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死那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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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毒死那条狗的念头,在我脑海中已盘旋好些日子了。
  那条狗,在给一群鸡婆,间或还有三五只鸭鹅当保镖,那群鸡在一间废弃了多年的厂房里制造土鸡蛋。厂房是县城的一家成衣厂,国有企业,听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曾红极一时,整日价机器轰鸣,生产的丝织产品大多飘洋过海。
  我与鸡狗们做着邻居。我租住的这幢楼房和我的年龄差不多,都是三十来岁青春不再的岁数。我住二楼,鸡们深藏于黑乎乎的产房之内,不见其踪,只用嘹亮的产后高歌,长一声短一声地啄着我的耳朵,而那条狗的一举一动,则会在我站在窗前时,完全暴露于我的眼皮子底下。
  也不知那条狗叫什么,从未听过它的主人叫过它的名字。那个体格庞大的老女人,只管把饭菜倒进一个花里胡哨的餐盘内,不开腔不出气的,都懒得唤上一声。是只属于跑田坎的乡下土狗,体型小,米白色。我这样介绍,恐大米们心有不爽,被铁链子套着,吃喝拉撒都在一处,脏成那样了,仿佛在炭灰和泥浆里滚过,怎会有米那样的白?瘦,一张皮下全是骨头,像我妈所说,怕是从来没吃饱过吧。但是,要说它没吃饱吧,安保工作却干得是尽心尽职,别说有人路过,便是靠在窗边打个电话,往楼下擤个鼻涕吐口痰啥的,也会破开嗓子叫得是没完没了,这还让人活不?
  几间平房各自用一侧外墙给那条狗围出了一个狭小的空间,从上面看下去,有点像是天井的造型,而那狗就是坐在井底的那只青蛙,只不过它悲观而烦躁,完全没有青蛙的淡定和乐观。几间房子皆破旧不堪,房顶上的瓦东一块西一块地掉落后,椽子就一匹匹露出来,如瘦弱衰朽的肋骨,上气不接下气地负荷繁盛的青苔与荒草,以及繁盛的塑料袋、烂皮鞋、果皮纸屑、卫生巾等等,从我住的这幢楼上飞身而下的种种。
  鸡狗的主人是当年成衣厂红火时厂长的老婆,六十多岁了,退休前在厂子里当车间主任。瓜瓢脸,水桶腰,箩篼屁股,往秤上一站,不是180斤,就是190斤。我第一次看见她,“黄桶”这个词就从我的嘴巴里蹦出来,这不正好与我的名字组成一对反义词么,我叫竹竿,身高170厘米,体重51公斤,是不是标准的竹竿一根?
  黄桶的精力相当充沛,家里还养着一条松狮犬,胖得跟个枕头似的,每日晚饭后,扭着一尊圆滚滚的肥屁股,与黄桶两口子一道,从我门身前气度不凡地走过,是去背后的山坡上散步消积食的。黄桶倒不像其他人那样,叫自己养的宠物狗是幺儿,可能也明白叫幺孙更适合一些。当然给了这松狮犬名字的,雪儿。啧啧,多纯洁。
  有时候我挺佩服黄桶的,你说你一不缺钱二不缺爱,却偏偏一不怕脏二不怕累的,瞎捣鼓这些破玩意儿干啥呢?已是这把年纪了,没事跳跳坝坝舞,打几盘小麻将,要不像我妈那样,去寺庙里转转,烧几炷香,念几句阿弥陀佛,不说积多大的德,至少不要太缺德不是?凭啥占着公家财产做私人的事?凭啥把鸡屎臭往别人的饭桌上灌?凭啥用没个准儿的狗吠,夜袭别人的梦?
  我这人,睡眠本就不太好,焦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那一年,高中还没有混毕业,我就和同村的远亲大头一道闯世界去了。在深圳的一家皮鞋厂当工人,每天十几个小时,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也还罢了,那厂子还有一股刺鼻的臭味,臭得熏人,熏得人作呕,熏得我眼泪都滚下来了。还不到一年,大头就不干了,他听人说起卖黄碟赚钱,便鼓动我与他一起做这事,他说等赚到钱后就自己当老板做生意,再也不闻那个臭味,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大头规划的蓝图还是有些诱人,但我又害怕,这万一要被逮着了,那可就没脸回家见我妈了。
  “没听人说吗,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大头嘴巴一撇,“你属鼠的呀?像你这样的胆子,一辈子也莫想发财。”我确实属鼠,有啥办法啊,84年生的嘛,只能是这个属相。我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脚背。
  “瞧你那怂样儿!”大头一声冷笑,双手握拳与我道别。论辈份,大头该喊我叔,还这么没大没小的。我表情复杂地看着他扛着一颗大头,消失在人海。
  大头比我大一岁,早已娶妻生子,儿子都上小学了。如今已在深圳开了兩家餐馆,卖江湖菜,听说生意做得很是红火。我不用猜也清楚,那家伙用来做菜的油,不是地沟油,就是潲水油。
  我坚持着在皮鞋厂闻了三年的臭味,又在城管的围追堵截中摆了几年地摊,随后便回了老家,在住房附近租了一间小门面。这门面,木质结构,一看就是奔七奔八的年纪了,摇摇欲坠,战战兢兢。光线很暗,又小,鸡狗的主人黄桶站在里面的话,一准呼吸不畅。门檐低矮,我每次进门时,都会下意识地低一低头。我买了些劣质材料简单装修了一下,不知你见过敷厚粉涂红唇戴耳钉的老女人没有,喏,我的小门面就是这个样子。
  我卖的是羊毛衫,当然是假的,88块钱就想穿羊毛衫?美死你。不过这个价钱买件针织衫也不算吃亏,要是他大头来卖,88块钱只会卖给你两只袖子。
  “特大喜讯,特大喜讯,本店从广州进回一批羊毛衫,厂家为回笼资金,所有羊毛衫全部降价处理,两三百元一件的,现在只卖88元,通通88元!统统88元!一律88元!全部88元!”
  门边的破音箱里,我的破锣嗓子激情澎湃地喊个不休,从早上九点嚎到晚上九点,听得我恶心加反胃,但一天下来,手上照旧没有几个钱可数,只好耍手机,打游戏,与喊我老公的也不知是男是女的网友打情骂俏。夜深人静了,好不容易在数了一万只羊子后,也能手上数着票子,怀里搂着老婆了,可一连串的狗吠忽然从天而降,把我重新拎回无边的黑夜里。
  “这个该死的瘟狗,一天都在叫叫叫,老子哪天一包耗子药把你毒死!”我站在窗前,与那条狗对视着,彼此龇牙。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妈嘴里念念有词,并快步往观音像前走去了,我知道,她又在请求菩萨饶恕她那失心小儿了。
  我妈正告我,不许生出这样的念头,狗也是条命。再说了,猫拿耗子狗看门,天经地义,一天不叫还看个什么门?过一会儿她又叹道:“这狗儿也真是可怜,本来该是田头坡上到处跑的,这下子一天到黑锁到这里,头上就巴掌那么大块天……”   想想也是,自由是什么,为了自由,爱情不说它了,我从来不明白爱情到底是个啥玩意,抛便抛了,关键是命都可以为此抛掉,可见这自由的金贵。而这只狗却没了自由,想来狗和人一样,各有各的艰难啊!我方才明白,怎么刚见到这只狗时便觉有些面熟,原来这狗和我一样,都长了一脑门的抬头纹,不但显老,还一脸愁苦相。而它时常带着哭腔的嘤嘤悲声,我想并非只是我妈说的饿了,没准又想起哪匹山坡上一起牵手走过的老婆了吧。
  我妈心慈,一站在窗边,就叨叨那狗没吃饱啊,没吃饱,看嘛肚皮都是瘪的。就嘬了嘴巴,啧啧啧的,像唤自家狗儿一样唤它,好像这样子狗就会吃饱了,肚皮就会鼓起来了似的。说来也怪,那狗一见到我妈,真像酒足饭饱了,迅速卸掉面对我时的苦大仇深状,刷刷地挥着尾巴,那一脑门愁苦的抬头纹,也一条一条地舒展开来,变成憨憨的笑纹。家中若是炖了骨头汤,我妈也会把骨头扔给那狗。可我妈到底上了年纪,手法不精,几块骨头,通常不是落在这个房顶,就是被那个房顶接了过去。狗急,我妈也急,摇着头抱怨自己的笨,“哎呀,瞧我这个人,几次都没让那个狗儿啃到一坨骨头。”
  我自告奋勇道:“妈,你下回炖了汤,我来甩。”
  几天后,我就给那狗空投骨头。扔得太有水平了,我无法不为自己的手法痛快点赞。
  一块骨头落地后,离那狗不远,如果它的脚指甲再长出1.5厘米到2厘米,就可划拉过来。却也不近,虽然它一发力,便在铁链子的作用下奔腾成半空中的一匹飞马,但即使它扑腾得眼球鼓突、狗毛乱篷,即使把肠子也扯直了,照样够不着。可是狗不晓得这些啊,于是我将一双鼠目扩张成猫眼,落在那条狗身上,更真切地感受它为了一块骨头,一次又一次变身飞马,一次又一次地将肠子扯直。
  还有一坨筒子骨,结结实实地砸在狗背上,与狗毛、狗皮、狗血、狗神经一道,联手制造出一种很闷很厚实的声音,把我落在它身上的眼睛都震得发痛。那狗“刚”的一声,发出锐利的尖啸,然后,骨头弹落在有效范围之内,它转身扑了过去,又把我的眼睛颠得飞了起来。狗激动地和那坨骨头一起趴在地上,它点头啄脑地舔着压在身下的骨头,一时竟不知如何下口。它欢快地呻吟,听上去像被我压在身下的女人,那个女人,我喊了她三个月零三天的“老婆”。
  我哈哈哈一阵大笑,肚皮都笑痛了,眼泪都快要笑出来了。本人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不淋漓尽致不痛快呀!
  “要不得,要不得,哪个兴的这样欺负它嘛!”我妈性子温和,平时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这时也朝我跺起脚来。还一个劲地责怪我,说我不该去捉弄这狗,它就算是有错,也是没有办法才犯下的。
  我懂我妈的意思,可恶的不是狗,要怪只能怪养狗的人。但是,当你踩着狗屎了,骂的准是“狗日的瘟狗,乱屙!”难不成还能去骂牵狗的人乱屙不成?就像眼前这狗,吵着人睡觉了,除了戏弄一番狗,难不成还能去戏弄它的主人,那个长了一副黄桶腰的老妇人?
  住这幢楼的人和我一样,基本上都是租房户,超市收银的,做漆匠的,卖卤菜卖土鸡蛋的……我好像从没有听到他们为此抱怨过,谴责过,难道说他们竟然已经习惯了鸡飞狗跳,还是根本就已嗅觉失灵,闻不到鸡屎臭,耳朵失聪,听不见狗吠声?我也想过投诉鸡狗的主人黄桶,转念一想除了白白浪费电话费以外,谁会管这个破烂地方的这些个破烂事,遂作罢。其实我也就是个怂包、软蛋,只配捉弄这一脸倒霉相的狗,只配自娱自乐地,把一记记咏春拳、少林拳、迷踪拳……砸在黄桶那肥硕而傲慢的背影上。
  笑着笑着,我的脸部肌肉突然就僵住了,竹竿,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取笑这条狗?平日里,一心想看起来“高大上”,又一心想捡便宜货的老娘们儿串店子,我哈叭狗似的,伺候她们一件又一件地试穿那些花花绿绿的假羊毛衫,然后,双眉一挑,双目一瞪,以看到仙女下凡的表情,盛赞衣服简直就是为神仙姐姐量身订做的,可最后又怎样?奉承话装了一箩筐,又有几个愿意将口袋里的骨头扔一两根给你?我抬起手来,恶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耳瓜子。竹竿,我说你他妈的其实还不如这条狗。
  我虽然赌咒发誓的要毒死那条狗,却迟迟没有动手,我也说不清楚是因为时间不凑巧,因为胆子小或是做事拖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如果换成大头,那狗已经在西天极乐世界享福了。我吁了口气,我要是有大头那样的胆量跟气魄,我妈早就跟着我享清福了,也不至于住在這种一天没个清静的破房子里了。但再一想,真要过上大头那样的生活,我的一颗鼠胆未必撑得住,而我妈念经的时候,也定然没那么平心静气了。
  毒死那条狗的念头一直作为一个念头捂在脑海里,直到那天房东对我说,门面涨价了。
  门市还有一个月就到期了,房东说要续租就得加钱。我在恳求房东维持原价没戏后,便厚着脸皮把租金一百、一百一,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走。房东连一丝肌肉都不牵扯地笑了笑,掉头要走时,手机响了,他以整条街都能听到的嗓门接了电话后,对我说:“你愿意接着租就按我这个价钱,不愿意的话……”他扬了扬手机,“我就租给这个人了。”说罢回头便走。我一口痰掼在他脚步带起的腾腾灰尘里。
  “门面到期,门面到期,紧急处理!紧急处理!所有羊毛衫全部降价,通通58元!全部58元!统统58元!一律58元!”几天前,我的破锣嗓子就已开始在那破音箱里集束弹一般轰炸,我不止恶心加反胃,还头痛加头大。
  租还是不租,这是个问题。租,就得再加钱,继续撑着这半死不活的小门面。再找一个当道的敞亮些的门市吧,又付不起闻之肉跳的租金。
  那个晚上,那条狗似乎比以往更嚣张,安了心似的,不间断地撕扯着我辗转反侧的耳朵。整个黑夜都在汪汪汪,我的脑袋也随之一阵阵的嗡嗡嗡。我终于忍无可忍,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用盆子的水,用已打坐成白霉老道的几个橙子,换来了那狗更加愤怒也更加无理的还击。
  是时候让想法变成行动了,绝不能再拖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嘛,连一只不受主人待见的狗都敢这般欺负我,竹竿,你他妈的还有点血性没有?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将脑海里载浮载沉的毒狗计划拎了出来,决定明天就去居委会领几包耗子药,再去买两个肉包子,至少得两个,以保证投掷的准确性。主意打定,一桩纠缠许久的心事也算了结,居然没有数羊子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巧了,我梦到了那条狗,仍是那张愁苦万状的狗脸,仍是时断时续地叫着,时而狂怒,时而惊恐,时而又带了哭腔,像狼的哀嚎,像马的悲嘶。这瘟狗对我当真是死缠烂打啊,连梦中都追着我,不肯放过。   很难得,这一觉竟然睡到大天白亮。耳边异样的安静。
  我来到窗边,我的一双鼠目再度瞪大成猫眼。那只狗,那只异常勤勉的狗终于放下了它的工作,躺在新的一天来临的时候。我看到,几根肋巴骨,像张开的弓,就快从那乱篷篷、脏兮兮的米白色狗毛里奔出来了。春分已过,房顶上的草和藤蔓正忙忙慌慌的,把各种色调的绿缠绕在那些衰朽不堪的椽子身上,而那只狗,却悄无声息,一动不动。我还看到,在这条狗的旁边,还躺着一个包子。
  除了心在扑扑直跳外,我也像那条狗,一动不动。眼前的这一幕太富有戏剧性了,一时间看得人有些恍惚,毒死这条狗的人是与我心有灵犀,还是偷窥了我的心思?还是,昨晚因为梦游,我其实已经提前实施了毒狗计划?那么,我该为此点一个QQ表情里握手的那张图片,还是一直抹着额头的汗水,表情惊异的那一张?
  “我的天呢,狗也是条命啊!哪个下得了这种狠手哦!”我妈像霜雪中的寒号鸟似的,声音打着颤。她说着说着,回过头来看了看我,想要问什么,却什么也没问。不知怎的,我心中竟有点发虚。
  我妈又站在观音像前,叽哩咕噜地细念起来。为那只狗超度亡灵去了。
  就在这时候,黄桶那副水桶腰一扭一拐地过来了,我化作闪电往侧边遁去,一个肥壮的身影消失了,一条愤怒的粗厉的声线,从卤鸡蛋、糯包谷、手工馒头们声嘶力竭的吆喝中异军突起:
  “是哪个龟儿子把老子的狗毒死了,嗯?狗日的想偷老子的鸡啊?”片刻的沉默,想是那黄桶在搜寻有没有一张可疑的脸,出现在某个房间的窗口。“龟儿子挨千刀的,堵炮眼的,有屁眼毒死老子的狗,又没得屁眼承认,我呸!敢做不敢当的龟儿子!”黄桶随即又开始了她的啸叫。
  傻子才敢做敢当呢,至少我住的这幢楼就一直垂着头,一言不发。
  黄桶将杀狗之人的妈呀、娘呀、先人板板些挨個蹂躏了一遍后,就开始了她滚滚长江水的诅咒:
  “狗日的偷鸡贼,出门着搭(摔)死,卡蛾子着(吃饭)哽死,坐到屋头都要天花板砸死。”
  “狗日的杀人犯,生个娃儿都没得屁眼,狗日的,生儿代代讨口,生女世世为娼!”
  自然还有更脏的,若要让我再复述一遍的话,好像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尽管我也并不干净。
  黄桶那粗野的、山呼海啸的谩骂,像一阵及时雨,将正在我心中上蹿下跳的一丝不安,痛快地浇灭。
  过了一阵,有人在招呼黄桶,把她估计已严重充血的喉咙再次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我妈又走了过来,探出头去打望,我让她退一点,她却将我的手甩到一边。
  黄桶吩咐招呼她的那个人:“李二娃,你去找个大点的编织口袋把这死狗装了,扔厂门口垃圾桶去。”
  那人诺诺着离开。
  我妈也从屋里撤退,她到阳台上拿了把小铁锹,开了门要出去。我问她干啥去,她也不看我,只一边走一边说不干啥,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我愣了愣,猛然间明白了我妈要干啥,于是几步冲上了阳台。
  阳台小得可怜,又堆满了杂物,幸好我和我妈都与肥胖无缘,要不然打个转身都困难。我没事喜欢在阳台站一站,望望这栋楼背后的山坡,让塞满了“清仓大处理”的耳朵也能听听鸟鸣,放松放松。那是一面坡度很小的山坡,也没什么别致的风景,不过是些杂树和野草,但春来了也是满眼葱翠。这个地段没啥可看可走的地方,我妈和楼里的几个老太婆溜达时,就爱去那里。
  脖子已经伸得和鹅都有得一拼了,才终于看到我妈,她正顺着我设定的路线图,有些吃力地拖着一个编织口袋,一步步走了过来。
  难道说,她真的在垃圾桶旁边等到了那条被毒死的狗?它真的以为,是我毒死了那条狗?!
  我想喊住她,想告诉她别去做这事,楼上不知隐藏着多少双雪亮的眼睛,这不是把毒狗之人是谁昭告于天下吗?如此我的冤情岂不比山还高比海更深?
  我妈仍一步步走着,那只灰朴朴的编织口袋,不,那只狗,也一步步跟着我妈,慢慢地上山坡。
  我想喊住她,想让她等着我,一道把那只狗送上山坡。
  可最终,我只是动了动嘴皮子。
  那面山坡上槐树特别多,正是开花的季节,全都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素白的珍珠。我妈在一株老槐树下站定,开始拿铁锹凿坑,她那颗花白的头,不断地点着,一下一下很是卖力地撞痛了我的眼睛。我揉了揉眼皮,离开了阳台。
  我妈一脸疲惫地回来了,半截裤子上都沾着新鲜的泥巴。
  “妈”,我赶紧扶着她,并迎向她有些发红的眼睛,低声说了句,“不是我干的。”
  我妈嗯了一声,拍了拍我的手,不再说话。
  好几天过去了,家里炖了骨头汤,饭后,我靠在椅子上眯瞌睡时,看到我妈把一根长得最周正的筒子骨装在了一个塑料口袋里,然后,她轻轻关了门,并没如往常那样收拾了碗筷去厨房。
  我唿地坐了起来,也出了门,跟片影子似的,一路尾随着我妈走到了通向山坡的那条小路上,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十分警惕地前后扫视了一番后,这才像个偷地雷的,缩着脑袋到了那面小山坡。
  槐花漫天的香,那棵老槐树下,一个小土包落满了雪白的槐花。我妈可真会给她心疼着的那条狗选地方啊,干净、清静,还宽敞,还送过来阵阵花香,那条狗,总算在死后拥有一处奢华美宅了。
  我远远地躲在一棵叫不出名字的老树身后,看我妈。只见她把骨头从塑料口袋里取了出来,放在小土包前,站在那儿,也不知跟那狗说着些啥。
  见我妈走了,我这才从树后闪出,几步走到那小土包跟前,由不得又一次将一双鼠目瞪大成猫眼——就在这个小土包的周围,摆放着几根长相同样周正的筒子骨。从骨头的陈色来看,应该是在不同时间抵达于此的。
  “奇了怪了。”我抠了半天头皮,随后伸出食指,像一个刚会识数的小孩子,一根一根的,点数起围着那条狗的筒子骨——
  “一、二、三、四、五。”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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