打一下，嘴里还叫骂个不停。
　　矮马经过他身边时，抬了一下头，一双灰蒙蒙的大眼睛好像看了他一下，眼神里充满乞求、委屈、愤懑、无奈，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一下子就疼了起来。
　　他不由跟着他们往前走。这时他忽然发现，那匹矮马的脊背竟然被磨破了，血肉模糊，隐约可以看得到白骨。他立刻感到周身发麻，仿佛那伤口就在他的身上一样。他跟在后面，几次都想开口说说蓝草帽，但一想到自己是个将死之人，就又闭了嘴。
　　在蓝草帽的驱赶下，矮马很快把他甩到了后面。
　　他继续攀爬。前面的一个平台上有人聚集，近瞧，首先看到了那顶蓝草帽，接着看见那匹矮马趴在地上。蓝草帽不断挥鞭打马，嘴里大骂。那马也很想站起来，但是它太虚弱了，几经努力也站不起来，可以看见它身上的肉都在颤抖。旁边围观的人都在咂嘴叹气。
　　他的心再次疼痛，终于忍不住上前说了一句：我说哥儿们，这马都成这样了，你还打它！它也是一条命啊！谁知蓝草帽立刻瞪眼冲他吼道：你管得着吗？它是我花钱买来的，我养活它，它就得给我干活儿，不然我吃啥喝啥呀！真是多管闲事。
　　他再次感觉到了世界的冷酷，感觉到了人心的坚硬。这时那马在地上回过头来，又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他在马的眼神里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朋友的背叛和亲人的无情，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就变成了眼前的这匹马。
　　打骂声再次涌入耳鼓，他忽然听见自己说：你这匹马多少钱？我买了。
　　世界一下沉寂下来，所有的人都在看他。很快，蓝草帽的脸上荡起了笑意，他说：那好啊，我不讹你，这马当初是我花了两万块钱买的，现在打五折，你给一万吧。
　　他知道蓝草帽在说谎。他说：我身上只有五千块钱。说着，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了那叠钱，还有一封遗书。这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笔钱，他在遗书里说：好心人，如果您发现了我的遗体，恳求您用这笔钱买副棺材把我埋了……现在他想，大不了我死得难看一点罢了。
　　蓝草帽大概看他榨不出太多油水，就抢一样拿走了他的钱，打个呼哨，立刻有几个空身下山的挑夫围上来，把从马背上卸下来的货物挑走了。
　　转眼，平台上只剩下他和矮马。他这才惊讶地发现，矮马正在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他，大眼睛里竟然流出了泪水。唔，原来它真的通人性呢。他弯腰拍了拍它的头，又帮助它站立起来，然后摘下它的笼头扔了，对它说：现在你自由了，赶快下山逃生去吧。他说完转身要走，不提防矮马却用嘴叼住了他的衣服，一双眼睛定定地看他。他赶快推开它说：可怜的小马，我是个要死的人，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你快走吧，快点啊！说着，他跳开身，快速向上爬去。爬出好远，他才回头看了一下，天哪，矮马竟然就跟在他的后面。
　　他苦笑了一声，转身上前抓住马头，没好气地把它拉转身，往山下推。他说：傻瓜，你跟着我干什么，我顾不上管你，明白吗？但是他只要一转身，矮马就会立刻跟上来。他快它也快，他慢它也慢，仿佛成了他的尾巴，怎么甩也甩不掉。
　　就这么折腾了很久，他发起火来，挥拳打了两下马头，吼叫着说：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你知道我去干什么吗？去跳舍身崖呀！你跟着我，难道要陪我一起去跳崖吗？
　　他震惊地发现，矮马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好像真的点了两下头。接着，它又亲昵地舔了一下他的手，用嘴叼住他的衣服，把他往山下拽。它的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希望。
　　他呆住了，觉得内心深处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被炸开了，并开始一点点融化。他突然张开双臂，一下抱住了马头，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人一马向山下走去，把压根不知长啥样的舍身崖，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