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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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当了五年兵,喂了五年猪,唯一的收获就是发了几身绿军装。我原以为退伍回来,会在那个叫五里沟的小山村里当一辈子农民,没想到幸运之神用她那美妙无比的手指头,轻轻地敲响了我们家那扇破破烂烂的柴笆门。城里有一家工厂,要招收一批亦工亦农性质的工人,有个名额分到了我们村。那名额还是戴着帽子下来的:必须是三十岁以下的男性,必须是转业或者退伍的军人。我们村三十岁以下的男性倒是有若干,转业或者退伍的军人也有七八个,但是,两个条件叠加起来,却只有一个人符合。
   那个人便是我,便是五里沟村毕麻子家的四小子毕德圣。
   毕麻子是我爹的外号,因为他有一脸麻坑儿。他的大名叫毕富有,只是,他老人家的名字取得挺不错,日子过得却并不怎么富有,四个儿子除了长子娶了个带羔子的寡妇外,老二和老三皆还打着光棍。身为毕麻子的四小子,我业已二十六岁,同样没有说上媳妇。在五里沟村那一带,如果二十六岁了还没有说上媳妇,就可以划归到光棍汉的范畴中去了。
   谁能想到呢,我会时来运转,要进城去当工人了。五里沟村有六七百口人,全是顶着高粱花子的农民,还从来没有谁去城里当工人。消息传出,倾村轰动,大家连望向我的目光都变了味道。
   临行的前一天,我去孙家麻峪村跟老舅报喜与告别,吃过晩饭朝村子返回时,天就上了黑影儿,等走到五里沟村村口,天已经大黑。不过,暮秋时节,一轮圆月分外皎洁,将树的影子投到了地上,弄得一地陆离斑驳。我踩着月光,穿过村头的树林子,就要走进窄瘪瘪的村巷,便是在这时候,忽然听到后面有个人轻轻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不由得站了下来,回过头,就见一棵歪脖子老榆树下,孤单单地立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是个女的。再仔细一看,是村里冯瘸子家的二女子冯珍秀。
   冯珍秀还有一个响响亮亮的外号,叫二妖精。
   冯珍秀是村里有名的俏女子,也是唯一将书读到初中的女性。她不仅长了一副好模样,还有一副亮亮的好嗓门。她初中一下学,就让公社的宣传队招了去,当了宣传队里的一名演员。演《智取威虎山》,她扮小常宝;演《红灯记》,她唱李铁梅。她递上脸子,穿上戲装,再在胸前垂上一条粗粗的大辫子,在舞台上一亮相,比李铁梅还铁梅,比小常宝更常宝。只是,她在公社宣传队只待了半年,就同扮演李玉和的那个家伙弄出了花花事,给人家双双开回了家。
   如果不是出了那桩花花事,二妖精会找个好婆家嫁掉的,甚至还有可能嫁给一位吃着公家粮的工作人。但是那件事情一岀,她的身价就跌了,似是一颗被虫子咬了的土豆,已经不怎么值钱。在婚姻问题上,就得退而求其次。因此,她在村里觅来寻去,便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那时候我刚刚到京城服兵役,同所有的新兵蛋子一样,在入伍后的第一时间里,跑到天安门广场上拍了一张穿军装的照片,洗了好几张给家里寄了回来。我没有参军前,穿得破破丢丢,蔫蔫巴巴,十分不起眼。现在军装一穿,再衬上天安门那个金碧辉煌的大背景,登时就精神起来。我爹毕麻子拿着照片翻过来看,调过去瞧,半天的时间过去,都没有认出照片上的人物是他的四小子。
   二妖精就是看了我的照片时,答应嫁给我的。谁知,亲都定了下来,彩礼也已经收下,临了,她却背信弃义地悔了婚。原因是我在部队当了个喂猪的兵,将来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接到二妖精的悔婚通知,我似吃了只绿头苍蝇一般难受又气愤,我想,你二妖精跟那个“李玉和”做岀那种花花事,老子都没有忌嫌,你却没有看上我这个养猪的兵。养猪怎么了?养猪也是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养猪也是一个军人要干的事情,同样是为了保家卫国,是无上的光荣!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我在部队喂了五年猪,都退伍回来了,她却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有嫁出去。现在,在我将要进城当工人的时候,她在村头喊住了我,不知道有什么公干。我站了下来,却没有开腔,只是拿眼看着她,等着她说话。月光下面,她倒是十分好看。脸白白的,眼黑黑的,一条大辫子垂在饱鼓鼓的胸前,让人看得心慌意乱。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不仅不说话,还将眉儿低了下来,只管用手去玩弄胸前的大辫子。想起当年她的悔婚让我遭受的打击和负面影响,我不由得就恼了起来,一哼鼻子掉头就走。她急忙喊住了我,叫道,德圣,你先别走,俺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话,你快说。我站了下来,话却说得冷冷的。
   她犹豫了一下,又怯怯地看了看我,才终于开腔道,徳圣,咱们的事,能不能重新开始呢?
   重新开始?你什么意思?我不由得脱口道。
   就是,就是,那个……她嗫嚅起来。
   其实,尽管她的话没有完全说出来,但意思我却早已明白。因为此时的毕德圣,已经不是喂了五年猪的退伍军人毕徳圣了,他要进城当工人去了,虽然属于亦工亦农性质,却与猫在村里当一辈子叩石垦壤的农民,有了本质的不同。设若是嫁给他当老婆,就是荣光无限的工人家属。我给她的回答干净利落,就是将鼻子重重地一哼,然后掉头而去。走出好远了,还听到她绝望的哭泣声。她一面哭着,一面歇斯底里地大叫道,王八蛋,毕德圣你是个乌龟王八蛋!
   我没有同她计较,翌日就坐上来接新工人的一辆解放牌大卡车,高高兴兴地去了县城。
   到了县城,当我以一位新工人的身份开始在车间上班时,我的第一个感觉是,那天晚上自己果断地拒绝了二妖精,是多么正确与英明。因为我就职的这家工厂,是个很不平常的工厂,在这个厂子里,你眼里看到的,在你身边走来走去的,差不多全是女的。她们花团锦簇、倩丽多姿,你置身其中,仿佛成了《西游记》里的唐三藏,来到了一个女儿国。
   在刚刚进厂的那段时间里,我的眼睛几乎什么都不看,只去看那些女工。我虽然当了五年兵,喂了五年猪,却是去过大地方的,天安门广场、西单、王府井、大栅栏、故宫博物院,还有颐和园,都逛过好几次。在逛街和逛景的时候,自然见过许多的女人,甚至连那些外国女人都见过。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如此集中在一个单位里的女人。    我的眼睛都看花了。
   与我同一批进厂、分到同一个车间、同一道工序、同一个班次,又住同一间宿舍的工友叫田建成,晚上,我们钻进被窝里,他悄悄地问我,毕德圣,你在家里订没订婚啊?
   我说,没呢。
   他说,那你赚着了。
   我不解地说,怎么赚着了呢?我都二十六岁了呢。
   他说,你急个什么?厂里有这么多女工,找个媳妇还不容易?
   我还在品咂他的话呢,便听他长长地叹息一声道,我就麻烦了,家里早给订了一位,都快要结婚了。若是想在厂子里再找一个,就得先想办法退婚才成。
   自从拥有了一个当工人的名额,我只是激动与高兴,并没有想到还能娶个女工做媳妇。我的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心里美滋滋的,仿佛媳妇已经搂在了怀里。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半天没有入睡。我暗暗地立下一个雄心壮志:一定要在厂里找个女工做媳妇,彻底地将农民的帽子给甩掉。
  2
   那个满眼全是女性的厂子是家纺织厂,大家所做的事情就是将棉花纺成线,再咔嚓咔嚓地织成布。我所在的车间叫准备车间,车间里的工人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织布做准备的。单是一个准备车间,就有四道工序,先是络经,再是整经,接着便是浆纱与引穿。
   我和田建成被分到了准备车间的浆纱工序,当了一名浆纱车工。
   别的工序里的工人一律都是女工,唯独我们浆纱工序却全部是男工。那一天,当我被车间主任领进车间,看见三四位男青工正光裸着膀子守在两台轰然作响的浆纱机旁时,一股失望之情油然而生。我想,自己虽然身处满眼都是女孩子的纺织厂,倘若在这种全是男爷们儿的工序车间工作,怕是找对象的事情又成了泡影。不过,在上了几天班之后,我又振作了起来。因为我发现,虽然浆纱工序全是男工,所在的地理位置却极佳,车间里的工人不管是上班还是下班,以及在上班的过程中到食堂进餐,都要从工序旁边的大门走。站在浆纱机的机首位置上,就会将她们一一看在眼里,仿佛品尝一席丰盛无比的视觉盛宴。
   与我上同一个班次的工友一共有五人,分別是工序长窦广林、调浆工陆云飞、挡车工孙文哲与范波,再就是与我一同分来的田建成。上述四个人不仅进厂早于我与田建成,还都是吃国库粮的正式工人。我与田建成分到班里来,给孙文哲与范波当助手。
   在我们班的六个人中,窦广林已经结婚,田建成则是订了婚,其他的四个人都还没有女朋友,便都似发情的公猫,正处在骚动不安的求偶期。在上下班或者进餐的时间里,大家所做的事情就是集中在车首位置,拿眼睛去盯那些路过的女工。没过多长时间,就将厂里的数千名女工都认了个大概。不仅认了个大概,还从姿色上对她们划分了四个等次,一是绝对厉害的,二是还算可以的,三是一般般儿的,四是相貌丑陋的。
   绝对厉害的,自然就是那几个厂花级别的美女,比如吴芳华,孙静雅,刘岚等;还算可以的,则次之,有一定的姿色,又不能同厂花相提并论,比如谭娟,赵玉霞,许国英之类;一般般儿的,就没有什么姿色可言了,走个对面,根本无法吸引你拿眼睛去看;再则,就是那些相貌丑陋的女工。
   不仅将女工们划分了等次,还对几位厂花级别的美女私下里进行了瓜分。孙文哲有点霸道,抢了吴芳华,范波与陆云飞则分别得到了孙静雅与刘岚。田建成新来乍到,又是亦工亦农身份,分到了还算可以的谭娟。我虽然也处在求偶阶段,且因了二十六岁的高龄,对于女性和追求似乎比他们更迫切,但是,他们在拿那些女工取乐的时候,我却从不掺和,总是远远地躲到一边去。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利益均占地分给了我一位。
   分给我的那位女工叫董艳丽,就在准备车间上班。董艳丽虽然取了个艳丽的名字,人却长得一点都不艳丽,黑,矮,且胖,属相貌丑陋那一类。
   主张将董艳丽分派给我的人,是田建成。我和他一同进厂,都是亦工亦农性质的工人,原本我们更应该亲近一层,友好一点的,谁知道进厂不久,他就觊觎我穿在身上的那件军用上装,想拿一件蓝迪卡中山装与我交换,被我断然地拒绝,从此,他就对我冷淡与敌视起来。将董艳丽分派给我,其实是他对我的一种戏弄或报复。
   在当了一段时间的工人后,我发现自己要在厂里找个女工当媳妇,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首先我是亦工亦农性质,每个季度厂里都要给两天假,让我们回家去卖扣减。所谓卖扣减,就是将家里的粮食取出一部分,卖到当地的粮管所,换回一把粮票,才能有资格吃到食堂里的白馒头。而那些正式工就不,每个月,国库里的粮票就会足额地发放到他们的手中。因此,亦工亦农身份的工人,就比正式工低了个档次。想找个正式工做配偶,那是绝无可能的,只能在亦工亦农工中寻找。即便是如此,那些有着亦工亦农身份的女工,也不一定会理你,她们但凡有点姿色,就将目光瞄向了那些有着正式工身份的男青年,巴望能攀个高枝。那些一般般儿的,或者相貌丑陋者,似乎也不属于我。
   我们厂男女工人比例失调,县城其他厂子以及那些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同样男女比例失调。只不过,我们是男少女多,他们是男多女少。因此,那些在本单位找不到配偶的男性,便将目光瞄向了我们厂。每天,到了下午四点钟,从县城通向纺织厂的马路上,就会有一支浩浩荡荡的自行车大军,源源不断地涌入我们厂。全是前来觅偶的外单位人员。厂里那些绝对厉害的,以及还算可以的女工们,大都近水楼台地在本厂找到了配偶。那些亦工亦农身份的、模样一般般的,甚至是相貌丑陋者,就成为外来者追寻的目标。田建成拿来戏弄我的董艳丽,其实已经有了配偶,她的未婚夫不仅吃公家粮,还是县第一中学里的人民教师。
   我的婚配问题不容乐观,也不仅是身份的问题,更重要的一点是,我的年龄过于大了些。在准备车间的五六百名职工中,除了车间主仼年过四十,竟然就数我最年长,连已经结婚有了孩子的工序长窦广林,都比我小半岁。再加之我长得老相,没有文化,总是穿着一身退役军装,就越发地显岀了土气与老态。别的工人都称小孙、小陆、小田、小范什么的,独我被称为老毕。    老毕老毕地一叫,就没有谁肯睬我一眼了。
   一度,我都有点儿后悔,如果不无情地将二妖精拒绝,现在,我应该将她娶进了门,怕是连孩子都生了出来。不过,我也仅是后悔了那么一下,便已经恢复如常。我想,如果娶了二妖精,家就会安在老家五里沟村,若是回家同她过个夫妻生活什么的,就要骑自行车走一百多里的土公路,中间还要翻越两座大山,那是让人很难以吃消的。工序长窦广林就是个例子,他的媳妇是农村户口,家就安在了农村,从他家所在的村子到厂子,约有六十来里地,他一下班就朝家跑,第二天再赶回厂子来上班,往返百多里,天天累成个死狗。若不是当着工序长,不用顶车位,八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他根本撑不下来。
   三个小时过去,开餐的时间马上到来。我们抢在大多数工人的前面,跑到食堂将饭菜打回,便一面站在车首位置快快地进食,一面将目光盯向了车尾,看那些女工从面前走过。
   在三个馒头快要下肚的时候,有个女工手拿饭盒,一邊咬着馒头,一边向我们走来。大家早认岀来,是细纱车间的谭娟。她也是亦工亦农性质,比我和田建成早进厂半年。她在四个等次的女工中,属于还算可以那一类,个子苗条,皮肤雪白,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若不是家在农村,少了些城里姑娘的风姿与气质,是完全可以划归绝对厉害那一类的。正因如此,在大家瓜分她们的时候,才让田建成所拥有。她向我们走来,当然不是来找田建成的,因为对于那些女工们的瓜分,只不过是大家私下里所为,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哪座山上的猴子。
   尽管如此,看见谭娟走来,大家还是有些骚动,那田建成还以为谭娟是来找他的,不由得正了正自己的衣领,清了清嗓门,准备上前同她说话。谭娟却视而不见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也视而不见地从另外两个男工身边走了过去。然后,她继续向前走,竟然来到了我面前。她站在我面前,将口中的一块馒头咽了下去,抬起眼睛望着我说,毕德圣,你还认识我吗?
   我不由得一怔,听她的口气,仿佛我们早就认识。但是,我除了从大家口中知道她叫谭娟,私下里归田建成所有外,并不曾与她有过交集。尽管如此,我还是开腔道,我认识你,你叫谭娟,是细纱车间的。
   她却皱着眉头道,看来你是把我给忘了。
   我不解地叫道,难道你不叫谭娟?
   她说,我是叫谭娟,可是我还有个小名叫谭七妮子,你还记得不?
   谭七妮子我当然记得,她是孙家麻峪村我姥娘邻居家的一个女孩。我在十岁的时候死了娘,爹养活不了我们兄弟四个,就将我送到了姥娘家,跟姥娘一家生活。我在姥娘村第一个结识的伙伴,就是谭七妮子的哥哥谭六子。我同谭六子一道拾柴或者玩耍的时候,他总要带上妹妹谭七妮子。那时候的谭七妮子五六岁,瘦巴巴的,一头黄毛儿,还拖着两条长长的鼻涕,十分不起眼。没想到快二十年过去,她竟然岀挑成鲜花似的大姑娘了。
   我叫了起来道,谭娟,真没想到,你就是谭七妮子。
   小名叫谭七妮子的谭娟说,德圣哥,更没有想到,咱们会在一个厂子里当工人呢。
   我连连说,对对,真没想到,真是没有想到呢。
   在我与谭娟说话的过程中,几个浆纱车工一直拿眼盯着我们看,时不时地还冲我扮个鬼脸。田建成同样盯着我看,但是他没有扮鬼脸,脸色变得如同阴了的天,仿佛要打雷下雨。
  3
   纺织厂是三班倒,白班、中班和夜班,周而复始地运转。每个班的工作时间是八个小时。到了下班时间,车间门口那个锅盖似的大电铃嘀嘀一响,大家交过班,将饭盒在胳肢窝里一夹,就一路咣哩咣啷地返回了宿舍。
   我们班六个人同住一个宿舍。宿舍是个两间口的小套房,中间有个门洞相连接。窦广林、孙文哲与范波住在套间内,我与田建成以及调浆工陆云飞住在外间。一个间口约有十八个平方,放上三张单人床,还有一个小空场。那个空场就放自行车。除了我之外,他们各有一辆自行车。五辆自行车就将空场挤得有些满,进入时,需要侧一侧身子。好在,一下班,工序长窦广林连身上的工作服都不换,就将车子搬岀来,回他乡下的家。在白班中班与夜班的三个周期内,他的床有两周是空置的,只有下了中班时,他才会在那张床上睡一夜。来日一早,大家还没有起床呢,他早没有了踪影。有好几次,田建成用下巴努着窦广林的背影对我说,这就是找个农村老婆的下场,一下班就得朝家跑,干完了厂子里的事,还要去锄三垅,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卸不下套儿。
   我说,厂里的女工也不是好找的,万一没人跟,就打光棍了。
   他道,所以,我们要努力,要争取,要奋斗。
   他同我讲上述话的时候,还没有因军衣问题与我反目,只要有时间,就同我交流这方面的信息与体会。他告诉我,他已经跟家里的那位退了婚,女方还跑到他家里大闹了几场,将家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后来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爷子进行说合,赔了人家二百六十元,事情才算尘埃落定。
   田建成下了班就开始梳洗打扮,换上一身新崭崭的中山装,再在头上打上发蜡,就忙忙地出了门。他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寻觅配偶去了。随着窦广林与田建成离去,范波与孙文哲也陆续走掉。两人的家都在县城,都是机关子弟,除了在宿舍睡觉外,其他的时间就是朝家里跑。到了最后,宿舍里便只剰下我与陆云飞两个人。
   陆云飞虽然是正式工,家却在县城下面的一个镇子上,父母都是小学教师,路途远,不方便回家。他属于有志青年那一类,他不肯将时间浪费在谈情说爱上,立志要当一名巴金那样的大作家。我进厂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了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他告诉我,他的小说名字已经取好,叫《经海之波》,写的是纺织工人为四个现代化建设而奋斗的故事。下了班,一回到宿舍,他就在由三块木板组成的小马扎上一坐,以床为桌,沙沙地写起来。
   我呢,一不能回家,二没有当作家的本事和理想,一心想谈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娶上一位女工做媳妇,却因了自己的身份与老相,没有了信心与勇气。似乎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放翻身体在床上一躺,呼呼地睡觉。    我的睡眠十分不错,只要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只是,我睡觉时有个毛病,爱打鼾,而且打起鼾来还有点山呼海啸的味道。与我床对着床,埋头在那里搞写作的陆云飞就有点儿难以忍受。他先是用咳嗽来提醒我,见起不到作用,就抄起一把苍蝇拍,假装打苍蝇,啪的一声朝墙上砸去,又啪的一声朝墙上砸去。只是,尽管他将苍蝇拍甩得山响,对于我来说同样不起作用。见我还是在那里呼呼作响,他只好将苍蝇拍丢开,叹口气,站起来,推推我道,老毕老毕,天要下雨了,你快去看看外面的衣服淋湿了没有?
   我睁开眼睛朝门外一看,见到处阳光灿烂,就知道他是在戏弄我。明白自己的鼾声影响人家的写作了,便起了床,到外面去走走。
   下了班的工人各忙各的,我又没个朋友可找,去城里逛逛街,看看电影,五六里的路,又没有自行车可骑,就只好在逛完宿舍区之后,从厂大门口走出来,到野外去逛。厂大门外是一个叫六里堡的小村庄,穿过村子是一片地瓜地和玉米地,从田埂上走过,就上了一道大堤。堤的那边先是一片芦苇滩,芦苇滩那边则是一条小河。河水很清,弯弯的,河道里布满了鹅卵石,河水从西朝东流,哗哗啦啦地淌。
   河边,有一口水井,水井旁边有三间瓦房。水井里的水,是我们厂里的生产与生活用水,那几间房子便是安放机器的泵房。看守水井的人原来是准备车间里的一位修理工,不小心让机器挤掉了两个手指头,不能再干修理工作了,就安排他来看水井。他是个青岛人,叫郝龙,留着小胡子,穿着喇叭裤与回力鞋,喜欢用青岛话骂人。他还会几下武功,动不动就比划比划,看上去蛮似那么一回事。我们工序的范波就喜欢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转,学着他留起了小胡子,穿上了喇叭裤与回力鞋,也爱学他用青岛话骂人。
   我对郝龙没有什么好感,也怕他,便绕开泵房到河里去看看。有一天,我刚到了小河边,忽然听到后面的大堤上有自行车响,咣啷咣啷的,扭头一看,只见一排溜儿走来三辆自行车。打头的那一辆是范波,他的车后座上还坐着一个女的。那女的我也认出来,是刚从市里招收来的新工人,叫艾丽丽。我之所以认识她,是因为她有一个惊世骇俗的绰号,叫天下第一浪。说是她在招工前就打过三次胎,见了男人就想脱裤子,生活作风极端不检点。她并不怎么漂亮,烫着一头波浪似的卷发,似是我爹喂的绵羊尾巴。艾丽丽在清花车间上班,与我们工序不怎么搭界,不知道她与范波是怎么认识的,反正是,她已经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满世界里跑了,而且还用手搂住了他的腰。
   三男一女下了大堤,就上了一条小路,一会儿就没入芦苇丛中看不见了。我知道,小路所通的地方,就是厂里的泵房,四个人一定是来找郝龙的。
   他们找郝龙干什么勾当,非是我关心的事情,便掉头下了小河。
   下了小河,我还是无聊,玩了玩水,在沙滩上躺了一会儿,便回了厂子。
  4
   我们工序的五个单身男,第一个找到配偶的是孙文哲,但是女方并非瓜分到他名下的吴芳华。吴芳华早已名花有主,她的对象工作于厂机关,是主持工作的团委副书记。不过,孙文哲找的女朋友还是不错的,属于还算可以的范畴,就是前面提到过的赵玉霞。
   赵玉霞是正式工,家也在县城住。据孙文哲透露,两人是在回家与返厂的路上好上的。有那么一天,那个女工的自行车让人偷走了,一时又买不到新的,便只好步行回家,走到半路上的时候遇到了孙文哲,他便很慷慨地将她载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两人虽然不在同一个车间上班,却属于同一个班次,就约定好,下班的时候一块回城里,上班的时候再一起返厂子。从此,他那辆飞鸽牌自行车的后座,就成了她的专座。两人来来去去地共行了不足三周,赵玉霞就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腰,还把脸贴在了他的脊背上。
   田建成在进厂半年时,也同一位女工谈起了恋爱。那女工自然也不是瓜分在他名下的谭娟,是织布车间的一个装纬工,叫李玲。李玲与我们同时进厂,也是亦工亦农性质。李玲属于一般般的那类女工,谈不上好看,却也不能说是丑。谁知,两人都一起去城里看了电影了,也一道逛了马路,还钻进了厂子外面的树林子,却突然出了个小状况。田建成那退婚了的农村姑娘虽然得到了补偿,表示不再同他闹了,但当她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得知田建成在厂里有了对象时,竟然偷偷地溜到厂子来,在宿舍区和厂门口贴了好几张小字报,说田建成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是个丧尽天良的陈世美。这么一来,李玲就不干了,在第一时间里同他分了手。
   恋爱告吹,田建成好长时间萎靡不振,下了班不再朝外跑,一进宿舍就埋头在那里睡大觉,嘴里发出的叹息似是雷鸣。状况持续了大约两个月,他才又焕发出了精神,下了班回到宿舍,打扮一新,开始了新的觅偶工作。
   范波依旧同郝龙搅在一起,虽然还没有固定女朋友,自行车后座上却总是载着些姑娘,而且更换频频。
   調浆工陆云飞不仅没有女朋友,也没有见他同哪个女工谈过恋爱。他下了班还是猫在宿舍里写小说。他的长篇小说《经海之波》已经完稿,打了个包裹寄到了岀版社。只是过了三个月,那包裹又原封原样地给退了回来。他气得一哼鼻子,将那包裹一股脑儿地填进了锅炉房中的炉膛内。但是他并不泄气,马上又开始了新一部小说的创作。他对我说,他这部新小说还是长篇,但是,已经不是纺织题材,是他下乡插队时的那段经历,小说的名字叫《青春似火》。他说,退稿算什么?古今中外那些大作家,有几个没有被退过稿?他又说,失败算什么?失败是成功之母。
   下了班,大家都走了,宿舍里就剩下我们俩。他在不写作的时候,我们也会聊几句天。我问他,别人都在忙着找对象,你怎么不去找一个呢?
   他一脸不屑地道,厂里那些女的,我还没有看上眼的呢!
   我说,一个个都天仙女似的,你怎么看不上眼呢?
   他撇撇嘴,一哼鼻子道,在本人眼里,她们就是些雌性动物,我无法对她们产生爱情。
   我说,让你产生爱情的,都是什么样的人?    他道,玛特儿小姐、艾丝特拉达、安娜·卡列妮娜,还有简·爱等。
   我叫起来,道,陆云飞,你嘴里嘀溜呱啦,都说的是什么啊?
   他望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道,我就是向你解释,你也不会懂。
   他接着又叹了一口气,道,老毕,本人就不对牛弹琴了!我呢,要进行我的文学创作了,你呢,也老大不小了,就学习孙文哲田建成那类饮食男女,快快找个配偶成家立业过日子去吧。
   他下了逐客令,我却没有地方可以投奔。我马上就要步入三十岁,在婚配问题上还是没有丝毫的眉目。甚至在进厂差不多三年的时间里,除了谭娟,还没有哪个异性主动同我说过话。我的大龄,我的老相,我的窝囊,我的身份,都让那些女工唯恐避之不及。
   谭娟自从那天来见我,两人认了个老乡,倒是经常来找我。但是她来找我的目的,多是要我帮她干些事情的,比如鞋子洗了冬天难以晒干,让我帮她放入浆纱机的烘箱里烘;比如她想吃大米饭了,就在饭盒里带些生米来,让我帮着放在蒸汽管子上蒸煮。她在进城当工人前就订了婚,未婚夫在高考恢复时考上了粮校,现在已经在县里的粮食部门工作。两人已经登记,马上就要结婚。厂里有规定,双职工可以分到两个间口的套房,单职工,且是女性的,只能分到一口单间。谭娟分的那间房子是口旧房,墙壁的粉刷、顶棚的扎制与裱糊,以及用电线路的改造与布排,都是我帮着干的。尽管我上蹿下跳,忙得不亦乐乎,从她那里换来的,也仅是亲亲热热的一声德圣哥。
   就是这声德圣哥,听到耳朵里,我也会感觉很舒服,觉得自己的汗水没有白流。
   我讨厌别人喊我老毕。除谭娟之外的所有的人,却都喊我老毕。
   我经常想,如果谭娟没有在进厂前就订了婚,那该多好啊?若是那样,凭着我们的旧交,说不定她就会同我恋爱了。但是我马上又想,就是谭娟进厂前没有订婚,她也不可能看上我,她是属于还可以的那类有姿色的女工,追求她的男青工一定大有人在。
   上第一个白班的时候,谭娟没有进车间上班,从田建成那里我才知道,谭娟的婚姻出了状况,她那工作于粮食部门的未婚夫,竟然与本系统里的一位女的好上了,弄大了人家的肚子,提出来要同谭娟离婚。仅是登了记,还没有举行婚礼就要离婚,在偌大一个纺织厂,可是桩闻所未闻的事情。我不知道谭娟是什么状况,一面上着班,心里一面七上八下。好不容易熬到下班的时间,我拔脚就朝宿舍区跑,连工作服都没有换,就直接去了她的宿舍。
   虽然没有举行婚礼,但谭娟已经搬离了集体宿舍,住到了新房内。新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连双喜字都贴在了窗子上。我进门时,她正歪在床上抺眼泪,眼睛肿成了两颗烂桃子。看见我进来,她哭得更响,眼泪噼噼啪啪,似是雨打芭蕉。一面哭,一面大骂刘立彬是个王八蛋,是个良心让狗吃了的陈世美。
   刘立彬就是她的未婚夫。
   我站在那里,却嘴笨舌拙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半天,我见她骂得嗓子都哑了,就倒了一杯水给她递了过去。她怔了怔,看看我递过来的杯子,伸手接了过去,一口气便把里面的水全喝了个光。我将杯子接过来,说,你肯定一天没有吃饭了,我给你打饭去。我说着就朝门外走。刚走到门口,她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抢在前面拦住了我,道,德圣哥,我的肚子胀胀的,什么都吃不下啊!
   我说,吃不下也得吃啊!
   我说着转过身,执意地要去给她打饭。她竟然从后面抱住了我,将脸贴在了我的脊背上,说,德圣哥你别走,那个王八蛋不是和单位里的小妖精搞上了吗?他搞我也搞。我就和你搞。现在,你就把我办了吧!
   我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吓得浑身发抖地叫道,谭娟,你胡说个啥?你疯了啊?
   谭娟一把将我推开,插死门闩,回过身来望着我说,我就是疯了,我就是要你把我办了,又能怎么的?
   我看着面前的谭娟,一阵眩晕,差点昏倒在地上。
   自然,我很快就清醒了过来,眨了眨眼睛,便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不仅想起了刚才的事情,还想起了引起刚才事情的另一个事情。那另一个事情,就是谭娟让她的未婚夫给蹬了,两人的婚已经结不成。我就想,谭娟在被人当成秦香莲抛弃的情况下,要同我发生一次那事情,虽然属于逞一时之气,却也说明了一个问题,那便是两人的婚变,或许有可能让我成为那位获利的渔翁。如此想着的时候,我就振奋了起来,把眼向谭娟望了过去。她还在门口站着,头发披散,望向我的目光有些冰冷。
   谭娟。我叫了她一声。
   老毕,你走吧。她突然冷冷地说。她不仅是冷冷地说,还管我叫了老毕。过去她是从不管我叫老毕的。我不由得打了个怔,奇怪地望向她。
   她又开了腔,还是冷冷的,且又管我叫了声老毕。她说,老毕,我的话你没有听见?你快走,让我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我有点狼狈地走掉。
  5
   譚娟好好想了想的结局是,她接受了被人抛弃的现实,同那个叫刘立彬的中专生办理了离婚手续。随后,她马不停蹄,又办理了结婚手续。只是,与她前往民政部门登记的那个人,非是我毕德圣,而是田建成。姓田的在将谭娟瓜分在自己名下的时候,没有想到会真的将她娶过来,尽管她已经是个离婚的女人,姓田的还是似凭空里捡了个宝一般,高兴得不行。
   田建成同谭娟结婚不久,孙文哲与赵玉霞也结了婚,两人先后从宿舍中搬离。现在,我们班的集体宿舍里还剩下四位,我,陆云飞与范波,还有工序长窦广林。窦广林下了班,仍是一如既往地朝家里跑,他那辆大金鹿自行车已经破得不成体统,一骑起来就哗啦哗啦地响。
   陆云飞还是继续搞他的文学创作,天天趴在床上写个不停。他在上班的时间里,不再参与男女之事的讨论,分给他的刘岚,早被他弃如敝屣。把浆液调好,再用水泵打到浆纱机的浆锅内,他就猫在一间盛放浆料的小副房里看书。他看的书全是外国书,什么《红与黑》,什么《约翰·克利斯朵夫》,什么《吉尔·布拉斯》,还有《卡玛拉佐夫兄弟》《大卫·科波菲尔》之类。单是这些叽里咕噜的名字,就让我害头痛。    他对我说,我喜欢的女人,就是这些书里的女人。
   我不解地说,书里的女人你喜欢有什么用?她们能从书上跑下来给你做媳妇?
   他说,为什么一定要娶媳妇?
   我说,不娶媳妇怎么过日子?怎么有孩子?怎么传宗接代?
   他说,什么是过日子?为什么一定要有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传宗接代?
   我一时回答不上来,他便道,庸俗,庸俗!实在是庸俗!
   他说着不再理睬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或者跑到床上躺下来,或者到外面走一走。
   谭娟没有同田建成结婚前,我多是去她的宿舍,帮着她干些粗活。其他人有什么粗活儿时,只要让我碰上,或者来找我的,我也会伸出手来帮着干一干,干完了再收下一个谢谢,然后走开。除此之外,我就朝河边走,看看那条小河,瞧瞧那些芦苇,再到大堤上逛一逛,让顺河风吹一吹。每次到河边来,我都会看到那口泵房,也经常见到范波,还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男女在那里出进。
   终于,范波出了事。
   那天我们上中班,夜里九点多钟,大家正围在车头位置听范波吹牛。范波吹牛的内容还是关于女人的事情。当时,孙文哲与田建成都已结婚,范波就向二位已婚男人传授他的性经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在那里说,孙文哲与田建成则似两个小学生,乖乖儿地支着耳朵听。范波正说着,车间里突然进来几个警察。他们黑着面孔走上前来,不容分说地就将范波扭住,别烧鸡般地架走了。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一场严打运动已经席卷全国。我们厂因为男女青工众多,成了流氓犯罪的重灾区,共抓走了四十九个人。四十九个人中有男有女,分别来自五个小团伙。范波所在的以郝龙为首的团伙,则是五个团伙中的一个。范波被押进大牢里蹲着去了。
   范波出了事,我们宿舍里便只剩下三个人。厂里工人多,住房一直很紧张,有关部门获知情况后,便及时给我们调整了宿舍,三个人搬进了一口单间房。那口单间房,竟然就是分给谭娟的那一间。她和田建成结了婚,成了双职工,厂里给他们分了个小套间,搬到另一个宿舍区去了。我们搬进去时,顶棚还是新崭崭的,没有一粒苍蝇屎,也没有半丝蜘蛛网。窗子上的双喜字还在,还非常鲜艳,那是我亲手贴上去的。我在看到那个双喜字的时候,猛地就想起她被那中专生甩掉那天发生的事情,我连想都没有想,一把就将那个双喜字撕了下来,三下两下扯了个粉碎。
   仍是一如既往,下了班,窦广林一走,宿舍里就只剩下我与陆云飞。
   我说,咱们两个光棍,看来要老死在单身宿舍了。
   陆云飞却瞪了我一眼说,你觉得自己是光棍,我可不认为自己是光棍。
   我说,你不是光棍是什么?你的老婆在哪里?
   他说,我没有老婆,但是我有爱人。
   我说,你的爱人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他说,我的爱人在我的作品中,我天天同她在一起。我们心灵相通,相知相爱。只要同她在一起,天下所有的女人就都狗屁不是了。
   我将他的话听到耳朵里,在如同坠入五里雾中的时候,他又说,我追求的是精神的爱人,而不是物质和肉体上的爱人。
   我发了半天呆,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我没有再同他继续就此问题交流下去,长叹一声道,可惜我精神肉体上的爱人都没有。
   他拿眼盯了我半天说,毕德圣,恕我直言,你是一个可怜之人。
   我当兵喂猪的时候,我们的排长就说过我是个可怜之人,还在说我是可怜之人时,又在后面加上了一句“必有可恨之处”。陆云飞倒是给了我面子,没有说下面那一句,但是,他潜在的意思我却听了岀来。我虽然没有生气,也没有觉得有多么难受,但是我承认自己可怜,却不承认自己可恨。
  6
   搬到新宿舍不久,冬天就来了。本年度的第一场雪下得非常大,天刚断黑就下了起来,纷纷扬扬的,竟然下了整整一个晚上。那天我们正好上夜班,下班时走出车间一看,天底下就全成了白的。即便是路已经让大雪封堵,窦广林还是要回他那乡下的家。我与陆云飞劝了半天也是徒劳,他还是推着车子上了路。
   虽然雪已经停歇,西北风却跟着刮了起来,极冷。我无法再用闲逛打发时间,就上了床,钻进被窝内坐在那里发起了呆。陆云飞则一如往常,坐在那里写起了他的小说。屋里十分冷,他将一件工作服棉祅搭在了腿上。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时,门突然被轻轻地敲响,我与陆云飞几乎同时说了声进来,门就被推开了,随着一股冷气的扑入,有人走了进来。拿眼一看,是个女的。那女的穿了件长款羽绒服,羽绒服的帽子戴在脑袋上,只露出了眉毛下面的少部分脸,嘴里呼出一团白白的气,似是喷出了一股雾。我和陆云飞都怔在了那里。怔在那里的同时,却都把她给认了岀来,竟然是生产技术科的孟菲。
   孟菲是新分来的女大学生,毕业于省轻工学院。我和陆云飞之所以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是因为她一进厂,就将吴芳华、孙静雅以及刘岚们取代,成为最灿烂夺目的厂花。她个子苗条,胸脯饱鼓,腰肢婀娜,夏天里喜欢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再将长长的头发在肩上一披,袅袅婷婷,风姿绰约,气象万千,便如同临凡的仙子了。她在厂里一亮相,就将所有男青工给迷倒,就连那位娶了吴芳华的厂团委专职副书记,都后悔找对象找早了。
   一朵光芒四射的厂花,无疑是一只骄傲的白天鹅,她怎么走进我们浆纱车工的单身宿舍呢?我和陆云飞都瞪大了眼睛。我瞪大了眼睛,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陆云飞在瞪大眼睛的同时,则开了腔,而且是不卑不亢地道,孟技术员同志,你是不是走错门了啊?怎么走到我们宿舍来了呢?
   孟技术员将手在后面一背道,我的眼睛好着呢,怎么会走错门呢?
   陸云飞道,那么请问,你光临本宿舍找谁呢?
   孟技术员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就是那位立志要当作家的陆云飞吧?    陆云飞道,没错,本人正是陆某。只是,我陆某不明白,孟技术员冒着严寒、踩着大雪到我们宿舍来,到底有何贵干呢?
   孟技术员说,我想请教一下你,可以不?
   陆云飞说,我已经将耳朵洗干净了,你就说吧。
   孟技术员待要开口时,我不知怎么大叫了起来道,云飞,你啥时候洗的耳朵啊,我怎么没看见啊?
   陆云飞与孟技术员一怔,都大笑了起来。两人大笑了半天,才将笑打住,不再理睬还在那里发怔的我。就听孟技术员道,陆师傅,我问你,你知道那个叫桑提亚哥的老头儿,为什么会梦见狮子呢?
   陆云飞道,我就经常梦见狮子。我有战胜一切困难的力量和勇气。
   孟技术员说,我再请教你一个问题,你对安娜·卡列尼娜卧轨自杀有什么看法?
   陆云飞道,我倒是想劝劝你,千万不要嫁给卡列宁那样的狗男人。
   我?孟技术员笑了笑,我会吗?
   陆云飞道,也许你不会,但是如果遇到索黑尔·于连那样的家伙,就不好说了。
   孟技术员耸了耸肩膀道,没错,我宁愿与他一起上断头台。
   两人一句递一句,说了些什么,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听懂,就似洋鬼子看戏,傻了眼。
   在随后的时间里,那个白天鹅似的女技术员便经常地到我们宿舍来。来了就在床沿上一坐,与陆云飞开聊。陆云飞对别的女工从来都是爱睬不睬,孟菲却成了个例外,只要一见她进门,就收起正写的小说,兴致勃勃地同她聊在了一起。他们聊的是什么内容,我一点都听不明白,什么塞万提斯,什么罗曼·罗兰,什么弗洛伊德,什么莎士比亚,叽里咕噜,全是外国的东西。我在一边听不懂,更是插不进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远远地躲了岀去。我想,哪怕是跑到野地去听兔子叫,都比听他们说话更舒服。
   孟技术员第一次到我们宿舍来的时候是冬天,一场大雪刚刚下罢。不知不觉间,春天就来了,树上的叶子全绿了,路边的小草发岀了叶芽。当刺槐花开得满世界芬芳的时候,陆云飞向我宣布说,他和孟菲热烈地相爱了,他们马上就要走进婚姻。我说,你不是只和你作品中的女人相爱吗,怎么又爱上厂里的女子了?他对我说,孟菲就似他小说中的人物,她纯洁美丽,气质高雅,温柔大方,知识广博,诚实善良。他接着又对我说,孟菲就是他所向往的、所追寻的最理想的爱人。他还对我说,孟菲在他的心目中,是最圣洁、最美丽的女神。
   其实,孟技术员在我的心目中,也是圣洁美丽的女神。在厂子里的所有男性中,同样是圣洁美丽的女神。只是,这个女神属于陆云飞了。
   在“五四”青年节到来的那一天 ,他们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陆云飞从宿舍中搬走,马上又搬进来一位单身青年。新的舍友叫李军,是填补范波被抓走后分来的浆纱车工。李军的模样同范波差不多,瘦瘦小小的,家也在城里,下了班,他在第一时间里干的事情与窦广林差不多,就是回家。他与窦广林先后离去时,宿舍就成为我一个人的天下。我可以尽情地喧哗或大睡特睡了,哪怕是将鼾打得声震屋宇,也没有人奈何我。谁知,当我躺到床上时,却辗转反侧地难以入眠了。此时,我的婚配问题仍然毫无眉目,与我同一批进厂的亦工亦农性质的女工们,全都有了配偶,全都走进了婚姻,也就是说,我已经没有了择偶的目标。如果不另辟蹊径的话,我就只有打光棍一条路了。
   打光棍就打光棍吧。我接受了这个现实。
   接受了现实,心情竟然好了起来,再躺在床上睡觉时,很容易地就睡了过去。当然,我在下班的时间里,也不仅是只管埋头睡觉,谁家有那打煤球、倒烟囱之类的粗活,还是要伸一伸手,相幫一下的。偶尔的,我还会走出厂子,到那条河边逛一逛。
   河边,还是一片一片的芦苇。大堤还在河畔蜿蜒,河水还是哗哗地向东流淌。那口泵房也还在,依旧为厂子输送着水。只是,看守泵房的人,换了一位快要退休的老者。那老者喜欢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默默地吸烟,半天不会动一动。
   有一天,我在河边溜达时,远远地见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走下大堤,穿过苇丛,来到了河边。她所去的方向有一眼大口井,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开挖的,用来灌溉河边的田园的。就见那女人攀上了井沿,站在那里向水中呆望。望了那么几眼,竟然扑通一声跳了下去。那时候已经是初冬了,芦花都开白了,风冷飕飕地刮,不可能是跳到里面游泳或洗澡的,我就明白,那女人是要跳水自杀了。我在当兵的时候是学过游泳的,虽然只是几下子狗刨式,但对付个大口井,还是不在话下的。何况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我便顾不得多想,飞一般地冲向那大口井,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我把那女人救了上来。
   那女人我竟然还认识,是傅云慧。
  7
   傅云慧不是纺织厂里的女工,她是与纺织厂相邻的六里堡村的人。
   纺织厂越来越红火,招收的工人越来越多,傅云慧的父亲就在厂子大门外的马路边造了几口屋,开了个小餐馆。当爹的亲自下厨,当娘的做了跑堂,傅云慧则在吧台内一站,专职收银。她的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远嫁去了东北,一个嫁到十八里外的一个镇子上。现在,夫妻俩膝下只有傅云慧一个女儿。爹娘的打算是,要给三女儿找一个上门女婿,好延续他们傅家的香火。她长得很不错,虽然是个乡下姑娘,但因为生活在县城周边地场,得到了城里人的熏陶与濡染,便有了别于乡下姑娘的气质与风采。就是把她放到女孩子如云似朵的纺织厂,也会属于“还算可以”那一类的。再加之她的父亲有头有脑,率先丢下了锄把儿,开起了餐馆,日子过得比同村人好许多,找个上门女婿不是难事。
   实际上,在餐馆开张的第二年,傅云慧就找到了对象,家是城东关的,兄弟六七个,爹娘无力为儿子一一盖房娶媳妇,便想到傅家当个上门女婿。两家各取所需,就成了一拍即合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两人的婚事都定了下来,马上就要登记结婚时,那个上门女婿竟然领着一个在街上理发的女孩子,来了个私奔,从此不见了影踪。    傅云慧的遭遇便与谭娟有了异曲同工的味道。
   谭娟被甩,她一怒之下要和我发生一次那事情。傅云慧被甩,则跳了大口井。幸亏让我看见,才挽回来一条命。那一天,当傅云慧的爹娘知道是我救了他们的女儿时,双双给我跪了下来,磕头如同捣蒜。知道我是纺织厂里的工人时,还找人在一张大红纸上写了封感谢信,张贴在了厂里的宣传橱窗中。一连好几天,我就成了厂里人关注的人物,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的路上,或去食堂打饭的时候,都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幸亏过了三天,一场大雨落下来,将那封感谢信淋掉,事情才算了结。
   原以为事情了结了,我与那个在餐馆里收银的姑娘就没有了任何瓜葛,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并非如此。有一天,我下了夜班刚回到宿舍,她竟然跟在我的身后进了门。我回头一看,见她站在那里,吓了一跳,吃惊道,傅云慧,你怎么来了?
   傅云慧说,我是来向你表示感谢的。
   我说,谢什么谢啊,不就是把你从大口井里弄了上来嘛。再说了,你爹你娘都谢了,感谢信都贴在厂子里了呢。
   傅云慧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必须得亲自来谢谢你。
   我说,只要你想开了,今后别再做那样的傻事,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呢。
   傅姑娘说,如果我还没有想开,还想去死,就不来谢你了,非但不,还会骂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呢。她说着,嘎嘎嘎地笑了起来。
   她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我笑着正要说什么时,窦广林走了进来,那个頂替范波的新工人李军也走了进来。傅云慧便将笑收住,转了个身,走了。
   一如既往,窦广林与李军收拾收拾,就先后离去,宿舍里又只余下我一个人。上了一晚上班,有点儿疲惫,我就想歪在床上先打个迷糊,等吃过午饭再正式睡觉。很快,我就睡了过去。不知睡到什么时候的当儿,忽然有人推了推我,让我猛地醒了过来。睁开眼一看,竟然是那个站吧台的傅云慧姑娘。我吃惊道,你怎么又来了啊?
   她一脸微笑地说,我的谢还没有完呢,要回来补上呢。
   我说,说了感谢就是感谢了,还补个什么啊?
   她突然将背在身后的手伸了过来,将一个铝质的饭盒递给了我。我怔了一怔接过,打开盒盖,里面竟是煎得黄焦焦的水饺。我早就知道,他们家的餐馆里,主打的面食就是水饺,尤其是他们的牛肉水饺,那是相当可口的。此之前,我将食堂里的饭菜吃腻时,就会跑到他们的餐馆里,要上半斤牛肉水饺,香喷喷地吃掉,解一解馋。可以这么说,他们的牛肉水饺,是我这辈子吃到的最美、最高级的食物。我望着那水饺叫了起来,你拿水饺来干什么啊?
   她说,还用问啊?给你吃呗。总不会再让我拿回去吧?
   我的馋涎马上要出来,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来,哪里还客气?伸手捏起一个就丢进了嘴里。只是,我在嚼了几下就朝肚子里吞咽时,却出了个状况,先是苦着脸,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接着就将手伸进口中,做出向外拼命拉扯的动作。傅姑娘吓得脸色大变,叫道,德圣哥,你怎么了呀?德圣哥,你别吓我呀?我吃力地将手从口中抽了出来,现出一脸痛苦的样子道,傅云慧,你坑我呀?你的水饺太香了,都让我把舌头咽到肚子里去了,扯都扯不出来啦。她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扑哧一声笑弯了腰。笑着,她捏起两个小拳头,就捶在了我的胸脯上。
   我一面感受着那种酥痒痒的舒服,一面奇怪自己竟然还会玩个小幽默。
   在吃到她第五次送来的水饺时,傅姑娘就成了我的女朋友。事情在傅家正式公开时,我未来的泰山大人就乐得合不拢嘴了。他所做的事情就是将五间新瓦房重新装修与布局,然后让我们完婚。时间过了不到三个月,我就以新郎的身份,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昂首挺胸地走进了新房。
   夜深了下来,闹房的孩子们都走了时,我与新娘子双双钻进了被窝内。兴许从范波那里潜移默化地受到了感染与熏陶,我竟然变得十分主动,翻身就把她压在了下面。
   她却推开了我,说,毕德圣,你先别来,我还有两个问题要你回答。
   我将猴急的欲望压下去道,什么问题?你说吧。
   我的新娘子说,你是个工人,俺是个农民,今后不许嫌弃俺。
   那时候工人地位相当高,即便是我这种亦工亦农性质的工人,在一个农村姑娘面前,也是高高在上的。我给她的回答,自然就是郑重地点头。
   她接着说,还有,我和那个王八蛋是订过婚的,也发生过那事情,你得原谅我。
   实际上,在我们刚刚好上时,她就向我坦白过。对于这样的事情,也许别人很在乎,我却不。当年,人家给我介绍村里的二妖精冯珍秀时,我就知道她已经不是什么黄花姑娘了,还是非常高兴地应下来。似我们那个家庭,二哥三哥还打着光棍呢,已经没有了选择的资本。就是似大哥那样,娶个带着羔子的寡妇,都是巴不得的事情。
   我对她的回答还是郑重地点了头。
   她没有再说什么,拿迷离的目光来望我,我就知道可以动手了。
   很快,我就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是年,我三十三岁。
  8
   我终于搬出了集体宿舍,成为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
   在此之前的我,一直是萎靡的、低人一等的,很少敢在公共场合露面。现在,我挺起了腰杆,抖擞起了精神。班里的工友们为我终于有了一个家而高兴,几个人凑了份子,买了一只大铝锅送了过来。我在婚礼的喜宴上,也宴请了他们,而且一个个全喝得烂醉如泥。婚假过后的第一天上班,我就成了他们围绕的核心,大家一边祝福我,一边让我谈结了婚的感受与体会。
   我嘴笨舌拙,给他们的回答就是咧着嘴,嘿嘿嘿地直乐。
   唯独田建成还因为当年换军上衣的事情对我抱有成见,一个人躲在一边不吭声。实际上,他和谭娟结了婚,日子过得并不好,吵架成了家常便饭。谭娟在为姑娘的时候,看上去很温柔,很善良,与田建成结了婚,却成了只母老虎。她最拿手的武器就是舞动那十个手指头,只那么几下,就会在田建成的脸上留下好几道爪印子。每每见到他脸上的爪印子,陆云飞就会取笑他,道,怎么,又发生河东狮吼了?    田建成便露出一脸的苦相道,他奶奶的,我这辈子算是犯在那娘们手里了。
   孙文哲则说,过不下去了,就离婚呀!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可多得是呢。
   田建成叹息一声道,你们是正式工,自然好找,我们亦工亦农,就不一样了。我可不想成为第二个老毕,打一辈子光棍。
   听听,他在遭受挖苦的时候,还忘不了捎带上戏弄一下我。
   结婚归来那天,大家闹够了,闭上了嘴,田建成却突然凑到我面前,歪着脑袋,怪模怪样地打量一下我,开腔道,可惜了,可惜了。
   我说,田建成,你把话说囫囵,什么可惜了?
   他说,我觉得堂堂一个工人,娶了个农村姑娘做媳妇,可惜了。
   我说,农村姑娘有什么不好?咱们的窦班长还是个正式工呢,娶的不也是个农村姑娘啊?
   田建成说,那是他在当工人前就早早地订了婚,不得已才结的婚。
   我说,有些人我看不咋地,一当上了工人,就成了陈世美,把定下的对象给蹬了。
   他原本是打击挖苦一下我的,让我给揭了短,不由得就恼了起来,跳个高叫道,我那是朝高处走,不像你这么没出息,找了个农村媳妇,还是个倒插门。
   我不知怎么壮起了胆,叫道,倒插门又怎么了?我愿意!
   他撇着嘴笑道,那么好,今后我就不叫你老毕了,叫老倒。他说着,故意清了清嗓门,冲着我叫道,老倒,你好啊?我竟然将胸脯一挺,脆生生地答應了。他哈哈大笑着捂起了肚子,孙文哲他们也笑了起来。只有陆云飞没有笑,他瞪了田建成一眼说,老田,欺负老实人,显不出自己有多么伟大,只能说明你是个无聊的、没有素质的人。
   田建成在正式工面前一直觉得低人一等,便闭上嘴巴不再吭声。
   八个小时过去,下班了,我同大家一道走出车间。以前走出厂区大门,我会朝宿舍区方向走,现在不用了,我掉转身子,朝另一个方向走。另一个方向就是六里堡村。在村子里的中心位置,有五间带前出厦的大瓦房,是我与傅云慧的住处。如果是下了夜班,她已经将早餐给我摆上了桌,今天是豆汁油条,明天就是鸡蛋挂面。如果是上中班,夜里十二点了她还不入睡,躺在被窝里等待着我。
   吃着她做的早餐的时候,同她滚入被窝里的时候,是我感到最幸福快乐的时候。
   只有上白班时,我回到家中无法见到她。每天的这个时间段,她已经忙在小餐馆里了。我则将工作服换下来,穿上一身体面衣服去餐馆。成了倒插门女婿,就是这个家中的一员,在餐馆最忙的时候,自然不能闲在家里,就去添一把手,帮一帮忙。岳父一脸微笑地说,德圣,你上了一天班,累了,这里用不着你,在家里歇着吧。岳母说,这里烟呛呛的,油汪汪的,别把你弄脏了哩,快快回家去看电视吧。二老对他们的女儿嫁了个当工人的女婿,一直是喜滋滋、乐颠颠的,是给他们长了脸面的。
   我当然不会离去,袖子一挽,就去帮着洗碗、择菜,帮着朝炉膛里添煤,招呼进门的食客。一面忙着,一面去看媳妇傅云慧。她坐在吧台内,嘴里噼里啪啦地嗑瓜子,我们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时,或是相互挤挤眼睛,或是相互弄弄眉儿。没事可干的时候,我便进入吧台,陪着她嗑瓜子。嘴里嗑着瓜子,下面的手就偷偷地勾在了一起。我用手指头挠挠她的掌心,她用手指头挠挠我的掌心。我们就嘿嘿地笑。岳父岳母不知道我们笑什么,就说,你们俩没事儿笑什么呀?
   我们不回答,只管笑,二老也就傻傻地笑了起来。
   直到食客散尽,餐馆打烊,我们才朝家里走。
   新的一天到来时,我就换上工作服,将饭盒夹在腋下,去厂子里上班。一面朝厂大门走,我常常在心里想,当年,若是二妖精冯珍秀不嫌弃我喂了五年猪,不悔了婚,现在我可能就是第二个窦广林,天天朝家里跑,将自己累成条狗了。我又想,当年,谭娟让那个中专生甩了时,我若是将她给办了,也许她就会嫁给了我,我也就会成为第二个田建成,住两间窄窄的房子,天天让谭娟在面部挠上几道爪印子了。然而,命运让我在关节时候避开了她们,却原来是因为还有一个傅云慧在那里等着。
   而所有的这一切,应该是命运早就给我们注定的。
  9
   很快,我们就有了儿子。虽然儿子姓了傅,却是管我叫爸爸的。当儿子用他那嫰嫰的小嘴冲着我叫出爸爸来的时候,我那个激动啊,我那个幸福啊,就是让我马上死去都没有遗憾。我对傅云慧说,云慧,谢谢你给我生了个儿子。她说,德圣,你放心,再过个几年,咱们再悄悄地生一个,让他跟着你姓毕,罚多少款咱也生!我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把她拥在了怀里。
   岳父岳母自然更高兴,孩子满月的那天,二老摆了五十多桌酒席,差不多将村子里的人全请了过来。酒宴上的二老虽然没有说什么话,但他们挺起来的胸脯,他们一脸灿烂的笑容,却在向大家宣告,他们虽然没有生出个姓傅的儿子,却有了一个姓傅的孙子。而且,他们的女婿还是纺织厂里的工人。
   日子过得比车轮子跑还要快,转眼之间,儿子就上了学,时间也就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全国掀起了一场人人经商的大热潮。卖服装的小摊、蒸大包子的小摊、洗头房、理发店,一时间挤满了大街小巷,连那些吃着工资的工人干部,都在下了班的时候摆起了小摊,挣些小外快。
   随着经商大潮的澎湃激荡,许多厂子却变得不景气,一个一个地开始关门或者倒闭。在我们县城,就有橡胶厂、化肥厂、农具厂、建材厂、水泥厂、大修厂先后破产。厂子破产后,工人差不多全下了岗,自谋职业、自寻出路去了。唯独我们厂依旧红火。不仅红火,还兼并了染织厂、装饰布厂与毛巾厂,职工一下子达到了近万名。当我们上着班,领着足额的工资,谈起别的厂子的衰败时,就为自己能够在县城最大的国有企业当工人而庆幸与自豪。
   只是,庆幸与自豪的心情维持了没有多久,同样的事情便落到了我们头上。先是工厂开始亏损,工人们不能足额领到工资,接着又开始了改制,什么厂长负责制,什么股份制。改来改去,偌大一家国有企业,竟然成了私有制。    当然,在工厂每况愈下的时候,那些正式工,家里有职有权的,并没有束手待毙,他们都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调离了厂子。只有那些无根无基的,还有我们这些亦工亦农性质的,别无选择地留在了厂里。单说我们工序,就调走了孙文哲与那个后来进厂的李军。陆云飞也从厂子调离,不过,他并不是通过关系调走的。他那部叫《青春似火》的长篇小说出版了,又在刊物上发表了好几个中短篇小说,被县文化部门看中,便以引进人才的方式,去了县文化馆,当了专职的创作员。在这之前,他的爱人孟菲女士因为有大专学历,提拔了,当了县经委副主任。
   孙文哲与陆云飞一走,除了工序长窦广林外,我和田建成就成了元老,由助手晋升为挡车工。但是此时的我们,已经没有了当工人的骄傲与自豪,特别是每当发放工资时,每当从财务室领到可怜巴巴的几张票子时,连哭的心都有了。我的情况还好些,岳父岳母依旧开着餐馆,每天都有不菲的进项,没有什么生存压力,田建成就惨了,两口子都在厂里当工人,说发不出工资,就都领不到工资,两人还生有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又都上了学,日子就艰难起来。每天来上班,我所见到的他,从来都是蔫头耷脑的,谭娟在他脸上留下的爪印子,似乎比之前越发频密了。
   事情还仅仅是个开始,日子半死不活地过了几年,厂子竟然来了个关门大吉,所有的工人全部下岗。
   便是在这时候,傅云慧突然牛了起来。
   随着岳父岳母年事已高,她走岀了收银台,当了餐馆的老板。当了老板之后,她做出了一个颠覆性的大动作,不再对外接纳食客,只炒制一种叫干煸辣肉丝的食品,然后注册商标,包装成瓶,大批量地对外销售。那干煸辣肉丝一直是餐馆里的招牌菜,极受食客的欢迎,现在投放到市场上,同样受到欢迎,竟然供不应求。当纺织厂宣布倒闭的时候,她的干煸辣肉丝食品公司已经挂牌,手下有五十多名员工。傅云慧女士呢,已经自封为总经理,被称为私营企业家了。她有了一辆红色的小轿车,有了一栋办公楼,有了一张巨大的老板台。还不足四十岁的她,头发高挽,淡施脂粉,穿着质地精良的女士套装,坐在老板椅上,精明干练。
   我下岗回家很是沮丧,坐在那里唉声叹气,她瞪我一眼说,你那破工人不当也罢,干一辈子也就是个浆纱车工,有什么出息?
   我说,除了干浆纱,我还能干什么啊?
   她道,就到我的公司来,给我当个帮手吧。
   尽管她把公司的拥有说成了她自己,而没有说成“咱”,我还是高興了起来。
   第二天,她就给我一个副总的职位,让我负责生产方面的事情,具体任务就是对生产线上的工人进行监督与管理。那一天,当我第一次以副总的身份走进车间,当工人们呼我为毕总的时候,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感觉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谭娟竟然抹着眼泪来求我,想让我在公司里给她和田建成找个事情做。望着她的红眼圈,想起当年同她的交往,我的心软了下来,忙去找傅云慧商量。傅云慧倒是开通,只锁了一下眉头就答应下来。我再进车间的时候,就见谭娟穿着公司里统一发放的工作服,在生产线上当起了包装工。田建成同样穿着统一发放的工作服,手里抄着一把刀,在案上切肉丝。见了我,就露出一脸谦卑的笑。想起当年他高高在上地取笑我的情景,我竟然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
  10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我发现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已经远非当年。
   当年厂子红火发达、工人地位高的时候,我成为他们的女婿,是他们高攀了我,他们给我的总是笑脸,甚至还有巴结讨好的内容。现在我下岗了,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更要命的是,他们家还发生了涅槃一般的变化,由一个开小餐馆的个体户,成了腰缠万贯的私有企业主,他们望向我的目光就有了不同。岳父见了我,总是阴沉着脸,岳母则阴阳怪气地冲我直啍她的塌鼻子。傅云慧对我也不似从前,总是冷着个脸,跟我说话时,从来都是高扬下巴的。
   此时,她的企业又上了新规模,员工已经达到一百二十余名,年产值竟然过了千万。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她一举而成为县城最大的私企老板,而且还是唯一的女性。如此一来,她便越发引人瞩目,各种荣誉和头衔纷至沓来,什么优秀私营企业家,什么巾帼创业英模,什么县人大代表,什么市政协委员,诸如此类。她还特别喜欢参加各种社会活动,经常地打扮起来,坐入她的专车,让一位年轻的司机开着离去。参加县里市里各种各样的宴会,摆下酒席宴请各种各样的人物,成了家常便饭,甚至电视里都经常出现她的光辉形象。我以副总的身份到车间当值的时候,田建成就用艳羡的目光望着我说,毕总,昨晚我又在电视上看见你家傅总了,我一时眼花,还以为是哪个大明星呢。
   尽管知道姓田的是拍马屁,我还是很高兴。因为他所称赞的人,是我的老婆,我们是睡在同一个被窝里的两口子。
   不过,我说和傅云慧同睡一个被窝,那是以前的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们虽然还睡同一个被窝,却很少发生那样的事情了。应该说,是我还想发生,她却不想发生了。有时我碰碰她,她会给我一个冷冷的脊梁背。我试图再努力时,她会将我的手粗暴地甩开。没过多久,我们就各睡各的被窝了。又没过多久,我们就各睡各的床了。
   尽管各睡各的床,我还是有点不甘心,还是想和她发生那种亲亲爱爱的事情,让两人的关系再回到从前。有一天,她去县里参加一个表彰会回来,一脸兴奋的神色让我有了底气,就想趁她高兴的时候向她求欢。入夜,我见她洗完澡要上床入睡,就去敲她的门。她却在里面冷冷地道,毕德圣,你有什么事?
   我忙说,云慧,我想你了呢,你开开门让我进去好不好?
   她冷冷地说,你得先问问我,你想我,我想你了没有?
   我说,咱们可是两口子呢,都有责任尽自己的义务呢!
   她道,你想让我尽什么义务?
   我却一时无法将话说出来。吭哧了半天,只好又重复了一下上面那句话。    她在鼻子里哧了一声道,毕德圣,你知道我现在想的是什么吗?我在后悔当年怎么会嫁给你呢!她说着砰的一声将门关死了。
   那天晚上我整整一夜没有睡着觉。知道和她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知道自己早已不配她。我们的将来,只有离婚一条路。只是,我没有勇气选择主动引退。我不想失去这个家,更不能没有了她。何况,我们还有了一个已经送到美国去读书的儿子,那可是我的骨血。正是因为儿子的出生,才让我与这个家有了不可分割的关系。为了维护这个关系,我只能忍气吞声,小心翼翼。我开始反过来对他们赔笑脸了。对于厂子里的事情,我更是兢兢业业,真正地把厂子当成了自己的厂子。然而,我所做的一切,似乎全无用处。
   不久的一天,我们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她在争吵中不仅第一次喊出了离婚两个字,还似谭娟,用她的十个手指头在我脸上抓出了好几道血印子。
   次日一早,我照例早早地进了厂子。在来到包装车间的时候,正好与谭娟相遇。谭娟站下来,把眼望向我道,德圣,你的脸上怎么了?
   我搪塞说,不小心让树枝子划了一下。
   让树枝子划了一下?她皱起眉头,又将眼盯向我道,不对吧?你和她是不是打架了?
   我知道瞒不住,泪水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忙擦着眼睛想躲开,她却看看周围没有人,将我拦下道,徳圣,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和傅总的婚姻出情况了。
   我忙说,怎么会呢?
   她再四下里看了看,道,德圣,有些事情你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可是,在大伙儿那里,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
   我一怔道,什么事?
   她又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你那口子,她和司机有一腿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司机还不到二十岁,她却朝五十上奔了,做他的妈都有些嫌大了,两人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呢?
   我给谭娟的回答就是掉头离去。
   但是出了厂子,我却不知道要到何处去,要去干什么,我冷不丁立在了那里,成了一截木头。
   我进了厂子对过的一个小餐馆,要了几样小菜,要了一瓶老窖白酒,独自坐在那里喝了起来。我是不胜酒力的,也从来没有独自喝过酒,然而,此时的我,已经顾不得许多。我就是想把自己喝个烂醉,让自己在酒精的麻醉中忘掉一切。不一会儿,一瓶老窖酒就去了半瓶。继续喝下去的时候,谭娟走了进来,伸手就要夺我的酒瓶。我猛地闪开,仰头就将那半瓶酒灌了下去。我将酒瓶子摔了个粉碎,站起来要走,身子一摇晃,竟然倒了下去。
   谭娟忙上前一步将我扶住了。
  11
   一张我与谭娟抱在一起的照片,让傅云慧捉到了口实,在第一时间里正式向我提出了离婚。
   法庭的判决也异常迅速,我在丝毫财产都没有得到的情况下,被扫地出门般地从傅家赶了出来。随着我的出门,我曾经的岳母还将一盆洗脚水哗地泼了岀来。曾经的岳父则在将大门重重地一关的同时,又从口中啐出一块痰,子弹般地射向了我。我跳了一个高,才将那团糊状的液体躲开。我站在那里发了半天怔,知道自己已經净身出户,与这个家再也没有了瓜葛。
   与这个家没有了瓜葛,那么,今后我将栖身何处呢?我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曾经工作过的工厂已经不复存在,连厂房都被推倒,开始了大规模的房地产开发。而偌大一个县城,有那么多的人,我竟然没有什么人可以投奔。四顾茫然的时候,我就想起了百里之外那个叫五里沟的小山村。那个贫穷闭塞得我恨不得永远不再回还的地方,此时此刻倒成了天底下唯一能容留我的去处。我拿定了主意,回老家五里沟,将自己的下半生寄放在那儿。
   不过,在离开县城前,我觉得还应该干一件事情,那就是去看看谭娟。那天我喝醉了酒,在要倒地的时候,是她扶住了我。也正是这个动作被什么人发现,拍成了照片。也正是凭着这张照片,傅云慧让我以一个岀轨者的身份走上了法庭,从而让人家干净利索地扫地出门。那么,我因那张照片而身败名裂,而失去婚姻,谭娟的情况又如何呢?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因此而不安。
   厂子垮了台,谭娟与她的老公田建成搬了出来,就在附近的村子里租了所民房居住。我一路打听着寻去的时候,却怎么都无法将他们的门敲开。我知道在这个时间段,两口子都不上班,一定是在家中的,他们不肯将门打开,就是有意回避我了。我站在那里愣了一下神,只好默默地离去。还没有走出村巷呢,有位在公司里干事的员工,不知从哪儿走出来,扯了扯我,将我扯到一个墙角处,悄悄地对我说,毕总,你知道那照片是谁拍的吗?就是你那工友姓田的呢。
   我不解地说,他为什么要拍照片害我呢?
   那人道,是你老婆安排他们两口子干的呢!目的就是等你上了套,好与你离婚呢。
   我立在那里成了一只木鸡。
   我没有再找谭娟与那个姓田的,也没有去找傅云慧同她交涉。我知道人家已经今非昔比,凭自己的条件和能耐,是斗不过人家的,更是没有好结果的。我似吞下了一只苍蝇,回到了老家五里沟村。
   若干年前,当我还需要卖扣减才能换得粮票的时候,每个季度都要回一次村。当老爹还健在的时候,每逢过年,也要回一次村。从什么时候起,国家的粮食市场开放,粮票成为历史,我也弄了个城镇户口,就很少回家了。等老爹故去,埋入山野,我就基本上不再回来。大哥已经故去,二哥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了东北,三哥好歹找了个媳妇,和我一样也是倒插门,而且是在另一个村子里。也就是说,我在老家已经没有了亲人。幸好,爹留下的老屋还在,虽然快要倒塌,但勉强还能住人。我就住进了老屋内。
   在老屋安顿好,我便去找村干部,想跟他们讨要一块田地,种些粮米打发肚子。
   知道了我的来意,村干部却摇起了头,对我说,我的户口已经不在村里,没有分地的资格了。随后又说,因为我的家乡是这个村,在百年之后,倒是会给一块地,让我在这里长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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