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里失踪案

来源 :广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zhonline276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荆歌,号累翁,苏州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十部,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收藏类文化随笔集三部,以及书法作品集《荆歌写字》和绘本书籍多部。曾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访问作家。是60后的代表性小说家。曾在杭州、苏州等地举办个人书画展,同时也被认为是江南才子型文人书画的代表人物。
  在西班牙,有很多人名叫Jose。就像在中国,叫小明的特别多。街上喊一声“小明”,许多人都会有反应,有的人以为叫他,有的人则以为是在叫她的丈夫或者儿子。三毛作为华文作家,在西班牙有一点儿小痕迹,至少我在巴塞罗那的书店里看到了她的书,她有过一位名叫荷西的男朋友,并且在书里把他美化成一个男神。荷西当然就是Jose啦!我在马德里生活,耳朵里经常会听到这个名字,我没有统计过,在整个西班牙语世界里,到底有多少男人名叫Jose。
  为了区别三毛的荷西,我通常喜欢“何塞”这个译名。
  如果我说我是何塞先生的邻居,这样说没什么问题吧?因为我家楼下,真的就住了一位谢顶的何塞先生。在马德里,不乏谢顶的男人。许多男人年纪轻轻,从脑门一直到头顶甚至后脑勺,就几乎没有头发了。怎么回事?据说谢顶如果不是因为年老的话,那是性欲旺盛的象征。好吧。
  我第一次见到我的邻居何塞先生,是在深夜。深夜有人敲门,你想,我能开门吗?虽然说马德里小偷不少,但是入室抢劫基本上是没有的,我大可不必担心一开门就有人用枪顶着我。但是,毕竟是深夜呀!我从猫眼里看到了他!是的,我第一眼看到的何塞先生,是通過猫眼看到的。他的脑袋很大,很光亮,当然,眼睛也很大。
  他说他是这幢楼的临时楼长,负责收取这个月的水电及物业管理费。半夜来收费,为什么?我让他明天再来,我说,或者明天我到他家里也行。
  我们楼一共八户人家,最底层左边的那家,房子一半陷在地下,但是通过那个扁平贴地的窗户,我早就看清了里面住了一个文艺青年。他是个大胡子,头发也茂盛,他经常靠窗而坐,弹着吉他。他的演奏水平在我看来,如果来中国,是可以进中央乐团的。当然我并不知道中央乐团有没有弹吉他的。如果有,那么这个大胡子小伙一定够格。因为弹得实在是太好了。当然,在马德里,无论是地铁上,还是地铁口,或者地铁长长的过道里,或者街头,或者教堂前,或者某个商店的台阶上,演奏各种乐器的,手风琴啦、大提琴小提琴啦、风笛啦、萨克斯管啦、吉他啦,他们的演奏水平,都是一流的,在我看来都可以进中央乐团。西班牙人这是怎么啦?他们吃饱了没事干,就爱摆弄乐器是不是?
  还是说何塞吧。
  第二天起,每天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去他家按门铃,皆无人应答,敲门也没有反应。他哪去了?里面到底有没有人?我们的临时楼长,一定是受大家信赖而推选出来的,他负责收取水电费和物业管理费,他深夜来我家收取,但是,除了那个深夜,他去哪里了呢?
  我想还是先打听一下,然后再考虑要不要报警吧。反正警察局就在我们家不远的地方。
  我隔着牢窗一样的半地下室窗户,问吉他手。他正在弹一首我听起来似曾相识的曲子。后来我才想起来,那是歌手胡里奥唱过的一首情歌。“请问三楼左的何塞先生哪去了?”
  “是右吧?”他一边回答,一边很随便地拨弦,仿佛为他磁性的声音配乐。
  我的西班牙语还是幼儿园水平,但是,左右我分得清楚。我非常知道三楼右,也即何塞先生的对门,住着一位南美孕妇。她不光是大肚子,而且臀部奇大。当然在马德里,大臀女并不是什么稀罕风景。上身很正常,但是臀大到让人吃惊的女人随处可见。年纪大的年轻的都有。邻居孕妇每次见到我,都是她先打招呼,她似乎要通过热情的语言交流,让我忽视她的大肚子,或者大臀,我这么认为。
  “他遛狗去了。”吉他手说。
  而南美孕妇竟也这么告诉我:“何塞先生遛狗去了。”
  我无狗可遛,但我也只能像是牵扯着一条虚拟的狗,下楼去“遛”,希望借此得以遇见何塞先生。
  乌塞拉图书馆门口的广场上,总有一群孩子在玩滑板。他们拐弯、倒退、腾空,甚至翻筋斗,玩的水平很高。一些狗也夹杂其间。有的狗似乎跃跃欲试,也想跳上滑板来几下子。我在马德里很少看见漂亮的狗,除了灵缇,是的,这种身子细长到极致的狗,以前我只是在郎世宁的画里见到,但是在西班牙,很多这种妖怪一样的狗。除了灵缇,则到处都是一些丑八怪似的“梗”,尤其牛头梗,那还是狗吗?如果让我分类,应该把它们归入猪那一门去。
  整个细长的玛丽阿诺贝拉街上,都没有何塞先生的影子。遛狗的人倒是不少。
  你只要问,无论是问谁,洁具店的店员,坐在长椅上抽烟的女人,被狗牵扯得一路小跑的老太太,看别人玩滑板的小女孩,甚至是从浙江青田来的中国人,只要你问,他们居然都认识何塞先生。而且他们的答案都出奇的一致:“何塞先生在遛狗。”
  于是我也选择了一个深夜,我在客厅里枯坐,看乌蓝的天空上,月亮深落下去了,星星奇怪地闪耀,路灯也在闪耀,但是市声明显渐渐收尽了,真正让你感到夜深的,不是夜的黑,而是寂静。即使是打开窗户,也几乎听不到多少声音了。只有远处偶然有汽车驶过的仿佛衣物摩擦的声音。或者就是突然来一阵巨响,那是清洁车,巨大的吹风机——好古怪哦,开始我以为是吸尘器,谁知道清洁工拿着的火箭筒一样的不是用来吸尘的,而是把地上的灰尘、树叶和烟头什么的吹得飞扬起来,然后跟在他身后的清洁车,扫把飞轮似地旋转,把飞扬起来的尘土和垃圾全部吸进它肚子里去。我从窗口探出头去,看到这个手持吹风机的人,牵着身后的清洁车,就像是牵扯了一条狗。
  何塞家的门铃按钮上,贴了一个皇家马德里足球队的队徽,看来他是一位球迷。换了谁都会怀疑的,这里到底是不是何塞的家?屋子里面到底有没有人?我把眼睛贴向猫眼,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实属愚蠢。
  谁也不会想到背后有人的。是的,我忽然发现,我背后站着一个人。她居然靠在墙上,眼泪流得稀里哗啦的。要是她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我还不知道我身后有人呢。   南美人很好辨认。他们的皮肤比较黑,头发也是黑的,面孔长相其实跟中国人蛮像的。或者就是像印第安人。说不好,反正我无法精确总结,但是你若让我分辨,我觉得实在简单,一眼就能看出来,谁是南美人。至于是智利人还是玻利维亚人,我还没这个本事。
  “怎么啦?你怎么啦?”我问大肚子女人:“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她摇摇头,只顾哭。
  我想到了报警。警察局就在楼下不远处。
  她像是看懂了我之所想,立刻制止我。“不!”她说,“很抱歉!”
  何塞先生哪去了?我在这个时候问一个哭得泪人儿似的孕妇,好像不太合适吧?
  “他遛狗去了。”她哭哭啼啼地说。
  不会吧!这么晚,这是黑夜最黑最深的时候,谁会在这时候去遛狗?他遛的是一条什么样的狗?
  是忘记钥匙了吗?
  她说“不”。
  那么,是不是她被男人关在了门外?家暴了没有?什么原因?是不是因为她给他戴了绿帽子?据说西班牙人很喜欢通奸,尽管买春的费用并不昂贵,但是西班牙人还是喜欢通奸,可见他们都是一些讲究情调的人。我听说,在西班牙,还有人发明了一种床垫,只要有非本家庭成员在这张床上睡过,床垫就会有记忆。那么,这个女人的家里,使用的是不是这么一款床垫呢?她不知道自己睡的是这样的床垫吗?
  我当然不可能扔下她不管。这在西方是不可能的,你不能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能说少管闲事,不能说是非之地不可久留。看到别人有困难了,一定要帮助呀!否则你还算个人吗?要是哪天你遇上了麻烦事,又会有谁来管你?
  “我是何塞先生的一幅画。”当她这么幽幽地说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感到吃惊。这是因为,她此刻看上去,就是一幅画。她的脸上,有明显的油画笔触。她的五官看上去一点都不真实,不像是一个真正的健康红润的南美女人。
  她打开了她家的门,让我进去。
  深夜进入一位女邻居的家里,一位孕妇,而且根本不知道屋子里还有没有其他人,这当然不是一件适宜的事。合适吗?我问自己。
  但是她已经转身,率先走了进去。我发现她的臀部,差不多把门框撑满了。
  “进来吧——”她说。
  我看到一幅油画,在灯光的照耀下,有着油彩的反光。孕妇的裸体,被画得非常粗糙,笔触不安,仿佛匆匆画就。但是那凸起的大肚子,却似乎相对细腻光滑。
  位于马德里阿托恰火车站不远的索菲亚皇后艺术中心博物館,有着丰富的现代绘画馆藏。毕加索最著名的作品《格尔尼卡》就悬挂在那里,占据了整面墙。还有达利和米罗的大量作品,在那座古老医院改造而成的美术馆里陈列着。人们通过室外加装的两部透明电梯上上下下,可以饱览西班牙现代绘画的无数精品力作。
  而我面前的这幅裸体孕妇,似曾相识,难道是我在索菲亚皇后艺术中心博物馆见过它?
  画上的女人,目光直视着看画的人,它的肚脐像一个酒窝那么可爱。而孕妇的眼角,有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它在午夜灯光的照耀下,就像一颗钻石。
  “这是何塞先生的作品吗?”我想此时此刻,换了谁都会这么提问。
  我身边的孕妇,与画中人自然一般无二。我指的是面容。是何塞先生画了这个来自南美的女人吗?住在她对门的何塞先生,是一位画家吗?他可真会找模特,就地取材,兔子吃了窝边草,竟然让他的大肚子芳邻为他当了一回模特。
  关于何塞先生究竟去了哪里,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才是更重要的。他们都说他遛狗去了。可是,谁会始终是在遛狗?谁会因为遛狗而整夜不归?他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一直是在遛狗?他在什么地方遛狗?
  何塞先生的职业似乎在不经意间让我了解到了,他是一位画家。他画了他的芳邻,他画了这幅裸体孕妇,画得如此杰出,以致让我恍惚,似乎曾经在索菲亚艺术中心看到过它。
  冈萨雷斯先生在马德里的仓库区开了一家批发店,东西都是从浙江义乌过来的各种小商品。从打火机到电灯泡,从拖把到衣架,从插座到发卡,无所不有,应有尽有。这些廉价商品所以廉价,我以为,质量肯定是存在一定问题的。但是它们似乎畅通无阻地进入西班牙,进入欧洲,并不是说此地的质检出了问题,而是对于这些无伤大雅的东西,比之于食品,质量检测相对要宽松很多。西班牙对于食品安全,那是看得比天大。任何入口的东西,只要稍微不符合欧洲标准,就不能准入。所以在马德里,吃的喝的,包括拧开龙头就能直接饮用的自来水,都不会有任何问题。另外我想,可能是马德里人认为,来自中国义乌的小商品,价格低廉,更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中国有廉价的劳动力。是劳动力的廉价,导致了产品价格的便宜。所以中国制造,对于西班牙人来说,还是有相当吸引力的。世界上没有不贪小便宜的国度,没有一个民族的人坚决不贪小便宜。阔太太进超市,顺便偷走一两件小东西,也是常有的事。
  冈萨雷斯先生有时候就住在仓库区,因为那儿离乌塞拉还有一段路。他在那里不仅学会了一些简单的中文,还爱上了喝中国酒。都是通过集装箱从中国运来的,二锅头,还有绍兴的黄酒。他还学会了打“三公”,即用三张扑克牌赌钱。生意不是那么忙碌的时候,他和一帮温州人以及青田人玩上了。
  西班牙人真的是不想发财的居多。或者说是懒吧!如果你跟一般的西班牙人说,咱们来商量一下做笔什么生意赚点钱吧,他们就会觉得你很奇怪。勤劳不是美德。有过这样一个传闻,说是一位来自中国的小伙子,他找到了一份邮递员的工作。但是他太勤快了,需要一天时间送完的信件,这个工作量,他半天就完成了。他完成以后,又去投递公司领任务,希望多干一点活,能够多一点工资。就这样他被公司解雇了。炒他鱿鱼的理由是,他侵犯了其他人的工作权利。
  你想,这样的事是不是很奇葩?
  如果你跟西班牙朋友说,有一种事情很好玩,你想不想玩?很有乐趣的!他就多半会有兴趣。因为生而为人,及时行乐,可以吃喝,可以旅行,可以玩艺术,可以通奸,那才是应有的人生,才是有价值的,才是应该积极去做的。   冈萨雷斯越来越迷恋上了打“三公”,开始是小赌。我说过了,西班牙人不喜欢挣钱,所以对于赌博,兴趣也并不是太浓厚。但是对于玩“三公”,冈萨雷斯似乎渐渐迷上了,越来越迷,越陷越深。所以有时候他一个礼拜都不回家一次,就住在仓库区,和温州人或者青田人一起喝酒,然后打“三公”。他很快就玩得很好了,成了一名“三公”高手。他的手氣不错,几乎每次都赢,通常小赢,偶尔大赢。
  他是一名玻利维亚人。他刚来马德里的时候,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晚上就睡在一个银行的门口。银行的人起先很不乐意,觉得一个乞丐样子的人躺在门口,总是有碍观瞻。但是后来反而觉得每天晚上有个人横在门外的台阶上,倒是一件好事。因为相对来说安全很多嘛。银行是个什么地方?钱呗!世界上钱最多最集中的地方,自然是银行。因此免不了有人会打银行的主意。现在有个人躺在门口,几乎是个免费的守夜人呀!
  银行还特意在门口装了一个伞状取暖气,为的是不让冈萨雷斯先生在冬天挨冻。
  在马德里其实并不是所有的流浪汉都是因为无家可归。其实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即使衣食无忧,居有定所,他们也还是愿意流浪。他们觉得一个人每天晚上都睡在同一个地方,睡在同一张床上,是一件多么无聊无趣的事啊!也是没出息的表现!街上多好啊,繁华、热闹,不断发生着各种新鲜的事。还可以看各种各样的美女走来走去。所以他们宁愿荒废家里的床,也要睡在外面。看着星光,枕着周边的人声车马声入睡,那是很甜美的事。
  冈萨雷斯先生因为露宿,认识了一位喜欢流浪的西班牙人阿瓦多。后者精通音乐,能作曲,擅长弹吉他。他开发出了冈萨雷斯唱歌的天赋,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俩合作在街头卖艺,颇受欢迎。后来阿瓦多了解到,在乌塞拉,也就是我居住的这个区域,有一幢房子里有几间房子,是长期没人居住的。他带着冈萨雷斯一起来到这里,把久无人住的房子撬开,住了进去。他让冈萨雷斯住进三楼,而自己则在半地下室住。他让冈萨雷斯不必有任何歉意,因为他是自己喜欢住地下室。他从小就喜欢住地下室,觉得这样心里踏实。他一直希望人类能够回到穴居的时代。
  在西班牙这样的高度法治社会,出现这样的事不可思议是不是?怎么能够平白无故地占据人家的房子呢?房子的主人难道会容忍自己的房子被莫名其妙的人占领?你不用奇怪,这在西班牙确实屡见不鲜。如果你的房子长时间空着,有人租了这个房子,但他耍赖不付房租,或者说他确实是付不起房租,那么他就有可能继续住下去,法院不会判他搬走。这是个重视法制的社会,同时也是讲人情人性的社会。虽然这样做,某种程度上是侵害了某些人的利益,但是没办法,穷人也要活。
  冈萨雷斯不仅有了自己的住处,他还和一位黑人姑娘同居了。他在仓库区跟一帮温州人混熟了之后,免不了有时候会交流一些很隐私的话题,包括性经验。冈萨雷斯纠正了温州人一些错误的认识,他们一向认为非洲人的皮肤不好,又黑又粗。冈萨雷斯先生说,完全错了,恰恰相反,非洲人的皮肤是最细腻光滑的。他以他的个人经验作证,非洲女人的皮肤,比你们中国丝绸还要光滑。他形容和他同居的女人,她高高隆起又弹性十足的屁股就像涂了橄榄油那么滑溜。
  后来他又和别的女人同居。他入住我们这幢楼的三楼右已经三年,而我住进来则才两个月。据说三年中,他换了好多女人来此同居。最后一位,就是臀部异常硕大的南美洲女人萨莉,她还为他怀了孕。
  八十六号楼民主推举楼长,何塞先生当选,只有冈萨雷斯是投了反对票的。他反对的理由并非对何塞能力的不信任,而是出于个人恩怨。他对何塞邀请萨莉去当他的模特大为不满。他甚至一度怀疑她肚子里的种子是不是何塞先生种下的。他甚至扬言要干掉何塞这个杂种。这是他不潇洒的地方。作为一个在西班牙生活的人,对这种事又为何如此计较?萨莉怀孕了,孩子是谁的这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的同居生活是获得好评还是差评。冈萨雷斯的表现,很像是一个从小地方出来的人,连温州人都并不理解他,劝他切勿介意。
  他几次都想把她的画像撕毁。但她歇斯底里大发作,又哭又闹又喊又叫,给他的感觉是,如果他真的下手毁了这幅画,她一定会跟他拼命,把整个房子一把火烧了的可能都不是没有。
  于是他住在仓库区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和温州人青田人打“三公”,和他们一起喝酒,似乎也有借酒浇愁的意思。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为什么当自己的女人有背叛倾向的时候,她才显得格外重要?如果没有何塞,如果没有画她裸体画这件事,如果她始终是令他放心的,那么他会这么在乎她吗?也许他早已经去和别的女人同居了呢!
  他的心情越来越差,与此同时手气也开始转运了,他打“三公”变得很少能赢,小输已经算是不错了。他开始欠债,向温州人借,也向青田人借。
  温州人为他找来了一个从长春来的姑娘,她来西班牙就是来卖的。冈萨雷斯好像对东方人并不感兴趣。当然他自己认为,他是心里纠结着萨莉,他虽然一个多礼拜都没有回去了,但他的脑子几乎全部被她占据了。她的大肚子,她酒窝一样可爱的肚脐眼,还有她硕大的臀部。她的臀部像一片安稳的土地,躺在上面,就意味着远离了颠簸,远离了孤岛的恐惧和不安。
  几乎所有的人都说何塞先生是遛狗去了,这真是一件太过奇怪的事。他遛什么狗?去哪里遛了?为什么始终是在遛狗?难道晚上也不睡觉就是在遛狗吗?
  还有,他们真的看到他在遛狗吗?住在地下室弹吉他的大胡子青年阿瓦多,还有何塞先生对门住着的大臀大肚子的女人萨莉,还有长椅上抽烟的女人,还有杂货店的老板,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
  其实是不是就是说,何塞先生其实是失踪了。他不见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以为他是去遛狗了。因为他本人,何塞先生,确实曾经对一些人说过,他是去遛狗了。比如,他对萨莉就是这么说的,他说他遛狗去了,让她顺带留意对面的门,如果有人按门铃,别理他,只要在猫眼里看一眼,看看是什么人站在他的门外按门铃,注意看看他是不是想撬门而入就行了。
  冈萨雷斯在仓库区的生意做得虽然还马马虎虎过得去,但是他欠钱实在太多了。温州人、青田人不再跟他打“三公”,也不再借钱给他。他们只是催他还钱,见面别的不说,就说个钱字。可是可怜的冈萨雷斯哪来钱还给他们?他只得提出继续鏖战“三公”,来大点来大点!他嚷嚷,希望能够转运,把钱赢回来。   但是没人跟他玩。
  有个青田人对他说,我可以借给你一万欧元,条件是把你的萨莉借给我睡一晚。居住在马德里的中国人,大多是来自青田和温州。青田整个县,每家每户都有人在马德里生活,所以那个县是个名副其实的华侨县。他们通过各种方式来到西班牙,或者是劳务输出,或者是申请亲人团聚,或者就是过来报个语言班,申请学生居留。反正中国人脑子灵活,办法有的是。比起在老家,这里赚钱要容易得多。当然也不是赚大钱,只是相对国内而言,底层的、草根的、农村的,没有任何权力资源和人脉资源的,待在国内,要是等不到政府拆迁这样的好事,那么就只能受穷受苦。如果来了西班牙,那么生活会很好。在这里开个店,或者百元店,卖小商品,或者是中餐馆,或者就是水果店、小服装店,还有美甲店、理发店,总之应付生计完全没问题。因为开店的门槛低,手续简便,几乎不需要什么费用。另外,马德里的物价实在是便宜,政府对吃的东西几乎不收税。所以肉类、奶制品、水果、海鲜、葡萄酒,等等,都比国内便宜很多。比如水果,在商店在超市,它的标价和国内是一样的,但这里是以公斤计。也就是说,只是国内的一半价。
  但是中国人在这里,无论如何,都有被排斥的感觉。没有精英,文化的、经济的、科技的,哪怕是施工,都不如西班牙工人质量高,而自己并不找自身原因,总是觉得人家排外。因此对于西班牙女人,虽然觉得她们皮肤偏粗,臀大,并不好看,但还是对洋女人有幻想。性的侵略和性的占领,才是人性深处真正的胜利和尊严,是不是这样?然而通常的情况是,西班牙女人根本不理会中国人。她们根本不会把温州人青田人放在眼里,她们不跟你玩的。
  冈萨雷斯非常愤怒,当即向提出要以借款一万欧元泡他女人的温州人挥出一老拳。他非常威猛,以一当十,很多温州人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
  等警察赶到,冈萨雷斯已经不见了踪影。一帮温州人则被打得鼻青脸肿,有一个人的下巴还脱了臼。
  冈萨雷斯就此失踪了,他和何塞先生一样失踪了。但是,后者只是去遛他的狗了,并没有更多的人惦记他。大家都知道何塞先生去遛狗了,月升日落,对谁都没有影响,大家生活照常进行。但冈萨雷斯不见了,却有很多人为此着急,包括萨莉。她快要生了,孩子生下来怎么办?她想找到岡萨雷斯,希望他不是一走了之,总得见个面说说话,把该说的事情说清楚才好。还有一些借钱给了他的人,当然不愿意他就此失踪。钱得要回来,不是吗?
  但是茫茫世界,哪里去找到他?伊比利亚半岛还连着欧洲大陆,以任何一种方式,都可以很快跑得无影无踪。还有那窄窄的直布罗陀海峡,游泳都可以过去。非洲那么大,哪里去找到他?
  但是很多人都依然很执着地寻找冈萨雷斯。最后,冈萨雷斯没有找到,倒是在一片橄榄树林里找到了几乎已经风干成木乃伊的何塞先生。他的尸体半埋在泥土里,脖子里系着一根绳子,他看上去就像一条正在被遛的狗。他显然是被绳子勒死的。绳子的另一头,没有遛他的人。当然何塞先生不是一条狗,他是一个会画画的人。是他在传说中没日没夜地遛狗。但是,绳子的另一头,却并没有狗。
  绳子的另一头,是原本什么都没有呢,还是狗儿早就跑远了?
  责任编辑 李约热
其他文献
一  那女人身材火辣却顶着满头银丝,我假装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肌肤吹弹可破,我以为遇到了“天山童姥”。后来又遇到过很多这样的女人,才知道这是当下最流行的发色,名称很有趣,叫作“奶奶灰”。染这种款式的大多是自信、有个性的年轻人,要的就是巨大的反差效果。那天,站在窗口往下看,无意中发现路人发丝的颜色是如此丰富,我看着那些红的、黄的、黑的、白的……头发,它们忽然开始凝聚、缩小,变成发色卡上纽扣般镶
期刊
鸡爪村自从出了那个才十来岁的小仙女,那一带远远近近火得石头都发烫了。鸡爪村就坐落在鸡爪山下,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回鸡爪山想不出名都难。据说仙女那双小手的“特异功能”不得了,但凡吃的喝的,只要经她用手一摸,便成了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哪怕是那些已经收到死神请柬的癌症晚期的患者。那时还没有手机,也搞不清楚用的什么传播手段,一夜之间就传遍了附近几个乡镇甚至县城。于是那条要翻过好几个山头步行几十里
期刊
当最后一辆牛车碾过茬固岭的石拱桥时,西边的太阳掉了下去。那辆用铁条焊成的牛车,黄土坯悠悠地很不情愿地从车上震落下来。在这条石子路上,只剩下一个黑影在游移;只剩下一种咿呀的声响,间或老牛的吭鼻声;只剩下一种秋凉般的寂静,散落在同样黑黑的蔗林里。  三奔波解开了牛绳牛轭,那头老牛慢悠悠地向牛房走去,牛尾巴像一条软软的辫子在屁股后面左右甩动。他接着从牛车上扯下两把牛草,步履轻快,好像要给自己的老婆送饭那
期刊
中和村是藤县藤州镇一座历史悠久的古村落,据清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辑《藤县志》载,中和村古时为孝义乡三都老鸦塘,约成村于南北朝至隋时期。金秋十月,我们随着梧州市作协的采风团走进这个古老的村落,去探寻它如庄周蝶梦般的幻美,去品味它如诗似梦般的隽永。  一  中和村确实是充满神秘而又如同梦幻一般的。  我们走在中和村里,就如同走在一个沉睡了近千年的宋朝的村庄一样。  这如梦幻般的神秘源于一场毫不经
期刊
因为远方有呼喊我的东西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谷川俊太郎  作为地名的康定  一直觉得情歌中的康定是一匹马、一座山和一朵云的混合体,是张家溜溜的大哥和李家溜溜的大姐放映在天边的一场爱情片,打着月亮弯弯的银色字幕。由于遥远得不着边际,康定对我的诱惑本來是不存在的,然而,山不转路转,转着转着就把我们转到了川西高原。听起来好像是有些被动,但实际上我们是主动的。早在几年前,我们就在一次摄影展上见识了康
期刊
“你们过来看看,这枚戒指好看吗?”在一家珠宝店里,莹指着一枚戒指跟我和伟说。  顺着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枚蓝宝石钻戒,标价是三万八千八百元。  “好看!”我和伟异口同声地说。  “我看上这枚戒指很久了,我非常喜欢,你们两个不是一直追我吗,如果你们谁能买这枚戒指送给我,我就嫁给他。”莹双目含情地跟我们说。  我和伟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莹说得没错,我和伟一直都在追莹。那天我约莹去玩,莹说伟也约
期刊
冬夜,冷雨淅沥。临窗而立,泡一杯花茶,握于手中,品,或不品,看浮沉跌宕的花瓣缓缓舒展,如捧一季春色暖于怀,如赏一场花事媚于眸。今夕,有茶相伴,有怀可抒,还有什么执念放不下呢?  ——题记  “勿忘我”!多么深情的名字,放在唇齿间,一个一个字地咀嚼,竟生出微微的疼惜。深紫色的花瓣,干皱成小朵小朵的凝香,是珠露风月的魂魄,是前尘过往结成的一枚枚心事。提壶,水落,烟起,舒展,薄如蝉翼的花瓣瞬间花容失色,
期刊
月光在南山上游荡,他看见一棵苇草无眠  他看见风吹酒阑他看到海在山这边  背灯和月,一些白云浮出水面  而另一些春光却沉入经年的海底  静数秋天  静待秋天。彻夜东风已消瘦 而人在眼前  而人似往年!梦里花开一如双飞燕  夜雨做成秋——谁在一声水调中低唱  姻缘啊早已不知春深浅  只是散也轻寒,聚更轻寒  而月光在南山照耀而月光从不知疲倦  他看不到谁在以梦为马谁在往复回环  他看不见深巷里拾花的
期刊
南方的冬天总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我行走在氤氲的雾气中,下意识地把外衣裹紧了些。黯淡的天空化作深沉的底色,衬托出这个城市的疲倦。  我停在一个书店前,这是我此行的目的地,門外夸张的大幅海报宣告着这里正在开展换客活动。  书店的店主是我的老友,他曾跟我抱怨过经营面临资金不足的窘境,而我不曾想到已经举步维艰到直率如他都要通过与商家合作来维持生意。  书店是能让一座沉重笨拙的现代城市漂浮起来的生态系统,可
期刊
银柱想分家,确切地说,是他媳妇想分家。她一个劲跟银柱絮叨:你看村里谁家娶了媳妇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分家?银柱是面糊子耳朵,禁不住耳边风,就去找爹,期期艾艾地说了。  爹很痛快,说,好啊,是该分了。于是,就分了。银柱还有个哥,叫金柱,爹把该分的都分给弟兄俩了。最后,只剩下两个饭店。村南的那个和村北的那个。村南的是老店,村北的这个,是新开的。爹一直在老店里坐镇,亲自掌勺。老大金柱呢,在村北的店里掌勺。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