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风露,龙若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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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卖龙汤的小店,就在干涸的玉川上水河畔。
  龙汤,顾名思义是用龙熬制的汤。而那熬汤的材料,据说是取自生活在玉川上水的龙的脊骨。
  说来这是个小店,也不过是几块石头搭成的露天灶炉,几张破桌破凳,就成一家店了。寒碜归寒碜,可人家生意好啊,客流不断,人潮拥挤。
  弥生带着好奇继续朝前走,周围的人与她靠近,便纷纷闪躲开。另外有人,频频向她投来怪异的目光。弥生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这样看着她,因为她身上太脏了,简直跟个小叫花似的。
  但她早已不在意这些细节,便任由他们嘴碎去吧。
  就这样,人人避闪,竟给她让出一条道来。而这条道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秋日渐凉,河畔的枫叶红得灿烂,与斜阳余晖争艳。
  那人挺拔的身姿半隐在暗红色阴影里,举手投足优雅温柔,从骨子里流露出的贵气将他与周遭的凡夫俗子区别开来。弥生傻愣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竟无法动弹。
  不多时,那人便走到她面前了。
  “你怎么把自己糟蹋成这样?”
  对方埋怨的口吻仿佛透露着关怀,但弥生却不知怎么回事把这话听成了“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好久了”。
  但弥生原以为他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会是“你怎么还没死?”。
  弥生微微发抖,透过他的身体,眼角余光落到他身后的大锅里。锅里奶白色的汤汁微荡涟漪,她寒意顿时遍布全身。
  “所以,这就是传说中,用玉川上水龙的龙熬的汤?是你在卖汤吗?”
  “是啊。”他浅棕色的眸子闪烁着光彩。
  他侧身将手中的汤碗倾斜,汤汁呈一条弧线,浇到土地上:“不这样做,又怎能引得你现身?”
  弥生似乎有些明白了,这是一个局,而且是专程为她而设的。她已经无暇去思考,他怎么就那么笃定她会前来,但手上的动作比脑子反应更快。
  青光闪动,一柄青钢剑倏地刺出。
  弥生早知道自己不可能伤得了他,不过是争取多一点的逃跑时间罢了。趁其躲闪,她转身就跑。
  他跟着追了上去,并很快将她阻截住。两人这便当众拉扯起来。
  弥生打不过他,却急于甩开他,于是强催内力,奋力相搏。她化为龙身原形,挣脱开他,飞入云层。那人也不是吃素的,也跟着化身为龙,追入云际。两条龙在云间缠斗,把原本清朗的天空,搅和得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弥生的龙身其实没支撑多久,就又变回了人形,因为她的精血根本不足以支撑她化龙。她像只断翅的鸟儿,急坠下落,但那人化身成的青龙,便改了方向降落到她下方,让弥生毫无悬念地落到了他背上。
  此时弥生虚弱得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脑子却还清醒。
  她看着泉云驮着自己,钻出了云层,朝与太阳落山相反的方向腾飞。
  “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她咬着下唇,将手指抠入他的鳞片。
  身下的龙,微震了一下。弥生迷迷糊糊,在他背上昏死过去。
  【二】
  说起弥生与他的恩怨,当真是有恩也有怨。
  他们之间的故事虽在十年前开始,却得从天浮大陆创世说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天兆御的大神打败且封印了自己的宿敌“黑暗”,然后创造了天浮大陆。
  天兆御创世后力竭而亡,死后肋骨化身成为两位红天女。红天女是天兆御的替身,她们居住在黄泉之境,以庇佑天浮大陆的子民为己任,并看守着想破封印而出四处作恶的“黑暗”。
  在红天女的照拂下,天浮大陆一直是块太平丰饶的人间乐土。
  然而流年似水,物换星移,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一位红天女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看守“黑暗”的责任全落到另一位红天女身上。
  这位红天女势单力薄,被黑暗折磨得精疲力竭,她日渐虚弱,无法阻止代表着阴暗面的“戾气”从黄泉之境逸出。
  于是那些瘟疫、嫉妒、绝望、懦弱……蚕食着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人们心中阴暗欲念被勾起,原本祥和的人间逐渐变得乌烟瘴气。
  糟糕的变化也影响了玉川上水的水族的生活,为了让一切都好起来,当时龙族的领袖泽元决定前去一趟黄泉之境帮助那位红天女。
  但最后泽元没有回来。“黑暗”也冲破了封印。红天女当机立断舍生取义,断开了黄泉之境与现世的连接,使得“黑暗”也无法离开黄泉之境。
  但因封印破开时一刹那的戾气喷涌,人间还是遭受了灾难。玉川上水首当其冲,顷刻间崩析。数以万计的水族被殃及,死的死,伤的伤。
  弥生侥幸从那场灾难中逃了出来,但身上还是落了伤。
  她急需找到一处地方养伤,却发现“大劫”过后,水系至此四分五裂各成一体,不再成为一条统一的河流,水源也被污染了,污染的水让水族性情变得暴烈狂躁,迷失本性。
  弥生不能去那些会让自己迷失本性的地方,只能重新去找干净的水源之所。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最后却让她遇到了泉云。
  她在极度干渴时,不小心掉进了一口废井,醒来后便看到容貌非常、光彩如玉的泉云。
  “你终于醒了,掉进井里的小龙女。”
  她愣愣地望着他,不敢吭声,心里怕得要死,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是龙呢?他又是谁?是妖?是魔?是神?是人?
  上一瞬,她还在怕,下一瞬,她不免凄然惋惜。因为她发现在她眼前的,不过是个魂魄。
  她放松了警惕:“你怎知我是龙女?”
  她说话时,无数气泡从口中涌出,飘向头顶方向。弥生忽地瞪大双眼,手指搅动轻盈柔软的水。万万想不到,她找了这么久的干净的水,竟然在这里。
  “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水?”弥生兴奋不已。   “你掉进来的时候,就是龙的样子,后来才变回女子模样,我方知晓你是龙女。”那男子像是被弥生的笑容感染,对着弥生浅浅地笑了:“这里……算是我家吧,我叫泉云。”
  弥生兴奋过后,却发现他神情专注于她。
  她竟有几分羞涩,垂着头低声道:“我叫弥生。”
  【三】
  弥生初入凡尘,还不懂什么叫防人之心。泉云寥寥数语,便引得她将自己的身世遭遇全告诉了他。
  泉云听后,感慨良多,不住忧伤喟叹。他便主动让她留下养伤,劝她养好伤后再做打算。
  温柔善良的泉云,本就给弥生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而泉云的主动帮忙,更让弥生对他好感倍增。莫大的恩惠,弥生却不知该用何种语言来表达感激。
  有了个安定的落脚地,弥生终于可以安心疗养。她的皮外伤没几日就愈合了,但她还不能离开,因为龙珠的裂纹还没有修复完毕。
  龙珠是在大劫时被震裂的,修复的过程极其烦琐,需要吸收足够的月光才能复原。
  弥生每次都是等到泉云回自己屋中安睡下,自己才偷偷地跑到庭院,借着从井口透下的月光修复龙珠。
  有一天晚上,弥生正吐出龙珠吸收月光,却听到泉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情急之下,弥生立刻将龙珠吞入腹中,她回头,看到回廊拐角处露出了他的衣角和短靴。
  但靴子并没有继续朝前走,似乎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儿,又转身走了。
  也不知泉云是否已察觉她藏掖的心思,有心避开,免去尴尬,弥生却不因他的善解人意而感到轻松。
  翌日,弥生一整日都怯生生尾随泉云,他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每每当泉云回过身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弥生却不说话。
  后来,泉云去了庭院,整理他那些花花草草。弥生又跟着去了。
  泉云的枯井,外面看上去不过是一口烂泥落叶沉淀的废井,里面却是别有洞天。院内清静幽雅,庭中花木争奇斗妍,极有情致。
  就在泉云摆弄他那些花草时,弥生怯生生地走近他,从怀中掏出一片红枫来。
  泉云是魂魄,见不得日光,而且不知是何缘故,也离不开这口井。所以,她便将外边的红枫拿回来带给他了。
  泉云是个爱惜花草的人,那些花草被他照顾得极好。而他种养的那些花草,也不知是哪里的物种,色彩极其艳丽,姿态也是千奇百怪。
  “我昨天出了一次井,外面已经快入秋了,红枫极美。”
  泉云凝视了一眼红叶枫,半晌没有说话。弥生还以为他不喜欢呢,想他未必瞧得上她的红叶,没想到他却收下了,并说:“我的故乡,并没有这样的树,这叶子很漂亮。”
  弥生像是受到鼓励,突然生了勇气:“昨晚……”
  “昨晚我打搅到你……”
  “不,不是的,该道歉的人是我!”
  族人常告诫弥生,要远离其他族类,也切不可把最重要的龙珠暴露在别人面前。龙珠凝注了弥生所有的修为,就好像人类的灵魂,妖怪的内丹一样重要。
  可是弥生觉得泉云如此待她,她却不该隐瞒,便把龙珠的事全告诉了他。
  泉云听后思考了一下,仿佛并不在意,却突然俯身靠近弥生,把一个冰凉的东西插进她的发髻里。
  弥生心跳如擂鼓,脑子里一片空白,等他把手收回去后,自己伸手去摸头上的东西——一支发簪。
  “如今气色倒是好了许多,这只珊瑚簪正配你,”泉云拦住弥生要将簪子拿下来的动作,温柔地微笑:“礼尚往来,你送我红枫,我便不能让你空手而归。”
  弥生回到屋里,坐在镜子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戴着珊瑚簪的脸,蒙上一层朦胧桃花色,娇艳动人,取下珊瑚簪的脸,黯淡无光。
  她将簪子反复取下戴上,脑子却越发迟钝,无法理解。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可怕的。
  素不相识的一龙一魂,因为这口枯井,距离被拉近得只剩下一条细缝。他们挤在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日日相见,心自然不会离得太远。
  她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心就开始偏向他了。也许是从昏暗浓香的废井里,无助的自己第一次见到他关切的脸庞,也许是在玩乐对弈时,透过茶雾,迷上他胜券在握的眼神,也许是几杯思乡飘零酒下肚,醒来后,却发现竟荒唐地醉倒在他怀中一夜。
  这井下时光,自是枯燥,但仔细回想起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再苍白乏味也变得温暖动人起来。
  可最后,弥生还是自责起自己的心猿意马,并取下簪子藏于枕下。
  【四】
  果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晚,弥生就梦到了泽元,梦到那个黄沙漫漫狂风肆虐的地方。
  就在泽元丢开她的手,跑向尘埃后的红衣女子时,她的梦也断了。
  忽地惊醒的弥生,头疼欲裂,口干舌燥。她下床找水喝时,在放置茶碟的地方,发现倒扣的杯子下,压着一片红枫。
  弥生拿起红枫,发现那是自己昨日送给泉云的,正纳闷,他是什么时候进入她房间的,但很快被枫叶背后的字岔开思绪。
  枫叶背后用墨笔写着:“题诗花叶上,寄予有缘人。”
  弥生一时悲喜交加,竟哭着哭着笑了起来。
  后来弥生每日晨起,去外边采一片她觉得最好看的红叶,红叶背面,写上几个字,在傍晚时分偷偷地放进泉云的房间。
  她总是在期待着他回信。泉云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便让她翌日醒来,定会得偿所愿。
  某一日,她手拿着红叶,念着上面的“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不看路就这么走着,迎头撞进泉云怀中。这是他们靠得最近的一次,而她竟不知何故,觉得浑身似乎只剩下一个心脏了,而且,还跳得特别快。
  泉云突然“扑哧”笑了一声,笑得她十分莫名其妙。后来他弯腰捡起掉落地上的叶子,还给她,什么话没说便快速离开了。弥生停驻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再拿出红叶来品味时,却发现已经不是先前那片。
  这片红叶上写着:“仙子落凡尘,枯井拾美人”。   尽管相处这么久,弥生面对泉云,已无多少羞涩之感,但泉云对她而言,依然是个谜。
  弥生曾问过泉云,为什么不去投胎。
  方才还笑若春风的他,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弥生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立马闭上嘴,此后,也没有再提。
  他的身世,这个奇怪的井,都是秘密。但后来,这些秘密还是被她知晓了。
  那日,井外大清早就响起乐器声。弥生被吸引得去井口查探,却发现泉云双臂环抱,早就站在井下,聆听着。
  泉云看到弥生,朝她挤眉弄眼:“别怕,他们是在祭拜我呢?”
  弥生不敢多言,只走到他身边,静立着。安魂曲在枯井四周萦绕,曲中内容也清晰流入弥生耳内,她听懂在唱什么后,心中震惊不已,脸色越发苍白。
  “你……生前是皇帝?”
  他带着好笑的表情,望着在井口飘飞的白纸:“嗯,一个小国的皇帝,年少称帝,难以服众,最后被人给密谋杀害了。”
  弥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着,静静地站在一旁。她听着那靡靡之音,却想着难怪他不太提起自己家乡的事,有时候听她讲起玉川上水的事,眼中流露出羡慕,想必他生前是没什么难忘回忆的。
  后来法事做完,那些人往井内投下各种物品,金银珠宝、绸缎织锦……便离开了。
  当日夜里,弥生心事繁多,实在难以入睡,便起身去庭院中走走。她在庭院里撞见同样没有睡的泉云,而一轮如银盘的明月,正悬在井口正上方,井下繁盛的杂草遍覆清辉。
  “没睡?正好,我有事找你。”
  弥生手上拿着小小的红叶,紧张得手心出汗:“我也正有事……找你。”
  其实她并不是专程找他,但也许是夜深人静,情绪不稳,便容易做出些不大理智的事。
  “那好,我先说,弥生姑娘,明日就请离开此地吧。”
  弥生一股子热情冲动,被泉云一盆凉水浇灭。她思绪混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听到他解释来龙去脉。
  原来泉云那皇帝当得委实委屈,死后依然不得安宁,他不仅被埋到远离故土的地方,而且还被设下的阵法困住,难以投胎转世,只得永不超生。
  “你已知道这口井,其实是个墓,而这口井里还有一条锁我魂魄的九头蛇,你来的时候快入冬了,所以它冬眠了,但是它总是在我入殓日子的后一日苏醒。也就是说……明日……它会苏醒……”
  他一开口便是让她走,但却是出于好意。那九头蛇心性残暴,他是为她安全着想,才让她赶紧离开。
  弥生不想与他为难,便答应明日立刻离开。
  “对了,今日最后离开的那位高贵妇人,一定跟你有很深的感情吧,不然也不会不顾身份伏在井口都哭晕了。”
  她分明与他告别晚安,人都走出一段了,却又突然转过身问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泉云未有异色,只是坦诚相告:“那是我曾经的妻子,我们分开时,她才十七岁,每一年她都会来祭拜我。”
  弥生了然点头,手中的红叶被捏得发热。
  她忖度着,都说人间的皇族,最是复杂,那女子能排除万难年年来祭拜,必定是两人过往感情笃厚。
  以前,她不敢去想他,或许是,先动心的那个,在思慕的人面前,始终觉得卑微。红叶传书的时候,她也有些迷茫,心中想着他是不是对自己也有意……如今一切眨眼都化作了水月镜花。
  隔天,弥生就拜别泉云,离开废井。
  五月的阳光自翠绿叶子缝隙斜照进来,映出流萤般飞舞着的点点浮尘,已是春末,她不禁感怀春来春又将去,越走越寂寞。
  【五】
  弥生离开废井后,其实并未走太远,而是在附近徘徊。后来,她听到流传出有吃人的井的传闻,便把这恶事,怀疑到那九头蛇身上,那九头蛇如此霸道,她不禁担忧起泉云来。
  大抵是关心则乱,弥生并没有思量太多,便回了那枯井。她刚落下井,便撞见一条全身黑得发亮眼睛红似血的九头蟒蛇正吸食一个昏迷小孩的魂魄。那小孩死绝以后,九头蛇垂涎欲滴迅速朝盘坐在另一边的赤身的泉云移去。
  “泉云!”弥生失控叫了一声,飞奔过去阻止那条蛇。
  泉云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睁开了眼睛。他看到弥生正与那蛇争执,大抵是那蛇太难对付,弥生被逼得现出原形与之抗衡,是银色的龙身,龙珠所在的位置,正散发着微亮的光。
  “既然回来了,就没有办法了。”
  “你说什么?”正在打斗的弥生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但压过来的阻力一轻,那蛇竟然逃开了。而下一刹那,那条黑蛇从弥生正面穿过,咬住她的龙珠,从身体背面穿了过来。
  咬走龙珠的蛇腾飞回泉云身边,依附上他的背。很快泉云干净的背上多了一幅蛇咬珠的画。而借由吞噬弥生那颗龙珠,泉云从魂魄有了实体,死而复生,化身为龙,一举冲出束缚他灵魂的枯井。
  事情总是发生后才会让人后悔。弥生想,她其实不该回去的,倘若不回去,他们之间剩下的全是美好回忆,也不会有后来的日日相对,彼此生厌。
  泉云想夺走弥生的龙珠,是蓄谋已久。
  当她第一次掉下井来,他便生了夺珠的念头,若不是知道那龙珠有裂纹尚未修复好,也许在她奄奄一息时,他已经让那九头蛇吸走她的魂魄。
  而他之前所说的,全都是假的,九头蛇不是锁他魂魄的怪物,而是他的守护神,他在世时,虽是个皇帝,却是个麻木不仁的暴君。
  他的子民想方设法刺杀他,却屡屡失败,因为他是个怪物。他自打呱呱落地,就有九头蛇保护。他是不死之身。
  他的子民在他残暴的统治下,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
  再后来,一位魂师出现收服了他。然而魂师虽制住他,却不知为何,无法超度他的灵魂,于是只能把他镇压在一口废井里,让他不得四处作恶。
  失去自由的泉云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想要冲破魂师设下的封印,必须让九头蛇的力量更强大。于是他通过让九头蛇吞噬靠近井边人的魂魄来增长力量。但靠这种机会来逃离枯井,进展十分缓慢,直到有一日弥生掉进了井里。   他觊觎弥生那颗凝聚龙的力量的龙珠。
  泉云出井后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塔塔国复仇。当初参与刺杀他的人,好多人已经不在世,或已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可这些丝毫不影响他复仇的决定。
  而他若是出手,必定一家老少,无论男女,全不放过。
  弥生终于见识了他手段之残忍。每当闻到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看到从他背上钻出的九头蛇,正大口大口地嚼着无辜惨死的魂魄,她胃里便如翻江倒海,只想呕吐。
  屠杀历时近一个月才结束,而这一个月,对弥生而言,仿佛置身修罗场。
  杀完昔日仇人后,泉云下一个目标便是当年封印自己的魂师。但魂师居无定所,四处漂泊,要找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这注定是个漫长的旅行。
  在这漫长的旅行中,弥生是泉云唯一的同伴。说来也奇怪,他生性冷血,毫无人性,但对于利用完后的弥生,并没有嫌她碍事杀掉她。当然他也没有放了她。
  他把弥生困于身畔,不管去哪里都带着。弥生想,定然是他被困井中已久,孤身行事不便,索性带个奴隶在身边。
  自失去龙珠后,弥生的体质变得异常敏感虚弱。没过多久,她便连日常行走都变得困难。
  一日,她突然生起病来,浑身发烫,烧得神志不清。她迷迷糊糊记得泉云抱着她四下寻找救治方法,然后给她找来干净的水,喂到她嘴边。
  弥生也不知是不是烧出了幻觉,竟看到他身后白骨累累,心中甚是厌恶。
  她扬手掀翻了盛水的碗,并问他:“你怎么这么坏?”
  泉云的眼中闪烁着行尸走肉般的光彩。他的答案跟他的语气一样生硬:“我生性本坏,眼中从无善恶之分,一向如此。”
  “可你救我时……我从你眼中看到了善……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说完,便晕倒在他怀中。
  后来发生了什么,弥生一无所知。只是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棵树下,四周并不见泉云的身影。弥生赶紧趁机逃走了。
  此一别,便是十年。
  再重逢时,三句话未说开,两人便是剑拔弩张的架势。
  【六】
  他大概知道她在找什么,竟处心积虑用“龙汤”这个计策,把她引了出来。
  再次落到泉云手里的弥生,被他带到他在幽灵瀑布的新住所关了起来。莫名其妙失去自由的弥生自然百般不乐意,日日与他争执。但在他跟前,拳脚和咒骂均是无效,她只有以不吃不喝来表达抗议。
  泉云眼见她这样,倒也不太管她,只是每日探望两次,不管她吃或不吃,都带去食物。
  某日,弥生正欲将咳出血的痕迹隐藏起来,却被突然开门进来的泉云迎头撞见。他们俩视线相交片刻,他突然一个箭步跨来,将蜷缩在床上的弥生拖了下来。
  他先是一剪子剪掉了弥生乱成杂草的头发,又将她按在浴盆里洗了个澡。她终于一身清爽,露出本来清秀的面貌。
  待得收拾干净后,他就开始逼着她吃东西。她力气上虽然斗不过他,可嘴巴可是她自己的,他不信他还能硬塞进去。
  弥生做好了反抗的准备,但泉云却另有法子治她。
  “你吃一口东西,我许你问一个问题。”
  弥生愣了一下。她把头朝他伸过去,吃光喂过来的勺子里的粥,然后问:“你手上是不是有泽元的龙骨?”
  “有。”泉云答。
  弥生气得一股血气往头顶上涌,泉云继续道:“那龙汤并不是用玉川上水的龙熬的汤,爱信不信。”
  “那把它给我!”
  泉云淡定地道:“待我高兴了就给你。”
  弥生明白了泉云的意思,终不再多言,沉默着吃着食物。她东西吃完后,泉云便离开了,刚走到屋门外,听见弥生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泉云朝里边看了两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其实弥生不大明白,泉云抓自己的目的,但依他的心性,背地里必然不会有好事。偏偏她有求于他,为了他一句“高兴”,不得不事事顺从着他。
  就这样,两人之间的关系,竟不知不觉地缓和了。
  然而,最让弥生感到震惊的是,数日后,泉云把弥生的龙珠还给了她!
  他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便离开了,独留弥生思绪万千。失去龙珠后她遭遇诸多灾难,身体已熬得差不多了,他是看到她快撑不下去就把龙珠还给她了吗?她这样想着,内心久久不能释然。
  虽然拿回龙珠,了却弥生一件心病,但弥生还不知泉云何时会把龙骨给她,只能继续留在这里。
  其实龙骨成了把柄,也是弥生的过错。昔日,她曾告诉过泉云,复原玉川上水的办法,就是必须让泽元复活。泽元就是玉川上水,他死后身体四分五裂遍布天南海北,所以才会导致水系也崩析成无数各成一体的小水流。
  他知道她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家,自然明白龙骨在她心中的分量。
  幽灵瀑布的景致比当初的废井更漂亮,有林木假山,风景十分幽雅,在这里多待些时日,只觉得宁静祥和。两人似乎又回到当初在废井的日子,天地之间,仅剩她与他了。
  若不是那个叫苏勉的魂师突然登门拜访,也许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会持续得更久一些。
  苏勉刚一露面时,泉云就叫弥生进屋里去。弥生望着远处的年轻人万分不解,泉云才解释说是老仇人。
  当初封印泉云的家伙就是这苏勉。
  “半个月前塔塔国太后,也就是你曾经的皇后暴毙,由她保管的镇魂玉也不知所终,别告诉我这事与你无关。”苏勉一脸好脾气,“若不是镇魂玉的起死回生作用,你会好好的站在这里?”
  泉云冷笑:“它本来就是我的,拿走与他人何干?”
  苏勉严肃起来:“妄作杀业,天地难容。”
  泉云和苏勉话不投机便拳脚相向。
  弥生站在一旁,满脑子只想着泉云杀了自己曾经的妻子的事,却未想到这事与自己有何必然联系。这段日子以来刚经营起的点点信任轰然倒塌,弥生看着难以分出高下的两人,果然选择站在苏勉那边。   “把泽元的龙骨和镇魂玉都给我,不然我杀了你。”
  她从泉云身后夹击他,泉云艰难地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不给。”
  弥生一咬牙,将剑刺进了他的身体:“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偏偏为难我?
  他用好像看到很让人痛心的东西的眼神瞟了她一眼:“弥生,我去的时候,正好见上她最后一面。镇魂玉是她自愿给我的,信不信随你!”
  以一敌二,泉云被逼得有些狼狈。他原不必对她解释过多,这样也不会因分神被苏勉抓住破绽,一掌震飞出去。泉云撞到树干摔倒在地,鲜血从口中涌出来,喷溅一地。
  【七】
  弥生终于明白龙珠是怎么回来的了。泉云为了把龙珠还给她,便回去拿镇魂玉代替龙珠复活自己。正是这样引来了苏勉,导致他再度失去自由。
  苏勉带泉云离开时,弥生似避蛇蝎般避开很远。他们连道别的话也未说,只隔着一片草地,遥遥对视了一眼。
  泉云最后朝她点了点头,便跟着苏勉走了。
  她以为避得远远的,就会像甩掉包袱般甩掉他,但心中感情似黑影般始终缠绕着她。苏勉会把他抓去哪里,是以前的废井吗?后来,她意识到他不该是自己心驰神往的对象,这些年她背负着沉重的内疚过活,赎罪才是头等大事。
  让所有水族经历“大劫”失去家乡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弥生。
  若不是她在黄泉之境不顾泽元警告触碰了封印,“黑暗”就不会破印而出,泽元也不会罹难。而她现在首要之事,就是收集他的骸骨,让玉川上水复原。
  此事难度很大,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但因有回到家乡的强烈愿望,她也不觉得苦了。
  弥生重新踏上找寻泽元的旅途时,却发现有人在暗中帮助她。有人会先找到骸骨送到她身边,免去她劳顿之苦。
  一开始弥生想不出是谁这么好心,后来大约心里有个模糊的猜测。
  那人虽然神出鬼没,后来还是被弥生当面逮到。
  弥生看着他时,口气里有着气恼:“其实你也没有对不住我,反而是我一直欠你一句谢谢,你不必这样。”
  泉云只回答了三个字:“我自愿!”
  他是自愿要帮忙,苏勉也拿他没办法。他答应苏勉帮完弥生就跟他走,苏勉态度便不强硬了。
  连苏勉都阻止不了他,更何况弥生,弥生只能被动接受他的好意。然而并不是每一块龙骨都那么好拿,有时候前面也危机四伏,他有时回来满身是伤,整个一血人。
  他把龙骨交到她手里时,整个人也扑向她。
  弥生十分无措被他压倒在地,觉得心口仿佛成了一块田地,上面横竖交错无数道伤痕。
  最后一块龙骨在黄泉之境。但黄泉之境已经被红天女封锁了,想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泉云仗着有九头蛇护身决定硬闯,弥生深知不妥,却阻止不了他的一意孤行。
  他屡闯屡失败,在强大的结界面前,刚复活的血肉之躯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弥生心痛之色溢于言表,后竟说出“我放弃了”这样的话。
  “你一直以来的愿望不是想回家吗?”他朝她费力地扯出一个笑,又朝那入口看了一眼,露出坚定的眼神,“我离开前,要完成你的心愿,这就是我的愿望。”
  休息数日后,泉云重整旗鼓。
  这一次他冲向入口时,弥生却变回龙身化为护盾,陪着他一起冲进去。那结界切割着弥生的身体,飞溅的鲜血喷射在泉云惊异莫名的脸上。
  他一定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她也不知道。
  大概是她再也看不得他受苦,既然要死就一起死吧。
  弥生眼中含泪:“可以了,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
  【尾声】
  泉云见弥生醒来,脸上便浮现出笑容。
  弥生的视线先落到他没有什么血色的脸上,黑色的长发上……然后朝远处眺望,那是长满了青草的山丘,近处,是波光粼粼的河水。
  是玉川上水,她做到了。
  弥生看着那河水,却悲喜交加,她自知受伤太重,大限将至,撑不了多久了,心里又可怜泉云即将被关回废井……真是造化弄人……
  “有句话,我不吐不快……”弥生凝眉。
  “但说无妨。”泉云看着她,眼里盛满悲伤。
  “泉云……会不会……有一点喜欢……弥生呢?”
  “从弥生喜欢上泉云开始,他就喜欢她……活了这么久,经历了生到死死到生,繁华到凄凉,万般恩宠到众叛亲离,从不知道恐惧是什么,但自他与弥生相遇,就像突然打通的五感,有关她的任何事,都会牵动他的情绪。”泉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弥生听着泉云娓娓道来的话语,泪水静淌。她递给他一片红枫。
  一片红叶,两面都是字,正面写着“仙子落凡尘,枯井拾美人”,那是泉云的字;而弥生在反面写着“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弥生……回家了……”泉云紧紧拥住呼吸渐缓的她,他们两人乘一条独木舟,相拥一起,随波逐流。这是属于他们最后的时光,也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泉云送走弥生回到岸上,苏勉上前恭喜他:“恭喜重回菩提金身,过去的事,我想你应该都想起来了,我便不再多言。”
  泉云“嗯”了一声,却丝毫感觉不到愉悦。
  他的前世本是保护天兆御的神侍,因犯错而转世为凡胎受难。原本他的劫难遥遥无期,只因红天女失职而不得不提前回归肩负起保护众生的职责,但从神变人易,从人成神难,必须有一条龙心甘情愿地牺牲,才能成全他得道。
  在命运的推波助澜下,毫不知情的他与弥生,就这么相遇了……直至,她的牺牲成全了他的伟岸。
  苏勉见泉云似有失魂落魄之态,试探道:“弥生姑娘固然可怜,也算得偿所愿,刚才你安慰她的话说得很好……不是真动心了吧?别忘了,可爱大千世界,爱万物苍生,只是不能爱她。”
  “我不爱她。”泉云回望一眼玉川上水,忍痛将那片红枫投入水中。
  枫叶一半为青,如不知秋景尚浓,另一半却色呈深红,就像谁不可说出的思慕,既浓烈,又青涩。只有泉云知道,在此之前所经历的其实都不算磨难,磨难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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