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之美

来源 :读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KANTB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本书有时会象一座博物馆,将许多新奇而耐人寻味的东西陈现在人们面前,眼下这本书便是如此。
  美国加州大学帕特里夏·里昂选编的《南美土著》有一个很长的副标题:《有关最鲜为人知的大陆的文化人类学文集》,它很恰当地概括了全书的内容。这部论文与考察报告集选编,分为五部分:对南美印第安文化的一般性研究、南美印第安文化与自然资源的关系、对某些印第安文化的个别性研究、南美文化与超自然观念的关系、印第安人对外界影响的反应。选编者将美国与拉美一些人类学家几十年内对南美印第安文化所作的实地考察与研究,择其精华编为一集,使人有如进入了一个南美土著民俗博物馆,不论专家还是一般读者均有所收获。例如何以某些土著总要集体烹食他们死去的亲友呢?经与他们面谈,人类学家明白了,原来土人认为亡灵会来骚扰他们,使他们生病以致死亡,为保护部落的安全大家便一起将尸体吃掉。它还谈到,南美印第安人讲着二百五十余种互不相通的语言,文明发达程度也各相异。在一些人以吃人求长寿时,另一些人则已有了自成体系的医学。如秘鲁卡什纳华(Cashinahua)人就有专业的医生,他们善以草药治病,对草药按其功能加以分类,对症下药。他们不但到山野去采集入药的植物,而且还有专门的园圃培植药材。这就是所谓的“甜医”(daubata)。与其并存的还有一种叫“苦医”(mukadau)的医术。据说那是一种通过“睡梦”练就的治病本领,因为介绍者未能完全剥去其神秘化的外衣,尚不知其中是否有与气功异曲同工的东西。其他诸如耕作、衣食、习俗、祭祀、信仰、天文、婚姻、语言、律法、人际关系等等,书中均有披露。总之借著这些人类幼年文化的遗迹、或说活化石,我们可以从一个侧面更好地认识人类自身。
  更使我感兴趣的还是南美印第安民间文学,这里就重点谈谈书中由米沙·梯梯耶夫(MischaTitiev)提供的一篇考察报告。报告内容是民歌在智利马普切(Mapuche)人中的交际作用,故题为SocialSingingAmongtheMapuche。但由于作者以大部篇幅实录了十二组男女对唱的山歌,使我们有可能见到它们作为艺术的特点。这些歌可分为两类,甲类为夫妻对唱,妇唱夫和;乙类为小伙向姑娘求婚,男问女答。以下将其形式与内容作一简介。
  一、语言形式请看甲类中的一组:
  
  女唱:
  tregulpeuman
  kuifimeukai
  welufelepulai
  alkaPülelen
  
  (意译:
  
  很久以前,
  我梦到过野鸡;
  想不到今朝我竟成了母鸡,
  困于雄鸡翅下。)
  
  男答:
  
  ukeanaiuke
  ochimütenkimei
  mutedungulmi
  il1atupiukengueafun
  Piukeyeniyeeli
  fe1ekayumüten
  tayupoyenkülen
  inchiumeuta
  dungukilpeche
  inchiumütenkisu
  
  (意译:
  
  老婆呀老婆,
  你最好慢些走,
  话也别那么多,
  说不定
  这里另有人讨我欢喜。
  你要是象我爱你一样爱我,
  那就闭上嘴巴放心吧,
  可别让人家说咱的闲话,
  这都是咱自家的事。)
  
  女反答:
  
  koianaikoi
  münakümeküllüi
  tamifeipifiel
  rufkünulantatei
  
  (意译:
  
  当家的呀当家的,
  你说这话
  正好说明你认真了,
  我不过是开个玩笑。)
  
  梯梯耶夫在报告中说马普切人的语言很发达,极富象征力,能用极少的字表达极丰富而细微的情感。很可惜,这些西方人类学家只好用罗马字母为那些诗歌注音,不能更多地再现其光华。不过,我们仍可从这三首歌中看到一种严整、发达的语言形式。从音节方面看,第一首各句是四、四、六、五,第二首各句是六、六、五、六、六、六、六、四、四、五,第三首是六、六、五、六。实际上这三首与其他各首大体都是以四言与六言为基础结构起来的。从诗句方面看,第一首四行,第二首十行,第三首四行。不过在其他组对歌里多是四行对七行或九行,即以双对单。梯梯耶夫说,这些歌都是马普切人即兴唱出的。这个民族习于散居,每年只有春、秋两季才走亲访友。彼时人们欢聚一堂,情之所至,就即编即唱起来。由此可以推想,上述那种四、六(间五)言,及四、七、九(间八、十)行的语言形式当是一种颇具群众性的程式,或说这个民族已熟练掌握了某些时间节奏上的规律。然而诗歌亦如人类的其他精神表现,应既反映对时间的感觉,又反映对空间的把握;它虽被视为时间艺术,但也须有空间因素相辅,韵即是相对而言的空间秩序。上述三首歌的韵尾,第一首为an、ai、ai、en,第二首为e、ei、mi、un、i、en、en、a、e、u,第三首为i、i、iel、ei。可见歌者是意识到了押韵的必要,是在追求音调的和谐。考察报告所辑录的其他各首歌也大致如此。因此可以说从节奏与音调上看,马普切人的这些山歌已有站成熟的语言形式。
  二、表现手法在甲类的歌里,绝大多数都由女方以说梦的形式唱起来的。当然,实际上不可能恰巧有那么许多梦要圆解,这显然是一种表现手法。梯梯耶夫的考察报告根据印第安人的解释,对歌中所“入梦”的形象都作了注解;如“梦”到鹰,是暗指丈夫贪婪;“梦”到狐狸,是暗指丈夫不忠;“梦”到鹿,是暗指夫妻生活美满;“梦”到野鸡,是暗指丈夫不够节制……可见这些形象都是一些象征性的符号。它们一方面要符合马普切社会的某些约定俗成的理解方式,才能使人解歌时有所依循;另一方面也须含有创造与暗示的成份,才能具备象征的价值。因此,它们均取自于人们的日常生活,是人们熟悉的动物或事物;同时又根据特定场合的需要,假托说梦使其与歌者的主观情感融合,达到景能传情,情恰称景。针对着女方委婉抒情的,则是男方的直陈其事。年轻的丈夫虽然理解妻子的暗示,但相比之下却显得有些心直口拙,它总是讨好而老实地向娇嗔的妻子作解释,以打消她的疑虑;什么“事情并非如此”、“没有象你说得那么坏”、“我的心只为你跳动”呀等等,恰与女方的态度相映成趣。
  在乙类山歌里,是由小伙子发问,他的态度也是那样直爽,而作答的姑娘则仍然含蓄机敏。请看下面意译的一组对歌:
  
  男问:
  
  什么时候
  我才能知道
  你心中的
  所思所念?
  你为何
  就不肯说那句话?
  你听我说呀,
  我的心肝儿!
  
  女答:
  
  我心中有个结,
  所以不能回答你。
  人心并非玩物,
  可以任意抛出。
  你别再纠缠我了,
  让太阳每天升起落下吧,
  以后你自会明白,
  什么才是最好的。
  
  与甲类相比,虽然两位歌者均未借“梦”来比兴,但显然大致的情趣却没有变,同样有着女方的柔美与男方的壮美之间的对应和谐。
  三、内容这些马普切山歌中包含的内容相当丰富,有生活琐事、人际关系、智慧技巧等等;所以每当对歌的季节来到,人们便让孩子们去听,将其作为一种教育的场合。不过歌中反映最多的,还是马普切人的情感。这里有小伙子求爱时的热烈、遭姑娘冷遇时的苦闷,有丈夫对妻子的怜爱、其隐私被妻子觉察时的尴尬……但如同天下其他民族的妇女一样,歌中所有的马普切女性的情感则显得更为丰富微妙。马普切是男权社会,媳妇过门到夫家后会遇到些很复杂的问题,这似乎竟成了她们情感的一种源泉。听说小叔子要成亲,担心与新来的妯娌合不拢,心中烦恼,就说梦到了粪便;听说小姑子要出阁,心中暗喜,就说梦到一群斑鸠从身旁飞过;在夫家受到虐待,平时不好发泄,在众人面前唱歌时就说梦见清泉与尘埃相混合,借以诉苦;怀疑丈夫有外遇,心中忐忑不安,又在歌中旁敲侧击;肯定丈夫笃爱自己后,心中荡起幸福的波浪,却又假托开玩笑,将前情一掩而过。姑娘们虽然没有这么许多麻烦,心情却也不平静,可能已经爱着某个小伙,但并不直言道出;可能要考验对方,但又尽量不伤害他的感情;她要拒绝对方,但又保持礼貌……不过,所有这许多情感,自心中升腾起来到化为歌声抒发时,都有那么一个特点,就是必要的节制。所谓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似乎也是马普切人的一种民族性格;就连热情的小伙、憨直的丈夫也受着这种精神的约束,总不将情感放纵到极端。
  归纳对这些马普切山歌的初步印象,我们可以发现一种对平衡的追求、一种和谐的美。在音节上,以四、六言为基础;在诗句上也有单、双的对应,尤其不乏四行的结构;在音调上求押韵;在内容上有客观形象与主观情感的对应;在风格上有柔美与壮美的对应;在情感上有喜与怨的平衡。总之,从外到内都是对称的、稳定的;作为有机的整体,它们显示的是混然的中和之美。由此我们可以推测,马普切人对于生活持着中庸的态度,对于宇宙间对立互补的平衡规律似亦有所把握。
  这样我们难免就会有一种亲切感,觉得它们似曾相识:是在“绥绥白狐”的《涂山歌》里,是在“乘马班如”的《乘马歌》里,还是在《女曰鸡鸣》、《有梅》、《我行其野》“草虫”、“关关睢鸠”里?当然都不是,然而我们总隐隐感到它们与中国上古诗歌的相近。那么这是属于文化共生现象呢,还是显示了某种影响的痕迹?但愿终有一天能解开这个谜。最后我们还想告诉读者,正象秘鲁卡什纳华人将医道称为dau一样;智利马普切人也将歌称为ül,而这个音竟与中国古代“乐”的发音几乎完全一样。也许这又是一个有趣的巧合吧。
  
  (NativeSouthAmericans——EthnologyoftheLeastKwo-wnContinent,PatriciaJ.Lyon,Little,BrownandComPany1974)
其他文献
这里介绍了三位美国女诗人。她们具有相同的国籍,相同的性别和相似的美学传统。但她们又在各自特定的历史时期反映了自己的经历。安妮·布雷兹特里特是新大陆的第一位女诗人,十九世纪的艾米莉·狄更斯是与世隔绝的典型,她成为后来许多女诗人的榜样;与我们同代的艾德里安娜·里奇不仅是一位女诗人,还有意识地肩负起国家、性别和时代赋予一个女诗人的政治责任。  布雷兹特里特,狄更斯和里奇跨越了从清教主义,超验主义到现代女
既熟悉又陌生    作为中国人,大概很少人不知道香港。一个中国儿童,从初识之无、认字明理之日起,就耳熟能详地听到关于英国用鸦片和炮舰轰开中国大门,清朝政府丧权辱国,签订南京条约,割香港,开五口的故事。正是从此时起,中国由封建社会走向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掀开了近代史的第一页。  香港是中国固有的领土。在这里,自然有着源远流长的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传统。虽然在鸦片战争后,它从中国的版图疆域中分割出去
“现代化”是我们时代思想观念、社会生活的一个“兴奋点”。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历史学教授西里尔·布莱克的《现代化的动力》是一本关于现代化问题的力作。布莱克重视现代化的起始条件和过程因素,因而他从比较近代史入手,把民族国家和政治现代化作为研究的基本单元和中心课题,通过比较求得对人类整体发展进程的一般看法。他运用比较方法的一个主要立论是:“在今天这个时代,政治、经济和社会等结构的任何微小变化都影响到全人类,
“四化”路上,“科学”的声名特佳。殊不知科学殿堂的入口处便是地狱之门;无尽延伸的科学道路上,会出现种种伪迹。有的伪迹来源于愚昧顽固,有的来自卑劣的个人功利目的,有的来自政治与科学发展的不平衡性,当然也有的是来自当时不可能具备的认识水平……干这种丑事的,有愚昧的帝王,无赖的学阀、小丑和骗子,也有政治恶棍,当然,也有干蠢事的著名科学家。  樊洪业著《科学业迹的辨伪》(上海人民版),精心剔出了这些科学成
关于《现代文艺》的回忆    一九三九年八、九月间,正当震惊一时的“平江惨案”爆发以后,我从湘西南东走浙东,在自己家乡小住了一阵,于当年年底到福建战时省会永安去主编一个文艺性月刊,它就是一九四○年四月创刊的《现代文艺》。  出版这个刊物的,是一个由国民党省政府官办的改进出版社。不了解当时特定的历史情况和当地特殊的政治环境的人,也许会惊讶于官办的出版社为什么要来出版这样一个文艺刊物。原来担任省政府主
生命教育是现代教育的重要价值取向,在教育中要以人为本,直面人的心理内在层面,回归人的生命本体,顺应人的生命发展规律。华东师范大学叶澜教授的“新基础教育”,直指“生命的体悟”,以对“生命”的理解和尊重为基本价值取向,认为“真正的教育智慧就是建立在对自我生命、他人生命和对两者沟通的体悟的基础上。”重视在教育中挖掘和展现个人的生命价值、体现生命的尊严与欢乐,这是叶澜“新基础教育”的核心。我国较早开展心理
一九九六年,在凯洛格基金会的支持下,美国重要的二十五所州立大学校长创建了“赠地大学与国家未来凯洛格委员会”(简称“凯洛格委员会”)。在创建典礼上,委员会发表了题为《对变革负责》的报告。其中一段话颇意味深长:“大学再也不能漠视让它们身处险境中的变化环境,如果依旧视之为与身边世界越来越不相干、仅仅满足兴趣与好奇的场所,它们就如同恐龙,正冒着成为文化性质的侏罗纪公园中展品的危险。高等教育已经不能承受这种
关于我是哪一年离开人世的,我自己也已记得不大清楚了。只依稀还记得仿佛是在公历一一二三年的一天,人们为我盖好了棺材,将我悄悄地埋葬了。我的灵魂化做了一片云,悠游于无垠的蓝空,让那无用的遗骸化成淤泥。  噢,命运常常是这样捉弄人:    他们说杰姆西王光荣的宴饮的宫殿,  如今只有狮子和蜥蜴在那里隐现;  而野驴踏过好猎的巴拉姆王的墓坟,  却再不能惊醒他的深梦。①(第十八首)    我的少年时光是在
二0一三年,当今俄罗斯最为引人注目的文学奖项之一“大书奖”颁给了沃多拉兹金的长篇小说《拉夫尔》,令这位年近半百的古代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从此名噪文坛,不仅引起批评界的广泛关注,而且赢得国内外读者和作家的青睐,成为当代俄罗斯文坛不可小觑的一位学者型作家。  叶甫盖尼·戈尔曼诺维奇·沃多拉兹金现为俄罗斯科学院俄罗斯文学研究所( 又称“ 普希金之家”)研究员,学术委员会委员。他的主要研究领域集中于中世纪文
谈《普罗米修斯》的渎神意识  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又称《普罗米修斯》),既无丰富曲折的情节,又无变幻发展的性格,也无复杂精巧的结构,但它却不仅被公认为这位悲剧家最重要的代表作,而且成了世代相传的杰作,曾经激发了无数作家艺术家如伏尔泰、赫尔德、歌德、雪莱、拜伦、奥格辽夫、雷列耶夫和贝多芬、斯克里亚宾、李斯特等人的创作灵感,也得到别林斯基、高尔基和马克思的高度评价和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