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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约是晚上十点，我被一阵雨点般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打开门，一个女生神色惊惶地站在面前。我的心不由一紧，莫非出事了？顾不上穿戴整齐，我跟着眼前这个女生急匆匆地朝操场方向走去。操场最北边的位置，矗立着一栋破旧的教学楼。在这所条件极其简陋的山区学校，新教学楼建好了，旧教学楼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学生宿舍。
被风雨剥蚀的旧教学楼破烂不堪，仿佛一头怪兽，在夜幕笼罩之下尤其显得神秘和恐怖。
就寝的铃声响过很久了，可是二楼的女生宿舍还亮着黄晕的灯光，隐约听见从里面传来不安的嘈杂声。我们加快了脚步。被我们急促的脚步声所惊扰，操场四周的杂草丛里，一些蚱蜢之类的小虫子，争先恐后地急蹦乱跳。等我们离去很久之后，它们才渐渐安静下来，重新进入梦乡。
灯光暗淡的女生宿舍，一个女生躺在自己的铺位上，身体蜷缩一团，不停地呻吟。另外几个女生站在一旁，也许是因为秋夜的寒冷，抑或莫可名状的恐惧，她们营养不良的身体一律在颤抖，仿佛风中瑟缩的叶片儿。
“陈叶的肚子疼。”一个女生怯怯地告诉我。
毫无疑问，这个叫陈叶的呻吟着的女生是我班上的学生。初一新生报到才三天，我不可能对每一个学生了如指掌，对陈叶，我甚至还有一种陌生感。
我蹲下来，这样，我和陈叶之间就只有很短的一段距离了。我看清楚了陈叶的脸，瘦削苍白，不时抽搐着，仿佛有一种巨大而可怕的痛苦正在吞噬着、折磨着她弱小的身体。
“肚子疼，是真的吗？”我问道。陈叶点了点头。
接下来，就轮到我手足无措了。我刚从师范毕业，年纪轻轻的，还不到十八岁，一点经验也没有，对一个肚子疼的女生简直是爱莫能助。
应该赶快找医生来看看。这个念头刚在脑子里闪现，就被我自己否定了。学校坐落在连云山的半山腰，方圆数里连一个小小的诊所都没有。何况，夜已深了，如果不是宿舍楼里透出的这点灯光和嘈杂声，连云山早已是一个浑然静寂的世界了。
这时，去哪里找来一位医生呢？我焦急万分。
“我想回家。”陈叶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她侧转身体，稍稍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注视着我。
束手无策的我只有这一种选择了。
二
一路上，幸好有月光照耀着。月亮悬挂在静止的山峰之上，看上去格外皎洁，如水的月光顺着山坡流淌下来。
我骑着自行车，陈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按照陈叶指点的方向，我们一路颠簸着前进。
一条崎岖不平的弯弯曲曲的黄泥路，一直把我们引向连云山的最深处。
这是一个静寂的世界，就连轻柔的夜风从树叶上蹑手蹑足走过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当然，这也是一种让人为之不安的静寂，除了偶尔被我弄响的自行车铃声外，所有与人类有关的活动似乎都销声匿迹了。
深不可测的山林里，突然，传来一阵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
在城市里长大的我，平生第一次听见这样毛骨悚然的声音，像风吹树叶那样，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这时，一双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背上。“那是猫头鹰的叫声。”陈叶轻声告诉我。陈叶的话使我紧张的心情轻松下来。
刚才一直沉默着的陈叶骤然活跃起来。“老师，你猜猜看，连云山还有老虎吗？”她在身后轻声询问，可是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径直说下去：“哪里有什么老虎啊？连梅花鹿也消失好些年了。”我发现，自行车后座上这个脸色苍白的瘦小女生，其实，是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孩子啊。
到陈叶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像所有山里人家一样，陈叶的家十分简陋，房子是黄泥垒起来的，一道矮矮的篱笆围成一个小小的庭院。陈叶的父亲还没有睡，正蹲在火坑边，火坑里燃烧着熊熊的火。连云山的秋夜已经十分寒冷了，人们有早早烤火的习惯。
我们的突然出现让陈叶父亲多少有些意外。他招呼我赶快过去烤火。这时我才发现，我握着自行车的双手已经冻得僵硬，不听使唤了。刚喘了一口气，我便开始介绍陈叶的病情。正在一旁给我泡茶的陈叶，这时将头侧转过来，“爸，我的病好了。”说完，陈叶又朝我莞尔一笑。浅浅的微笑，就像一朵迎春花绽放在她脸上。火炕里跳跃的火光，又给这张苍白的脸布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陈叶的病似乎真的好了。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感到如释重负的舒畅。
我开始打量眼前这个十分简陋的家。在烟熏火燎的墙壁上，一杆猎枪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在连云山，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拥有一杆这样的猎枪。很久以前，这里的人们以打猎为生。可是，渐渐地，人们赖以生存的动物越来越少，有许多动物甚至彻底地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现在，几乎所有的猎枪都成了摆设。没有了狩猎，人们的生活自然陷入泥潭一样的困境。
梅花鹿就是其中一种。在连云山的森林边缘一带，有着广袤的山地草场，梅花鹿在其中生息繁衍。在不止一次的遐想中，我仿佛看见成群结队的梅花鹿快速地奔跑，敏捷地跳跃，在覆盖着花朵和绿叶的灌木丛里自如穿梭。这是多么美好的情景啊。可是，这一切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的山地草场，被可怕的荒凉主宰着。
我和陈叶父亲的谈话就是从梅花鹿开始的。乖巧懂事的陈叶给我们添了一遍茶水之后，又往火坑里添了几把干柴，就悄没声息地到里屋睡觉去了。
提起梅花鹿，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一脸追悔莫及的神情。“只怪人们太贪婪了。”他说话的时候，右手上的青筋暴凸，关节捏得嘎巴作响，仿佛有一股怒火在身体里奔突，却无处发泄，最后，他重重一拳擂在自己的左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月亮顺着西边的天空悄悄沉落，黑夜不知不觉消逝了，最后，晨曦从天而降。清晨，在返回学校的路途上，我的内心自始至终被一种莫名的悲戚占据着。
我在为连云山灭绝了的梅花鹿而悲哀，为陷入生存困境的贪婪的人们而悲哀。
三
我根本没有料到，这竟然是陈叶设置的一个小小的骗局。告诉我事情真相的，是一个叫陈林的男同学。陈林和陈叶都是我班上的学生。陈林告诉我，陈叶的病是伪装的。
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学生这样处心积虑地欺骗自己的老师，究竟是为什么呢？我将陈叶叫到办公室询问的时候，她没有矢口否认，而是立即全部承认了。她的理由很简单，她想家了，想自己的父亲了。我们学校是连云山仅有的一所初中，全校百多名学生的家就分散在山脉的皱褶里，由于路途很远，学生都在学校寄宿，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一趟。
“开学还只有三天，就想家了，有什么好想的呢？真是的！”想起昨夜一路颠簸的情景，我恼羞成怒，说话的语气里明显有了一股火药味。像所有做错了事情的学生一样，陈叶低垂着头，惴惴不安。
我对陈叶一点好印象也没有了，昨晚她留给我的那个乖巧、善解人意的形象一刹那坍塌了。
吃中饭的时候，有学生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我，陈叶和陈林打起来了。
当我赶到操场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男同学竟然被一个瘦小的女生打倒在地。陈叶那张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小小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陈林身上。陈林只有招架的份儿了。眼前的陈叶使我想起在电视里看到的非洲草原的豹子。一头狂怒的豹子。
在我的斥责声中，这场战争才平息下来。陈林告诉我，陈叶之所以报复他，是因为他揭发了陈叶的骗局。伫立一旁的陈叶头发蓬乱，沾了几丝草屑和泥土，她一言不发，瘦削的胸脯一起一伏。
许久许久，陈叶才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起来：“他骂我爸爸是骗子！”
“你爸爸就是骗子！就是骗子！他是大骗子，你是小骗子！”陈林不依不饶。
我发现，陈叶的眼眶里骤然涌满了委屈的泪水。
“老师，陈叶她爸真的是骗子！他欺骗了我爸，独自一人占有了梅花鹿角。”陈林的每一句话都说得特别有力，他用急切的目光望着我，希望我相信他。
梅花鹿角！那生长在雄性梅花鹿头顶上的树杈一样的鹿角！我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是与梅花鹿有关的一切，都能引起我强烈的兴趣。
连云山的梅花鹿早已绝迹了，可是，我不知道在陈叶和陈林他们父亲之间，关于梅花鹿角，到底还纠缠着怎样的是非恩怨。
四
我第二次出现在陈叶的家里，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秋末的阳光淡淡地照耀在身上，若有若无，感觉不到多少温暖。秋天绚丽的色彩正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地褪去。风中的凉意加深了，变浓了。这一切似乎在告诉人们，冬天的到来已经为期不远了。
这一次，陈叶是真的病了。39度的高烧使她原本瘦小的身体像树叶一样蜷曲起来。请了病假的陈叶是独自一人回家去的，她不需要任何人护送。也包括我。
已经过去四天了，不知道陈叶的病情怎么样了，于是，我骑着自行车出发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黄泥路再次把我带到连云山的最深处，一直带到陈叶的家门口。
秋风阵阵，山林里不时回荡着砍伐树木的丁丁声，人们在为即将到来的漫长冬季作准备，用砍伐的树木换取赖以过冬的盐巴和粮食。也许是为了照料患病的女儿的缘故，陈叶的父亲并没有加入到砍伐的队伍里。
就是在这个阳光若有若无的秋日里，陈叶父亲一五一十告诉了我关于梅花鹿角的故事。
“那时候，陈叶她妈妈还在——”他说话的时候，神情多少有些悲戚，仿佛回忆让他一下子回到了那段早已消逝的岁月里。“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眼看着快不行了，可是，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一天，陈林他爸对我说，梅花鹿角也许可以治好陈叶她妈的病。”
陈林他爸的一番话使已经陷入绝望境地的他，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梅花鹿角具有极高的营养和药用价值，在传说中甚至可以起死回生，价钱高昂，人们因此滥捕滥杀。其时，连云山草场的鹿群已经为数不多了，捕杀梅花鹿的行为也被禁止。可是，偷猎仍然存在。陈叶她爸告诉我，那是一种多么不可抗拒的诱惑啊。
一个为了给妻子治病，一个为了金钱，陈叶她爸和陈林他爸两人开始铤而走险。那是六月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悄悄地潜入山地草场。草场里静悄悄的，已经看不到过去梅花鹿成群结队的影子。然而，他们毕竟是经验丰富的猎手，知道耐心等待就决不会空手而归。果然，不远处的夜幕下出现了梅花鹿的身影，那是一头高大的雄鹿，树杈一样的鹿角隐约可见。两个人紧张得心怦怦直跳。
近了。越来越近了。突然，警觉的雄鹿掉转身奔跑起来。漆黑的夜空下响起一串急促的蹄声。
两个人从藏匿的草丛里一跃而起，开始分头追赶。
陈叶父亲是在一个叫鹰嘴岩的地方将雄鹿射杀的。在陡峭的悬崖前，雄鹿已无路可逃，哀鸣着倒在血泊之中。
也许是挽救妻子垂危生命的心情太急切了，那一刻，陈叶父亲心中产生了独占鹿角的念头，他将雄鹿的尸体和鹿角藏匿起来，然后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受伤的雄鹿逃跑了，跑到深山野林去了。这样蹩脚的谎言自然骗不过一个精明的猎人。“你这个骗子！”陈林父亲轻蔑地丢下这句话，一转身消失在茫茫黑夜里，从此以后，两人再也没有了来往。
事实上，梅花鹿角并没能挽回陈叶妈妈垂危的生命。就在射杀雄鹿的那个夜晚，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陈叶妈妈永远地离去了。说到故事的结尾处，陈叶父亲连连叹息着。在秋天的阳光下面，这个四十多岁的有着古铜色脸膛的中年汉子，看上去竟然那么苍老。
被好奇心驱使，我提出来想看一看梅花鹿角。
一个光线暗淡的角落里，如果不是陈叶父亲的指点，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就是被人们传说得神乎其神的鹿角。它仿佛一个枯干了的普普通通的树杈，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可是为了它，一头健壮的担负着种群繁衍重任的雄鹿倒在了血泊中，两个男人之间从此结下了无法化解的恩怨。
我提出了积压在心中许久的一个疑问：每年三月，雄鹿头上长出鹿角，八月，鹿角开始脱落。每年的五六月间，正是采鹿茸的好时机。采鹿茸，就是将长大的鹿角锯下来，这是许多驯鹿场的做法。我不明白，连云山的猎人为什么不采取这种两全其美的方法呢？射杀雄鹿，获取鹿角，何异于杀鸡取卵呢？结果导致了鹿群的销声匿迹，山地草场从此陷入荒凉的境地。
“贪婪！贪婪！”喝了几口苞谷酒，陈叶父亲古铜色的脸膛红红的，他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然后，一个劲地摇头，叹息。
站在树杈一样布满灰尘的鹿角面前，我感到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妻子离去了，对陈叶父亲来说，梅花鹿角似乎已变得毫无意义，于是，被他随随便便地弃置在一个角落里。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将它拿出来呢？为什么不向陈林他爸解释事情的全部真相呢？这是我的第二个疑问。
“这样不恰好证明我是一个骗子吗？猎人之间应该肝胆相照，欺骗是最令人不耻的行为。”他说完，摇了摇头，一副十分无奈的样子。我明白，眼前这鹿角已经成了陈叶父亲无法摆脱的精神枷锁，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使他备受折磨与煎熬。
五
连云山的秋天是相对短暂的。猝降的一场大雪终于宣告了冬天的到来。暴风、积雪，使冬天的连云山俨然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整整一个冬天里，除了教书，我几乎都是在思念远方的亲人中度过的。偶尔，我也会想起陈叶他爸……
时光流逝。冬去春来。
连绵起伏的灰白色的山峦渐渐转青了，凝滞的溪流变得欢快起来，悬崖上重新出现了一跃而下的白练一样的瀑布。春天的连云山焕发出勃勃生机，在和煦的春风的吹拂下，简直一天一个崭新的模样。
然而，陈叶和陈林父亲之间的恩怨，却并没有因为春天的到来而解冻。
在陈叶和陈林之间，依然可以感到有一种隔阂。他们的家在同一个方向，可周末他们却从不结伴一起回家，返校的时候也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一段长长的冷漠的距离。
这段冷漠的距离，仿佛一柄利剑，将我的心深深地刺痛。
有几次，我将他们两人叫到办公室，想和他们好好谈一谈，告诉他们，父辈之间的恩怨就让它在父辈之间了结，你们不要在这种恩怨的阴影里成长。可每一次我都欲言又止，我了解连云山猎人的秉性，了解继承这种秉性的连云山猎人的后代，仅凭我简单的几句话，恐怕无济于事。
但我一直没有放弃这种努力。我相信，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四月，持续几天几夜的一场罕见暴雨，使学校年久失修的围墙轰的一声倒塌了大半。
雨后初晴的一天，学校组织集体劳动，劳动的具体任务就是将山脚下的石头搬运到操场上，准备重新垒砌学校倒塌的围墙。这样的劳动是可想而知的艰巨，因此，需要同学们相互之间通力合作。我想，这也许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我特意将陈叶和陈林编成一个小组。
陈叶走进办公室，近乎央求地说：“老师，我不和陈林一个组。”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陈林也来到我的办公室，“老师，我不和陈叶一个组！”相比之下，陈林的态度更坚决。
“这是集体劳动，什么是集体？集体意味着团结，互助，友爱。”我用目光提醒着他们，“你们必须服从安排！”我冷冰冰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同时，我为自己的决定暗自高兴。
陈叶和陈林离开的时候，我明显感到他们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种怨恨。
我想象着事情如何朝我期待的那个方向进展，可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场由两人一起合作抬石头的劳动中，陈叶和陈林并没有在一起，但也没有和其他人重新组合。在山脚通往山腰的狭小道路上，我发现了他们的身影，两块沉沉的大石头分别压在他们稚嫩的肩膀上面。他们累得气喘吁吁，涨得通红的脸颊上布满了涔涔汗水，透出来的都是一种互不认输的神情。
唉，这两个孩子！
一天紧张的劳动下来，陈林的肩膀磨出了一个小小的伤口，血肉模糊。我一边给他敷云南白药，一边问他：“疼吗？”他笑了笑，“老师，不疼！”我本想狠狠地责备他，可是，在他的笑容面前，我的心情复杂极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将剩下的半瓶药赶紧给陈叶送去。
六
转眼之间，我在连云山已工作了两年。两年的时光飞快地流逝，就像从天空一掠而过的一道橘红色的闪电。陈叶和陈林已经是初二学生了，正处于身体发育时期。由于山区贫困的生活，他们的个头稍稍长高了，却依然那样单薄，令人庆幸的是都很健康，给人的印象就像那些贫瘠的土地上生长的小松树。
陈叶和陈林在学习上十分用功，成绩出类拔萃，分别占据着班上的头两把交椅。那时，班上的学生最喜欢问我城市的事情。当我告诉他们长龙一样的火车风驰电掣，汽笛声震耳欲聋时，他们惊讶得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我还告诉他们，我曾经就读的师范学校坐落在宽阔浩淼的湖边，那湖泊是目前这所学校面积的几十万倍，颜色蔚蓝澄净，一如头顶的天空。此时他们全都肃静下来，那样子仿佛正在倾听湖水轻轻荡漾的美妙声音。
所以，他们当时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够考取我不止一次提到的那所师范学校。为了这个理想，陈叶和陈林学习上尤其努力。我也在心里暗暗祝愿他们梦想成真。
可是，命运是最喜欢捉弄人的。这不，陈林父亲出事了。
陈林父亲出事的经过我并不十分清楚。大概是砍伐树木的时候，不小心让木头砸了，再也没有醒来。陈林父亲出事了，陈林将面临着失学的可能，毫无疑问，属于他的那个绚丽梦想不可避免地要破碎了。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学校里一直没有出现陈林的身影，我忧心忡忡起来。
一天黄昏，神情悲伤的陈林终于回到了学校。让我为之惊讶的是，竟然是陈叶父亲送陈林回到学校的。
他紧跟在陈林身后，直到陈林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里，才回过头来和我打招呼。“哎，这苦命的孩子。”他唏嘘着。陈叶父亲只是简单地询问了女儿陈叶的学习情况，临走的时候，他再三央求我：“哎，这是个苦命的孩子，老师麻烦你多照看他。”直到看见我肯定地点了头之后，他才放心地离去。
在连云山，发生的许多事情总是出乎你的意料和想象。不久，我听说陈叶父亲和陈林的母亲月菊结婚了。没有想象中的仪式，他们两个人——不，是两个家庭合二为一，生活在一起了。当时，流传着这样的说法，陈叶、陈林的父亲，以及陈林的母亲月菊，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因为各自的心底里还保存着那份纯真美好的感情，所以，陈林父亲出事后，陈叶她爸和陈林的妈妈便结婚了。
可是，我不赞同这样的说法，我觉得另有原因。
在生存条件恶劣的连云山，一个家庭倘若失去了父亲坚强有力的肩膀，那将意味着什么呢？无异于风雨中一只飘摇的小舟！生存尤其艰难。所以，我认为，陈叶父亲是出于一个男人的责任感才和陈林的母亲月菊结婚的。
在陈叶父亲的肩上挑起了两个家庭的重担。
从此以后，沿着那条崎岖不平的黄泥小路，陈叶和陈林一起上学，周末的时候，又一起回家。
既不可思议，却又顺理成章，由梅花鹿角引起的旷日持久的恩怨，就这样如云烟一样消散了。
后来，我又去过一次陈叶的家，那是初冬的一天，大家一起围在火坑边烤火。那个场面根本看不出来是两个家庭的组合。我无意中朝墙角投去一瞥，看见梅花鹿角依然搁置在那里，只不过覆盖的灰尘更厚，似乎被人们完全忘记了。
七
六月，阳光一天比一天炙热，连云山的草木越发地蓬勃蓊郁。
校园里飘荡着蝉声，一阵响过一阵。
这是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同学们已经没有心思去留意身边细微的季节变化，快中考了，他们争分夺秒地复习着，为最后的冲刺作准备。
一天，校长从山脚下的小镇开会回来，他告诉我，学校分到了一个保送上师范的名额。我是班主任，熟悉情况，就由我权衡决定。因为这是决定一个人命运前途的大事，所以，我慎重地权衡来权衡去，最后，在陈叶和陈林之间作取舍。
我犹豫不决。
这天晚上，陈叶父亲突然匆匆赶到学校来了。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他那古铜色的脸膛看上去更加粗糙，更加黝黑了。他手里托着一个红绸布的包裹。
我告诉他，在保送名额的分配问题上，我倾向于陈叶。因为相互比较，陈叶似乎更加优秀。
可是，我的这个最后决定并没有让陈叶父亲欣喜若狂，相反，他哽咽起来。
“老师，求求你也给陈林一个名额吧，他是一个没有了父亲的苦命孩子！”他将手中的红绸布打开，竟然是梅花鹿角！和上次看见它的情形迥然不同，眼前的梅花鹿角闪烁着一种淡黄的光泽，覆盖在上面的灰尘被擦拭得一干二净，在红绸布的衬托下，显得十分珍贵。他托着梅花鹿角的双手微微颤抖着，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我。
我拒绝了梅花鹿角，却无法拒绝他近乎哀求的眼神。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无能为力啊！我告诉他，名额是上面分配下来的，而且整个学校就只有这一个名额。
和我面对面坐了很久，他似乎在思忖着什么，最后他说：“那就把名额给陈林吧。”刚开始，我不能理解，难道这是一个亲生父亲的决定吗？我不禁在心里为陈叶感到惋惜，甚至不平。后来，在他的再三要求下，我只好把仅有的这个名额给了陈林。考虑到陈林以后读师范的学习费用，我还建议他把梅花鹿角卖了。
他将蜷曲的身子直了直，如释重负地朝我微笑着，那张古铜色的脸因为兴奋在黑暗中似乎可以放出光来。
我一直目送着陈叶父亲——当然也是陈林父亲离去的背影。他走得特别轻松，一转眼，就和脚下的那条黄泥路一起消失在起伏的群山峻岭之间。恍惚中，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那是一头健壮的雄鹿正在覆盖着花朵和绿叶的灌木丛里自如穿梭。
我明白，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挣脱了那道沉重的枷锁。
可是我也明白，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可以弥补的，有些事情却怎么也改变不了，比如连云山日益荒凉的山地草场，比如草场上永远绝迹了的野生梅花鹿。
这是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大概有二十年了吧。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有一阵疼痛从我心上掠过。■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
大约是晚上十点，我被一阵雨点般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打开门，一个女生神色惊惶地站在面前。我的心不由一紧，莫非出事了？顾不上穿戴整齐，我跟着眼前这个女生急匆匆地朝操场方向走去。操场最北边的位置，矗立着一栋破旧的教学楼。在这所条件极其简陋的山区学校，新教学楼建好了，旧教学楼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学生宿舍。
被风雨剥蚀的旧教学楼破烂不堪，仿佛一头怪兽，在夜幕笼罩之下尤其显得神秘和恐怖。
就寝的铃声响过很久了，可是二楼的女生宿舍还亮着黄晕的灯光，隐约听见从里面传来不安的嘈杂声。我们加快了脚步。被我们急促的脚步声所惊扰，操场四周的杂草丛里，一些蚱蜢之类的小虫子，争先恐后地急蹦乱跳。等我们离去很久之后，它们才渐渐安静下来，重新进入梦乡。
灯光暗淡的女生宿舍，一个女生躺在自己的铺位上，身体蜷缩一团，不停地呻吟。另外几个女生站在一旁，也许是因为秋夜的寒冷，抑或莫可名状的恐惧，她们营养不良的身体一律在颤抖，仿佛风中瑟缩的叶片儿。
“陈叶的肚子疼。”一个女生怯怯地告诉我。
毫无疑问，这个叫陈叶的呻吟着的女生是我班上的学生。初一新生报到才三天，我不可能对每一个学生了如指掌，对陈叶，我甚至还有一种陌生感。
我蹲下来，这样，我和陈叶之间就只有很短的一段距离了。我看清楚了陈叶的脸，瘦削苍白，不时抽搐着，仿佛有一种巨大而可怕的痛苦正在吞噬着、折磨着她弱小的身体。
“肚子疼，是真的吗？”我问道。陈叶点了点头。
接下来，就轮到我手足无措了。我刚从师范毕业，年纪轻轻的，还不到十八岁，一点经验也没有，对一个肚子疼的女生简直是爱莫能助。
应该赶快找医生来看看。这个念头刚在脑子里闪现，就被我自己否定了。学校坐落在连云山的半山腰，方圆数里连一个小小的诊所都没有。何况，夜已深了，如果不是宿舍楼里透出的这点灯光和嘈杂声，连云山早已是一个浑然静寂的世界了。
这时，去哪里找来一位医生呢？我焦急万分。
“我想回家。”陈叶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她侧转身体，稍稍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注视着我。
束手无策的我只有这一种选择了。
二
一路上，幸好有月光照耀着。月亮悬挂在静止的山峰之上，看上去格外皎洁，如水的月光顺着山坡流淌下来。
我骑着自行车，陈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按照陈叶指点的方向，我们一路颠簸着前进。
一条崎岖不平的弯弯曲曲的黄泥路，一直把我们引向连云山的最深处。
这是一个静寂的世界，就连轻柔的夜风从树叶上蹑手蹑足走过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当然，这也是一种让人为之不安的静寂，除了偶尔被我弄响的自行车铃声外，所有与人类有关的活动似乎都销声匿迹了。
深不可测的山林里，突然，传来一阵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
在城市里长大的我，平生第一次听见这样毛骨悚然的声音，像风吹树叶那样，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这时，一双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背上。“那是猫头鹰的叫声。”陈叶轻声告诉我。陈叶的话使我紧张的心情轻松下来。
刚才一直沉默着的陈叶骤然活跃起来。“老师，你猜猜看，连云山还有老虎吗？”她在身后轻声询问，可是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径直说下去：“哪里有什么老虎啊？连梅花鹿也消失好些年了。”我发现，自行车后座上这个脸色苍白的瘦小女生，其实，是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孩子啊。
到陈叶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像所有山里人家一样，陈叶的家十分简陋，房子是黄泥垒起来的，一道矮矮的篱笆围成一个小小的庭院。陈叶的父亲还没有睡，正蹲在火坑边，火坑里燃烧着熊熊的火。连云山的秋夜已经十分寒冷了，人们有早早烤火的习惯。
我们的突然出现让陈叶父亲多少有些意外。他招呼我赶快过去烤火。这时我才发现，我握着自行车的双手已经冻得僵硬，不听使唤了。刚喘了一口气，我便开始介绍陈叶的病情。正在一旁给我泡茶的陈叶，这时将头侧转过来，“爸，我的病好了。”说完，陈叶又朝我莞尔一笑。浅浅的微笑，就像一朵迎春花绽放在她脸上。火炕里跳跃的火光，又给这张苍白的脸布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陈叶的病似乎真的好了。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感到如释重负的舒畅。
我开始打量眼前这个十分简陋的家。在烟熏火燎的墙壁上，一杆猎枪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在连云山，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拥有一杆这样的猎枪。很久以前，这里的人们以打猎为生。可是，渐渐地，人们赖以生存的动物越来越少，有许多动物甚至彻底地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现在，几乎所有的猎枪都成了摆设。没有了狩猎，人们的生活自然陷入泥潭一样的困境。
梅花鹿就是其中一种。在连云山的森林边缘一带，有着广袤的山地草场，梅花鹿在其中生息繁衍。在不止一次的遐想中，我仿佛看见成群结队的梅花鹿快速地奔跑，敏捷地跳跃，在覆盖着花朵和绿叶的灌木丛里自如穿梭。这是多么美好的情景啊。可是，这一切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的山地草场，被可怕的荒凉主宰着。
我和陈叶父亲的谈话就是从梅花鹿开始的。乖巧懂事的陈叶给我们添了一遍茶水之后，又往火坑里添了几把干柴，就悄没声息地到里屋睡觉去了。
提起梅花鹿，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一脸追悔莫及的神情。“只怪人们太贪婪了。”他说话的时候，右手上的青筋暴凸，关节捏得嘎巴作响，仿佛有一股怒火在身体里奔突，却无处发泄，最后，他重重一拳擂在自己的左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月亮顺着西边的天空悄悄沉落，黑夜不知不觉消逝了，最后，晨曦从天而降。清晨，在返回学校的路途上，我的内心自始至终被一种莫名的悲戚占据着。
我在为连云山灭绝了的梅花鹿而悲哀，为陷入生存困境的贪婪的人们而悲哀。
三
我根本没有料到，这竟然是陈叶设置的一个小小的骗局。告诉我事情真相的，是一个叫陈林的男同学。陈林和陈叶都是我班上的学生。陈林告诉我，陈叶的病是伪装的。
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学生这样处心积虑地欺骗自己的老师，究竟是为什么呢？我将陈叶叫到办公室询问的时候，她没有矢口否认，而是立即全部承认了。她的理由很简单，她想家了，想自己的父亲了。我们学校是连云山仅有的一所初中，全校百多名学生的家就分散在山脉的皱褶里，由于路途很远，学生都在学校寄宿，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一趟。
“开学还只有三天，就想家了，有什么好想的呢？真是的！”想起昨夜一路颠簸的情景，我恼羞成怒，说话的语气里明显有了一股火药味。像所有做错了事情的学生一样，陈叶低垂着头，惴惴不安。
我对陈叶一点好印象也没有了，昨晚她留给我的那个乖巧、善解人意的形象一刹那坍塌了。
吃中饭的时候，有学生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我，陈叶和陈林打起来了。
当我赶到操场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男同学竟然被一个瘦小的女生打倒在地。陈叶那张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小小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陈林身上。陈林只有招架的份儿了。眼前的陈叶使我想起在电视里看到的非洲草原的豹子。一头狂怒的豹子。
在我的斥责声中，这场战争才平息下来。陈林告诉我，陈叶之所以报复他，是因为他揭发了陈叶的骗局。伫立一旁的陈叶头发蓬乱，沾了几丝草屑和泥土，她一言不发，瘦削的胸脯一起一伏。
许久许久，陈叶才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起来：“他骂我爸爸是骗子！”
“你爸爸就是骗子！就是骗子！他是大骗子，你是小骗子！”陈林不依不饶。
我发现，陈叶的眼眶里骤然涌满了委屈的泪水。
“老师，陈叶她爸真的是骗子！他欺骗了我爸，独自一人占有了梅花鹿角。”陈林的每一句话都说得特别有力，他用急切的目光望着我，希望我相信他。
梅花鹿角！那生长在雄性梅花鹿头顶上的树杈一样的鹿角！我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是与梅花鹿有关的一切，都能引起我强烈的兴趣。
连云山的梅花鹿早已绝迹了，可是，我不知道在陈叶和陈林他们父亲之间，关于梅花鹿角，到底还纠缠着怎样的是非恩怨。
四
我第二次出现在陈叶的家里，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秋末的阳光淡淡地照耀在身上，若有若无，感觉不到多少温暖。秋天绚丽的色彩正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地褪去。风中的凉意加深了，变浓了。这一切似乎在告诉人们，冬天的到来已经为期不远了。
这一次，陈叶是真的病了。39度的高烧使她原本瘦小的身体像树叶一样蜷曲起来。请了病假的陈叶是独自一人回家去的，她不需要任何人护送。也包括我。
已经过去四天了，不知道陈叶的病情怎么样了，于是，我骑着自行车出发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黄泥路再次把我带到连云山的最深处，一直带到陈叶的家门口。
秋风阵阵，山林里不时回荡着砍伐树木的丁丁声，人们在为即将到来的漫长冬季作准备，用砍伐的树木换取赖以过冬的盐巴和粮食。也许是为了照料患病的女儿的缘故，陈叶的父亲并没有加入到砍伐的队伍里。
就是在这个阳光若有若无的秋日里，陈叶父亲一五一十告诉了我关于梅花鹿角的故事。
“那时候，陈叶她妈妈还在——”他说话的时候，神情多少有些悲戚，仿佛回忆让他一下子回到了那段早已消逝的岁月里。“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眼看着快不行了，可是，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一天，陈林他爸对我说，梅花鹿角也许可以治好陈叶她妈的病。”
陈林他爸的一番话使已经陷入绝望境地的他，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梅花鹿角具有极高的营养和药用价值，在传说中甚至可以起死回生，价钱高昂，人们因此滥捕滥杀。其时，连云山草场的鹿群已经为数不多了，捕杀梅花鹿的行为也被禁止。可是，偷猎仍然存在。陈叶她爸告诉我，那是一种多么不可抗拒的诱惑啊。
一个为了给妻子治病，一个为了金钱，陈叶她爸和陈林他爸两人开始铤而走险。那是六月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悄悄地潜入山地草场。草场里静悄悄的，已经看不到过去梅花鹿成群结队的影子。然而，他们毕竟是经验丰富的猎手，知道耐心等待就决不会空手而归。果然，不远处的夜幕下出现了梅花鹿的身影，那是一头高大的雄鹿，树杈一样的鹿角隐约可见。两个人紧张得心怦怦直跳。
近了。越来越近了。突然，警觉的雄鹿掉转身奔跑起来。漆黑的夜空下响起一串急促的蹄声。
两个人从藏匿的草丛里一跃而起，开始分头追赶。
陈叶父亲是在一个叫鹰嘴岩的地方将雄鹿射杀的。在陡峭的悬崖前，雄鹿已无路可逃，哀鸣着倒在血泊之中。
也许是挽救妻子垂危生命的心情太急切了，那一刻，陈叶父亲心中产生了独占鹿角的念头，他将雄鹿的尸体和鹿角藏匿起来，然后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受伤的雄鹿逃跑了，跑到深山野林去了。这样蹩脚的谎言自然骗不过一个精明的猎人。“你这个骗子！”陈林父亲轻蔑地丢下这句话，一转身消失在茫茫黑夜里，从此以后，两人再也没有了来往。
事实上，梅花鹿角并没能挽回陈叶妈妈垂危的生命。就在射杀雄鹿的那个夜晚，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陈叶妈妈永远地离去了。说到故事的结尾处，陈叶父亲连连叹息着。在秋天的阳光下面，这个四十多岁的有着古铜色脸膛的中年汉子，看上去竟然那么苍老。
被好奇心驱使，我提出来想看一看梅花鹿角。
一个光线暗淡的角落里，如果不是陈叶父亲的指点，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就是被人们传说得神乎其神的鹿角。它仿佛一个枯干了的普普通通的树杈，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可是为了它，一头健壮的担负着种群繁衍重任的雄鹿倒在了血泊中，两个男人之间从此结下了无法化解的恩怨。
我提出了积压在心中许久的一个疑问：每年三月，雄鹿头上长出鹿角，八月，鹿角开始脱落。每年的五六月间，正是采鹿茸的好时机。采鹿茸，就是将长大的鹿角锯下来，这是许多驯鹿场的做法。我不明白，连云山的猎人为什么不采取这种两全其美的方法呢？射杀雄鹿，获取鹿角，何异于杀鸡取卵呢？结果导致了鹿群的销声匿迹，山地草场从此陷入荒凉的境地。
“贪婪！贪婪！”喝了几口苞谷酒，陈叶父亲古铜色的脸膛红红的，他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然后，一个劲地摇头，叹息。
站在树杈一样布满灰尘的鹿角面前，我感到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妻子离去了，对陈叶父亲来说，梅花鹿角似乎已变得毫无意义，于是，被他随随便便地弃置在一个角落里。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将它拿出来呢？为什么不向陈林他爸解释事情的全部真相呢？这是我的第二个疑问。
“这样不恰好证明我是一个骗子吗？猎人之间应该肝胆相照，欺骗是最令人不耻的行为。”他说完，摇了摇头，一副十分无奈的样子。我明白，眼前这鹿角已经成了陈叶父亲无法摆脱的精神枷锁，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使他备受折磨与煎熬。
五
连云山的秋天是相对短暂的。猝降的一场大雪终于宣告了冬天的到来。暴风、积雪，使冬天的连云山俨然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整整一个冬天里，除了教书，我几乎都是在思念远方的亲人中度过的。偶尔，我也会想起陈叶他爸……
时光流逝。冬去春来。
连绵起伏的灰白色的山峦渐渐转青了，凝滞的溪流变得欢快起来，悬崖上重新出现了一跃而下的白练一样的瀑布。春天的连云山焕发出勃勃生机，在和煦的春风的吹拂下，简直一天一个崭新的模样。
然而，陈叶和陈林父亲之间的恩怨，却并没有因为春天的到来而解冻。
在陈叶和陈林之间，依然可以感到有一种隔阂。他们的家在同一个方向，可周末他们却从不结伴一起回家，返校的时候也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一段长长的冷漠的距离。
这段冷漠的距离，仿佛一柄利剑，将我的心深深地刺痛。
有几次，我将他们两人叫到办公室，想和他们好好谈一谈，告诉他们，父辈之间的恩怨就让它在父辈之间了结，你们不要在这种恩怨的阴影里成长。可每一次我都欲言又止，我了解连云山猎人的秉性，了解继承这种秉性的连云山猎人的后代，仅凭我简单的几句话，恐怕无济于事。
但我一直没有放弃这种努力。我相信，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四月，持续几天几夜的一场罕见暴雨，使学校年久失修的围墙轰的一声倒塌了大半。
雨后初晴的一天，学校组织集体劳动，劳动的具体任务就是将山脚下的石头搬运到操场上，准备重新垒砌学校倒塌的围墙。这样的劳动是可想而知的艰巨，因此，需要同学们相互之间通力合作。我想，这也许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我特意将陈叶和陈林编成一个小组。
陈叶走进办公室，近乎央求地说：“老师，我不和陈林一个组。”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陈林也来到我的办公室，“老师，我不和陈叶一个组！”相比之下，陈林的态度更坚决。
“这是集体劳动，什么是集体？集体意味着团结，互助，友爱。”我用目光提醒着他们，“你们必须服从安排！”我冷冰冰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同时，我为自己的决定暗自高兴。
陈叶和陈林离开的时候，我明显感到他们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种怨恨。
我想象着事情如何朝我期待的那个方向进展，可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场由两人一起合作抬石头的劳动中，陈叶和陈林并没有在一起，但也没有和其他人重新组合。在山脚通往山腰的狭小道路上，我发现了他们的身影，两块沉沉的大石头分别压在他们稚嫩的肩膀上面。他们累得气喘吁吁，涨得通红的脸颊上布满了涔涔汗水，透出来的都是一种互不认输的神情。
唉，这两个孩子！
一天紧张的劳动下来，陈林的肩膀磨出了一个小小的伤口，血肉模糊。我一边给他敷云南白药，一边问他：“疼吗？”他笑了笑，“老师，不疼！”我本想狠狠地责备他，可是，在他的笑容面前，我的心情复杂极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将剩下的半瓶药赶紧给陈叶送去。
六
转眼之间，我在连云山已工作了两年。两年的时光飞快地流逝，就像从天空一掠而过的一道橘红色的闪电。陈叶和陈林已经是初二学生了，正处于身体发育时期。由于山区贫困的生活，他们的个头稍稍长高了，却依然那样单薄，令人庆幸的是都很健康，给人的印象就像那些贫瘠的土地上生长的小松树。
陈叶和陈林在学习上十分用功，成绩出类拔萃，分别占据着班上的头两把交椅。那时，班上的学生最喜欢问我城市的事情。当我告诉他们长龙一样的火车风驰电掣，汽笛声震耳欲聋时，他们惊讶得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我还告诉他们，我曾经就读的师范学校坐落在宽阔浩淼的湖边，那湖泊是目前这所学校面积的几十万倍，颜色蔚蓝澄净，一如头顶的天空。此时他们全都肃静下来，那样子仿佛正在倾听湖水轻轻荡漾的美妙声音。
所以，他们当时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够考取我不止一次提到的那所师范学校。为了这个理想，陈叶和陈林学习上尤其努力。我也在心里暗暗祝愿他们梦想成真。
可是，命运是最喜欢捉弄人的。这不，陈林父亲出事了。
陈林父亲出事的经过我并不十分清楚。大概是砍伐树木的时候，不小心让木头砸了，再也没有醒来。陈林父亲出事了，陈林将面临着失学的可能，毫无疑问，属于他的那个绚丽梦想不可避免地要破碎了。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学校里一直没有出现陈林的身影，我忧心忡忡起来。
一天黄昏，神情悲伤的陈林终于回到了学校。让我为之惊讶的是，竟然是陈叶父亲送陈林回到学校的。
他紧跟在陈林身后，直到陈林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里，才回过头来和我打招呼。“哎，这苦命的孩子。”他唏嘘着。陈叶父亲只是简单地询问了女儿陈叶的学习情况，临走的时候，他再三央求我：“哎，这是个苦命的孩子，老师麻烦你多照看他。”直到看见我肯定地点了头之后，他才放心地离去。
在连云山，发生的许多事情总是出乎你的意料和想象。不久，我听说陈叶父亲和陈林的母亲月菊结婚了。没有想象中的仪式，他们两个人——不，是两个家庭合二为一，生活在一起了。当时，流传着这样的说法，陈叶、陈林的父亲，以及陈林的母亲月菊，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因为各自的心底里还保存着那份纯真美好的感情，所以，陈林父亲出事后，陈叶她爸和陈林的妈妈便结婚了。
可是，我不赞同这样的说法，我觉得另有原因。
在生存条件恶劣的连云山，一个家庭倘若失去了父亲坚强有力的肩膀，那将意味着什么呢？无异于风雨中一只飘摇的小舟！生存尤其艰难。所以，我认为，陈叶父亲是出于一个男人的责任感才和陈林的母亲月菊结婚的。
在陈叶父亲的肩上挑起了两个家庭的重担。
从此以后，沿着那条崎岖不平的黄泥小路，陈叶和陈林一起上学，周末的时候，又一起回家。
既不可思议，却又顺理成章，由梅花鹿角引起的旷日持久的恩怨，就这样如云烟一样消散了。
后来，我又去过一次陈叶的家，那是初冬的一天，大家一起围在火坑边烤火。那个场面根本看不出来是两个家庭的组合。我无意中朝墙角投去一瞥，看见梅花鹿角依然搁置在那里，只不过覆盖的灰尘更厚，似乎被人们完全忘记了。
七
六月，阳光一天比一天炙热，连云山的草木越发地蓬勃蓊郁。
校园里飘荡着蝉声，一阵响过一阵。
这是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同学们已经没有心思去留意身边细微的季节变化，快中考了，他们争分夺秒地复习着，为最后的冲刺作准备。
一天，校长从山脚下的小镇开会回来，他告诉我，学校分到了一个保送上师范的名额。我是班主任，熟悉情况，就由我权衡决定。因为这是决定一个人命运前途的大事，所以，我慎重地权衡来权衡去，最后，在陈叶和陈林之间作取舍。
我犹豫不决。
这天晚上，陈叶父亲突然匆匆赶到学校来了。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他那古铜色的脸膛看上去更加粗糙，更加黝黑了。他手里托着一个红绸布的包裹。
我告诉他，在保送名额的分配问题上，我倾向于陈叶。因为相互比较，陈叶似乎更加优秀。
可是，我的这个最后决定并没有让陈叶父亲欣喜若狂，相反，他哽咽起来。
“老师，求求你也给陈林一个名额吧，他是一个没有了父亲的苦命孩子！”他将手中的红绸布打开，竟然是梅花鹿角！和上次看见它的情形迥然不同，眼前的梅花鹿角闪烁着一种淡黄的光泽，覆盖在上面的灰尘被擦拭得一干二净，在红绸布的衬托下，显得十分珍贵。他托着梅花鹿角的双手微微颤抖着，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我。
我拒绝了梅花鹿角，却无法拒绝他近乎哀求的眼神。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无能为力啊！我告诉他，名额是上面分配下来的，而且整个学校就只有这一个名额。
和我面对面坐了很久，他似乎在思忖着什么，最后他说：“那就把名额给陈林吧。”刚开始，我不能理解，难道这是一个亲生父亲的决定吗？我不禁在心里为陈叶感到惋惜，甚至不平。后来，在他的再三要求下，我只好把仅有的这个名额给了陈林。考虑到陈林以后读师范的学习费用，我还建议他把梅花鹿角卖了。
他将蜷曲的身子直了直，如释重负地朝我微笑着，那张古铜色的脸因为兴奋在黑暗中似乎可以放出光来。
我一直目送着陈叶父亲——当然也是陈林父亲离去的背影。他走得特别轻松，一转眼，就和脚下的那条黄泥路一起消失在起伏的群山峻岭之间。恍惚中，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那是一头健壮的雄鹿正在覆盖着花朵和绿叶的灌木丛里自如穿梭。
我明白，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挣脱了那道沉重的枷锁。
可是我也明白，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可以弥补的，有些事情却怎么也改变不了，比如连云山日益荒凉的山地草场，比如草场上永远绝迹了的野生梅花鹿。
这是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大概有二十年了吧。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有一阵疼痛从我心上掠过。■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