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兵生活是在哈尔滨市郊，一个名叫柞树林的地方开始的。那是我人生梦开始的地方。
　　对柞树林的怀念，始于雪。北方闹雪，回溯我的新兵生活，便是回溯跟雪有关的一切和一切有关雪的。
　　刚入军营，一切懵里懵懂，只有雪一直不紧不慢地落着，我们心里就塞满雪一样四处充盈的思絮。想家、想父母、想女孩、想零食、想故乡的杂七杂八，但看一看军被我们就什么都不想了。我们的新军被不知哪来那么多褶子，新兵期间，我们最恨的就是这些褶子。为全面彻底消除这些纹路，我们的战略步骤是先局部、后整体，先地方、后中央。我们精疲力竭咬牙切齿痛不欲生满腹柔情。我们运用了踩、压、拍、捶、摔、捋、打、扯、抻、抹、拉等诸多传统和现代的战术手法，但效果甚微。
　　我们每天提前一个多小时起床。闹铃鸡一叫，除班长外我们七个人就像七根性质优良的弹簧，从床上直接弹到地面，省略了许多繁文缛节。班长慢条斯理地欣赏着，观察我们的起跳速度和落点，而后得出结论：身手敏捷的我、刘威、李宏杰睡上铺，李况伟、应利辉、王玉志、梁笑飞则留在下铺。身材瘦小的刘威一次固蹦得太高落地时抽了半天凉气，班长说注意点，以后我们睡下时每人腰上都拴了根背包带。
　　一切都悄无声息。一出班，战友们争先恐后往地上扔棉被，出手迟就没地方扣了。抢到地盘的，坐在被上压几分钟，胆大的抽支烟，胆小的喘口气。没抢到的，就抱着棉被可怜兮兮地站着、看着，偷眼逮了空档，连人带被一起滚过去。每次都有几个站着的，包括我。没到规定的起床时问，大灯绝对不能打。老兵们都未起床，有几个上大厕的手里抓着草纸，漫不经心瞅我们一眼。我们很羡慕，就盼着早点下连当老兵。当老兵时我们也上大厕，我们也抓着草纸，也漫不经心瞅他们一眼，再加一句：好好扣。可我们不是老兵，我们还未授衔。每人便从兜里掏出一截半截的蜡烛头点上，有红的，有白的，走廊里一片星光灿烂。
　　拍拍打打几十分钟，军被基本砍成“胖豆腐”了，新兵们接生婆似的抱着它们往班里挪，左呼右喊“借光借光”。可终有倒霉的，光顾往前，不提防就踩了别人的脚或烛头，一个趔趄棉被就出了手，走了形。这怨不得别人，垂头丧气接着扣军被。催命的集合哨往往就在这时响了……
　　新兵陆续到齐，大操场立马生龙活虎一片。
　　北方冬天天醒得迟，新兵营出操时天仍黑着脸，睡哩。从阅兵台上看下去，我们排排列列就像公文上的五号黑体字。班长喊向左转、向右转、正步走、齐步走。
　　我们看着。
　　他又喊：体会。
　　我们七个人就如七匹昂首待嘶的小青骡扯开喉咙：向左转、向右转、正步走、齐步走。
　　班长看着。
　　天冷，我们一口口往外呼白气，睫毛上搭道霜帘子。班长说，你们口号是喊出来的不是吼出来的，不行重来，先看我的。
　　他气守丹田、运筹帷幄，如同一个道行深厚的气功师。我们一张张小脸涨得红头公鸡般效仿，雪花被震得扑簌扑簌往下落，一漾一漾的。靶场后面驻守着省军区教导大队的兵们和狗，不叫狗，叫军犬。军犬们每天总在觉头上被我们吵醒，它们就隔着靶场的土山朝我们吼。我们先吼，吼正步走、齐步走；军犬们接着吼，吼汪汪、汪汪、汪汪汪，都是八度音。我们吼一阵就回去扫地打水忙开饭7，军犬们仍在吼。它们嗓门大，我们嗓门小；我们每天8元伙食，它们每日营养补助近20元呢，有的是劲。
　　又下雪了。
　　雪下得风风火火骂骂咧咧。北方的雪小孩过家家似的，说是就笑，说闹就闹，没了准头。上午我们整个新兵二连出动扫雪，到开饭时还未扫干净呢，这不，老天下午又跟你逗起来了。我们在宽阔的阅兵场上“一”字排开，挥动扫帚与天斗、与地斗，我们相互也斗，我们其乐无穷。在懵懂的嬉闹当中，我们竟喜欢上扫雪了。不训练天天扫雪也挺好玩的。王排长突发奇想：插字。他让我们折了许多雪松枝条，在朝阳的斜坡雪面上插字。我们就插了好几个字，王排长跑上阔兵台朝这边瞅，说不行不行，八个圣点。有的新兵只管往雪面上插松枝，该插的插，不该插的也插，里里外外密密匝匝，可不就是个圣点。天挺冷的，摄氏零下二十多度，插一会儿我们朝手上呵几口，呵几口我们再往雪面上插几把，这一次大家插得都很小心，太冷了，还好，通过!我们一起跑上阅兵台，大呼小叫朝这边瞅，晶莹的雪面上精精神神地站着溜绿字：“严格训练、严格要求；保卫祖国、保卫北疆”，像8名新兵，中看呢!大伙搓着胡萝卜似的指头，水气散散淡淡蒸发开去，新的一天从晨雾中开始了。
　　那是公元1996年的冬天，一转眼，11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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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　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