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奔波的“飞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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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美国作家福克纳曾把故乡奥克斯福小镇称为“邮票般大小”,与之相比,我那籍籍无名的故乡桂中南一个名叫“名山村”的地方,顶多就是“指甲般大小”了。
  长期以来,乡村在人们眼里,多是贫困落后、灰塌守旧的面容。说得文雅些,可称之疼痛、奔走、迟暮的村庄,如嫌语不惊人,干脆就学刘亮程先生劈头盖脸直呼“一个人的村庄”。
  说实话,我的村庄跳不出上面罗列的窠臼。但如果因此就给它安上落后贫瘠的标签,想来村庄的子民必是不服的。
  在华夏五千年浩瀚文化厚土之上,滋生了色彩斑斓又各有差异的民俗,所谓“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而在故乡更有“跨过一条田埂,蹚过一条小溪,礼数都不同”之说,但诸多风俗小异中更有大同。
  譬如,送葬仪式中的吹唢呐,算是许多地方普遍共有的习俗。在乡村,许多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根本不知新年音乐会、交响乐为何物,一直到死时才讨回一生的荣光,听一场属于自己的音乐会。而我要为乡亲们难过喟叹的是,就连这样一场特别的音乐会,他们都不曾拥有。因为贫瘠的故土之上,道师都要精打细算地请,根本供养不出喇叭手、唢呐师,能有鼓师和操钹手已属不错,与之伴随的是亲属断肠般的呜咽、鞭炮的噼啪声,以及合打锣钹响起的锵锵声。尽管如此,也足以令人肝肠寸断、失魂落魄。幸福各有不同,但人间的悲伤,大多相似。
  而抬棺,在我指甲般大的故乡,不同的村落有不同的叫法。有叫扛重的,有叫扛臭的,有叫抬货的。而这些抬棺者,有的村庄叫舞龙人,有的叫扛重人,有的甚至叫打手,名号之下,颇具山野戾气。而我所在的村庄则叫“飞行员”,开始还愣怔懵懂,稍为思量则又拍案叫绝!
  村里所说的“飞行员”,实指抬棺之人,年龄十八至六十岁,超过六十周岁者可免征,并且返乡之时要有飞机般的速度,切勿误了出殡大事。这不觉让人想起了《水浒传》中“神行太保”戴宗的神采来。
  然而,近几年来,抬棺人有年龄趋低或趋高之势。原因与无奈的“顶丁”有关。
  在堂侄梅棱哥的葬礼前,我入列村中“飞行员”名单。名单是由村主任五一叔亲笔拟定,然后由其发到村庄手机微信群中。那份庄重,类似于当下权威性的官宣,透着威严,不容置疑,不能推诿。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扮演“飞行员”角色。仅过数天,老村主任球伯去世,弟弟被列入村中“飞行员”名单,因其远在重庆无法赶回,按村中规定,如被列为“飞行员”又因诸多原因不能赶回者,必须由其亲属前来顶丁(替)。于是,我便代替弟弟又做了一回“飞行员”。不足一周,就来回奔波做了两回“飞行员”,成了我此生刻骨又哀痛的资历。
  二
  或许是冥冥中的巧合,许多乡亲都在夏末秋初去世。十二伯是,母亲是,十七伯亦是……
  在这伤感弥漫的季节里,三番五次的往来故乡乱坟岗马兰隘的山道上,途经山坡下一处处村民的菜园、粽叶园时,时常看到三两株杨桃树,初望去满树淡黄,以为季节往复,导致树叶变黄,再睁眼细看,哦,竟是满树黄灿灿熟透的杨桃,它们像五角形的灯笼,挤满枝头,一阵风吹来,婆娑作响,就有几个果子簌簌落下。近前細瞧,就又目瞪口呆。原来树根下竟又是另一种秋的景象——熟透了的杨桃,跌落满地,染黄了人迹罕至的土地,草丛中香甜的果酱招蜂惹蝶!不觉嘘唏,就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十年间,村庄以一种迅雷之势,轰然迟暮。其实老去的何止是村庄?包括所有依附在其身上的“藤蔓”,以及周遭的诸多事物,在岁月面前,仿佛不堪一击,土崩瓦解。
  尤其许多孩提时弥足珍贵的物什,宛如斑驳的泥墙,随着岁月的浸染,纷扰剥落,直至贱如草芥,微如尘埃,被人们遗弃在岁月的旮旯里,无边的伤感,就如带齿的野草,愈扯愈痛,带血的记忆,顺着脑畔,氤氲而上。
  譬如,山稔果。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是少年时代舌尖上的诱惑,腹中的珍馐,如今已难觅芳踪,乃至鲜有提及。
  而江畔菜园里的木瓜,哪怕长得再高,刚探露出一抹淡黄,就被眼尖的、正在江边游泳“打狗刨”的少年瞅见,于是趁大人们正埋首田间地头抡锄垦荒之际,一竹棒捅上去,肥硕的木瓜应声落地,须臾便被少年们分而食之。
  当年油水寡淡,除了木瓜,还有一些野果,皆成我们味蕾深处美好的回忆。如今,就连龙眼、枇杷、黄皮果、番桃等孩提时难得饱尝的果蔬,竟都是黄灿灿地长在村前屋后,任由路人随手摘三五颗,是无须担心招致主人的一顿咒骂,更未见纵狗咬人之事上演了。
  “这些红凛子(故乡人对杨桃的俗称)熟透了,跌了满地,为何没人摘回去哟?”
  “屋里人没几个,都去打工揾食了,剩下老的老、少的少,谁来摘?”
  “这些果,都成了松鼠、果子狸的美食了!”
  这是某年深秋,我们一行“飞行员”办完一位仙逝长辈的“大事”,扛铲荷锄返程中,大家对村中诸多怪异现象的议论。
  台湾作家林清玄对松鼠也是挚爱,曾写下《我唯一的松鼠》和《两只松鼠》等佳作,然因作家本人的失误,以及那个门卫的贪婪,让“我唯一的松鼠”命丧笔尖,而后来遇上的“两只松鼠”一死一逃,于是作家在文中慨叹:我再也看不到可爱的松鼠了,因为生命的步伐已走过,想念它们的时候,更觉岁月的白云正急速变换,随风飘过。
  我三十岁之前未曾见过的松鼠,近几年来竟簌簌跳跃在村庄的竹林之梢、松木之间、果树之上,于是恍惚故乡的生态可媲美台湾,怀疑自己竟比林清玄先生尽享人与动物的挚趣之乐。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仿佛不经意间明知故问,在故乡,上至整个村委,下至自然村,早已人气不复,渐行恢复的只是生态环境。于是,一些野生动物纷纷出没于阡陌和山野。譬如,松鼠、竹鼠,甚至野猪、果子狸等,已屡见不鲜了。只是弄不明白,或者不愿承认,为何在多次看到这些灵动可爱的动物,在故乡的竹林、果树间,自由撒欢地上蹿下跳,心里竟悲欣交集。
  三
  儿时众多伙伴中,发生颠覆性变化的头号人物就是阿乐了。   不知何时,或许就在这三五年时间里吧,阿乐竟来个惊人转身,变成了穿梭在乡闾红白喜事间的道公。因道公神秘莫测,仿佛能掐会算,加之处于莽莽群山褶皱中的故乡,长期以来,人文底蕴菲薄,鲜出人才,国家干部寥寥无几,遂使道公成为一种让人仰慕的职业。于是阿乐这个转身堪称“高大上”,甚至引来一些妇人的歆羡:瞧,平时都说阿乐傻笨,如今人家当上道公了,整日捞大钱,吃香喝辣了哩!
  让我对阿乐另眼相看的,是在球伯的丧事上。当天上午,我们这些“飞行员”和后勤人员正在扒拉早餐,阿乐“嚓嚓”地趿着布鞋走来,大声问:
  “那刀猪肉煮了吗?”
  “哪刀猪肉?”
  “用来祭祀的猪肉!”
  “哦,在厨房的大锅上,早煮熟了,只是不见你早说而已。”
  “我怎么没早说?从一清早我就交代了。哎,现在误事了呢!”阿乐提高的嗓音中,隐隐透着训人的火气。
  众人默言。一妇人快步进屋拿肉去了……
  那一刻,阿樂仿佛一位德高望重的村佬。几十年来,我第一次看到因了道公的身份,如此自信爆棚的阿乐。
  阿乐的父亲,人称“炮三哥”。“炮”在故乡除了鞭炮之意,如用在某人身上,则还有暗讽吹牛皮、为人轻浮之意。譬如,说一个人喜吹牛、浮夸,就称之为“大炮佬”;说一个人无教养、不懂礼数,就叫“竹炮货”。其实,“炮三哥”并不算“炮”,他曾长期出任村主任和乡镇农林水利管理员,说话如炮仗般直率、响辣,凡事冲在前,一副洪亮的嗓子能响彻全村:开会啰!修水管啰!天落雨收谷喔!“炮三哥”仿佛村中消息中转台,村中鸡毛蒜皮或呼爹哭娘之事,一经他嘴,必定迅速传遍整个村庄,用当下的话说,他就是朋友圈中的群主。如果连他也未知晓的事,那真不算大事,在村民眼里只是过眼烟云,或只是“炮三哥”放的一个屁,刚一冒头,就飘走了。前几年,“炮三哥”不再担任村主任,村民还恍惚不适,私下里还念叨他的好。遇上这风风火火、疾恶如仇的急性子父亲,不知是幸或不幸。总之,阿乐平日里说话办事,稍有差池,都会招致父亲的一顿呵斥,“竹炮货”更似父亲贴在他额头上挥之不去、令人难堪的标签,在父亲面前,难得见他挺胸凸肚扬眉吐气一回。一是阿乐文化不高,没能捧上铁饭碗;二是办事不靠谱,说话带口吃,如跛脚般不利索;三是喝酒把控不住,常不辨东西南北,据说已成方圆十里“四大名醉”之一。诸多诟病,也难怪“炮三哥”的“恨铁不成钢”了。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近几年来,阿乐先是跟随我的道公五伯父跑腿,打下手,后认干爹行拜师礼,渐渐就熟悉了道公施法场的各种程序。随着如足球队员“首发”出场次数的增多,久之便算正式跻身道师行列。再后来,还滋生出一派大牌道师的脾气与派头。只是深谙内幕的乡民,知道阿乐充其量只是个凑数的角色。
  有人说,某个盖必配某个壶。冥冥之中,婚姻大抵如此,这个女人嫁给那个男人,仿佛上苍早有安排,哪怕是劫数,注定难逃。看似充满宿命,但尘世中的市井民众,大多终生跳不出这一窠臼。阿乐做道公,仿佛就应了这宿命。在前半生,阿乐的命运磕磕碰碰,诸事不顺,是非到处流转,尤其年岁渐长仍讨不到老婆,招致漫天的飞语。如今身份一变,似推开了命运中的另一扇门,不但一时衣食无忧,还讨回了失落经年的脸面。长期以来,道公在乡闾之间,不怒而威,似乎狐鬼也惧其三分。尤其是“炮三哥”,再也未见动辄就数落阿乐“竹炮货”了。
  阿乐小我两岁,已近不惑之年了。此前,也谈过几个女朋友,可不知因何好事未竟。阿乐的母亲,本是一个半路出山的媒婆,也曾成功撮合几对婚姻。可后来,发现能为别人做媒妆,却无法为儿子说来一段姻缘。渐渐的,或许就听到一些坊间的闲言碎语,于是便发誓“金盘洗手”,不做媒婆已有经年。想来,她定是为儿子的“光棍”现实,而无颜面对这纷扰尘世吧。
  故乡有个奇怪的习俗,到春分,方圆几十里,凡是陆氏村庄,必集中祭拜祖坟,俗称“扫春分坟”。每年扫坟,都要有几个“头人”领班筹备工作。今年,阿乐又挨“顶班”。一边做工,一边满腹牢骚。被总头人阿炳大骂:“妈的,有牢骚就去跟叫你顶替的人发去,整日趴窝在家,你不顶谁顶?话超多,来了就好好做工!”原来那天本该轮到阿乐的伯父做头人,伯父回不来,就由阿乐顶班了。那天,阿乐的嘴依然像火车满天跑。上午干活时,每见到比他迟来的头人,就高声“洗刷”:日头晒屎窟(屁股)了,咋才来喔?真真是个“吃剥皮芋的货”!在造火煮饭炒菜过程中,时不时地就自己呷上一口米酒。当所有头人集中吃早餐时,又主动撩拨别人喝酒。扫坟毕,各村民众来到祠堂聚餐,头人们都在忙碌分菜,阿乐却早已踉跄挤入别村兄弟饭桌中,撸起衣袖,极力撺掇别人猜码喝酒,饭菜未上,祠堂一隅已是码声阵阵。正当别人在笑骂或称赞他的酒量时,突见其胡言乱语,头一歪,醉倒桌下!“来,来!把这个竹炮货扛出去,以免丢人现眼!”总头人阿炳笑骂道。末了,只见几个彪形大汉,或执手,或扛脚,就像抬着一头发情期四肢乱蹬、嘴里哼唧有声的大肥猪,把阿乐抬离了祠堂……
  彼时,阿乐的模样,像极诗歌《致一瓶酒》所描述的情形:烧酒注进了人形肉瓶/让一个人胡言乱语/人的瓶子总要装几次酒/放酒进去/人才踏踏实实跌倒。
  此前刚刚建立起来对阿乐的好感,瞬间又被击得粉碎。或许对于阿乐,命运和生活千疮百孔,活着就是浑浑噩噩,仿佛花和尚撞钟,过一天醉一天。
  四
  迟暮的村庄,一直上演着生与死,透着尘世的忧伤。
  在廖六婆的丧礼上,我们十余名“飞行员”集中用餐。席间有人谈到野味,说邻村某人去年以来,竟捕获了数头野猪,按每斤四十到五十元不等,赚了七八万元哩!
  本已超龄不在“飞行员”之列,但因“顶丁”而来的七十伯说,这不奇怪,近来常有野兽出没于村头鱼塘一隅。
  竹鼠当是这些野兽中的“急先锋”,它们把鱼塘边的竹林当成了恣意妄为的乐园,刨出的泥土如沙丘隆起,鼠粪举目可见,夜晚或清晨发出“吱吱喳喳”的啃竹声。“过山龙”(一种可以在树梢间自由飞跃的蛇)不时从苦楝树上“吱”的一声,飞跃入水,须臾工夫便爬上对岸,窜入荆棘丛中。而鱼塘畔上众多野兽中的“元帅”,要数野猪了。在某个清晨或暮色苍茫之时,就会远远望见一头带数仔的野猪,在拱食鱼塘边上种植的木薯、红薯。当然,连片的玉米,也被糟蹋得“溃不成军”……   仿佛在热场,说完这些细碎之事后,七十伯抖出了一件惊天大事。
  多年前,某天傍晚,一位在故乡陈平圩卖肉的屠夫,散圩收摊回家,独自走在幽深寂然的山道上,突然看到一头从山下跌进河沟里的野猪。野猪已受伤,正哼唧有声左奔右突,欲逃跳出沟。野猪看上去,约二百斤,虽獠牙狰狞,但面对天降横财,屠夫终究抵不住眼前的诱惑,没有大声叫人前来帮忙,仗着一把杀猪刀,悄然走向野猪。或许屠夫少读书,不知“困兽犹斗”的厉害,结果被野猪一番扑闪蹬踢,“咣当”利刃脱手,还被撞个“四仰八叉”,最后命丧猪口!事后,乡民皆言:如这个杀猪佬冇贪独食,呼众擒之,不但得食野猪,还不致丢了卿卿性命。
  可惜,人间的贪欲里,没有“如果”。
  “尽管几次看到野猪近在眼前,拱食庄稼,也绝不敢独自上前招惹。你想吃它肉,它更想要你命哩!”七十伯像位资深的禅师,淡然若定地抛出偈语。
  “如我贪心,定死于野猪嘴,你們又挨多做一回飞行员啰!”末了,七十伯又对我们呵呵地揶揄起来。
  听得我们面面相觑,戚然感伤。
  五
  有些风俗移变之快,令人无所适从。在狭小的故乡里,许多风俗随着市场经济和现实大流的冲刷,逐渐失守、嬗变。小到节假日的祭祀,大到婚丧,有些繁文缛节能省则省,在一些耄耋老人的喟叹中,被丢弃遗忘。像某些节气,家里杀鸡宰鸭,煮熟之后,先是祭拜天地,后拜祖宗,再拜卧室的“床头婆”,如此折腾个把小时,鸡鸭冰凉,才轮到活人食用。自从父母逝世后,家里的一切祭祀活动就由我扛起,用奶奶的话说“轮到我们接班了”。许是急躁的性子使然,抑或对繁杂祭祀之举的叛逆,每一次的祭拜,我都是偷工减料,尽量删减程序,草草了事。常常招致“监督”在侧的奶奶一番责骂:“哼,对祖宗不敬,今后得吃多喔(反话,指出息之意)!”絮絮叨叨之后,奶奶又接过我扔下的摊子,续酒,再拜,嘴里呢喃有词:“今日逢节气,列祖列宗慢慢筛,今后保佑子孙升官发财,老少平安!”望着奶奶满头的银发,沟壑纵横的脸庞,以及谨小慎微又虔诚至极的身影,我欲言又止,最后心甘情愿与之妥协。
  年复一年,乡亲奔走在岁月的长河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像故乡普通低贱的酸梅树,长不成参天大树,也能以遒劲的根须,顽强地深扎在城市里,以一身质朴和汗水,哪怕酸梅咸菜佐餐,夜宿棚户区,也要换回全家的温饱和祈盼。
  记不清是谁说过,在我们村做过一次“飞行员”算入幼儿园,做过两次“飞行员”算读小学,做过三次算念初中,做过四次算高中毕业,做过五次才算大学生。接下去是研究生、博士等,依此类推。我仅做过四次,在村中尚算“低文凭”。其实,我真不想做这样的“飞行员”,可见从内心深处我不是一名合格的村民。
  村中“飞行员”除像我一样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少数人,绝大部分“飞行员”都是一次次来回穿梭在故乡和城市之间,披着暮色回来,又在某天抖擞着晨露悄然离去。眼看行将迟暮的村庄,便在他们一次次来回穿梭中,宛如燕雀衔泥筑屋,在尘世的烟火中新姿初露,又渐行蓬勃起来。
  六
  或许因身处莽莽大山,生逢动荡饥荒年代,我的父辈几乎个个都有一手谋生技能,尤其擅长木工。二叔公就是一名技艺精湛的木匠,家里上至谷仓、犁耙之类大件农具,下至簸箕、蒸笼、木桶、桌椅凳子等家具,都不在话下。据奶奶说,当年二叔公还带领他们推着木车,从宾阳出发,步行近百公里,把木头拉到南宁摆卖。也曾把各种松柏木、铁杉木扛到故乡的六连江口,从那里“放排”,靠江水的惯性,一直漂流到横县峦城、六景一带转卖。木材会由此经郁江、西江,再入珠江,最后走向大海,四散各地。当然,木材的去向,祖父们没想太多,他们更担忧的是如何妥帖地解决一大家子的饥荒。“那年月想觅两餐真不容易,哪能像你们现在想吃啥买啥,吃一半丢一半!”这是常挂在奶奶嘴边用来痛惜粮食、嗔怪我们的话。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念初中用的黑色木箱,就是二叔公的杰作。那木箱,先是二叔公的两个儿子,我的生叔、二九叔轮番使用后,又如杜十娘的“百宝箱”一样,传到了我手中。记得当年,父亲还一脸凝重加期望地叮嘱我:这可是二叔公的手艺,用过它的几个叔叔都考上了大中专院校,吃上了“皇粮”,你如果也想像他们一样穿皮鞋行路,就该刻苦学习,切莫辜负了这个好箱子!
  后来,我虽然没有叔叔们的天赋与刻苦,但总算考上了一所中专,还搭上包分配的末班车,领到了一个铁饭碗,算来冥冥之中是要感恩二叔公和他制作的那只黑木箱的。再后来,我又辗转回到县城工作,二叔公已步入耄耋之年,手脚已不复利索。有一天,落日的余晖涂抹在二叔公古铜色的脸庞上,他对我说:我怕是准备坐木飞机去逛山了。一辈子与木头打交道的二叔公,把躺进棺材叫“坐木飞机”,形象生动中,透着他的幽默与乐观。在祖辈眼里,生死由命,按部就班,到什么山头,就唱什么山歌,如果到了该到阎王处报到之时,只图走得干脆利落,不想再给儿孙增添负担累赘。只是二叔公真正“坐飞机”逛山之日,驾驶员不是他自己,而换成了村中十六名精壮后生,他们都有一个响亮又伤感的名字——“飞行员”!
  七
  己亥猪年大寒,回乡栽梅树。
  故乡有个传统的说法,说是栽种酸梅,最好选在大寒时节,因为大寒常是一年中最寒冷之时,而梅花香自苦寒来,越寒冷梅树才越容易成活。伊始,我是不太在意的,毕竟在春夏之交,我就曾移栽过几株梅树苗,都成活了,但至于数年之后成不成材,结不结果,却想不起来了,就像我们的童年,一边玩一边忘。但这一次“大寒栽梅”的古训,我却铭记心头。趁着回乡充当“飞行员”之机,途中驱车踅进邻村外婆家,挖了四株梅树苗,先放在轿车尾厢,等忙完乡亲出殡大事后,就拿到自家的菜园或粽叶园里栽种。当时,我还对随行的侄子海明说,这树苗暂放车上几个小时不会脱水憋死吧?海明笑言,是树又不是人,操劳什子心嘛!听罢,我也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年过不惑,还不时如此憨傻。
  “走,我陪你去锄地栽种!”四婶扛上锄头,主动协助栽梅。   四婶一边抡锄开荒,一边和我说一件旧事。前两年,四婶看到我家坳狗坡的梅树枯死了,就前往补植。孰料,补植了一株,过后不久,就被别人拔掉。再补植,又被砍死。四婶是可忍孰不可忍,在第三次补植时,站在杂草丛生的地上,撑着锄头破口就骂:哪个死瘟收,心忒毒,补植在人家的地里,长大后又不盖中你家稻田,怎能反复下毒手?欺负人家老娘走了,儿女在外管不到是吗?哼,人家老娘死了在天上一样看到谁耍辣手,她变厉鬼也会讨你晦气!……极少如此泼辣骂人的四婶,一番痛快淋漓咒骂之后,那只无形的黑手,就销声匿迹了。“如今我补栽的那株酸梅,长得可好哩!”四婶边抹汗水,边高兴地对我说。
  父母去世后,每次回乡,都是四婶招呼吃粥洗漱。欲言又止的感恩,常在内心翻滚。
  八
  一次次从城里出发,往返故乡,一次次经历见证亲朋和乡民的生与死。在奔赴知命之年的路上,明白终有一天,死亡会变成一双鞋,洗濯时光,送每个人去该去的地方。
  除了赶赴嫁娶喜宴,就是来回奔丧充当“飞行员”或清明掃墓……二十年来,每次回乡似乎总是大喜大悲,悲欣交集。
  妻子嫌爷爷的坟山陡路远,清明祭拜徒步来回需四五个小时,一直嘟囔要迁坟回来,择近安葬,还振振有词:等我们年老体弱时,指望儿子他们去扫墓?我也知道,每年清明如遇细雨纷飞,那份浑身泥泞、长途跋涉的艰辛更不待言。然遇此诘问,我却一直抗争,还拉扯弟弟组成盟军。说当初叔伯不辞劳苦,跋山涉水把爷爷抬到这里安葬,自然有其道理,至少说明风水不会太差,虽然当下我们过得不算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但三番几次雨水裹挟泥泞奔赴二十里孤坟,似再次印证着妻子的箴言。终于在这年清明,和弟弟迎风站在爷爷的坟前,当着爷爷的“面”,似庄重又似开玩笑地说:请阿公保佑,五年之内,我们兄妹四人,无论为政、从教或经商,如境况再无改观,就行迁坟之事。话毕,一只苍鹰,展翅滑过。那是我有生之年,首次近距离仰视这空中霸主。不想探究其中的玄机,只是高山出雄鹰,可见爷爷的坟茔真是山高路遥……
  其实,妻子说的不无道理,只是我们心里对爷爷的坟茔有千般的依恋,几十年来有关清明或美好或感伤的追思,都浓缩于斯始发于斯。如果都像当前许多人为了便利,把祖坟迁回村前或屋后,甚至都到殡仪馆或陵园里祭拜,在雨纷飞人断魂的清明,总觉似乎少了些什么。
  随着殡葬制度改革,以及国家对土地的严控,土葬和类似“飞行员”的抬棺者,将不可遏制地退出历史舞台。尽管乡愁里,一直有清明的板块追忆,但如到迁移爷爷坟茔那一刻,所有清明的记忆,将会连根拔起。只是仍坚信,无论迁移或坚守,九泉之下的先祖都会宽宥我们的举止,他们会含笑护佑流淌着他们不屈血液的子孙后代繁衍生息,爬过高山,蹚过溪流,各自努力抵达尘世的彼岸。
  责任编辑   韦 露
  → 陆阿勇 本名陆锡勇, 70后,先后就读于广西农业学校烟草专业、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历任记者编辑、城管队长、行政机关秘书等。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宾阳县作家协会秘书长。在《广西文学》《红豆》《广西日报》《三月三》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三十万字。被评为南宁市优秀作家,曾获广西第五届网络文学大赛散文类一等奖。现供职于宾阳县城管综合执法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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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玉柱 吉林省安图县人。1968年出生,中共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诗词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32期编辑班学员。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夜来香》《青杨消息》《五道白河札记》《阵地》等。出版微型小说集《梨花柜》。  人生要与很多陌生人有交集,结识一个人,之间必然有某种联系,除去有共同的喜好,还有对喜好坚持或不坚持的偶然。比方说,我以为不会和仅在网上三言两语搭过话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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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北半球的秋冬季节,大麻哈鱼的洄游成了我们这个星球极为壮观的生命事件。通过《行星地球》《地球脉动》等经典纪录片,我们可以看到,从北美地区西海岸一直延伸到阿拉斯加地区,从俄罗斯远东地区的众多河流到勘察半岛的克罗诺基湖,浩浩荡荡的大麻哈鱼以及哲罗鲑等洄游性鱼类,一路跋涉,远赴自己的出生地产卵。大麻哈鱼的奋力洄游及死亡,棕熊和白头海雕的捕猎,湍急的水流、瀑布,这些都是这一伟大生命事件的组成部分。除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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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幕  坐标:广西环江毛南族自治县下南乡中南村南昌屯。  这是一个典型的毛南族自然小屯。小屯依山而建,村前阡陌纵横、溪水淙淙。几棵大榕树如伞如盖,在小溪岸边遮出一片树荫。树荫下摆着几块形如桌子的板石,每块石桌上都刻着一副毛南族的棋谱。村里的老老少少,时常围着这些石桌下棋。石桌早已被打磨得光滑如镜,几乎能映出下棋者脸上的表情。他们很久以来,就一直在这里下着这些简单的棋。  2015年那个夏天,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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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 地  黑黑的屋子里,有几星烟火明明灭灭。  大家谁也看不清谁的脸,旱烟的浓烈让不抽烟的队长文川有些招架不住,咳嗽声时停时续。  文川清了清嗓子,说:“今儿在公社开会,布置了春耕生产,主要就是要我们提高粮食产量,多种新品种。”  副队长大山问:“有任务不?”  文川答:“必须种四成以上的晋杂五号高粱。”  妇女队长兰芝喊:“别抽啦,呛死人了!”  兰芝喊完,就听见啪啪的烟袋锅磕桌子声,真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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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玉华 1963年生。现居云南曲靖,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1985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散见于各级文学刊物。  那一天,我师傅请马大姐吃酒。  强调一下,不是请吃饭。  在我们机修车间,请吃饭跟请吃酒是两回事。请吃饭,肉要比菜多,最好是煮只鸡,连带煮块腊肉,或者煮满满一锅排骨。张口咬下去,嘴嘴是肉,感觉得到油香味,懒洋洋的,像一群肉猴蹲在牙缝边晒太阳,暖香挤得蓬都胀鼓鼓的,那才是诚心请吃饭。  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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