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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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世界周旋久,在流尽送走故人的最后一滴眼泪后,也融入庸碌众生。
  1
  沈回的父亲给沈回打电话,说家里昨晚有老人去了。
  据父亲在电话里所说,这件事应该归咎给傍晚时的那场不大不小的秋雨。从几百万里高空掉下来的雨点沉重地砸在天井前的石阶上,在打湿了阶角的青苔后忽地蒸发。细微处有沉闷的声响,就像衰老的肉体撞在地上时“咚”的那声。
  雨点像从耳边呼啸而过的箭,疾驰着插入大地的心脏,只留下偏暗的血迹。
  沈回拗了很久才把这件事情理出个所以然来,等到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跨过了三百多公里的高铁旅程,现在她正戴着黑色的袖章,被直系旁系血亲一齐摁在灵堂前对着那一口冰冷的棺椁三叩首又三叩首。沉重笨拙的木棺,好几年前阿嬷躺过一口相似的,那会儿她还小,现在躺在里面的换成了自己的阿爷,感觉中间隔了没几年,沈回木然地看着,心里并没有很悲痛。
  沈回一直算得上中规中矩的孩子,相比起同龄人,绝对纯朴的素颜,老实巴交的打扮,厚片儿眼镜架在并不高挺的鼻梁上,八分憨两分傻,在省城读着一本的师范,今年大二。
  按着老家的习俗,又问过风水先生敲定日子,老人的棺材要还在家里停三天才能下葬。这期间家里人把铺盖绕着棺材铺了一圈,棺盖被钉得死死的,还盖着粗糙白布扎成的花,母亲问沈回睡在旁边怕不怕,沈回笑笑,不以为意,摇头说不怕。母亲也笑,说那挺好的。
  晚間天凉,漫漫长夜里只响过稀疏的几声蛙鸣,父辈里有人提议说要划酒拳,几扎酒饮被摞在开裂的地皮上,与之一起的还有那只蓝色的塑料小马扎,极赋节奏感的噪声兀地炸开来,粗犷但却算不上豪迈。这个声音撕裂了黑夜的每一寸睡意,女人们干脆也爬起来,扎成堆围成圈,脑袋凑着脑袋,刻意压抑着自以为安静的话声,神采飞扬地讨论起一些人,说到精彩处,往往不约而同地发出“唔”的呼声,但是这呼声的含义具体是褒是贬,沈回很难去下定论。
  她想睡觉,但是似乎不被允许,于是她扒掉蒙在头上的被子,从床铺里探出个头去。视野里没有热闹和八卦,一盏老旧蒙灰的钨丝灯泡悬在头顶发出昏暗的橘光,静静地笼罩在棺木上,照在白花上,还有一片朦胧的薄雾,什么都看不清。女人们偶然间谈到多年前来到村里的一个老人,说她从什么时候来到这里,说她做了什么,说她孤苦无依的生平,说到最后她又如何客死他乡,到这里又全部停下来报以怜悯的唏嘘,静默的那几秒钟仿佛是在为她鳏寡孤独的一生默哀。
  沈回屏息凝神,试图听清零散信息里的每一个字,女人们口中那个人她认识,那是个外地口音的跛脚老人,沈回记得她灰白卷曲的头发总是被鸦青色的头巾裹得严严实实,背手弓着腰走在路上嘴里总要念念有词地说些什么,是人们眼里十足十的怪人,小孩总被教育要离她远些。
  2
  沈回的眼睛是从小便看不清东西的,好像眼里的世界被罩了一层纱,模模糊糊的什么都认不到。看不清了便容易摔,时常磕到路上的小石子儿和碎玻璃,膝盖手肘都要擦破一层皮,有时摔惨了连衣服都刮烂,回家母亲都要责骂几声,说别人家都不摔,走得稳当,怎么就你蠢笨?母亲是村里少有懂书识字的女人,在卫生院里做着乡村医生的活儿,相较其他常年泡在泥水里的人总要多点优越感的,然而这多出来少得可怜的一点优越感却在沈回身上被重挫——人们都说卫生院里那沈医生的女儿得是个傻的,生下来就不聪明,不然怎么都是一样的年纪,别人家小孩儿能跑能跳还能帮家里割猪草,偏偏就她沈回走路都费劲。沈回这名字也不好,村里不就那么大点儿地方要去哪儿要回哪儿啊?还不如杨老三家的儿子叫杨生财,生财生财,说不定托这名字的福哪天真就发财呢?有文化还不就那样儿?沈回是听见的,母亲也是清楚的,每次她都默默捏紧了拳头,仿佛是不甘又似乎是不屑,对沈回说,你以后一定要走出去,沈回脑子发懵,去哪儿?
  沈回第一次看见那个人的时候是在自己独自从母亲卫生院回家的路上,朗朗晴天,风吹着塘石路边白桦哗啦啦地响。沈回只看见一团深色的东西正缓慢地朝自己挪过来,眯缝着眼走近了才认得出来是个人,这人以前没见过,沈回出于礼貌地喊她阿嬷,母亲一直以来都这么教她,遇到长辈都要喊的。老人有些讶异,走到沈回跟前,从头到尾仔细打量沈回一番,颤颤巍巍伸出两根指头,问能看到我身后的人吗?沈回朝她身后瞧去,不远处好像确实有两团模糊的东西轻轻晃动,想着这个人远离自己的时候看起来也是模糊的一团,沈回使劲儿点点头,说能,穿着绿衣服的,还在动,好像在朝我招手哩!老人愣了愣,低头沉默一会儿,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别动,遂又背着手往回走了,沈回莫名其妙,还是乖乖应下,踢着脚下一块石子玩,她看着老人在视线里由清晰变模糊,再由模糊变得清晰。老人递给她两根荆条,不知道从哪儿折来,说你放回家好生插着,莫沾上那些东西。沈回从那双枯槁的手里接过来,老人说话带着口音,她只堪堪听懂一半的意思。
  家里从来是不信这些的,母亲回到家只报以一声嗤笑,沈回自己搭了个小木凳,踩着把荆条插到木柱子开裂的缝里,然而再看到那两根荆条的时候,它们已经被嫌弃碍事儿的母亲丢进了堆着炭火灰的墙角,沈回也一言不发地蹲在那堆炭火灰里,安静地看着那两枝荆条出神,母亲方才威胁过她,要是再捡回来,那两根树枝就会毫不留情地落在她的手心。沈回凑近了看那两枝荆条,几乎是要将脑袋埋进灰堆里了,木质截面包着青绿的皮撑在墙角,从被指尖掐断的地方慢慢变得干萎……母亲严厉地呵斥又响起来,远远地传过来,还往灰堆里扎!衣服脏了你自己洗!
  晚上的时候沈回跟阿嬷睡,阿嬷让她睡靠墙的那边,用被子把她裹成臃肿但软和的蠕虫,沈回半个头缩在被子里咯咯的笑,沈回跟阿嬷说白天的事,说她在路上遇到奇怪的人,说她自己辛苦插在柱子上的两枝荆条如何被妈妈一把薅下来丢掉,她问,阿嬷,那个人说沾上那些东西是什么东西啊?阿嬷细细地听完,然后耐心给她解释,温暖柔和的语调好像在说不知道过去多少个夜晚多少个神秘悠远的故事那样。
  阿嬷说,人死了以后就变成魂,魂到另一个世界每隔七天都要回一趟家,有一些魂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在路上飘着,你看不见他们,但他们能看见你,他们就趴在你身上,让你带他们回家。人和魂本来是两条道上走的,相互不能打扰,所以他们到你身上的时候你就会脚疼、会发烧、会难受。魂都怕荆条子,所以你带两枝在身上,他们见了害怕就不会靠近你了。   那魂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到那个世界吗?沈回问,他一个人在那边会不会害怕?阿嬷回答说不会,那边还有魂的爸爸妈妈阿嬷阿爷,他们早就过去等他了,还会把那边的家里收拾好,魂会过得和我们一样好,魂也在那边,等着自己的孩子过来团圆。
  那阿嬷也会死吗?沈回问。会啊,阿嬷的爸爸妈妈想阿嬷了,他们过来接阿嬷,阿嬷就走了,阿嬷还要在爸爸妈妈家里住好久,阿回要好久见不到阿嬷喽,阿嬷说。沈回闻言不说话,默默把头埋到阿嬷怀里很久,说那阿回会想阿嬷的。
  3
  又过两日,沈回再见到那个青灰头巾的跛脚老人的时候,她正和朋友在村头的水沟边上玩,水泥砌出来一人宽的沟子,五六岁的小孩错开坐了一串,水泥缝里生出来细软的水草,光着脚丫子踩上去能挠得人心底同脚底一起发痒,于是又一起嘻哈的傻笑。突然孩子突然一齐安静下来,都往同一个方向齐刷刷地看过去。沈回看不清,但也跟着一起张望过去,只能见模糊晃眼的视线里有轮廓不甚清晰的一片在晃。天真的经验告诉沈回那是一个人。
  “就是她,那个疯阿婆,我阿妈说她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有个小孩如是说道。
  “对对对,我阿妈也说,她还会放脏东西到小孩子身上,把小孩迷晕了跟她走,然后就把小孩都卖了!”另一个孩子附和道。
  有胆子小的女孩“哇——”地一声哭出来,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快跑,他们一下子全跑散了,沈回比起其他孩子反应慢些,愣愣的杵在原地半天没挪脚。跛脚阿婆走到她面前,用沈回只能听懂一半的话说道:“晚了就快回家去吧,小心要被扬沙子。”
  “什么扬沙子?”沈回不解。
  跛脚老人提起自己的拐杖,朝着沈回身后的山崖指过去,那是一处两个成人高的小断崖,山体不知被哪年的水冲垮了才出来的,崖壁上弯弯曲曲地盘桓着一棵崎岖盘虬的树,树根缠绕,纠绞着往崖壁最深处探过去。死死地咬住小悬崖上松散的土,一咬就是好几年。“知道你俩不甘心,也别跟娃儿们过不去!”老人突然的呵声把沈回吓了一跳,沈回朝着崖壁上看过去,隐隐约约还真见得那里有两个人骑在树干上。就这么看了许久,老人问沈回,你也能看见他们?沈回使劲儿点头说能,我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我都能看见,老人盯着沈回的眼睛看很久,沈回也看着老人的眼睛,两人离得近,近到足够沈回看清老人的脸,那双眼睛黑洞洞的,且浑浊,叫人分不清眼里的黑和白。眼睑皱缩着,棕褐接近铜色,看上去像是放了很多年的山核桃。沈回突然有些害怕了,下意识地想跑,然而刚一迈脚,就被掉落的树枝绊了个趄趔。老人看着她无奈又似乎是同情地摇摇头:“可怜的娃儿,快回家去吧。”
  晚上沈回又要和阿嬷睡,母亲嫌弃她,自己的房间空着不睡,多大的人还非得往老人怀里钻,沈回不在意,雀跃着准时躺在阿嬷床上靠墙的那面。沈回跟阿嬷说,自己又看到那个跛脚老人,还兴高采烈地跟阿嬷说那个小断崖上坐着的人,自己也看见了。阿嬷摸着她圆溜溜的脑袋,温声说,很多年前的时候,那个地方是住了人家的,那户人家有四口人,父母出门打工去了,还剩家里一对双胞胎的兄弟。有一年下了大雨,山洪下来把房子冲了,那个时候的房子不像现在牢靠,就是木头和茅草搭在一起,于是一下就被冲垮了。两兄弟被埋在泥巴下边,他们死的时候跟阿回差不多大。两兄弟很久也没有等到自己的父母回来,于是他们的魂儿就在那片废墟上飘着,一边飘一边哭,哭了很久,住在天上的神仙见他们可怜,就跟他们说,我在土里埋了一棵种子,你们去把它挖出来,找个地方种下去,给它浇水,等树长出来,你们就在那儿住下,等着来接你们的人。两兄弟找了三天三夜才把种子找到,他们悉心地种好,种子很快就长成了大樹,兄弟俩就坐在上面等他们的家人过来接他们。
  那他们家人来了吗?沈回问。阿嬷摇头,说并不是所有人死了以后都能去另一个世界,那些不是寿终正寝的,就不甘心,或者觉得自己在人间的事情还没做完,便终日飘荡在人间。可是魂和人不一样,他们要人记得了,才能知道自己是谁,要是这个世界上没有记得他们的人了,他们自己就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家住哪里,也忘了自己要到哪里去。就像断崖树上的那俩兄弟一样,活着的人里边,没有能记住他们的了,他们就把自己给忘了,于是每天坐在树上,对着下边路过的人扬沙子,其实是想问路过的人,嘿!你能告诉我我是谁吗?为什么?他们的家人为什么不来接他们?沈回又问。不知道,阿嬷说,有人说他们的家人在打工的地方,被绞进机器里绞死了,也有人说他们做工时出了差错,被老板打死,还有说出了车祸的,大家说的都不一样,这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他们好可怜啊。”沈回说着有些呜咽。
  “这个世界上,你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你听见的,听不见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幸与不幸,你可以随时保持怜悯,因为你是善良的,但是不幸轮到自己的时候也不必摇尾乞怜,人们的欢喜和悲苦大多一致,也总有人比你难过。做人是很苦的,但你也要相信自己会有吃到甜的那一天。”阿嬷说。
  沈回似乎听懂了又没有听懂,歪着脑袋思考半晌才徐徐点头……
  “阿回,阿回!醒醒了,起床帮忙了。”沈回听到母亲在叫她,迷迷瞪瞪地睁眼,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昨晚上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好,醒来之后脑仁儿嗡嗡地疼,好像要炸开一般,站起来的时候脚下还虚软发飘,好像踩在一堆棉花上。
  院子里支开一口老旧的大锅,锅里烧着火,纸钱和别的什么东西的灰烬堆满了大半个锅底,沈回认不出来了。火在烧着,烟雾绕着院子飘了一圈又一圈,迟迟不肯散去,徒留着呛人口鼻。吊唁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阿爷身前声望不错,身后来祭奠的人不少。沈回强撑着精神满院子跑去端茶倒水,亲朋和远道而来的客人磕过头,就寻一只空椅子坐下,明明相互间不认识,竟也能攀谈起来。沈回转身去盛水的时候,瞥见父亲和大伯坐在阿爷生前栽的忍冬花架下,相对坐着不说话,脸色都很难看。忍冬花长了好几年,枝叶沉沉地盖下来,好像一朵墨绿的云。
  满眼的白色,除了白色还是白色,就连对联上都被贴上了白纸,沈回终于能坐下来,看着眼前的景象觉得熟悉。六岁那年她的阿婆去世,在另一个地方,也是这样,她见过的。   尽管过了很久,记忆不甚清晰,沈回还是记得那一天,狭小的堂房,拥挤的人和很多双红着的眼。母亲哭到不能自已弓起的腰,哭声在沈回耳边粘黏,糊成湿哒哒的一片,也分不清谁是谁的。沈回乖巧地站在一边,看着人们进进出出,看着二舅强忍许久仍然泛着水光的眼。二舅的女儿和自己同岁,小自己两个月,哭累了回房睡了。沈回瞧着难受,小心翼翼走过去安慰人,“别难过了,阿婆去了另一个地方找她爸爸妈妈了,她想你们了就会悄悄回来找你们的,要不然二舅你也可以过去找她啊。”原本沉默许久的二舅呆愣住,转头朝着沈回母亲喊,“姐!沈回怎么说话呢?谁教她的?”母亲急急忙忙跑过来,拉住沈回,你说什么了?沈回想再重述一遍,未至开口先被二舅堵住了嘴,二舅飞快地说了一遍沈回的话,于是沈回就被母亲斥责说话不会看场合云云,半晌只能委屈地站回角落里,看着人们来了又走。
  离自己不远处坐了几伙人,指指点点地开始谈天说地,沈回听到她们又在讨论自己,讨论之余不忘拉上正在熟睡的表妹作对比,她们说沈家的外孙女看着就不比亲孙女聪明,果然也不会说话,亲孙女知道自己阿嬷死了还会哭两声,外孙女干站着什么也不干,沈家媳妇儿抱了那么多年带大一个不聪明的白眼狼。沈回回过头去瞪她们一眼,她想辩驳,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她不理解,这些大人为什么要以哭泣与否来定义人是否孝顺。阿婆只是去世界的另一头找她的爸爸妈妈了,她会在那边等我们也过去,沈回这么想,但终究谁也没给说,她害怕说错话又惹来旁人的错愕和议论,也惹来母亲的呵斥,她也明白自己始终是没有表妹那么受欢迎的。
  沈回把自己的想法都揣在心里,预备着要回家说给自己的阿嬷,阿嬷是鲜少可以听她讲她模糊世界里那些会被别人排斥、甚至当成异类的想法的人。
  然而阿嬷还是在这一年冬天生了病。
  沈回又从跛脚的老人那里听过来故事,神采奕奕地跑回家里要说给阿嬷,这回却被母亲一把拎过去,阿嬷生病了,别打扰她了,让她好好休息,母亲这么说。到了晚上沈回还是想找阿嬷睡,母亲在院子里折根树枝,捋光了叶子要朝沈回身上招呼过去,幸好及时被阿嬷拦下,阿嬷说,没关系,那就一起睡吧,我还有话想和我的亲孙女说哩。
  将要睡着的时候,沈回听到屋里有细碎的响动,沈回问阿嬷是什么,阿嬷闭眼躺着养神,神秘地告诉沈回,阿嬷的抽屉里藏了一只松鼠,白天的时候它在睡觉,晚上等我们都睡着了它就从抽屉里跑出了,跑回山上玩,日出之前又再回来。可是山上那么远,它要跑得很快很快才来得及啊。沈回说。对啊,它就是跑得很快很快,快到阿回抓不住它,快到阿嬷也抓不住它,阿嬷轻轻拍着沈回的背,柔声说着。
  “阿回也想像它一样可以跑的很快很快,但是阿回连路都走不稳,摔倒了都会被笑话。”沈回说。阿嬷闻言坐起身子来,拉亮了头顶的灯泡,昏黄的光静静地落在祖孙俩人身上,阿嬷把被子掀开,伸手握住沈回的脚腕,另一只手握成剪刀的样子,在沈回脚上煞有介事地剪了一刀。
  “阿回跑不快,是因为阿嬷怕阿回跑远了阿嬷追不上,就悄悄拿绳子把阿回的脚绑起来了,阿嬷怕阿回发现,就用了阿回看不见的绳子,现在阿嬷把绳子剪断了,以后阿回想怎么跑就怎么跑。”
  “阿嬷,他们都说阿回笨。”
  “我们阿回一点都不笨,阿回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是最有灵气的孩子。”阿嬷说。
  沈回很开心,听完又咯咯地笑,阿嬷拉灭了灯,柜子里仍有东西在响,这一夜沈回竟然比以往睡得都香。
  又过了一段时间,母亲说什么也不让沈回再和阿嬷睡了,到来年开春之前,家里又挂上了白色——阿嬷去世了。阿嬷的爸爸妈妈想她了,就把她接走了。沈回這么想,但是还是情不自禁掉了眼泪。
  丧事结束后,父亲母亲开始商量着要搬家的事,父亲工作调动,一家人要搬到县城去。他们问阿爷要不要跟着他们一起走,被阿爷一口拒绝。父亲和大伯很早就分了家,阿嬷归大伯家管,阿爷则由沈回家里赡养。这回阿爷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和沈回他们进城,父母觉得于心难安,走的时候除了一些必要的东西什么都没拿,全都留给阿爷,并且答应他会定时回来看他。临走时沈回冲进阿爷阿嬷的卧房里,找到一个老旧的木柜子,拉开抽屉,里边除了陈年积攒起来的灰之外,什么也没有。母亲回来催她,你在干什么?沈回说我在找阿嬷柜子里的松鼠。母亲鄙夷地笑,哪来的松鼠?那是你阿嬷他们房间里的老鼠,你阿嬷怕你害怕哄你呢。沈回说哦,蔫头巴脑地走出房间,坐上开往县城的车。
  后来很久,沈回都没有再回来。这年夏秋交际的时候,沈回要升小学了,入学前的体检,沈回查出来先天性近视,在父母陪同下配了眼镜。母亲打趣她,沈回你这样看起来会更聪明吗?不会!沈回赌气地吼回去,不高兴地噘嘴走开。戴上眼镜的沈回开始并不适应明亮到刺眼的视野,她的世界变得清晰起来,于是她也突然发现她的世界没有从前那么热闹了。比如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总忘记摘眼镜,朝床边看过去,没有站在床头守着她睡觉的人,有的只有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当她以正常人的视线去审视这个世界,她的世界便兀地冷清下来,冷清到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适应。
  所幸开学后沈回发现自己再也不是人群中的异类,班上有人跟她一样戴着眼镜,体育课也有人跑在她后面,她清晰的世界里再也没出现过躲在床角桌边随时准备吓她一跳的“人”。母亲对她很严厉,每天放学都要她额外做很多的习题。母亲说,沈回,你要走出去。看电视的时候父亲拿过来书,说要讲故事给沈回听。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人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埋在地里变成一堆骨头,活着的人发生什么,都一样不知道……”
  沈回捂紧了耳朵不想听,最后哭着跑走。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也只是一刹那,沈回开始觉得时间不够用,她不再有时间坐下来发呆,回忆自己奇幻绚丽又充满争议的幼时,她能听懂父母每天挂在嘴边的东西,工资、房贷、车贷,还有沈回的学费,诸如此类冗杂又繁琐。母亲会在看到沈回成绩单的时候大发雷霆,咆哮着威胁着说沈回如何让自己失望,让沈回少想一些并不存在的鬼和神,想想自己少得可怜的那点分,沈回不说话,拿着成绩单躲在房间里,把门反锁好,叫吃饭也不应。   沈回度过了她平淡无奇的小学、初中,很快又升到高中,高二那年清明节,她跟着家人回老家扫墓,阿嬷的坟挨着几座老旧的坟墓,墓地旁杂草丛生,最高的能有半人高,分明去年才割过,怎么又长的这么凶,父亲和大伯说着,握了砍刀预备要去砍新长出来的松枝,沈回看着那一片疯长的野草,多恣意,多疯狂,生机勃勃又毫无人气。一个想法突然窜到沈回脑子里,人们总是害怕死亡,生老病死,到底是在害怕肉体的腐烂还是意识的消弭?她把这话告诉父亲,父亲不以为意,又继续手边的活计。傍晚沈回路过曾经玩耍的小断崖,路过的时候被淋了一脸沙和土。是那俩兄弟吗?他们还没等到有人来接他们吗?沈回突然想起来阿嬷生前给她讲的故事,她抬头,那棵树又长大了许多,大到可以遮盖天日。沈回看着崖壁上盘曲的树干,晚间还有风吹起来,树叶哗哗地响。别老是去幻想不实际的东西,多想想你的成绩,想好自己的志愿和专业了吗?母亲的训斥又在耳旁轰然响起,沈回摇摇头,望向那处断崖,仍不知道方才落在身上的是被什么蹭掉下来的尘土。
  4
  三天后老人下葬,送葬的队伍包括亲朋在内排了很长的队,一群人浩浩荡荡上山,哭声一直在响,沈回眼瞧着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到底谁是真情谁是假意。山上阿嬷的墓旁早已挖好了一个坑,人们将棺木放进去,盖上土之前留了一些时间让里面的人看这世界最后一眼,然后棺木被土壤覆盖直到看不见。人们跪了好几排,对着墓碑齐刷刷地磕头,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也不怕会不会吵到埋葬在地底的人。沈回想起來,自己年纪尚小的时候阿爷骑着那辆老式的大二八,把她放在车前的横梁上,车从坑坑洼洼的塘石路上轧过去,到家的时候能颠麻大半边屁股,人从车梁上下来得拧着走路,拧半天拧不回正常的姿势……分明好笑的事情沈回想着想着还是哭了,回家的时候她回头去望,能看到百米以外新立起的坟,丛林间新坟挨旧墓,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山顶。兴许山的那边也有,沈回想,一眼望去,色彩分明,白色的是新坟,被苔藓侵蚀和风化的是旧冢,埋葬了很多人,山里有累累白骨。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在这里,沈回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回到家等亲朋都散去了,沈回开始帮母亲收拾残局,这一下就收拾到晚上天边挂了星。吃过饭母亲拿出账本来算钱,来吊唁的人多少都给了慰问,捋清楚了会是一笔不少的数目。沈回百无聊赖地看着母亲手指翻飞地将那沓钱理整齐,在昏昏欲睡的时候她决定出门走走,方踏出房门,便清晰地听到争吵声——是父亲和大伯。
  老人在的时候就没见你做过什么,现在你怎么有脸又和我要这要那!是父亲的声音,沈回听得真切。当年妈生病医药都是我们出我们照顾,妈走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跟你分,看你困难把全部的东西都留给你,而且这些年我们给爸的钱他有一半、连着他的退休金他全部给你了,我心里都门儿清,我只是不说,你也别把我们一家都当傻子!
  大伯后边具体喊了些什么话,沈回已经不想听了,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去,沈回笑骂一声,砰地一声顺手带上门。老旧的铁门被猛地撞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沈回抬头去看,秋夜的星空璀璨,璀璨的光相辉映,天空好像着了火,星星被烧成连向人间的线,线的这头缠在沈回手上,另一头牵着异世的阿嬷阿爷和别人看不到的一干众生。这根绳子别人看不见,现在的沈回经常也会看不见。
  六鱼  2001年生于云南大理,现就读于云南中医药大学。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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