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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下班必须经过一座桥，桥头有一家简陋的小店。
小店主要经营女孩子喜欢的发夹、辫绳、各种手工原料以及一些工艺品。
小店的主人是一个不到20岁的小姑娘，蓓蓓。
蓓蓓每每看到我，隔着玻璃也要喊“老师好”。说实话，我只教了她半年。
那年，我被安排教初一（1）、（2）两个班级的数学。由于学生的考试分数与教师的名声、奖金、职称等等息息相关休戚与共，再加之一些心照不宣的因素，老师们对分班意见很大，有人竟然摔了书要辞职。为了安抚民心，最后，学校确定（1）班三个学生的考试成绩不记入教学质量考核，其中一个就是蓓蓓。
蓓蓓身材胖胖的，肤色微黑，眼睛大大的，脸蛋圆圆的，总是挂着微笑，像一个可爱的洋娃娃。
据了解，她小学6年里数学从来没有及格过，四年级时，语文也挂了红灯。新班主任是一个相当负责要强的年轻人，信奉“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常常在放学后给她吃小灶。遗憾的是，事与愿违。年轻人的火气逐渐取代了当老师的耐性，批评叱责多了，蓓蓓的成绩就越发差了。蓓蓓的父母请了家教，但半年下来，孩子的成绩还是没有起色。无可奈何的他们最后主动找学校联系，要求把蓓蓓当作智障学生，只要她能像别的孩子一样上课、做操、值日，能与人相处就可以了。蓓蓓小学毕业考试总分低得令人难以置信。
由于蓓蓓的成绩不记入考核，老师们也就不怎么过多地关注她，我也一样。
蓓蓓很懂礼貌，见到老师都要问好。每当我微笑着回答“你也好”的时候，她就特兴奋，大眼睛闪烁着熠熠光彩。有天在路上，她从背后跑上前来问好。我和她并肩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就挽到了我胳膊里，幸福地笑着，给我讲她外婆打的毛衣很漂亮，她姑姑老给她买好吃的。
半个月下来，蓓蓓上课时不再瑟缩得像只猫咪了，能挺胸抬头专心致志地听课，有时还积极举手回答问题。学“有理数的加减”时，我要求学生举实例。蓓蓓说开小店挣了钱记作正数，亏了就记作负数。我很开心，提议同学们为她的进步鼓掌。
那天放学后，蓓蓓破天荒地跑到我的办公室问问题，问完就说她父母老是担心她这样子肯定考不上大学，将来怎么办？我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必须考上大学，但是都必须学会生存。如果能够经营好一爿小店，也是一种令人羡慕的成功呢。”蓓蓓满眼惊喜地说她知道自己是考不上大学的，就想开个小店。偶尔的闲谈，过了也就忘了，我还是按部就班地教书，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上课。
第一次测验，蓓蓓居然考了32分。尽管她的成绩不算数，我还是打心眼里为她高兴。毕竟以她的基础，就是考个个位数也属正常。可是，试卷发下去后，班里不少学生嘲笑讥讽她，她的大眼睛里蓄了一汪泪水，人又瑟缩如猫了。她对我说，老师我很笨，我是全世界最笨的。
这话，像针一样戳痛了我。
思索良久，讲评试卷前，我对孩子们说：“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就像一种植物，各有各的特点。月季花娇艳，松柏耐严寒，果树结果实，小草有绿色。我们每个人都没有任何资格、任何理由去歧视别人。如果你是玉米，不要去嘲笑棉花的果实不能吃，也不要强求自己一定要成为小麦，我只希望你争取做最好的玉米。”孩子们静静地听着，有的低下了头。那天，好多人都在作业本里夹了小纸条。玩味着那些发自内心的话，我很欣慰。随后的日子里，孩子们果然不怎么嘲弄蓓蓓了。
班里的女孩子开始迷上了叠幸运星、折千纸鹤、编手链、打中国结、绣十字绣等等手工，一个个心灵手巧，令我啧啧称奇。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夸夸她们，也忍不住讲讲自己像她们这样大时学刺绣、缠粽子的趣事。
蓓蓓惊讶地问我：“你也喜欢做手工？你的老师批评你吗？”其他孩子七嘴八舌地说以为我是书呆子呢。
一进12月，陆续有新年礼物悄悄地出现在我桌子上。除了贺卡外，还有不少女孩子们的手工制品：晶莹的幸运星，鲜红的中国结，彩色的布贴画，别出心裁的手链：有丝线上挂着小铃铛的，有彩色牛皮筋的，有穿了玻璃心的，有单线编的，有双线织的……
蓓蓓也送了我一个用浅紫色透明牛皮筋编制的手链，她是在教室里很开心地跑到讲台上给我的。她忽闪着大眼睛说：“老师你的手很白，戴这个肯定好看。”
我戴上，果然眼前一亮。我说真美。她欣喜地说你喜欢我再送你一个。我忙说不用了。她居然说了一句：“别人我还不愿意给呢！”
午饭后，我正在办公室改作业，她又跑来送了我一个浅蓝色的手链，说知道我喜欢蓝色，才特意去选的。
临近期末考试，学习气氛空前紧张，蓓蓓却在课堂上叠星星、编手链什么的。我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制止或没收，偶尔还称赞她编得越来越漂亮了。老实说，我不应该这样做，但是那时的教学内容蓓蓓已明显地无法接受，与其让她木偶似的坐那里熬时间，不如让她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何况她悄无声息，又没影响课堂教学正常进行，再说她的成绩也不算数。
也许我的放纵态度增长了她的自信，她越发勤奋了，班级里的学生几乎人人戴着她送的手链。他们开心地向我展示，我则老是问他们：“怎么样？你们编得出吗？天生我才必有用啊！”
转眼，学期结束了。
寒假归来，有个教初二的数学老师辞职了，人事重新安排，我换去教初二。
蓓蓓有时候还会跑来办公室送我东西。秋天，蓓蓓送我一袋土柿子，说是她爬到树上亲手摘的；次年五月，又送了一篮青团子，说是和外婆一起做的。
时光匆匆，蓓蓓他们这届学生毕业了。她没有毕业证。
她在桥头开了专卖小玩意的“蓓蓓”店，小玩意彰显着她独特的审美眼光。蓓蓓卖给学生的东西是典型的物美价廉，她自己也编制各种款式的手链，挂在那里出售。有人嫌买手链不划算，想买原料自己编，她就耐心地教她们，还说学会了好，买一元钱材料就能够编三四个手链。有人笑话蓓蓓真是缺心眼，教会了人家，谁还买她的成品。蓓蓓听了也不恼，憨厚地笑笑，说卖什么都一样卖，能卖掉就赚钱。
周日，我路过蓓蓓的小店，外墙上一个白石灰写的“拆”字张牙舞爪得怪醒目。
她喊我进去坐坐。
我欣赏着那些色彩缤纷的小东西，问她生意不错吧？她笑着告诉我，一个月的收入不比刚刚大学毕业在外资企业打工的堂哥少多少；她说房子要拆迁了，计划以后到市里好点的地段重新开一个“蓓蓓”店……大眼睛里洋溢着自信的光彩。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突然她问我还记得那年给她写的评语吗？我摇摇头。教过的学生太多，写过的评语太多，确实记不起了。蓓蓓说她记得，说完变戏法般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红塑料皮封面的成绩报告册，翻开指给我看：
“知道吗？老师很欣赏心灵手巧的你哟。”
字确实是我的字，签名也确实是我的签名。
她说，那年父母看着这句话都哭了。她激动得好几夜睡不着，半夜里都从枕头下拿出来看。现在也是，没事的时候，就翻开看看。
从货柜的玻璃反光里，我发现自己的嘴巴与眼睛一起张得圆圆的。
她说，第一次有老师说欣赏她，还用了“心灵手巧”这个词。她说要开这个店的时候，父母很担心她连个初中毕业证都没有，怎么做得了生意。她告诉父母，她知道自己不是上学的料，但是有信心打理好这个店。她说自己不会成为小麦，只想做棵不错的玉米！说这话时，她那明净的眸子里，流动着一份澄澈的光芒。
我心安理得地分享着她憧憬美好未来时的那份幸福快乐，说实话，还很自豪！
小店主要经营女孩子喜欢的发夹、辫绳、各种手工原料以及一些工艺品。
小店的主人是一个不到20岁的小姑娘，蓓蓓。
蓓蓓每每看到我，隔着玻璃也要喊“老师好”。说实话，我只教了她半年。
那年，我被安排教初一（1）、（2）两个班级的数学。由于学生的考试分数与教师的名声、奖金、职称等等息息相关休戚与共，再加之一些心照不宣的因素，老师们对分班意见很大，有人竟然摔了书要辞职。为了安抚民心，最后，学校确定（1）班三个学生的考试成绩不记入教学质量考核，其中一个就是蓓蓓。
蓓蓓身材胖胖的，肤色微黑，眼睛大大的，脸蛋圆圆的，总是挂着微笑，像一个可爱的洋娃娃。
据了解，她小学6年里数学从来没有及格过，四年级时，语文也挂了红灯。新班主任是一个相当负责要强的年轻人，信奉“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常常在放学后给她吃小灶。遗憾的是，事与愿违。年轻人的火气逐渐取代了当老师的耐性，批评叱责多了，蓓蓓的成绩就越发差了。蓓蓓的父母请了家教，但半年下来，孩子的成绩还是没有起色。无可奈何的他们最后主动找学校联系，要求把蓓蓓当作智障学生，只要她能像别的孩子一样上课、做操、值日，能与人相处就可以了。蓓蓓小学毕业考试总分低得令人难以置信。
由于蓓蓓的成绩不记入考核，老师们也就不怎么过多地关注她，我也一样。
蓓蓓很懂礼貌，见到老师都要问好。每当我微笑着回答“你也好”的时候，她就特兴奋，大眼睛闪烁着熠熠光彩。有天在路上，她从背后跑上前来问好。我和她并肩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就挽到了我胳膊里，幸福地笑着，给我讲她外婆打的毛衣很漂亮，她姑姑老给她买好吃的。
半个月下来，蓓蓓上课时不再瑟缩得像只猫咪了，能挺胸抬头专心致志地听课，有时还积极举手回答问题。学“有理数的加减”时，我要求学生举实例。蓓蓓说开小店挣了钱记作正数，亏了就记作负数。我很开心，提议同学们为她的进步鼓掌。
那天放学后，蓓蓓破天荒地跑到我的办公室问问题，问完就说她父母老是担心她这样子肯定考不上大学，将来怎么办？我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必须考上大学，但是都必须学会生存。如果能够经营好一爿小店，也是一种令人羡慕的成功呢。”蓓蓓满眼惊喜地说她知道自己是考不上大学的，就想开个小店。偶尔的闲谈，过了也就忘了，我还是按部就班地教书，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上课。
第一次测验，蓓蓓居然考了32分。尽管她的成绩不算数，我还是打心眼里为她高兴。毕竟以她的基础，就是考个个位数也属正常。可是，试卷发下去后，班里不少学生嘲笑讥讽她，她的大眼睛里蓄了一汪泪水，人又瑟缩如猫了。她对我说，老师我很笨，我是全世界最笨的。
这话，像针一样戳痛了我。
思索良久，讲评试卷前，我对孩子们说：“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就像一种植物，各有各的特点。月季花娇艳，松柏耐严寒，果树结果实，小草有绿色。我们每个人都没有任何资格、任何理由去歧视别人。如果你是玉米，不要去嘲笑棉花的果实不能吃，也不要强求自己一定要成为小麦，我只希望你争取做最好的玉米。”孩子们静静地听着，有的低下了头。那天，好多人都在作业本里夹了小纸条。玩味着那些发自内心的话，我很欣慰。随后的日子里，孩子们果然不怎么嘲弄蓓蓓了。
班里的女孩子开始迷上了叠幸运星、折千纸鹤、编手链、打中国结、绣十字绣等等手工，一个个心灵手巧，令我啧啧称奇。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夸夸她们，也忍不住讲讲自己像她们这样大时学刺绣、缠粽子的趣事。
蓓蓓惊讶地问我：“你也喜欢做手工？你的老师批评你吗？”其他孩子七嘴八舌地说以为我是书呆子呢。
一进12月，陆续有新年礼物悄悄地出现在我桌子上。除了贺卡外，还有不少女孩子们的手工制品：晶莹的幸运星，鲜红的中国结，彩色的布贴画，别出心裁的手链：有丝线上挂着小铃铛的，有彩色牛皮筋的，有穿了玻璃心的，有单线编的，有双线织的……
蓓蓓也送了我一个用浅紫色透明牛皮筋编制的手链，她是在教室里很开心地跑到讲台上给我的。她忽闪着大眼睛说：“老师你的手很白，戴这个肯定好看。”
我戴上，果然眼前一亮。我说真美。她欣喜地说你喜欢我再送你一个。我忙说不用了。她居然说了一句：“别人我还不愿意给呢！”
午饭后，我正在办公室改作业，她又跑来送了我一个浅蓝色的手链，说知道我喜欢蓝色，才特意去选的。
临近期末考试，学习气氛空前紧张，蓓蓓却在课堂上叠星星、编手链什么的。我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制止或没收，偶尔还称赞她编得越来越漂亮了。老实说，我不应该这样做，但是那时的教学内容蓓蓓已明显地无法接受，与其让她木偶似的坐那里熬时间，不如让她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何况她悄无声息，又没影响课堂教学正常进行，再说她的成绩也不算数。
也许我的放纵态度增长了她的自信，她越发勤奋了，班级里的学生几乎人人戴着她送的手链。他们开心地向我展示，我则老是问他们：“怎么样？你们编得出吗？天生我才必有用啊！”
转眼，学期结束了。
寒假归来，有个教初二的数学老师辞职了，人事重新安排，我换去教初二。
蓓蓓有时候还会跑来办公室送我东西。秋天，蓓蓓送我一袋土柿子，说是她爬到树上亲手摘的；次年五月，又送了一篮青团子，说是和外婆一起做的。
时光匆匆，蓓蓓他们这届学生毕业了。她没有毕业证。
她在桥头开了专卖小玩意的“蓓蓓”店，小玩意彰显着她独特的审美眼光。蓓蓓卖给学生的东西是典型的物美价廉，她自己也编制各种款式的手链，挂在那里出售。有人嫌买手链不划算，想买原料自己编，她就耐心地教她们，还说学会了好，买一元钱材料就能够编三四个手链。有人笑话蓓蓓真是缺心眼，教会了人家，谁还买她的成品。蓓蓓听了也不恼，憨厚地笑笑，说卖什么都一样卖，能卖掉就赚钱。
周日，我路过蓓蓓的小店，外墙上一个白石灰写的“拆”字张牙舞爪得怪醒目。
她喊我进去坐坐。
我欣赏着那些色彩缤纷的小东西，问她生意不错吧？她笑着告诉我，一个月的收入不比刚刚大学毕业在外资企业打工的堂哥少多少；她说房子要拆迁了，计划以后到市里好点的地段重新开一个“蓓蓓”店……大眼睛里洋溢着自信的光彩。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突然她问我还记得那年给她写的评语吗？我摇摇头。教过的学生太多，写过的评语太多，确实记不起了。蓓蓓说她记得，说完变戏法般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红塑料皮封面的成绩报告册，翻开指给我看：
“知道吗？老师很欣赏心灵手巧的你哟。”
字确实是我的字，签名也确实是我的签名。
她说，那年父母看着这句话都哭了。她激动得好几夜睡不着，半夜里都从枕头下拿出来看。现在也是，没事的时候，就翻开看看。
从货柜的玻璃反光里，我发现自己的嘴巴与眼睛一起张得圆圆的。
她说，第一次有老师说欣赏她，还用了“心灵手巧”这个词。她说要开这个店的时候，父母很担心她连个初中毕业证都没有，怎么做得了生意。她告诉父母，她知道自己不是上学的料，但是有信心打理好这个店。她说自己不会成为小麦，只想做棵不错的玉米！说这话时，她那明净的眸子里，流动着一份澄澈的光芒。
我心安理得地分享着她憧憬美好未来时的那份幸福快乐，说实话，还很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