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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的时候,它是一场闹剧;接下来,它变成了一场歌舞剧。最后,人们突然发现,无论它怎么演变,最终都会是一出悲剧。“国美事件”,黄光裕与陈晓的角力,无论谁将成为最终的胜者,都注定会使人们在悲剧的感慨里,一次次地审视我们当下的这个商业时代,以及这个时代里零星散落的商业精神和商业伦理。
奋臂以起的散户和机构投资者们会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与假想中的“救世主”;奋笔以起的专家和伪专家,会因为心中的愤怒或蝇营狗苟的私念,而发出各式各样的慨叹。
若干哀婉与慨叹当中,总会有这样的一种:“在中国,建立一种大股东与管理层的互信与和谐,建设真正的商业法治,任重而道远。”
“任重道远”这个成语,未必是当下最流行的口号之一,却一定是能在各个场合潜移默化我们的四个常用字。机关里官员们会“任重道远”,公司里老板们会“任重道远”,报纸、杂志、电视,又有哪天不“任重道远”呢?
这个成语在我们当下的流行程度有数据为证。百度一下“任重道远”,大约有1170万网页,百度一下“任重而道远”,大约有746万网页。它虽然不像“卧槽泥马”那样富有恶作剧的想像力,但从不缺乏游戏精神。人们现在已经习惯了说“楼市调控任重道远”,“经济转型任重道远”,也习惯了说“公司治理任重道远”,“人大监督任重道远”。有一家媒体因为报道某事“举步维艰”遭到了批评,总编后来懊恼不已:“要是说‘任重道远’就好了……”
“任重道远”的确好,盖因只要曾经有个目标,只要目标实
现起来有点儿难度,人们就可以“任重道远”一下,为未来的失败和怯懦寻找藉口,从而使自己中途的保守与退缩变得合情合理合法。
“任重道远”语出《论语·泰伯第八》之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大致的意思是,曾参说:“作为一名读书人,作为一个士大夫,怎么可以不刚强而有毅力?负担何其重,路途何其远啊!以实现仁德于天下为己任,难道负担不重吗?到死才可停下脚步,难道路途不远吗?”
自此之后,《商君书》谓“背法而治,此任重道远而无牛马;济大川而无舡楫也”,《韩诗外传》道“任重道远者不择地而息,家贫亲老者不择官而仕”,司马光《谢赐资治通鉴序表》言“功大力薄,任重道悠,徒怀寸心,行将白首”,都是无奈的感慨,叹的不是任重而是道远,玩的不是生活而是寂寞。
与曾参相关的“任重道远”来自唐人韩愈,他在《省试颜子不贰过论》中说:“知高坚之可尚,忘钻仰之为劳,任重道远,竟莫之效。”一片景仰之情。颜子就是颜回,曾参的大师兄,那个早逝的天才,在《论语·雍也第六》中,鲁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颜回身上寄托着孔子的另一个“我”,他的早逝是彼此的不幸。从此之后,孔子再也找不到完美的心传弟子,只是在老年时将“一贯之道”分别传给了子贡和曾参,一个巧舌如簧,一个鲁钝不堪的两个极端。子贡在儒学的传承上,承担的是首席赞助人的角色,他在历史上真正的影响,除了商业上的巨大成功,更来自其以外交家的身份策划和参与了最后一场春秋争霸。司马迁对其评价是:“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至于曾参,《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其“南武城人,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曾参的父亲曾皙,就是那个著名的曾点,他在《论语·先进十一》中的翩然出场,使后世无数人为之感动。在那“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中,孔子让他们各自谈谈理想,别人都是雄心壮志,惟有曾点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这个段子,被金庸改造之后,出现在了《射雕英雄传》中,变成了黄蓉戏弄一灯弟子的一种急智游戏——孔门七十二贤,成人三十,因为“冠者五六人”,未成年人四十二出,因为“童子六七人”。
曾点的理想,是一种超脱了世俗生活,追求身心自由的理想,孔子说他赞同曾点的想法,是因为孔子所追求的同样是身心的自由。它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幸福之路”,或奋臂以起,成为仁人志士,或者退回内心,追求隐逸的欢愉。它们当中没有截然的鸿沟,没有泾渭的分明。它们只是通往人们内心的两个路径,方向不同,终点一致。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成为中流砥柱,除非世道迫切地需要拯救;也没几个人意识到什么叫弘毅,什么叫任重道远。曾点追求的是逍遥,但是曾参却只能从拯救中寻找自救。他太笨,没什么创新能力,可是孔子却愿意把儒学的薪火相传托付给这样一个人,让他在一个该诅咒的世道里,不识时务、反应迟钝,然后有子思,然后有孟子……
在我们当下这个不明所以的世道里,“任重道远”就如玩偶一般,被人搬来挪去;大错误和小错误,只要做过报告的,几乎都使用过这个成语;清廉者和高尚者,也曾在卑微者仰望的目光里高呼过“任重道远”或是“任重而道远”的口号。但是他们和我们一样,从来没想过这个成语的背后,是一种仰望和坚守;当曾参在病榻上哀叹的时候,我们却在内心的尘垢上“玩笑”和“笑忘录”;当曾参在鲁钝地思考忠赎之道的时候,我们却任重道远地谈论着曾经虚无缥缈的过去和同样虚无缥缈的残酷的人的未来。
人人都希望成为仁人志士,但没有人希望成为中流砥柱;洪水猛兽到来的时候,真正勇敢和高尚的人选择是以杀身而成仁,舍生以取义;懦弱者和卑微者成为了看客,成为了笑谈往日、吹嘘阅历的任重道远者。
这个世界从不缺乏庸俗,而缺乏超脱;从不缺乏现实,而缺乏理想;从不缺乏任重,而缺乏在道远中辛苦坚持的行路人。任重固然可敬,最可敬的是远途中的寒冬夜行人;这就如同那句著名的“慷慨赴死易,苟且偷生难”,只有亲历者才能体味其中甘苦。
再回来说曾参。曾参说:“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个任重而道远的理想主义者,让人感动。然而当中的滋味,正如明人鹿善继在《答范景龙书》说的那样,“惟是世变滔滔,党同伐异,任重道远,谨始虑终,往常书本生活,到此躬行实践,别有光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当我们回首看黄光裕与陈晓的争斗,或是再回首看十几年前柳传志与倪光南的争斗,或是深入到历史当中,寻找那些血腥往事时,至多如同欣赏笼中的两头困兽。我们无论哀婉怜悯还是热血沸腾,无论感情伤怀还是兔死狐悲,都解释不了、替代不了他们的怨恚与仇恨。他们的横眉怒目、剑拔弩张,甘苦胶结当中,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的看客生涯,闲看云卷云舒中,也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作者系专栏作家,本文只代表个人观点)
奋臂以起的散户和机构投资者们会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与假想中的“救世主”;奋笔以起的专家和伪专家,会因为心中的愤怒或蝇营狗苟的私念,而发出各式各样的慨叹。
若干哀婉与慨叹当中,总会有这样的一种:“在中国,建立一种大股东与管理层的互信与和谐,建设真正的商业法治,任重而道远。”
“任重道远”这个成语,未必是当下最流行的口号之一,却一定是能在各个场合潜移默化我们的四个常用字。机关里官员们会“任重道远”,公司里老板们会“任重道远”,报纸、杂志、电视,又有哪天不“任重道远”呢?
这个成语在我们当下的流行程度有数据为证。百度一下“任重道远”,大约有1170万网页,百度一下“任重而道远”,大约有746万网页。它虽然不像“卧槽泥马”那样富有恶作剧的想像力,但从不缺乏游戏精神。人们现在已经习惯了说“楼市调控任重道远”,“经济转型任重道远”,也习惯了说“公司治理任重道远”,“人大监督任重道远”。有一家媒体因为报道某事“举步维艰”遭到了批评,总编后来懊恼不已:“要是说‘任重道远’就好了……”
“任重道远”的确好,盖因只要曾经有个目标,只要目标实
现起来有点儿难度,人们就可以“任重道远”一下,为未来的失败和怯懦寻找藉口,从而使自己中途的保守与退缩变得合情合理合法。
“任重道远”语出《论语·泰伯第八》之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大致的意思是,曾参说:“作为一名读书人,作为一个士大夫,怎么可以不刚强而有毅力?负担何其重,路途何其远啊!以实现仁德于天下为己任,难道负担不重吗?到死才可停下脚步,难道路途不远吗?”
自此之后,《商君书》谓“背法而治,此任重道远而无牛马;济大川而无舡楫也”,《韩诗外传》道“任重道远者不择地而息,家贫亲老者不择官而仕”,司马光《谢赐资治通鉴序表》言“功大力薄,任重道悠,徒怀寸心,行将白首”,都是无奈的感慨,叹的不是任重而是道远,玩的不是生活而是寂寞。
与曾参相关的“任重道远”来自唐人韩愈,他在《省试颜子不贰过论》中说:“知高坚之可尚,忘钻仰之为劳,任重道远,竟莫之效。”一片景仰之情。颜子就是颜回,曾参的大师兄,那个早逝的天才,在《论语·雍也第六》中,鲁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颜回身上寄托着孔子的另一个“我”,他的早逝是彼此的不幸。从此之后,孔子再也找不到完美的心传弟子,只是在老年时将“一贯之道”分别传给了子贡和曾参,一个巧舌如簧,一个鲁钝不堪的两个极端。子贡在儒学的传承上,承担的是首席赞助人的角色,他在历史上真正的影响,除了商业上的巨大成功,更来自其以外交家的身份策划和参与了最后一场春秋争霸。司马迁对其评价是:“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至于曾参,《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其“南武城人,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曾参的父亲曾皙,就是那个著名的曾点,他在《论语·先进十一》中的翩然出场,使后世无数人为之感动。在那“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中,孔子让他们各自谈谈理想,别人都是雄心壮志,惟有曾点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这个段子,被金庸改造之后,出现在了《射雕英雄传》中,变成了黄蓉戏弄一灯弟子的一种急智游戏——孔门七十二贤,成人三十,因为“冠者五六人”,未成年人四十二出,因为“童子六七人”。
曾点的理想,是一种超脱了世俗生活,追求身心自由的理想,孔子说他赞同曾点的想法,是因为孔子所追求的同样是身心的自由。它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幸福之路”,或奋臂以起,成为仁人志士,或者退回内心,追求隐逸的欢愉。它们当中没有截然的鸿沟,没有泾渭的分明。它们只是通往人们内心的两个路径,方向不同,终点一致。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成为中流砥柱,除非世道迫切地需要拯救;也没几个人意识到什么叫弘毅,什么叫任重道远。曾点追求的是逍遥,但是曾参却只能从拯救中寻找自救。他太笨,没什么创新能力,可是孔子却愿意把儒学的薪火相传托付给这样一个人,让他在一个该诅咒的世道里,不识时务、反应迟钝,然后有子思,然后有孟子……
在我们当下这个不明所以的世道里,“任重道远”就如玩偶一般,被人搬来挪去;大错误和小错误,只要做过报告的,几乎都使用过这个成语;清廉者和高尚者,也曾在卑微者仰望的目光里高呼过“任重道远”或是“任重而道远”的口号。但是他们和我们一样,从来没想过这个成语的背后,是一种仰望和坚守;当曾参在病榻上哀叹的时候,我们却在内心的尘垢上“玩笑”和“笑忘录”;当曾参在鲁钝地思考忠赎之道的时候,我们却任重道远地谈论着曾经虚无缥缈的过去和同样虚无缥缈的残酷的人的未来。
人人都希望成为仁人志士,但没有人希望成为中流砥柱;洪水猛兽到来的时候,真正勇敢和高尚的人选择是以杀身而成仁,舍生以取义;懦弱者和卑微者成为了看客,成为了笑谈往日、吹嘘阅历的任重道远者。
这个世界从不缺乏庸俗,而缺乏超脱;从不缺乏现实,而缺乏理想;从不缺乏任重,而缺乏在道远中辛苦坚持的行路人。任重固然可敬,最可敬的是远途中的寒冬夜行人;这就如同那句著名的“慷慨赴死易,苟且偷生难”,只有亲历者才能体味其中甘苦。
再回来说曾参。曾参说:“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个任重而道远的理想主义者,让人感动。然而当中的滋味,正如明人鹿善继在《答范景龙书》说的那样,“惟是世变滔滔,党同伐异,任重道远,谨始虑终,往常书本生活,到此躬行实践,别有光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当我们回首看黄光裕与陈晓的争斗,或是再回首看十几年前柳传志与倪光南的争斗,或是深入到历史当中,寻找那些血腥往事时,至多如同欣赏笼中的两头困兽。我们无论哀婉怜悯还是热血沸腾,无论感情伤怀还是兔死狐悲,都解释不了、替代不了他们的怨恚与仇恨。他们的横眉怒目、剑拔弩张,甘苦胶结当中,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的看客生涯,闲看云卷云舒中,也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作者系专栏作家,本文只代表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