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平”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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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2018年,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2019年,新中国成立70周年;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20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这既是中国伟大历史进程的重要时间节点,也是我们感受和书写党领导人民取得伟大成就和社会发生深刻变革的重要时间坐标。为此,我们开辟“新时代新征程征文”栏目,刊发以下主题和内容的文章:以亲历、亲见、亲闻之事,生动形象地描述改革开放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反映改革开放40年来福建在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社会、生活等方面所取得的辉煌成就,人民精神风貌发生的巨大变化及深远影响;表现40年来砥砺奋进中的福建新故事、新面貌、新情怀,抒发享受改革开放成果的新感想和社会生活的新体验。
  转眼之间,四十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
  祖母在“番平”的亲戚们组团回乡,草莓岭下活水厝林家的这件大事像是一块大磁铁,提前将我们分散居住在广东、厦门、泉州的堂兄弟姐妹们吸回到县里、镇里、村里,并分头忙碌起来:大哥预订了县城最好的酒店,交代人买湖头米粉、官桥豆干、后垵柿饼,我联系了县里几个值得一看的参观点,堂哥吩咐堂嫂备料磨浆蒸甜粿、包鸡卷,堂弟安排人打开无人居住的老宅房间做一些必要的清扫……
  从我记事时起,我们家的“番平”客就一直遥远而神秘地存在——那个年代,有“番平”客就像拥有一台看不见的取款机。新中国成立前,祖母尚未成年的弟弟妹妹跟随父母过番到了“番平”,已经出嫁且怀有身孕的祖母只能留在中国。“番平”不是一个具体的地名,而是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在闽南人眼里的统称——他们希望去往“番平”的漫长水路风平浪静、一路平安,他们希望“番平”不像故乡这么多只能种茶不能产粮的穷山,而是一片平坦开阔、适合耕作之地。小的时候,“番平”于我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非常物质的词汇。伴随着“番平”出现的,除了久久寄来的一封“批”,更重要的是跟着“批”一起到来的几方印着牡丹花的丝绸手帕,几包香甜的巧克力糖,几件样式很新潮的穿过的连衣裙,以及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物质匮乏的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一张张承载着接济巨任的“番平批”给童年的我和我的堂兄弟姐妹们寄来了一日三餐以外偶尔有之的油荤和甜蜜,寄来了十来个孩子上学的可能,也寄来了我们对生活所有美好的祈盼,我们偶尔回寄的只有自家产的、喝不饱肚皮的铁观音茶。“番平批”到来的日子里,总能吃上一两顿下了猪油渣焖出来的花生咸饭,猪油的荤香包裹着花生的田野香,每一颗饭粒都变得晶莹透亮,又软又糯,那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美味。而因为这种美味,等待下一张“番平批”也成为我童年时最为重要的一件事——那种等待缓慢而幸福。
  据说,“番平”的那些亲戚只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祖母的父亲去世时回来过一次。那一次,他们把老人家的骨灰送回故土安葬。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只靠着“如晤”的一封封“番平批”维系着血脉亲情,“番平”寄来的东西也逐渐丰富起来:除了一些依然新潮的穿过的旧衣裳,还会有崭新的透明的丝袜,甚至是小小的电子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祖母去世后,联系便戛然而止了。现在,为着这中断了近二十年突然就要接上的联系,等在机场出口的我们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一定是他们!没错,是他们!十几个穿得花花绿绿的“番平”客在人群中显得特别突出,他们按着几十年前的老规矩,扛着大包小包回来了。一上中巴车,上了年纪的“番平”表叔、表婶便忙着给我递几方手帕,给堂姐分几双丝袜,给父亲送几块鳕鱼片,给堂弟发一包巧克力、一包咖啡,再把一大包一大包的衣物分到我们手上。中巴车停靠在豪华的四星级酒店大堂门口,他们面面相觑,没人起身。“番平”表叔小心翼翼地问:“这是哪里?”
  “安溪啊!到家啦!今晚就住这里!”我笑着说。
  “到家啦?这么快?我们以为还没出厦门呢!以前……”“番平”表叔还没说完,已经等不及的“番平”表婶就插进话来:“没想到现在从厦门到安溪居然只要一个小时!居然全程高速!真的完全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去了!你们不知道,那次送阿公回安溪,我把胆汁都吐出来了!那简直不是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弯弯曲曲地绕着那个什么龙门岭盘旋而上,再盘旋而下,据说上山下山加起来总共有三百多个弯。”“番平”大表哥甩着脑袋做晕乎状,生动地演示着三四十年前的晕车经历,“从来没坐过那么弯的山路,很多老人好不容易一路吐到山顶,一看,下山还有同样绕不完的弯,腿都软了,除了摇头就是掉眼泪。你想啊,一辈子在外漂泊啊,回一次乡却这么难。有一个印尼老太太实在受不了了,直接搭上回厦门的车走了。”
  说着话,已经到了包厢。先上的是一道蒸出来的五谷杂粮:槟榔芋、红薯、玉米、花生。“熟悉的味道!”“番平”客们蜻蜓点水地下着筷子,说着客气的话,对视的眼睛里别有一番意味。我突然意识到,除了摆盘好看些,估计三十几年前,他们回乡吃得最多的就是这些东西吧?好在,其它菜很快就上来了:清蒸与熬汤两吃的龙胆鱼、在牛头骨上铺满切片牛肉的“牛气冲天”、只只红鲜的九节虾……尴尬犹如摆满旋转餐桌的山珍海味,不停地转起圈来,从“番平”大表哥转到“番平”表叔,再转到“番平”表婶、表姐、表妹,转出一句句感慨。“中国变化真是太大了!”“你们的日子真是好了,好了!”“你們的铁观音茶叶现在值钱了!”没多久,“番平”大表哥坐不住了,趴到我耳畔偷偷说了句:“带我去一下停车场,我到你车上拿个东西!”汽车后备箱一打开,他忙不迭地把刚才送给我们的那大包小包的衣物往外拿,嘴上唠叨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都是些穿过几次的旧衣服,我跟他们讲中国现在富起来了,他们还不信,这回真是出丑了,出丑了,老人们总还以为中国还像以前……你们现在比我们好过了,真的比我们好过了……”“没事,没事!”尽管我百般挽留,终究没能挽救那些衣物的最终命运。
  第二天一早,中巴车刚驶出大堂门口,“番平”表婶突然起身要求下车。
  “你干什么?”“番平”表叔问。   “去一下洗手间。”
  “你不是刚去?”
  “还得再去一下。”
  重新上车后,像是搬掉了心上的大石头,“番平”表婶长舒了一口气,说:“现在总算放心了,这半天应该都不用担心上洗手间。”
  “乡下也有洗手间啊!”我们很是不解。
  “那个哪里是洗手间啊,乡下那个茅厕啊,差点没要了我的命!”“番平”表婶一边咧嘴摇头,一边连续轻拍胸口,以压制残存几十年的惊吓。原来,那一年回乡下,面对桶沿满是尿液的尿桶,“番平”表婶坐不下去也尿不出来,母亲只能带她上屋外的茅厕。当年所谓的茅厕其实就是一个粪坑上几块木板搭起的一个蹲位,外加几片草席围起来,连风都挡不住的一个遮羞空间。“番平”表婶被母亲引导着一只脚刚踏上木板,眼睛先看到粪坑里那些恶心的粪便和不停蠕动的白蛆,“噢!”胃肠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的身体便随之波澜起伏,偏了重心,脚下的木板跟着翘了起来,“啊!”她惊叫一声,失去控制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眼看就要栽进粪坑里,幸好母亲一把抓住了她。
  “哇,这么可怕,差点就掉下去喂蛆了!”踩着“恨天高”第一次回乡的“番平”表妹言语中充满了担心。
  “我看大家能忍着不上还是别上了吧!”“番平”表姐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拧紧了手上的矿泉水瓶盖。
  父亲想要解释,我笑着制止了。中巴车在高速路上疾驶,当年的故事就这么逆着风与车的方向迎面扑来,一边半是惶恐、不安,半是好奇、怀疑,还有一边是沉默的心照不宣。下了车,七岁的“番平”表侄蹦跳着嚷嚷“I want a pee!pee!pee!”“番平”表婶面露难色,四下里观望、寻找。糟糕,比当年更要命的是,现在连最原始、粗陋的茅厕都没有了!
  “走,我带你去!”我微笑着冲小朋友伸出了手。“Let’s go!”其他人三分畏难七分谨慎地跟在后头。进到屋内,“番平”表妹立马叫喊出来:“你们都太坏了,人家明明用的是抽水马桶,你们还要这样吓唬人家!”
  “哈——”笑声就这么一下子从洗手间跑了出来,在屋外汇成一片,蹿上空中。从林家老宅,到父亲几个兄弟姐妹在村里各自新建的楼房,再到大哥创办的茶叶合作社、堂哥承包的茶园,再到堂嫂用土猪肉包的鸡卷、咸笋包,用自磨的米浆蒸出来的各种甜的、咸的、淡的米粿,“番平”客的兴致高昂、胃口大开。当晚继续在酒店房间泡茶喝酒聊美食时,所有人依然情绪高涨,打包回来的下酒菜很快就见了底。堂弟讲到有家“歪兔兔”的盐鸡、鸡爪都超级好吃,在微信里下了单,十分钟后,外卖到了。“怎么是你?”门外递过来外卖的是多年没见面的小学女同学Z,回避已经来不及。
  “现在改开微店了,有需要找我!”Z同学笑眯眯地递上名片,继续说,“除了盐鸡、鸡爪,还有鸭心、鸭胗,还有各种手工牛轧糖,一个电话,送货上门!来,加个微信吧。”她说得如此自然、自信,尴尬的反而是我。初中毕业后,没考上中专的Z同学上省城学了摄影后在县城中心开了一家摄影店。摄影店的边上总是支起一张康乐球桌,有客人的时候她就一桌几元钱一场地收租金,没客人的时候,她就自己一个人打着玩。她与我们这些领工资吃“皇粮”的同学保持着距离,每次我们从她店门口经过,她总是假装没看见地远远闪开。我们也识趣地绕开她的店面。后来,碰上城区改造,她把店铺移到城郊继续经营。没几年,城区改造的脚步扩展到了城郊,数码摄影也日渐兴起,在又一次拆迁后,听说她盘掉摄影店,在一家中学门口开了个小卖铺。
  “Classmate?要不要进来,喝一杯?”走到门口的“番平”大表哥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要我帮他用刚下载的微信软件添加Z为微信好友。“来来来,你教我怎么开微店,我不回新加坡了,直接在安溪开个微店,专门卖新加坡的肉骨茶!”
  “好,好,微信私聊!”Z同学的微信铃声一直在响,她边看着微信边往外走,“店里实在忙不开,这边马上又来了四五单,我要赶去送货了!”
  看着急匆匆离去的Z同学,“番平”表妹“啧啧”赞叹:“中国真是太先进了,市场也大得太惊人,连一个县都可以这么方便网上买卖!”
  “技术先进是一方面,重要的是人的观念也那么先进。你看人家一个开微店送外卖的,都能活得这么自信,都没空理你这‘番平’客!”“番平”表姐笑着打趣自家兄弟。
  “是啊,self-confident!我也要self-confident!回到新加坡,我也开一家这样的微店,我就专门卖安溪的鐵观音茶就可以了,老家这山上简直到处是黄金啊!”“番平”表妹举着茶杯接着说,“到时你们一定要来捧场啊!到了新加坡,我看你们比‘番平’客还‘番平’客!”
  “我看——可以!”我们几个堂兄弟姐妹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四十年,我们真的与当年的“番平”客转换了位置。明年真的组团去新加坡旅游,要给“番平”亲戚们带些什么样的礼物呢?除了他们都知道的家乡的铁观音、柿子饼、淮山面线,是不是还要给他们每个人带一块他们不知道的家乡光电产业园生产的LED手表呢?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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