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无关风与月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00G0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个招妓之后又心生悔意的小官员,一个初涉风尘的年轻女子。他仗义疏财,解她于困境。此后经年,她有求,他必应,甚至因此影响了仕途。然而,她真的如他所想,是沦落风尘、待人拯救的纯洁天使吗?疑窦丛生的他,终于踏上了追踪之路……
  一
  他就在门后等候。
  走廊没铺地毯,赤裸的水泥地面犹如铜鼓,但有皮鞋踩过,即如援槌而击。不同的鞋子是不同的槌,在不同的脚下擂出不一样的鼓点,或急或缓,或疏或密,或清脆或重浊,或高亢或低沉,声声不漏地传进他的耳朵。从昨晚入住这家宾馆,他的脑海就被鼓点占领了,夜渐次深,鼓点又变成马蹄,轰隆隆驰骋来去,无情地践踏着他脆弱的睡眠。他关掉房内所有灯,在黑暗中寂然而卧,从脚步声推断那些过客的高矮胖瘦和性情。他想到了她。
  如果是她走过,能不能从脚步分辨出是否是她呢?
  这应该不难,但有个前提,必须得知道她走路是什么样子,脚步的声音又有什么特征。他开始回忆,试图从往事里寻找她鞋跟的回响。
  回忆从初见开始。那时的情景与此刻颇为相似,所不同的是,那间酒店高档多了,房间和走廊都铺了地毯。毯绒厚而密,上面印着紫红色的图案,重瓣繁蕊,花藤蔓绕,看上去富丽气派,跟酒店的格调很搭。在这样的毯上行走,所有噪声都被吸掉了,所以,当实木房门被笃笃叩响,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好像那声音和制造声音的人从天而降,搞得他措手不及。
  想到这里,他在黑暗中笑起来。他侧身而卧,一边脸压在枕头上。枕头不够柔软,而他脸上的肌肉已显松弛,他的笑容自唇角绽放,开到枕头处,就被枕头挡住了。他的笑是自嘲。那一次他太紧张了,以至于多有失态。那段时间他正跟老婆闹离婚。究竟为什么要离,似乎也说不清,就是觉得过不下去了,再耗下去都会死。刚好他又调整了工作,事务繁冗,家庭单位两头受累,怨气遂以原子裂变的幅度迅猛增长。一天晚上,他忙完公务,走出单位时已经满天星斗。回家不可能有饭吃,他钻进一家小馆子,要碗烩面,又要了瓶二锅头,酒足饭饱之后,在春风沉醉的街道里鼓腹夜行。不时有女子从身边走过,飘飘的衣裙长长的腿,弄得他心旌摇荡。他在一个街口停下来,抬头打量面前那栋十几层的建筑。建筑临街而立,旋转大门上方矗立着四个光彩夺目的大字——杏园酒店。他在酒店外稍作犹豫,就在酒精的鼓励下穿门而入,走进灯火辉煌的大堂。
  在他们这座城市,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最好的几家酒店大多以果园命名,比如梅园、桃园、梨园,以及他所入住的这家杏园。在这些果园命名的酒店里,特殊服务是众所周知的秘密,而且据说,杏园里的姑娘尤其迷人。他住进八楼一个大床房,按照服务牌上隐晦的提示拨通电话,选了一名十九岁的小姐,然后去浴室冲澡,先把身上的卫生打扫一下。莲蓬里的水有点儿凉,哗啦啦如秋雨袭人,体内燃烧的酒精渐渐被浇灭,他开始后悔了。他并不是第一次招妓,而且作為一位有名气的知识分子,这种事对他并不构成道德上的谴责和压力。他后悔,是因为冷静下来的头脑意识到了可能潜藏的危险。风传刘市长曾在省城某酒店消费,不几天后,就收到一张他主演的性爱光碟,附信勒索五十万。在本市,杏园酒店这个目标太大了,必定也有好事之徒在盯着。而自己仕途正好,只要不出意外,再干两年必能扶正,甚至有望外放辖下县市当县市长。在此关键时刻,万一闹出点乱子,岂非自毁前程?黄脸婆跟自己闹离婚,也必将更加理直气壮。凉水澡冲罢,他的丹田已结冰,裹着浴巾走出来,他决定中断交易。就在他准备拨电话的时候,叩门声突然响起来。
  可想而知他当时的惊悸。一旦心中有鬼,任何响动都是惊雷,纵不足以使他在风声鹤唳之中吓尿裤子,也够他心慌气短吓飞几条魂魄。至于叩门者的脚步,他仔细想了想,确信没听到。地毯那么厚,他也不可能听到。
  叩门者就是她。那时的她真年轻。叩门声坚韧不绝,似乎他不开,她就会一直敲下去。他蹭到房门旁,忧心忡忡地拉开一条缝,看到一张稚气犹存的脸。他虽不是花间常客,但也知道姑娘们的年龄就像她们的名字,只是符号而已,不可当真,所以当鸡头在电话里介绍她,说她今年十九岁,他根本就没信。彼时,看着门缝外这张不失天真的脸,他依然不信她是十九岁——之前是不信有这么小,现在是不信有这么大。他警惕地问:干吗?
  这话问得太荒唐了,以至于姑娘愣了一下,以为敲错了房门。她抬头看了看门牌号,才又笃定下来。先生,你叫的服务。她说。
  她说的是普通话,但不标准。他据此得出两个结论:第一,她不是本地人;第二,她入行不久。这让他心头稍安。他以手护门,说:我没叫。
  姑娘再次抬头看门牌。806,不错。她说,你叫了。
  我不要了。
  他耍起无赖,将门砰的一声关上。叩门声随即响起,不卑不亢,锲而不舍。他就像逃债的赌徒,被人追堵在房间内,要打不占理,要逃无路逃。他在无休无止的叩击声中坐立不安,几乎崩溃,再次将门打开一条缝。我说了,我不要了!他冲外头的姑娘吼叫:赶紧走!
  说是吼叫,其实嗓门很低。他怕声音太大,被其他房客听到。姑娘并未被他装腔作势的姿态吓倒,神态坚决而镇定。你不能不要。她说。
  为什么?
  因为这儿很安全。
  他一怔,继而羞臊不已,深藏腹心的秘密被人戳破,除了尴尬就是难堪。不要就是不要!他假装义愤,将眉头拧起来,表现出一种道德上的厌憎。快走,否则我报警了!
  这回轮到她发怔了。她从门缝里盯着他,神情变得无比复杂。那副神情如此特别,像雕刻一样印进了他的脑海,并在日后每一次回忆时清晰浮现。在回忆的时候,他已经完全理解了她那神情里所包含的每一种情绪和态度,而在当时,面对着那张一时呆滞的脸,他只有一点儿表面的感受。纵使如此,他也被触动了:他在她的唇角看到无奈,在她眉间看到抑郁,在她那双突然暗淡下去的眼睛里,则看到丝丝缕缕迷烟般的绝望。报警是个严重的威胁,她在一怔之后,转身默然离去。他躲在门缝内目视她离开。在朦胧的走廊灯下,她的背影娇小而单薄,驼色紧身翻领小毛衣和棕色弹力紧身裤包裹上下,在纤细的腰间,则挂着一条当年流行的小短裙。她脚踩两只白色坡底休闲鞋,踏在厚墩墩的地毯上,如同一只悄无声息的猫。她走过了大约四个房门,他改变了主意。   喂!他打开房门,将身子探进走廊。回来!
  他至今弄不清自己当时究竟为什么改变了主意。相信了她所强调的安全?她娇小无助的背影让他心生怜悯,还是突然良心发现决定继续完成被他无理中断的交易?或者这几个原因都有,并且相辅相成吧。而在这些难分难辨的理由之外,还有一个似乎不相关的小缘故:他看着她落寞而去,忽然为自己的傲慢和无理而自责。凭什么对人家小姑娘如此蛮横呢?仅仅因为她是个小姐?那也是个自食其力的职业,有什么理由歧视人家呢?他回想着刚才自居道德高地的荒谬,颇有点儿羞愧难当。
  还好姑娘没跟他计较,他叫她回来,她就回来了。她不但没计较,还表现得很感激,一进到他房间,连接说了好几声“谢谢”。他颇有点儿惊讶,难以理解她何以如此谦卑,后来说开了才知道,他之前粗暴中断交易,几乎要害她赔钱:鸡头收到他的招嫖电话,即备案在册,送小姐过来服务。收到嫖资对半分,鸡头称之为中介费和管理费,统称劳务费。如果客人反悔,中止交易,她们一般会叫马仔来解决,逼令出钱。万一遇到不好惹的主儿,就只能自认倒霉,劳务费则由出台的小姐赔,总之,鸡头是不会白忙的。
  还好你回心转意了。她说:我正缺钱,都快急死了,再赔一笔劳务费,还怎么活?所以得谢谢你。
  这话无疑太夸张。他订的服务是包夜,服务费八百,半数也就是四百。区区四百块钱算个甚,能要了她的命?但说起来,自己总归也有错,不够道义。他坐到床上,点起一支烟,吹出一团团烟雾,袅袅绕绕地悬浮在两人之间。他的眼光穿过烟雾打量她。房间里灯光比走廊要亮,此时的气氛也和缓得多,他得以清楚而从容地鉴赏她的身材和相貌。大概一米五几的个儿,略显纤弱,但也并非特别瘦,紧身的衣服也颇勾勒出了一点儿肉感。最惹眼的是一对乳房,鼓囊囊地頂在胸前,令人一望而生亵念。其实它们的绝对体积并不大,但在她身上,就显得格外醒目。她在说话,向他重申这间酒店的安全,强调老板后台很硬,很多本市的大老板和大领导经常在此消费,根本没人敢查。他捏着烟笑起来。
  如果我坚持不做,你是不是要去找马仔来收拾我?
  我才不会呢。她说:我大老远来这里是为赚钱,无依无靠,谁也惹不起。你一看就是大老板,我哪敢得罪你?自己认倒霉就是了。她说着走过来,将手包放在床头柜上,动手为他宽衣。所谓衣,不过是件浴袍,剥掉之后,他就成了一只肚皮肥硕的光猪。
  服务过程不便多讲,总之,他很满意。满意后的他对她心生爱怜,而她亦如一只乖巧的猫,贴肉卧在他怀里,脸颊温存地蹭着他的胸膛。她的脸堪称清秀,但说不上多俊俏,皮肤也不够白,就像材质较劣的A4纸,透着一点儿麦灰色。综合评算,她不过是中等姿色,但就胜在年轻——准确说应该是“年少”。他抚摸着她光洁弹手的肌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她年龄小。
  你到底多大?他问。
  她笑了笑说,其实我二十一了,生了张娃娃脸,看上去显小。
  她倒很诚实!他心生赞许,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他还不想睡,闲聊遂以问答的方式继续进行下去。他问了很多问题,诸如叫什么,哪儿人,家中还有谁,干这行多久了,为什么要干这行,等等。这些都是无聊的话题,正常情况下只有体验生活的文学家们才热衷于此,可是对于颇有点儿心不在焉的他来说,实在没有什么更新鲜的话题可谈,就客串了一下猥琐文学家。她倒很配合,但有所问,即一一作答。于是他就知道了她家还有三个人,一父一母外加一弟弟;她入行半年多了,先是在邻省一个城市干,两个月前才经人介绍转到这里。至于入行原因很简单,为了赚钱养家。她父母体弱多病,尤其是父亲,有非常严重的肾病,就在几天前再次发作,至今仍在住院。而小她一岁的弟弟,也该盖房讨媳妇了。
  这个故事并无新意,但肯定讨文学家的喜欢,他平常爱阅读,至少看到过三五个类似情节的小说,而且很可能,它并不是真的。作为欢场讨食的风尘女人,最擅长的恐怕就是琢磨人心,编一个小女子悲惨身世哄哄恩客,又岂是难为之事?她这样讲,难说就是看准了他内心的善良,意图以此打动他。他是混官场的人,当然不傻,也在不停地提醒自己保持必要的警惕,可不知为什么,当她讲完后,他都信了。
  很多事是没有理由的,也不在你是聪明是傻,有时候你明知道是坑,也非跳不可。这就是命。他事后这样跟朋友解释。我遇到她,也是命。
  这是最讨巧、也最省事的解答,可以拿来搪塞一切质疑。但是很显然,它也很难服众。其实他根本不必解释,基于对他的了解,朋友们对他这个信球行为都是心存理解的。他们甚至认为,如果他没那样做,反倒不是他了。讲义气,同情弱者,这是美德,但也是缺点。朋友们说:美德到你身上都成了缺点。
  那意思就是他智商低了。朋友们的讥嘲并不令他受伤,却促使他去总结其他足以影响决定的客观原因。他想了想,觉得当时应该是有点儿喜欢上她了。喜欢她什么呢?年轻吧,还有姿色,性格也温和。这样的女人谁不喜欢呢?她说话也有特点,语速不快不慢,声音温柔,却不时有倔强的言辞。那倔强不是强词夺理,也不是愤愤不平,而是对不幸生活的某种不满,认命却又不甘心。讲完之后,她叹了口气,神色间流露出一抹忧伤。他就绷不住了。
  为什么不找个别的事干?比方说,做个小生意。他说,三百六十行,哪个行当都能挣钱。
  我也想做生意,就是没本钱。
  你想做什么生意?
  开个小店,卖小玩意儿、卖衣裳都行。卖饭也不错,胡辣汤豆腐脑我都会做。她想了想,又说:回老家搞养殖也好,养蘑菇,我有个亲戚,养蘑菇发财了。
  想法倒挺多!他笑起来,而且这些想法还都可行,说明她至少曾经认真寻思过,而非此时的信口开河。他说:要干这些,得多少本钱?
  她又想了想说,得三万吧,三万差不多了。
  五年前的三万不算多,也不算少。那时本市的商品房均价三千,三万元可以买十平方米。他说:如果有这三万块钱,你愿不愿离开这一行,回去重新生活?   她说,愿意啊,当然愿意。但凡有其他门路,谁愿干这个?
  他的手在她脊背上抚摸。运动产生的热量早已散尽,裸露在被子外的肌肤微微发凉,他的手掌轻缓滑过,隐约感受到一层若有若无的微栗。然后他拍拍她的肩,把她从胸前推开。他叫她走,理由是他不习惯跟陌生人过夜。这个理由很牵强,也很拙劣:不习惯过夜干吗包夜?她有点儿纳闷,但是看到他从衣服里掏出钱夹,八百元如数支付,也就不说什么了。他看着她把钱放进手袋,然后将衣服一件件穿起来,心头忽有一点儿惆怅。
  回去早点儿休息,好好睡一觉。他对她说:明天等我电话。
  她正在系鞋带,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系。走出房门前,她握着门把手要开不开,犹豫了片刻,从手袋里取出二百块钱,折回来放到床头柜上。想必是她认为自己没有付出相应劳动,不愿多收。他一下子被感动得稀里哗啦。没办法,他总是很容易被陌生人的言行感动。他在感动中板起脸,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钱强行塞给她。
  拿住!他吆喝道,听话,拿住!不拿我生气了!
  或许是怕他生气?她没有再多推让。他盯着她把钱重新装进包内,想要矫情地拥抱她一下,她却转身走了。在出门前,她回头说:你好好睡吧,这里很安全。
  他顿时又有一点儿尴尬,但这次他没有生气。他已经对她气不起来了。他拿着电视遥控器心不在焉地搜台,耗了半个小时,下到大堂把房子退了。已近午夜,街上人车寥落,迎面掠过的风仍有凉意,夹带着来自郊区农田的土腥味。他一路步行回到单位,在办公室的行军床上睡到天明。醒来时,阳光已经照进窗子,温吞地泼洒在窗台那盆山茶上。山茶花正开得炽烈,红色的花瓣重重叠叠。一只蜜蜂在窗外贴着玻璃嗡嗡飞舞,想要亲近这花朵,却被它看不见的东西隔在咫尺之外。他看着花和蜂出了会儿神,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
  喂!他说,听出我是谁了吗?
  嗯,听出来了。她说。
  你马上收拾东西,一个小时后我去接你,送你回家。
  好。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云,像水,像棉花糖,像清晨浸透馥郁花香的阳光,充满了人世间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动人的柔情。而她的语气,却又非常笃定,似乎已经料定这样的结果,并已作好了准备。
  二
  所以朋友们都骂他愚蠢。
  你说让她等你电话,她就明白什么意思了,退给你两百块钱,不过是假作姿态,让你认为她人不错,值得你为她花钱。他们说,你个信球货!
  朋友们七嘴八舌,把他往死里批。他们被他荒唐的行为惊呆了,并为由此造成的结果愤怒不已。
  他们愤怒是有理由的。首先,他对资助女人的事讳莫如深,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包括他们这几位心腹好友。而人家可是什么事都不对他隐瞒,哪怕是情人外遇老婆出轨,恨不得全世界都眼瞎耳聋不知不觉,都会在喝酒的时候向他袒怀倾吐。他当然有他的理由,所谓“施恩不图回报,为善不欲人知”,听上去冠冕堂皇,但在朋友看来,就显得不够意思。大家都把隐私拿出来无私共享,你心里头却秘藏着一部三言二拍故事,试问友谊何在?
  坦诚讲,他刻意隐瞒此事,也并非全然是高风亮节,还有很现实的考虑。单位有名副局长,据说跟市里几个主要领导都有关系,在省里也有很硬的后台,因此前途看好,被公认为他最主要的竞争对手。竞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以正常手段。此君行事阴鸷,擅长背后整人,尤其喜欢从作风问题上下手。有同事调侃,说他之所以仇视男女问题,是因他阳痿,长得又猥琐,没女人缘,因此格外妒恨私生活不检点的人。这就像在帝王时代,最痛恨男女乱搞的,不是寺里的和尚,也不是孔夫子的信徒,而是宫里不能乱搞的太监。有这样一名彼此较劲儿的同僚,他怎敢走露裤裆里的秘密?须知官场上的信息通道犹如蜘蛛网,每位官员都是网上的一个点,任何一个点上的新闻,都能在很短时间内借助四通八达的线路传遍全网。他不敢冒这个险,所以他那天晚上趁酒招妓,旋即就后悔了。
  这也是他送她走的时候没去本市长途汽车站,反而绕远送去省城的原因。而他敢做这件事,还有个重要前提:她是自由的。在问答对话时,他曾问过她,做这行是自愿还是受人胁迫,有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被坏人控制?她说是自愿的,在这儿做有人管理,但并不限制人身自由,想走随时走,但是走了再来,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除非盘靓条顺活又好,卖相过人。
  要进这几个酒店做,得有關系呢,随随便便的野鸡根本进不来。她说,我来这儿,也是经人介绍。
  那么也就是说,她既然带上行李跟他走,就等于自断后路,不可能再回来重操旧业了。这让他很欣慰,一路上话语稠密,滔滔不绝地讲述做人的道理和新生活应注意的事项。她坐在副驾驶座上认真听,不时点头承应,神色之间充满仰慕之情。多懂事的孩子啊!他在心里这么叹息。到省城后,他先请她吃了顿饭,然后送她去火车站。他一直没提钱的事儿,她也沉得住气,自始至终都没问,以至于让他有种错觉,似乎她主意已定,不管有没有钱,都要从良去了。多好的孩子啊!他在心头再次叹息。车至火车站广场,他才从包里掏出一包钱递给她。共三万,用橡皮筋扎在一起,包裹在一张报纸里。她犹豫了一下,要接不接。拿着!他以吆喝的语气说。她这才收下。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望着他。
  我不说谢谢了,这两个字太轻。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你叫什么?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不需要你报答,也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回去好好生活,孝敬好老人,照顾好弟弟,就是最好的报答。
  他这番话堂而皇之,一副来自影视和文学作品的矫情腔。他被自己这种堂而皇之的矫情感动了,心里头热乎乎的,执意要陪她去买车票,然后把她送进候车厅。过程中她一直不说话,似乎沉浸在感激之中,不知道说什么好,遂以沉默相对。他之前话讲得太多,把该说的和能说的全都说完了,此时也觉得没什么可以再说。气氛就在动人的沉默中变得有点儿尴尬。还好过程不长,不到半个小时,就买好票准备进站了。候车厅有安检,无票莫入,两人就此别过。在他想象里,此刻应该有个仪式性的道别,比如拥抱一下,彼此说些保重的话,而她会以近似偷袭的方式亲自己一下,可能还会流泪,然后拖着行李箱依依而去,边往里走边回头向他挥手。可是很遗憾,想象中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仅仅是说了句“我走了”,就走了。安检过道窄而短,一进门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目送她乍然消失,突然很失落,兀自站在安检口的金属栅栏外,好像做了个怪诞的梦。他有点儿生气,觉得她没有礼数,连最基本的人情都不知表示。他坐到车上,打开音响找音乐,找来找去,没一首能让人安静的。后来翻到林忆莲的一支歌。他喜欢林忆莲,这个小眼睛女星的声音温柔而有力量,还带着一点儿宿命式的孤独与忧伤。   我觉得有点累
  我想我缺少安慰
  我的生活如此乏味
  生命像花一樣枯萎
  这首歌他听过几次,名字叫《不必在乎我是谁》。车是单位的,音响效果不好,旋律里的深情和婉转被机器磨损,传出来时已粗糙许多。他略感疲惫,背靠车座听了一会儿。歌词很直白,也有点儿俗气,没有文艺作品应有的含蓄和蕴藉。他不怎么喜欢这首歌,只是被歌名触动了。他扭头望向车站。广场上人潮翻涌,候车厅门口也排起了长龙,密如蚁聚的人群里早已没有她。是不是坚持送她进站,被她当成某种监督了呢?如果是,她肯定会觉得他不信任她。他并没有明确说要给她钱,她就跟随他离开了那个地方,说明她是信任他的。而他却没有给她应有的信任,她一定会伤心,并因此疏忽了仪式性的道别吧。就算是小姐,也是有尊严的呀!他这样想着,自嘲地笑了笑。
  这天晚上,他跟老婆吵了一架。她老婆去银行取钱,发现少了三万,第一反应是怀疑他要转移财产,为离婚作准备。老婆在纪委工作,专职整人,要收拾他很容易。她不动声色地与他吃晚饭,然后看着电视谈了会儿子女的事儿,突然话锋一转,要求他在十秒钟之内说清楚三万块钱的去向。他的脑袋当时就短路了。他根本没想到事情会暴露得这么快,都还没顾上编故事。他挣扎到第七秒时才反应过来,然后用剩下的三秒钟撒了个谎。他说钱借给张三。张三是他一个朋友。老婆说:张三借钱干吗?他说:他儿子不是要结婚嘛,买房子。他老婆当即给张三老婆打过去电话,打听婚房买在哪个小区。张三老婆说:没买呀,家里几套房呢,不用再买。他老婆挂掉电话,脸板得像生铁,两只眼里冒出两把刀,愤怒刺向无耻的丈夫。
  老实交代吧!
  他意识到撒谎是没用的,反而会使事情更加复杂,索性窝在沙发里装死猪,任凭老婆百般逼问,一句话也不说。他老婆怒不可遏,气得要放火烧房子。这时候他手机响了,掏出一看是张三,没好气地挂断。张三又打,再挂,还打。他只好接了。张三第一句话是:嫂子是不是在审你?他鼻孔里哼了一声。张三说:钱数多少?嗯是千啊是万,咳嗽一声一个数。他说:啊。然后咳嗽起来,一连咳嗽了三声。张三说:好了,把手机给嫂子。他就把手机递给老婆。他老婆接过去,听到这样一番话:
  嫂子,钱是我借的,三万,我打牌打太大,输疯了,不敢让你弟妹知道,你弟妹那脾气你清楚,她要知道了,非砍死我不可。所以就找我哥借。你刚才给弟妹打电话问买房子,我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你问钱的事儿,我哥替我撒谎了。你放心,我过些天就还,但是千万替我保密,不要告诉你弟妹。
  挂掉电话,他老婆冷笑不已。真是好朋友啊!她说,赶紧的,请他喝酒去吧,感谢他救场之恩。他知道没事了,至少罪证已失效,否则她不会就此罢休。张三是朋友里最精明的,他暗自庆幸第一时间撒谎撒到他头上,若换个人,此事已不可收拾。好形势不可浪费,老婆要偃旗息鼓,他偏要乘胜追击,喋喋不休地批判老婆过分:这么一搞多难堪,让他以后还怎么面对朋友?夫妻之间连这点儿信任都没有,还有什么意义继续过下去?他老婆恼了,瞪着他说:别给脸不要脸啊,信不信我追查下去,让你下不了台?我不管张三借钱是不是真的,限你五天之内,把钱拿回来!
  查啊,你去查啊!
  他这样说着,钻进书房去了。五天后,他乖乖把三万现金拿给老婆。这是他从股票里割出来的。老婆深明经济决定一切的道理,自结婚后,就把财政大权牢牢地攥在手里,他想弄点儿私房钱,以备办私事之用,就悄悄养了几只股票。朋友那儿也需要给一个说辞。这个好办。在第二天张三主持的压惊宴上,大家反复追问,他欲说还休,唧唧哝哝了很久,他才说钱是给了老家的妹妹,她家里穷,有急用。大家想到他老婆的为人,即刻都相信了。
  这场风波扼杀了他一些多情的想象。若没有这个几乎难以收场的意外,他可能还沉溺在义救风尘女的浪漫情景里,说不好还会对她怀抱一点儿以身相许的期待,就像影视里惯用的桥段那样。在变态同僚和明察秋毫的老婆双重威胁下,所有超越现实的男女私情全都自觉领便当。既然当不了情种,就当圣人吧。所以,从她离开那天起,他从没有主动联系过她。
  在分别后的头两年内,她也没有联系过他。这应该是好事。试想,在某个非常敏感的时刻,突然接到一个历史不清白的女人电话,要跟他叙旧情或者谈生活里的新情况,将蕴含着多么巨大的风险!他深明这一点,所以,当他因着某些东西而想到她时,并不会因为她的寡情而心生怨意。当然,一点小小的失望是难免的。再联想到送别时她的态度,他甚至会有点儿闷闷不乐。她大概是个不懂感恩的人吧!他这样想。
  让他稍感欣慰的是,她虽不打电话,但每年都会发几条短信。精确地说是三条,一条他生日、一条中秋、一条春节。这说明她并没有把他忘掉,但也仅止于此。因此,当两年后的一个下午,她突然打来电话,想向他再借两万块钱,他就有点儿不高兴了。
  那天是周四,工作时间,他正陪主管基建的副市长考察矿区公路建设。看到是她的来电,他颇感意外。她破例打电话,想必是有要紧的事儿,他犹豫了一小会儿,躲到一边按了接听。简单寒暄几句后,他问她有什么事儿。她的话有点期期艾艾,说想借点儿钱。他就说现在正忙,过会儿再打吧,就挂断了。他走回副市长身旁,继续陪同考察,却再也听不进去工程经理的汇报。他觉得很郁闷,好像是被她讹上了。好人难做啊,一朝行善,终生被黏,圣人形象一旦确立,想中途下车都难。他有个老兄,退休之后牵头成立了个慈善组织,搞了几次活动,经媒体一报道,颇产生了些影响,但从此,办公地就被各种需要救助的人包围了,有些人甚至打听到他家地址,率领家小堵上门来。难道这个女人也想缠上我吗?他略带厌烦地想。他正出神,副市长突然问话,询问工程配套的相关问题。他吓了一跳,赶紧集中精神应付领导。当天工作到很晚,在山上吃罢工作餐时,天空已布满星辰。司机送他回家,途经市区一个十字路口,遇上红灯,逗留了一会儿。路口边上就是杏园酒店,他隔着车玻璃,看到灯火辉煌的大堂和旋转门上方那几个光彩夺目的大字,往事油然涌上心头,这才想起她今天打过电话。他说让她过会儿再打,可她并没有再打。这是否说明,她已经感受到了他的冷淡,于是知难而退了?他心生一点儿愧疚。她打电话之前,一定踌躇了很久,鼓足勇气,不料接通后,自己却给了她一盆冷水。他这样想着,愧疚之情迅速放大,进而又想到了责任问题。是他把她带出苦海,那么就有义务在她需要的时候继续给予帮助,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半道上撒手不管,也未免不够君子。他对司机说:小王,靠边停,我想散散步。   他走到一条比较安静的街,拨了她的号码。他想,她会不会赌气不接呢?一念未了,电话已经接通了。她语声低沉,还有很厚重的鼻音,似乎刚刚哭过,此时尚未缓过来。看来她的确是遇到困难了。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儿。她说她爸病危,急需用钱。他说,把卡号给我,我打给你。那边陷入沉默。他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回音,就说:喂!她说:在的。
  把卡号给我。
  嗯,好。她说。顿了一下,又说:我会还你的。
  先别说这个,救人要紧。
  救人的确要紧,可是钱呢?他答应得爽快,一挂掉电话,就开始犯愁了。股票已经跌得不像样子,无法从中抽钱,怎么办?他想到了老朋友们。救人如救火,容不得拖延,他不顾时间已晚,当即给朋友们打电话。朋友果然爽快,仅拨了一个电话,钱就打过来了。他如释重负,马上从ATM机给她转了过去。第二天中午,他给她打电话,问她父亲病情如何,她说正在重症室。他本想多聊几句,问一问她别后都做了什么生意,情况如何。说白了,他想问问以前那三万块钱怎么花的。但是还没来得及说这些,忽有人找,有个要紧的事儿需要他去办,于是就挂掉了。一挂之后,就又双双不再联系,于他,是怕频繁打电话过问钱的事儿,会让她觉得难堪;而她呢,本来就没打过电话,现在不过是回到之前的状态而已。
  一切看似又趋归平静。生活依旧庸常无趣,而愿望中的升迁,仿佛就在眼前,却又遥遥无期。人生如此,让他倍感无聊。
  三
  他很快就不觉得生活无聊了。
  借给他钱的是李四。两个多月后的某个周末,大家在张三家打牌,李四也在。大家东扯西扯,有人问到李四老婆的生意。李四说,赔了,屁股后天天一堆要账的,烦得很,恨不能把老婆推给他们顶账。张三说:你老婆就一个,债主那么多,怎么顶?刀子卸了每人分一块?李四翻眼。蠢货,就不能一家轮几天?张三夸赞:好主意!哎,嫂子是不是知道你这想法,故意赔钱的?
  李四一贯爱开玩笑,大家也没人当真,嘻嘻哈哈,热闹而过。他却放在了心上,觉得有必要尽快把钱还给李四。这天晚上,有人邀他吃饭。这人是搞工程的,在竞一个标,而招投标事宜由他负责,之前已邀请多次,都被他拒绝了。这次又殷勤邀请,他觉得不能太无情,就答应了。此人神通广大,各方关系都打点得很好,公司资质和实力也不错,这个标基本已经定下是他的了,所以去吃他一顿饭也无妨,反正又不用为他去违犯规则。他以此为理由说服自己,开车去了市区东十公里外河边的一家饭店。席上无外人,只有那名老板和他一个女助理。三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喝到开心处,女助理掏出一张银行卡递过来。这是此类饭局应有的情节,无须为怪,但要让他坦然伸手,一时半刻还是做不到。老板说:相关领导都有,不光您一个,这只是一点小小心意,不求领导为我的事违法乱纪,只求念兄弟这点儿情谊,不要给小鞋穿。他瞪眼说:你这是什么话?老板赔笑,说,开玩笑开玩笑,来陶局,再敬你一杯。
  临走时他已半醺。卡是女助理塞进他衣袋的,非他自己亲手拿。回到市内,他在一个比较偏僻的ATM机前停下来,进去查看了一下。钱不多,五万。不过什么事都不用干,又不担风险,这个数也差不多了。他当即转了两万给李四,将卡抽出来塞到鞋垫下。不久后工程开标,中标的却不是那位老板,市长插了一下手,结果就变了。他觉得有点对不住老板,想把钱退给他。转念一想,他花钱只是买自己不作梗,而自己事实上也真没有作梗,并不负约,况且收钱的又不止自己一个,没必要心存亏欠。再说那点儿钱已所剩不多,若要退,还得去转借。想想还是算了吧。
  几天后,他正在办公室忙,忽然接到老婆电话。他不耐烦地接通,还没说“喂”,老婆的声音已经撞上耳膜。
  你是不是收人五万块钱了?
  老婆压低了嗓门,但语气极其严厉,犹如一声山炮,直接将他震成了木头。老婆是市纪委第三纪检监察室主任,纪委信访科主任是她老表,此话从她那儿传来,必是被人举报无疑。老婆命他立即回家商议对策。到家之后,老婆先审问钱的去向。他自知事情已如纸中之火,无法再瞒,遂老老实实从头交代。老婆掂起茶几上的热水壶砸到他身上。壶里尚有余水,哩哩啦啦洒了一身。
  你个王八蛋!老婆破口大骂,你去死吧!
  老婆并没有让他死。她从家里拿钱补上缺口,让他赶紧打进廉政账户,然后再主动找局长和书记坦白情况。他依计而行。找局长和书记前,他还心存委屈,觉得老板太他妈不是人,明明“相关领导”都意思了,却只举报他一个,分明是欺负他老实。他本想跟局长书记结成联盟,不料想掏心之后,才发现人家都没收钱。那个老板认为已经十拿十稳,只给他这个负责人象征了一下。——活该他最终中不了标!他彻底蒙了。
  由于扑火及时,加上他老婆鼎力相助,动用各种关系替他开脱,最终有惊无险地过了关。至于前途,这时候了还好意思想前途?未免太贪心!事情过去后,他老婆把家产列了个清单,分门别类井井有条,然后通知他去办理离婚。他自知理亏,无颜再争财产,办过离婚手续后,就带上自己的东西灰溜溜离开了。他先住在儿子家。儿子儿媳对他还算理解,但他总觉儿媳妇看他的眼光很古怪,也不大跟他说话,深自羞惭,熬了不到一个月,就又带上东西离开了。九月的黄昏污浊不堪,大团大团乌云浮荡在雾霾密布的天空,秋风从西而来,刮得满大街垃圾飞扬。他拖着行李箱,孤獨行走在薄暮中的街道。雨点穿过层层尘埃落下来,一滴滴打在他脸上,然后汇流成溪,顺着脸颊往下流。他掏出手机,拨了她的号码。铃声响了很久,他几乎都绝望了,那边终于接通。他再次听到了那个印象几乎已经模糊的声音。
  喂!她说。
  是我。
  我知道是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能不能来陪陪我?
  她说:好。
  第二天她就来了。他请了三天假,接到她后,直接带她到了邻市,住进一家快捷宾馆。她穿一件黄色小西服,一条白色紧身裤,碎发变成了大波浪卷。脸好像黑了点儿,但她本来就有点儿黑,时间也久了,弄不清是不是跟原来一样。她肩上挂着只棕色单肩包,安安静静地跟着他。进到房间时天色已晚,他站在床边,神情憔悴地望着她。她走到他面前,轻轻将他抱住。你到底怎么了?她说,到底遇到什么事儿,这么不开心?   她的声音这么温柔,语气也很诚恳,恰似情人发自肺腑的关切。这是他从没体验过的感受。这感觉真好,虽然远不抵付出的代价,终归有所补偿,不至于输个精光。他也将她抱住,两团富有弹性的肉球温软地顶在胸腹之间。他抱住她,在她的催问下讲了事情经过。一开始,她还偶尔插一下话,就不理解的事物问句为什么,到后来就不出声了,只是默默倾听。差不多讲完时,他感觉到胸前一片水湿,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她,发现她在流泪。
  对不起!她说,我害了你。
  他心中一时百感杂陈,却只是笑了笑。没事!他说。
  这三天他们日夜腻在一起,就像热恋中的男女。事实上到第二天,他在床上已经力不从心,剩余的时间大多都是躺着说话,或者搂着她看电视。他们聊了很多,比如各自的家庭,生活里的烦恼,两地不同的风俗和小吃,等等。她说她结婚了,就在半个月前,这次出来向老公撒了个谎,说是参加一个闺蜜的婚礼。说到这里,她在他怀里嘻嘻笑起来。他忍不住也笑了,心头却有一丝失落飘来荡去,犹如萦绕山腰的雾霭。
  三天匆匆而过,一切都还算美好。唯一让他心生芥蒂的是,当他问起这几年她都做了什么,她总是支吾以对,或者闪烁其辞,明显不愿多谈。她不想说,他也就不再勉强,只是难免会有困惑,似乎她这些年的行迹也变得可疑起来。芥蒂虽小,却如种子埋在心田,而每一次在回想时的疑虑,则如一次次密雨灌澆,使它一点点发芽成长,最终枝繁叶茂,在心中遮起一大片阴影。
  她走之后,他们仍有联系,但不频繁,十天半月会有一个短信,除了问候起居,也没什么其他内容。这种状态持续了将近三年。其间她生了个儿子,给他发短信报喜,并请他给孩子起个名字,因为他是她所认识的文化最高的人。这个要求不能拒绝,他翻书稽典,起了个很大气的名,又给她转过去一千元锁子钱。而他,工作和生活都没什么好说的。一开始他住在朋友家的空房里,大半年后,做生意的儿子心疼爸爸,在东区买了套二居室给他住,当然,房证上的名字可没他的份儿。他本来也没脸再在单位待下去,要办内退,但因能干事,而局里能干事的人不多,所以局长和书记都不答应。无奈何,他就天天打混等着退二线。有人给他介绍女人,闲着也是闲着,相了几个,都看不上。更多人在张罗着撮合他和前妻复婚。这也是孩子们的心愿,他也并不反对,只是前妻坚决不允。她说,她不能容忍男人的背叛,尤其是如此荒唐的背叛。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竟然为了一个仅有一日之缘的小姐违法乱纪,自毁前途,该有多么愚蠢!她宁死不愿再跟这样的蠢货生活在一套房子内。他闻听此言,羞愧难当,却也只能暗自神伤,无言以复。每当长夜难眠,或者孤独来袭,他就会想女人,想给她打个电话聊聊天,或者约她再见。甚至有几次,他都决定要去找她,但最终无不废然而罢。她已经结婚了,还是不要打扰她的家庭生活了。而自己,大节已经堕地,儿女亦已蒙羞,倘若再闹出点儿什么事儿,在亲朋好友面前如何自处?所以,还是老老实实了此残生吧。业余时间,他打打牌,看看书,跟驴友们去爬爬山,力争过一种健康生活。他还成了老朋友慈善会的忠诚义工,并将工资之半捐了出来。他认为这代表着某种救赎,而手无余钱,则会减少很多犯错误的机会。至于他是不是还想借此塑造某种形象,试图扳回人们对他的看法,就非他人所知了。
  总之,这三年一切平淡。他孤单地生活在热闹的人群之间,忙碌地浪费着冗长光阴,以一种健康而积极的方式自暴自弃,直到今年七月某一天的早晨。他每天都起得早,在大妈们占据广场翩然起舞前,他已经绕着东区走罢一圈。回来后洗个澡,他拿起手机看了看,见有一条新微信,是她发的。自有微信以来,他们就很少再发短信,因微信联系起来更方便,也更省钱。打开微信阅读毕,他愣住了。她又借钱!这是赖上自己了吗?他郁闷地想。没道理当年帮她脱离苦海,就得替她负责一辈子吧?他没有回复,换过衣服上班去了。他一上午心神不定,担心她会再发信息催问,然而等到下班,除了几个垃圾短信,手机上并未收到任何信息。他望着窗台上那盆茶花发了会儿呆。大概是侍弄不周,山茶已不再开花,每到花期,仅仅结出一些骨朵儿,不等绽放就凋谢了。他拿起办公室里的电话,看着手机拨通她的号码。
  与上次一样,嘟声仅仅响了一下,她就接通了,而且她声音依旧很低沉,还有很重的鼻声,似乎刚哭过。他问她遇到了什么困难,她说儿子得了急性脑炎,很严重,进了ICU抢救,急需钱,一时借不到,就想到了他。她问他方不方便,能不能帮帮忙。他说:我手头没有,我借借看,你等我电话。
  他手头真没有这么多钱。她要一万五,数目比以前少,可是他也比以前穷。他坐在皮革已皴裂的办公椅上,把相熟的人一个个过滤,盘算向谁借比较好。想来想去,还是张三最合适。于是他去了趟张三家。他觉得打电话不如见面说,电话里拒绝人很容易,当面就不好意思太无情。张三正在跟两个朋友斗地主,相互都很熟,他坐旁边看了会儿,就提出了借钱的要求。张三笑眯眯地瞅着他,问他借钱干吗?他实话实说,那个女人的孩子得了重症,进监护室了,急需要钱。张三说:那孩子是你的吗?
  他说:别乱放屁。
  张三说:那关你什么事儿?
  帮人帮到底。他说,她开口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天底下没钱治病的那么多,你怎么不帮别人?
  这是个让人无语的问题,看似符合逻辑,实则蛮不讲理,充满了小市井的狭隘和冷漠。他瞪着张三说,废话少讲,你到底借不借?
  要是你干别的,肯定借,哪怕你是去找小姐。但是这个,我不借。张三说,这女人害得你还不够惨吗?
  他站起来就走了。带门的时候他有点儿赌气,手上劲儿大,砰的一声响彻楼道。真是不可理喻!他愤然想:不借就不借吧,还扯东扯西,什么嘴脸!秋风凉薄如水,在楼宇丛生的城市里哗哗流淌。他行走在青桐树斑驳的阴影下,心房里渐渐充满忧伤。他想到了与朋友们的关系。自他受贿事发以来,朋友当然还是朋友,吃饭喝酒打麻将,以前一起干吗,现在照旧一起干吗,但在感觉上,总似隔了一层东西。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像做爱时戴了个套子,虽然一样深入,却不再有肉贴肉的亲密无间。最初他以为是自己多心,后来多方注意,越注意越觉得有问题。今日张三的态度,在他看来,便是最直接的证明。得势相附,失势相倾;有用则来,无用则去。原属人之常情,没什么不好理解,试想,谁会把一个没有价值的东西放在眼里?只是他很悲哀,交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你以为是伯牙子期,不料却是油头市侩,让人情何以堪。街头店家门口的大音箱在放歌,是流传已久的神曲《爱情买卖》,一句歌词锐不可当地闯进耳朵: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流下来。多么应景的句子啊!他跟着旋律哼了一遍,嘿嘿笑了笑,掏出手机给她发微信:   没找到钱,很抱歉!
  几分钟后,她回了微信:没事儿,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他看罢微信,将手机关掉,回到家蒙头大睡。反正有她老公呢,自己身为外人,帮是人情,不帮是本分,况且自己也并非不帮,实属力不能及。张三说得对,天底下需要幫助的人那么多,你管得过来吗?他这样想着,渐渐也就把这事儿淡忘了,只是性情越来越孤僻,很少再跟朋友们来往,尤其是张三。他并不怪张三,可就是不想见他。
  直到两个月后,张三才意识到他的刻意疏远。他觉得这很荒谬,就做了些准备工作,然后设宴请客。李四奉命来叫他,只说去吃个饭聊聊闲天,在场的都是老朋友,并无外人。他被李四拖到城北的“好厨子”饭馆,跨进包厢,看到张三端坐其间,顿觉没好气。酒过三巡,张三踢开椅子,手捏酒杯站起来,两只眼瞪着他。
  就因为我没借给你钱,你就疏远我?他一口喝光杯中酒,取过手包,掏出两沓钱拍到桌子上,说,要钱是吧?给你!你今天不拿走就是王八蛋!
  他眉头攒起来,你想干吗?
  不干吗,就是要证明我他妈不是重财轻友的人。张三说,你只知道我不借给你钱,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借?那个婊子一直在骗你,她根本没从良,向你借钱的前一天,她还卖淫被抓了!
  他吃惊地盯着张三。他和她的事情败露后,张三曾设宴慰问,大家对他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继而追问他和小姐的故事细节。他心情糟糕,很快就半醉,在他们陷阱重重的提问中坦白了所有情节和信息,包括她的姓名、年龄和籍贯。张三是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可以通过内部协查平台,查询国内任何人的违法记录,他这样说,那一定是真的。张三将他和女人的事从头分析,术语纷飞,滔滔不绝,一副义愤之情不可遏制的样子。其他朋友也不时应和或补充几句。他明白了,今天这个饭局原来是鸿门宴,不对,是批判会,这帮亲爱的朋友们狠针峻药,下手凶猛,完全不考虑他承不承受得住。他们认为他们是在治病救人。玻璃杯里的茶水渐渐冷却,黄褐色的液体犹如隔夜的尿。他双手捧着杯子,眼光无力地趴在薄薄的杯沿上,满耳朵都是责难之辞。
  她就是看你实在,吃定你了。张三说,你个信球货!
  四
  他决定一探究竟。
  他是在饭局后第三天早上出发的。国槐和橡树掉光了叶子,在微茫的晨光里萧瑟而立。他背着帆布包走出小区,看到雪片像烟灰一样飘下来。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向单位请了个假,理由是近来心脏反复不适,要去省城住院治疗。本市第一汽车站有辆直达她们县城的班车。车站不远,他步行而往。走进车站时,雪花已渐繁密,被寒风翻卷着忽西忽东。他在车内坐定,望着漫天飞雪,无端想到了易水河边的荆轲。
  一百五十公里的路程不算太远,下午四点钟,他已赶到了她所说的那个村庄。这边也在刮风,但没下雪,阴晦的天空里隐约能看见太阳的影子。他走进村口一家小卖部,买了盒烟,然后说出她的名字,打听她家怎么走。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瞟了他一眼,说没有这个人。他撕开烟盒,抽出支烟递给店主,请他再想想。店主接过烟,在他的打火机上点燃,说:真不记得有这个人,她爹叫什么?
  他说:不知道。
  她娘呢?
  他有点儿尴尬了,答道,也不知道。
  那没办法,你再去问问别人。
  村子很大,差不多有小镇的规模,他顶着风四下游走,见人就问,一直打听到天光昏沉,才彻底死了心。毫无疑问,她撒了谎,她家并不在这里,甚至她的名字也可能是假的,就像她们出台时的称呼,小美小丽小花小朵,不过是掩护本名的代号而已。那么她所讲的家庭情况,是否也属杜撰呢?他坐上最后一班城乡客车回县城,望着窗外陌生的夜色愠怒不已。
  车近县城时,他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张三又是怎么查出来她的信息?这个迟到的发现令他寒彻骨髓,觉得被整个世界戏耍和背叛,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惹得旁人纷纷看过来,就像看个神经病。没有食欲,只想睡,到县城后,他随便找一间小宾馆住进去,也不洗澡,直接蒙着被子栽到床上。可是又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尽是这件事。他发誓要找到她,不管多久,也不管多远。至于工作,去他妈的工作吧!
  目标确定之后,事情就变得好办起来。五年之内,她换过两次手机号,理由是挪了地方做生意,换个当地号打电话便宜点儿。他撇开微信,用短信给她发了条信息,问她近来可好。等到半夜才接到回复,共四个字:还好,你呢?她以短信回复,证明手机号码还是之前那个,而那个号码归属某市。他回短信,说他很好,天冷了,给她买了套冬衣,要给她寄过去,让她告诉地址。又过了很久,她回复过来,说不用了,谢谢,让他也注意身体。他说已经买了,不寄只能丢掉。她这才发过来收件地址,是某市某街一家便利店,与手机号码所属城市吻合。
  其实有更精确也更便捷的办法找到她——手机定位。但这要警方和电信部门配合,他没这个能力。次日一早,他直奔某市,在手机地图的帮助下,很快找到那条街的那家便利店。就在车站附近,不大,但很干净,旁边也都是小门面,诸如五金电料、水暖安装、定制窗帘之类。他假装买东西,进便利店走了一遭,没有见到她。此处肯定是代收邮件的地方,她并不在这里上班。这是意料中的事儿,所以他并不沮丧。接下来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找商场买件羽绒服,通过快递寄到便利店,然后守在附近等她来取,即可跟踪她的去向。这是备用方案,现在他要先试试另一种。他打开微信,找到“附近的人”功能,点选“只看女生”。他觉得,如果她仍操故业,很可能会常用这个功能。点选之后,呼啦一下出来一大排女士,而高居其上的,是一个“附近的朋友”,微信名叫“依人”,头像是美颜过的照片,看上去很性感。呵呵,正是她。
  功能显示,她在附近两百米内。他在手机地图上定下一个位,然后绕街而行,走了大约三百米,再次打开“附近的人”。她依旧在,这次显示是在三百米内。他如此绕行,找了五个地点,画出五个圆,然后在地图上相叠加,最终呈现出一个重合的部分。这当然有误差,不可能精确标示她所在的位置,但是只要有个大体方位,再加上时间和毅力,要找到她应该不算很难。他在手机地图的指引下,朝重合区域走过去,进入到一条狭长的街道。这条街在车站对面不远处,两边小宾馆和发廊林立如栉,大概是天冷,街上无甚行人,窄小的街道也显得空旷。他在一家宾馆前停下来。所谓的宾馆,不过是所家庭旅社,由一栋四层民居改造而成。这是重合区最靠近核心的建筑。他决定住在这里。   里面陈设很简单,没有电梯,没有地毯,也没有遍布各个楼层的摄像头。楼道和走廊都是水泥的,不少地方起皮,被重新修整过,一片一片如同满地补丁。房间也很寒酸,仿瓷涂料粉刷的墙壁已失去本色,卫生间里的洗手盆摇摇欲坠,而散发着污秽气息的便器,竟然还是蹲式的。他联想到了杏园酒店,两相比较,简直有天壤之别。假如她真的重操旧业,或者根本就没有退出过,她会在这儿接客吗?他感觉很疑惑。
  他昨晚没睡,本想歪床上眯一会儿,养足了精神好办事。可是走廊里不断有人来去,橐橐的脚步声伙同廊道的回音,粗暴践踏着他脆弱的神经。还好离天黑已不远,他抽了几支烟,夜色已然漫上窗台。他先去附近饭馆吃饭,饭后回来,看到老板娘正在一楼大堂与人聊天。老板娘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黑绒绒的皮草,一张脸肥白欲滴,假睫毛黑而长,嘴唇则红得像刚揭了皮。这么一副尊容,欲使人不联想到老鸨,简直比抽彩中奖还难。他回到房间,抽了一支烟,然后给前台打电话。前台只有老板娘在,听到客人说淋浴没热水,马上就来了。这是个非常拙劣的借口,老板娘打开水龙头,热水很快就雾腾腾地洒下来。老板娘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客人的意图,不等他羞涩开口,主动关怀起了他的夜生活,问他要不要小姐。
  他装出一副老手的样子,说:货色怎样啊?能不能挑选一下?
  老板娘有备而来,当即从皮草内掏出一沓照片,他一张张翻看。照片上的女士只能用两个无比恶俗的词来形容:浓妆艳抹、搔首弄姿。不过看上去还都有一点儿姿色。他漫不经心地翻着,问老板娘:这些照片真实吗?老板娘嘿嘿一笑,说,广告嘛,肯定有点儿美化,太认真就不厚道了,但是活儿都很好,你试试就知道了。活儿很好,是不是意味着入行时间久?而入行时间久,岂不是代表着年龄也比较大?想想也是,倘若是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肯定要去高档场所赚大钱,怎可能来这种地方浪费青春。而他此来是为找人,对这些女士们的活儿并无兴趣。照片一张张过手,眼看就要翻完,在倒数第三张,他终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正是她微信头像所用的那个。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天太冷了。他说,这个不错,就这个吧。
  老板娘把头凑过来看看照片,说,这个不行,她不在。
  去哪儿了?
  回家了。
  什么时候?
  天快黑那会儿,坐老乡的车走的。
  这算不算是擦肩而过,失之交臂呢?他懊恼不已。多久回来?他问。
  不知道。老板娘说,你再看看别的,别的也不错。
  他将照片又过了一遍,抬起头来瞅着老板娘。当面细看,老板娘又是一种风韵,而且额眉干净,眼睛明润,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是个美女。你呢?他问,你今晚有空吗?
  五
  他就在门后等候。
  老板娘已打电话问过,她下午就会回来,至于到达时间,可能要到黄昏了。所以心急也没用,他只有等待。趁此时间,他可以做些准备工作,比如兑现应许,去商场给她买件羽绒服。十一月的天光最短,白日在云层里晃了几晃,便坠入参差凌亂的楼丛,才五点多钟,天就已经黑透了。这时老板娘打来电话。
  她上去了。老板娘说。
  他马上蹿到门后。他这样做是有用意的——当她叩门,他会打开一条缝,容她侧身而入,然后立即将门推上,再以后背顶牢。他怕看到是他后,她会夺门而走。他藏身门后,听走廊里脚步声款款而来,到了门前,又款款而去,一颗心悬起来又放下,放下去再悬起来。终于,门被叩响了。门上没有猫眼,无法让他先窥她的面容。他手握把手,激动中又有一点儿犹豫。开与不开,见或不见,在此时都有不堪重负的理由。可是怎能不开呢?这些年的荒唐遭际,将在今晚得到一个说法,隐藏在时光和距离之后的真相,也将在此夜一一印证。他轻轻压下把手,将门带开一道窄缝。
  窄缝突然扩张了几倍,显然是被门外的人推的。紧接着一个人从半开的门里挤进来。是个女人,卷曲的长头发披散在前胸后背,俗气的红呢外套包裹着壮实的身躯。脸庞还算丰满,但气色不好,鼻梁和眼睛周围布满黄褐斑,犹如一团晦气笼罩在脸上。他怔住了。没错,来者是她。可真是她吗?在他想象里,从门缝里游入的应是细细瘦瘦的白鲦,不料却闯进来一条肥硕的草鱼!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他还是难以接受。仅仅三年啊,曾经的动人少女就变成了庸常村妇,还有什么比时光的无情摧残更令人惊怖的呢?
  他怔的时间太长。她与他同时看清对方,同时发怔,她的怔很快转化成惊愕,继而是惊慌,扳开门就逃了出去。他要阻拦已经晚了,追出门时,她已经飞奔过三个房门,折进楼梯道,咚咚咚跑下楼去,全然不顾高跟鞋可能崴了脚。他赶到楼梯口,想要追下去,两只鞋底却如粘在地上。他扶着肮脏的铁栏杆,望着视野有限的楼梯道发了会儿呆,默然回到房间。唉,这算什么事儿!他坐在破沙发上闷头抽烟,抽了两支后,掏出手机拨打她的号码。拨了五次,她都没接。怎么办呢?只有继续抽烟。烟雾连绵不绝,充斥于冰冷的房间内,犹如幻灭之情将他淹没。
  两小时后,房门再次被敲响。他以为是老板娘来问究竟,将门打开,却看到是她。她站在尺余之外,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复垂下头去。他说:进来吧。她就进来了。他将门反锁,站在靠门的方向,这次不用担心她跑掉了。他仔细打量她,娃娃脸的轮廓还在,娃娃气已经没有了。她一直垂着头,似乎不敢看他,神情却不是羞怯,也并不扭捏,只是不自然,千般万般不自然。他盯着她看,看得久了,不由自主也不自然起来。
  脱吧。她说。
  这应该是最好的开场白。两人脱光衣服,钻进冰凉的被窝,他搂住她,她也温驯地被他搂住。他的手在她身上轻轻抚摸。她的皮肤已不似记忆中的那么光滑,肌肉也不如以前紧致,尤其是腰腹部位,指掌到处,满手都是松软的赘肉。她在他怀里抖动了一下,好像敏感地方被触碰到,生理上本能地排斥。
  芳姐给我打电话了。她说。芳姐是老板娘的花名,这他知道。她说你们谈了很多。
  嗯。
  都谈了些什么?   该谈的都谈了。他说。他把手掌从她腰上挪开,把她搂得近了些,似乎这样可以使两人更暖和。他的三百块钱没有白花,老板娘把她所知道的事情统统告诉了他。于是他知道,她所计划的事全都做了:先是开小饰品店,生意不好,又卖服装,依旧不赚钱,然后就卖小吃,干了一年,多少也挣了点儿,但跟不上家里的花销,就又改行去学美容美发。学习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小青年,谈恋爱结了婚,婚后两人开了间美发店,她又生了孩子,小日子还不错。后来不知何故,两人突然又离了婚,孩子归她。养孩子需要钱,而她经过这么多折腾,意识到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只好去省城打工。她把孩子放在老家她妈那儿。孩子太小,她妈又太老,照应不好,一场高烧引发了脑炎,她又没钱治,差点儿把命耽误了。
  她在你们那儿干这行,本来干得好好的,收入也不错,虽说发不了财,也够养家。就因为遇到你,把一辈子毁了。老板娘说:你倒是好心,以为救她出苦海,可不知道她离开这一行,才是真的进了苦海。各人有各人的活路,适合你的不一定适合她,你逼她做生意,十足害了她。
  他说:我没有逼她,是她自己愿意的。
  那是她不了解自己。你看看,折腾这么久,最后不还得回到这一行?就是代价太大了,以前条件好,能进出高档酒店。生了孩子以后,整个人都变形了,要脸没脸,要身没身,一样是卖,价钱可是天上地下。
  他沉着脸抽烟,听得无比气闷。顺着老板娘的逻辑推引,将会得出一个令他狼狈不堪的结论,所以他不能认同。他承认卖淫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之一,也尊重性工作者的人格,可卖淫毕竟是违法的,从事这一职业也很没有尊严,但他没跟老板娘辩论这个,他怕得罪了她,翻脸不再提供信息。
  你怎么看这个问题?说到这里,他问怀中的她。
  她没有立即回答。从她神色看,好像并不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是不愿谈这个话题。的确,这个问题很容易辩驳,尤其是关于“尊严”的论调,根本经不起以现实为依据的反诘。事实上,这些反诘也一直在他脑海里并不遥远的地方回响,只是过于直白犀利,缺乏成熟人土应有的淡定和蕴藉,而被他在潜意识里自我修正掉了。气氛变得有一点点僵。她感觉到了这种潜在的不愉快,觉得还是回答一下好。
  我真的不想干这行。可是孩子病重急救,我又借不到钱,只好到医院附近站街。就是太倒霉了,才接了两个人,就被派出所抓住,罚了三千块钱。是芳姐帮我交的罚款,又借钱给孩子治病。孩子出院以后,我就来这边了。她说,先活着吧,再慢慢找能做的事儿,等有合适的工作,我就不干这个了。给我点儿时间,好不好?
  他无言以复,只能把她搂得更紧。这说明已经取得他的谅解。她笑了笑。她侧身而卧,一边脸压在他胸前,她的笑容从唇角舒展,传到他胸膛前就被挡住了。你放心,我说到做到。她说,以后孩子长大了,我可不想让他知道他妈妈是干这个的。
  说到孩子,气氛似乎轻松了些。桌子上有两只盒子,一只是幼儿早教机,另一只装的积木。据老板娘说,今天是她儿子的生日,她回去也是为了这个。他觉得有必要给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家伙送点儿礼物,就在给她买羽绒服时,顺道买了那两盒东西。她顿时变得非常开心。儿子肯定很喜欢!她说,哎,你要不要看看儿子的照片?她说着,从他怀里爬起来,要拿床头柜上的手机。他拽住她,把她拖回被窝。
  回头再看吧。他说,别感冒了。
  哦。她说。
  他觉得身上开始发热,需要做些活动降降温,就爬到了她身上。在开始活动之前,他说:你还是别干这个了,我这几天再给你找点钱,你好好想想能做什么事儿,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或许是身体已经投入状态,思维就受到了限制,并未意识到他究竟在说什么。直到几分钟后,他都已经忘掉了自己说的话,才听到她梦呓似的说:好。
  标题书法 周润天
  原载《芒种》2017年第6期
  原刊责编 李佳怡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事实与想象
  李清源
  在君子当道的社会,性工作者天然不洁,与之相关的话题亦均不宜过多讨论,否则很可能面临尴尬,不是道德不合格,就是政治不正确,总之有碍和谐。当然,这是日常大众,并不包括热衷于描绘人性复杂、发掘人生苦难的文学家们。文学家是个多情而叛逆的物种,越是禁忌的东西,越令他们着迷,也越容易激发他们颠覆常识的想象。像妓女这种羞涩的命题,简直就是高嗨致幻的春药,他们又岂能放过。
  所以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里,妓女是一个广泛而特殊的存在。刚烈如杜十娘,放纵如玛斯洛娃,高洁如李香君,纯真如玛格丽特,善良如索尼亚,贪婪如娜娜,等等等等,各种妓女形象布满书册,俯拾皆是。在文学家笔下,妓女们原本都是纯良的天使,但因生活残酷、命运不公,不得已沦落风尘。纵使她们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骨子里都是好的,根子都是正的,还常能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更有可歌可泣者,当外敌入侵、民族危难,能够深明大义、与国同仇,坚决不跟侵略者睡觉。真可谓妓之大者,爱国爱民。
  文学家们这样描写,除了意淫本性的自然流露,还试图借此批判他们所厌憎的现实。看呀,整个世界都陷入到罪恶的泥潭之中,爾虞我诈、人人相危,这些身处风尘的妓女却敢恨敢爱、有情有义。你们这些体面人啊,连妓女都不如!随着体面人日益猥琐,地位最卑贱、最被人瞧不起的妓女,也便日益散发出朴素而耀眼的道德光芒。所谓礼失求诸野,圣人既死,拯救人类道义的重任,就光荣地落到了妓女的身上。至于如此作比较,是不是等于认同妓女其实就是卑贱的、低下的,反而暴露了他们内心的真实看法,则就在所不计了——选择性忽略也是他们擅长的事。
  对于写作者来说,在事实与想象之间,或许应有一个选择。这选择无关形而上或形而下,也无关是非与成败,乃至无关文学的格调与品质,只关乎写作者是否愿意从大大小小宗师们集体营造的城堡里走出来,独立地观察和讲述一些可能被人们熟视无睹或刻意忽略的事物。
其他文献
<正> 如果说,本体论是古代哲学关注的中心,认识论是近代哲学关注的中心,那么,价值问题,即事物的好与坏问题,则是现代哲学关注的焦点。这是因为,现代人不满足于“世界是什么”
案多人少是当下的司法难题,破解方法为何?或许从中国传统社会的纠纷解决路径中,我们能窥见一二。  现如今,我们都喜欢谈传统文化复兴的事,其实在解决诸如案多人少这类司法难题方面,古人多元化规制人们生活、多途径解决纠纷的方式,还真值得我们借鉴。古人社会秩序的维持虽也离不开法律,但它并不是唯一的手段,相反,自生自发的民间规范却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提到,中国富于地方特色的乡土社
神秘客人,引发疑案重重;怪异树洞,暗藏破案玄机……  刘得财年轻时穷,讨不起老婆。中年时有了钱,却应了“男人有钱就学坏”这句话,反倒不急着讨老婆了,经常开着奔驰到处逛。  离刘得财家不远有个村子,村口有家酒馆,是对年轻夫妻开的。男的叫狗剩,长相一般,一门心思想挣钱;女的叫兰儿,生得俏丽。  这天,刘得财转到这里,一眼就看上了兰儿,他在小酒馆点遍了所有的菜,眼珠儿都快贴到兰儿身上了。兰儿却是那种很单
杨向荣:某天上午,我们的政治老师没来上课,而上午请假的男生回来时说:“看到老师去相亲了。”消息迅速传遍了整栋大楼。下午老师来上课时,我们假装问他去哪儿了,老师一本正经
近年来,乌鲁木齐市人民检察院在市委和自治区人民检察院的坚强领导下,紧紧围绕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总目标,认真贯彻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精神,先后有30多个单位和部门荣获
黄昏,风雪,站台,驶过的列车,忧伤的女人……这是李健演唱的《车站》,也似小说里的某个场景,沉郁的基调,像灰色站楼上漫洒的雪花。老旧的窗棂墙壁是时代的象征,印证着历史的年
古籍修复专家叶庆子“拯救”了一部又一部的残品,子承父业的他被视为业界神手,却没人知道他正面临一场最大的挑战——对多年婚姻的拯救,他能否将爱恋修复如初? Ancient repa
活着不能归,终于以骨灰的寂静回。谁阻断了他的归途,谁将他的手术刀变成了杀人刀?于乱世中、在暗杀和暗杀的间隙里、在作者杀伐决断的叙述下,上演着一段段关于爱情和侠义的传奇故事。    一  姜泳男被捕时正努力从一具打开的腹腔里取弹片,双手沾满了热乎乎的鲜血。  连日的激战早已使小教堂内人满为患,炙热而血腥的空气里夹杂着阵阵尸臭,到处是伤者的哀号与垂死者的呻吟,伴随着忽远忽近的爆炸声,大地为之震颤。以至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价值基础和功能于洪卫长期以来,不少人因存在学哲学无用的模糊认识,严重影响了其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其结果是,既影响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指导作
于都县的梓山镇,历来为于都重镇,自古商贾云集,80余年前红军长征八大渡口之一的“山峰坝渡口”就位于于都县人民法院梓山法庭的辖区内。梓山法庭立足辖区实际,坚持以为民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