碉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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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时候,地拉那的动乱过去好多年了,夜里已经听不到零星的枪声。
  在这条巷子深处的四德家里,一道生锈的铁皮大门虚掩着,门没上锁,如果有车子过来,敲敲门,里面会有人打开。一进门,院子显得比较逼仄,四德那辆二手的奔驰车占了一大块的地方,空余的地方最多只能再停两辆车。之前他住的地方大,前面有个宽敞的院子,后面还有个大果园,可生意难做,房子只得搬小一点。房子虽不如以前宽敞,但一到下午来的人还是不少。在这儿的温州人大都是单身,这混乱的地方不宜带家眷,只有四德秀莲夫妻俩带着八岁的女儿在这里住过。后来动乱时把女儿送回了温州,可家庭的格局还在。这两口子都好客爱热闹,这里便成了一个范围很小的社交中心。最近几天,四德家还住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上海客人,他们是从越南转道而来,要和四德合作在这里做传呼机的生意。
  这一天,有一麻将牌局。打麻将的有四德、南昌公司的小李、上海人任总和阿春。阿春手上缠着白纱布,摸牌比较慢。牌桌边坐着几个女眷在嗑瓜子,秀莲和黎培,还有和任总一起来的上海女子张雅萍。张雅萍脸上敷着白色面膜,嗑了一阵瓜子后,起身去几米开外的浴室洗澡。打麻将的四德倾听浴室里面流水声,声音在他意识里还原出淋浴中的张雅萍赤裸的身体。下一把牌四德手气很好,一立起来就有好几个搭子。上海女从浴室出来,身上弥漫着香皂和女人天生的幽香。她站在四德的后面,看他的牌。他们打的是江西麻将,江西人管那几张百搭牌叫金子。上海女在后面问四德:“你有没有金子?”
  “他有很多精子,我卵子都沒有。”阿春咕哝着,边上人听了都偷偷笑。张雅萍说“金子”被阿春谐音成“精子”,所以他说自己没有“卵子”。张雅萍没有笑,装着没听懂阿春的话,一脸正经看着四德的牌。
  “阿春,你能不能牌子出快点?”下家的南昌人小李不耐烦。阿春缠纱布的手略微发抖,出不了牌。因为这里的局输赢很大,阿春很想赢点钱,输不起,特别紧张,但表面还装得不在乎。
  “你这手怎么回事?”小李问阿春。
  “让狗咬的。”阿春说。说话间扫了一眼老婆黎培那边,好在老婆没有听见他的话。
  此时黎培正在和秀莲说昨晚的事情。黎培不怕把家丑抖出来,可她不是个撒泼的女人。她童年就到了意大利,在那里长大,相貌体形都漂亮,才二十五岁。她接下来所述的行为和她的美丽很不相称。她说阿春用她母亲房子抵押的钱进货,可是钱都亏了进去,母亲的房子眼看着就要被银行扣留。她着急,责骂阿春无能。阿春说下一个货柜到了就可以把钱卖出来,可是昨天半夜阿春回来,说货柜又被海关扣留了。
  “他进门时,我还睡在床上。听他说货柜被扣了,我就拿起床边的玻璃水杯朝他砸去。他用手一挡,杯子碎了,玻璃在他手掌上划了一道口子,血喷了出来。我起先有点害怕,怕他会死掉。但我没理他,看他自己用纱布缠了伤口。我一直在骂他,骂他这回又进错货,进了高关税的电池又想逃税,不被查到才怪,人家进的货都好好的。我一边骂,一边看到他坐在我脚边用缠着纱布的手整理店里收入的零钱,一张才十个列克,不到人民币一块钱。他一张张数着,叠成一沓沓,没出息的男人才去数这些零钱,数一辈子也值不了几个钱。我气得用脚踢他缠着纱布的手,抢过他叠好的列克往上呸呸吐唾沫,把它们全扔到地板上。我都气疯了,可我真佩服这个没用的人,居然又坐到地板上,把我吐过唾沫扔乱的钱一张张又整理起来。”黎培说得很大声,一点不怕别人笑话,她气还没消,继续说,“我嫁给这个没出息的男人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那你嫁给八十岁有钱佬吧,他们裤裆里的玩意像蒸过的茄子软绵绵。”阿春不紧不慢回答她。
  “就你厉害?你每次也就三分钟。”黎培不依不饶地损他。
  黎培说话时,秀莲起身做饭菜。她出手很快,一会儿就有饭菜香气冒出来。但令人不舒服的是院子里隐隐有一股狗的臭气,那是四德从北方带回来的那条大狗身上溃烂处发出的。除了这条大狗,院子里还有一条狼犬是刘甘肃的。他出逃前的一天,把狗带过来给秀莲,说自己家里明天修房子,重建狗舍,想把狗寄放一两天。没想到这个家伙出逃一年多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这狗秀莲只好一直给他养着。现在院子小,有人来打麻将时,两条狗都关进了砖头砌的狗窝里。四德嫌狗的味道重,用一条毛毯子蒙住了狗窝。阿春小时候养过狗的,知道狗这样闷在里面有多难受。
  就这时,家里的座机电铃声响了。这电话还是原来房东留下的,六十年代苏联制造,电铃如战斗警报一样刺耳,让人心惊胆战。
  “哈罗。”秀莲接了电话。
  “我是阿礼啊!你是秀莲吗?”电话里的声音很急迫与慌乱。
  “什么?你是谁?你是阿礼?你没有死掉吗?”秀莲大吃一惊。
  “没有啊,我回来了,我被关在飞机场了。”电话里的声音大得打麻将的人都能听到。
  “你等等,我叫四德和你说话。”秀莲觉得这是大事,应该让四德和他说话,赶紧把听筒递给四德。
  “阿礼,你现在什么地方?”四德把听筒夹在头颈之间,嘴角叼着烟,眼睛看着牌,伸手补进一张牌。
  “我现在是在雷纳斯机场。机场海关不让我入关,说我感染萨斯已经去世,还说报纸都登过我病死的消息。”
  “这倒是真的,我们都看过那份报纸。说你得萨斯死了。我们都以为是真的。报纸上登过你老婆把你用过的东西在街上烧掉的照片。”
  “完全是造谣,我根本没有死,也没有得病。我在国内压根就没有染上萨斯。”
  “那你告诉海关你没有死,让他们放你进来就是。”
  “他们说就算我没死,也不能放我进来,说我身上有萨斯病毒,会带来灾难。他们马上把我塞进原来的航班要送回中国去。我拼了命闹,飞机上的人害怕了,我才留了下来,但明天一早他们还会强制把我送上飞机的。”
  “那你老婆和她家里人没有来接你吗?她不会去做证吗?”
  “哪里啊,我刚才给她打过电话,她一听我的声音就开始骂我是鬼,把电话挂掉了。我知道说我病死了就是她一家造的谣。”   他不走大路,从小巷子里穿过去。这里的街道他都很熟悉,途中他花了一点钱买了面包和水,要了一个塑料袋装进去。一大早被玛尤拉劈头打了十几扫把,当时他只是生气,没有怎么特别难受。人遇到重大的打击时,痛苦总是延缓一阵子后才会发作。而现在,他胸口开始作痛,透不过气来,难受极了。他难以想象,玛尤拉这样的女人,和他做爱,生孩子,一起生活了四年,居然会这么冷酷和绝情。
  他得想一想,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每况愈下,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找到玛尤拉,是在他到地拉那之后的第三年。那个时候,他已经两次回国找对象,但是没有人愿意跟他。国内的人对外面已有了解,知道阿尔巴尼亚是个落后的地方。他回国时间又短,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他的心情特别不好,彻夜难眠,头发大把脱落,头顶出现“地中海”。他的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找一个老婆,必须要找到一个老婆!这是他首要的任务。他的老家有修族谱的传统,他注定会记载在上面,他得让族谱里他那一支有后裔延续下去。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是他父母亲的愿望,更是发自他内心深处一种原始的呼喊。就像动物到了交配发情期一样,他身体内的荷尔蒙上升,脸上老是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看到女性眼睛发直。他甚至在别人介绍他去见潜在对象时,脸上也带着这种微笑,把她们吓跑了。
  那些时候他经常在这一带独自徘徊。傍晚时分地拉那人都会上街走路,人们在街上展现自己,也去观赏别人。阿礼喜欢走在地拉那大学背后那条街上,街边是一个个幽暗的酒吧,成群走过的年轻人里会多一些大学生,和自己的阶层比较相近。姑娘们披着金色或灰色黑色的长发,穿着薄若蝉翼的裙装,走过时会在空气中留下一层气味的颤动。阿礼此时对气味的嗅觉能力变得敏锐无比,就像大森林里那些发情的公鹿,隔着树林能闻到空气中雌性的到来。阿礼在夜色里和姑娘们擦肩而过时,能闻到她们腋下分泌出来的汗味,她们的乳房的香气,还有她们双腿之间的气味。他会奇想,这条街上有数不清的女性,她们每天都需要做爱,可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会找他呢?有一个晚上,他在花园后街的一段矮墙上坐了下來,看着街上的人走入了这个连接口到另一个街区,夜色里他盯着人家看不至于会被发现。突然他听到边上有姑娘哧哧的笑声,他转过头,确信无疑边上的两个女孩在看着他笑。女孩看他转过脸,并没有害羞,和他搭话,问他是中国人吗,阿礼回答说是的。她们又哧哧地笑着。她们又说了一句什么话,阿礼听不清楚,但又不好意思问她们。结果她们对着他又哧哧笑了几下。暗淡的灯光下她们看起来漂亮极了,就像是仙女天使一样美好。但是很快她们就站起来走了。这一个晚上阿礼回家后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人生多么残酷,一个美好形象看一眼就永远消失了。他再也不可能看到她们,也不知道她们是谁。他很后悔自己当时没有主动和她们说话,她们是很愿意跟他交谈的。她们后来说的那一句话他没听懂,也许是对他表示了好感,可是他错过了,他一直想念了她们好几个月。
  有那么一次,阿礼花几百列克在那个“拉斯维加斯”咖啡店坐了下来。他不是为了喝咖啡,眼睛在瞟来瞟去,因为他听说这个咖啡店有花钱可以买到的姑娘。他跟着刘甘肃去四德家时,如果秀莲不在,四德会说起“拉斯维加斯”咖啡店里姑娘的事。阿礼听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老是觉得紧张,喉咙不停地吞咽。他记住四德经常说到一个黑头发胖胖的姑娘,还有一个金发的也不错。多少次,他在这个咖啡店门口走来走去,往里面打量,不敢进去。一个月的犹豫不决之后,阿礼这天终于走了进去。他在靠门边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来,咖啡馆里人不少,有很多女孩子一桌桌坐着。他点了一杯便宜的咖啡,眼睛不敢到处看,生怕有那种女孩向他打招呼。这里有天堂的快乐,但他怕是一个地狱之门。他只是想来看看,妓女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时候,有一个男子走了过来,坐到他对面,低声对他说,要姑娘吗?阿礼脸一下就红了,心狂跳。那男的继续说,里面有好几个,她们可以过来和你见面。你请她们喝一杯,看上了哪一个,我可以让她跟你走,只需要一百美金。阿礼窘迫得口干舌燥。姑娘就在跟前,但他实在不敢来真的,何况一百美金也贵得惊人。他回绝了,落荒而逃。
  但从这天之后,他的态度有了改观,开始考虑在阿尔巴尼亚人里找配偶的可能。在这之前,刘甘肃向他建议过找本地的姑娘,他坚决拒绝了。他觉得她们是老外,以后他迟早要回国,带着外国老婆回去和老父母都说不通话。经受过多次挫折之后,他知道在中国人中找到对象可能性极小,决定采取务实的态度。
  “问题就出在这里。”阿礼对自己说。这个时候他在街头走着,回想着当时是怎么犯下错误的,眼下他可正饱尝找错对象的苦果呢。
  刘甘肃一开始在公司内部管理层为他物色,刘甘肃自己是大学生,所以招雇员也都注重教育背景,有不少大学毕业的。然而大学毕业的女生比较有眼光,会挑选,知道阿礼不是老板,是和她们差不多的雇员。她们还偷笑阿礼那种猥琐男的样子。这样刘甘肃只得将选秀的范围扩大到了工厂的员工,百来号员工中有好些未婚的姑娘。很快就有几个人表示愿意和阿礼来往,其中一个是比阿礼大几岁的米莫莎。她不是毛遂自荐,是来推荐自己女儿玛尤拉的。她玩了一个花招,说自己女儿还在北部的山区里面,说阿礼要是愿意,玛尤拉会从山里到地拉那来。因山高路远,至少要等三天才可以到达。米莫莎这一番话,别说是阿礼,对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激起想象,深山的幽兰碧玉啊!阿礼听了之后满心欢喜,恨不能马上骑白马到深山接玛尤拉出山。到后来他才知道,米莫莎说的全是假话,玛尤拉当时就在家里,被她妈关到阁楼里几天不出门。米莫莎一家本是流浪的吉卜赛,前几年政府让他们在城市的边缘定居下来,住进了联合国援建的公寓楼。被定居的吉卜赛不少家庭还养着牛羊,会赶着奶牛和山羊上九层高的楼房。
  几天的等待终于过去。阿礼给了米莫莎一万列克的见面礼,在刘甘肃的办公室见到了玛尤拉。玛尤拉才十八岁,浑身透着青春野性气息,没有把婚姻当成很严肃的事情,只管吃刘甘肃从中国带来的巧克力糖果。阿礼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玛尤拉丰满的乳房,像他这样没有性经验的男人,总是喜欢大乳房,就像困难时期乡下人到饭铺吃饭总是要分量足的饭菜,不会去挑瘦肉青菜之类,只有那些有很多性经验的男人才会有喜欢小乳房或者平胸女人的。这一次的见面谈成了婚事,阿礼恨不能马上和玛尤拉幽会,去体验她的丰满身体。但米莫莎故技重施,又让玛尤拉回到“深山”里(这回没锁在阁楼,就在家里房间待着),要了阿礼很多彩礼。精于算计的米莫莎其实没搞明白,阿礼只是刘甘肃的一个员工,不是合伙人。要是真的说起来,应该是刘甘肃故意没对她说明白,这就在婚姻里埋下了危机。结婚之后,阿礼的日子明显滋润了,性生活的满足使他的气色红润。一年之后,他有了个胖胖的儿子。只是在刘甘肃突然逃跑之后,他的幸福生活才轰然倒塌。   想这些事情的时候,阿礼已经在地拉那大学后面的山上了,他在能看到人工湖的北坡树林里躲着。太阳快要下山,附近有几个年轻人在练习东方格斗术。阿礼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从小就经历过太多的挫折,遇到生活中好的事情他总怀疑不是真的,而对于困难和不幸才觉得是他命运里真实的东西。“既然麻烦已经来了,我得从容接受,得开始行动,慢慢改变局面。”他这样想着时,心里觉得宽松些。天黑了之后,开始刮风,冷得让人受不了。阿礼决定借着夜色,从正面的公园石级下到地拉那广场。他很快下到了地面,街上行走的人都兴高采烈,他的行动像一只鼹鼠的影子一样,不能让人看到。他肚子饿极了,低着头走进一个光线暗淡的店里吃肉丸子。今晚住在哪里?他明白今夜得露宿街头,得找个地方躲避风雨。
  在一个商店门口,有个大屏幕电视机。阿礼看到了在播新闻,在说他的事情。画面上是那个机场胖警察队长法特米尔,对着镜头说他从机场逃跑,警察在寻找他,因为他带着萨斯传染病毒。画面上出现了他的照片。阿礼发着愣,看到边上有人在看他,又对着电视屏幕比较,惊讶地张着嘴。阿礼觉得不对劲,赶紧转头就走。他一头扎进黑暗的小巷子里,不敢在大路上出现。这时候他脑子里好像有个电脑程序一样的东西自动打开了,这是他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应急办法:他要去黛替山上那个废弃的军事碉堡。于是他调转方向,坚定地在黑暗中朝黛替山方向走去。
  五
  刘甘肃在逃离地拉那六个月之前,就预感自己公司的衰败之势不可挽回。由于政权更替,他的军队服装订单大部分流失,欠银行的贷款根本无法偿还,还有新政府给他加了一笔很重的定额税款,每个月都在增加。他思量再三,唯一可以走的路就是先转移资产,之后逃跑。
  做出决定之后,他立即开始行动。这件事必须严格保密,起初的几个月他连妻子都没告诉,他最担心的是身边的阿礼会识破他的计划。同时,阿礼在他逃跑之后的去路问题也让他有道德良心方面的压力。当初为了让阿礼安心在地拉那工作,刘甘肃让他和玛尤拉结婚,现在看来完全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安排。刘甘肃自己可以拍拍屁股跑掉,阿禮可是有家庭在这里,无处可去。但刘甘肃很快就为自己找到理由,商海充满风险,谁能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在某个早晨,他准备好了一切,偷偷离开了地拉那。
  那一天早上阿礼开车到了公司,发现办公室里一片混乱,所有的人站在那里大声议论,当阿礼走进去,他们都安静了下来,眼睛都齐刷刷地瞪着他。阿礼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刘甘肃跑了。阿礼说你们怎么知道他跑了,说不定只是有急事出差,短暂离开一下。会计伊利亚斯把一张纸递给了阿礼,说你自己看看,他说了什么!阿礼一看,是刘甘肃留在办公室里的一封信,说因为阿尔巴尼亚的不公平税务,让他破产了,他将永久离开阿尔巴尼亚。他感谢员工,抱歉没有付清工资。他说让员工把办公设备和库存的货物拿去分一下,当作他们的工资。
  阿礼现在想起来,内心都觉得堵得慌。之前虽然知道公司越来越难,但觉得刘甘肃在这里,就有主心骨,就有办法渡过难关。他怎么也想不到刘甘肃会独自跑路,完全没有顾及他的死活。阿礼想起那一天,自己好像是被遗弃在月球上。没过多久,公司里一片狼藉,哭号,怒骂,大家开始抢夺办公设备,仓库被打开,库存很快被哄抢一空。之后,阿礼被责问、追打,因为公司的员工都认为阿礼是知情的。很快政府开始了对长江公司的清算,冻结了所有资产。阿礼住的房子和开的车都是长江公司名下的,都被没收,他只得搬到玛尤拉家的阁楼住。玛尤拉一家之前以为他是长江公司的股东老板,所以会热衷地把玛尤拉嫁给他,现在才知他是个打工的,什么都没有,从此开始骂他是骗子。好在阿礼早有狡兔三窟的危机意识,偷偷藏了一笔钱。这个时候把钱拿了一部分出来,盖了房子。另外一部分钱用作本钱,在露天市场里摆了个摊子,从中国人那里拿货物来做点零售和小批发生意。本来,阿礼做生意是可以维持得下去的,今后有可能慢慢做大一点。但玛尤拉一家自阿礼拿出一笔盖房子的大钱出来后,一直觉得他还藏有很多钱,每天都要搜刮他,把他卖货得来的钱悉数拿走。这样,阿礼的生意就只能勉强维持,而他存下的私钱也几乎花光了。
  黛替山上的碉堡是他在刘甘肃逃走之前发现的。那一次,刘甘肃和一群朋友在黛替山顶上野餐。他们一早就去了,阿礼因为公司里有事情,晚一些时候才带着大狼狗上山。车子开到半山腰的时候,大狼狗出现了呕吐症状。阿礼知道这狗有晕车的毛病,得停车让它到地面活动一下,不然真会吐出来。他在路边停了车,打开车门让大狼狗下来。这狗跳下了车,喘了几口气,突然耳朵竖了起来,一副紧张的神情。之后,便离开了公路,独自跑进路边一条长满草的小路。阿礼拉着狗的绳子,让它回来。但它的劲很大,拉不住,只得跟着它往前走。走了不到一百米,他就看见了隐藏在树林里的碉堡洞口了。狗钻了进去,阿礼也跟了进去。
  一到里面,阿礼才发现这个碉堡是建在悬崖之上。从碉堡的几个枪眼望出去,正好是面对着上山的公路,而在远处,则是整个地拉那城。阿尔巴尼亚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一直处于战备之中,到处修碉堡防空洞。阿礼看到地拉那城里有数量众多的碉堡,全部废弃了,很多碉堡里面污浊不堪,无法入内。但这个碉堡很干净,不潮湿,大小有二十来平方米,角落处还有些床位一样的平台,是给军人休息用的。大狼狗走到这里之后就平静了,眼睛看着阿礼。阿礼不明白这狗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不过从那天开始,他就记住了这个碉堡,经常会想起它。今天,当他在地拉那橱窗里看到自己成了被追捕的对象时,脑子里一下就浮现出碉堡,他得去那里躲避。他还想着那天大狼狗为什么会带他神奇地进入碉堡,莫非大狼狗预知到他会有今天这样的困境吗?
  这下子,阿礼在夜色里穿过小巷,朝东边的黛替山转移。这一边的街巷行人稀少,他可以放开脚步往前走。他心里想着大狼狗,知道刘甘肃走了之后大狼狗就寄养在秀莲家里,而秀莲是地拉那唯一还乐意帮助他的人,这样想想他的心里还是暖洋洋的。很快就进入了电影厂所在的那条大街。这里曾经是让阿礼觉得愉快的地方,因为有个漂亮的电影厂大门,能看见里面园林化的建筑。但阿礼到来时这里已经不拍电影,铁门紧闭生锈,大院内杂草丛生。在电影厂的对面就是车辆管理所,阿礼每年要到这里换驾驶证。再向前走一阵子,就到了黛替山脚下。以前都是开车经过,只看到山下那些房屋带着大院子,种植着果树和花木,宽敞漂亮。阿礼看见有个屋子开着一个小窗,里面有灯光,是个小卖部。他敲敲窗门,窗内出现了一张老年妇女的脸,但愿她老眼昏花看不出他是中国人,或者她没看过电视的通缉令。阿礼赶紧买了一些面包、水,一个打火机,一把小刀。最后他看到货架上居然还有一辆小汽车玩具,也买了下来。老太太眯着眼睛一直看着他,大概看不清他的面容,总想看清楚些。阿礼拿到东西之后,赶紧离开。   从这里开始,路上没有路灯了。阿礼凭着感觉往黛替山方向前行,山里传来的树林和泉水气息能指引他。地形开始上升,公路上偶尔有汽车通过,阿礼在汽车灯光照来时就会躲到路肩下面。他不走盘山的公路,抄就近的小路往山上走。浓重的山林气息让他脑子非常清醒,他家乡山里也有这样的气息,也有这样的星光。之后他跨过了那座连接两座山体的桥,听到了底下山涧奔流的声音。过了这里之后,就接近那座碉堡了。阿礼找到了那小路,进入了碉堡里面。在打火机的照亮下,碉堡内部还是那样干净又干燥,没有人或动物来过的痕迹。阿礼在角落处平台上侧卧下来,到地拉那一天多了,他时刻像被追踪的野兽,只有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了庇护之所,一倒下来就进入到深度睡眠。
  睡了约两小时,他被冻醒了。他蓦然醒来,还不明白是在什么地方,以为是在老家泰顺山区屋子里,老母亲就在身边。当他真正清醒了过来,老母亲的幻象碎片化粉末一样消失,他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地方和境况,内心又是一阵刀割似的难受。他坐了起来,从碉堡的枪眼看见天空上挂着一颗冰冷钻石一样的启明星,而其他的星光已经消退,黎明即将到来。他开始考虑下一步的行动。毫无疑问,他必须在地拉那待下去,不能被遣送。他若被遣送回去,或许和儿子就再也见不着了。他村里有个老婆婆,老公解放前随败军去了台湾,她因为迟了一步没赶上船,结果一直到死都没见到老公。“那么我能够在山上一直待下去吗?”阿礼问自己。他想着如果一直在野外生活,是不是头发会变成白色,像白毛女。白毛女是怎么活下去的?好像她除了自己打些小野兽,还到一个庙里偷菩萨像前的供品吃。可我到哪里找吃的呢?这里可没有土地庙。他唯一能想起来的是,在黛替山的顶上有一块平地,上面有一大群羊放牧在那里。也许可以去偷一只羊过来,或者跑到羊群里找母羊吸奶喝。可是他马上想起那群戴着铃铛的羊是由一条凶猛的牧羊犬看守的,他可是无法下手的。阿礼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心情又渐渐平缓下来。他觉得自己现在是蒙受冤屈,大使馆张领事已经答应发外交照会给当地政府,也许追捕令很快会取消,他可以自由回家了。这样想着他又睡了过去,睡得很香。
  等他再次醒来时,碉堡内一片亮堂堂,天已大亮。他从枪眼里看到了整个地拉那城都在他的眼下,在晨光中闪闪发光。他搜寻着自己家的房子,在城市东部边缘和田野接合的部位,有一大片低矮的房子,他很快就找到自己家所在的位置。由于距离很远,阿礼看不清楚自己房子的样子,但他能确定就在那个地方。他家周边一带,围绕着一丛丛树木,紧接着便是田野里一大片的向日葵,一直延伸到了黛替山的方向。一上午他就呆呆地看着自己家的方向,寻思着什么主意。
  傍晚的时候,他决定下山。他朝自己家的方向前进,下到山麓要穿过一个村庄,借着庄稼地的掩护他没有遇见任何人。之后,他便在一人高的向日葵地里行走了。他的方向感很好,当他走到向日葵地的尽头,伸出头来看,这里离自己家大概还有五百米距离,已经能听到人的说话声和狗的叫声。阿礼回到向日葵地里,向自己的房子接近。很快,他就从向日葵的叶丛间看见了自己家的一个屋角,有一座房子挡住了视线。这一回,阿礼不想从地面上去接近自己的家,因为他一出现,玛尤拉一家很可能又会和昨天一样拿扫把打他,更严重的是他们知道他被警察追捕,说不定会和邻里(他们都是玛尤拉的亲戚)联手把他抓住交给警察。还在山上碉堡里时,阿礼就想好了,这一回他要爬到树上,因为他房子周围的无花果树橄榄树都特别高大,连成一片,他可以从树上去接近自己的屋子,然后在屋子的窗口可以看到儿子。说不定运气好,玛尤拉变得讲理了,还可以和她说说事情,告诉她自己还有能力做生意,将来会挣到很多钱。
  阿礼爬到庄稼地边的一棵巨大的橄榄树上,山里人从小练就的爬树功夫依然还没荒废,他很快就爬到顶上。从这里,他顺着树枝交叉的地方移动,有时是无花果树,有时是桑树,还有刺李子树,交叉在一起都无法辨认,因而手上给树刺扎得流了不少血。最后,他接近了自己家房子的一个窗口。这里是睡觉的房子,他和玛尤拉和儿子都睡在这里。这会儿窗户开着,没有亮灯,也不见有人。他坐在一根树枝上,安静得像一只猫头鹰一样看着房间里面。
  这个时候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就是屋顶瓦背上有两块瓦片裂开来,露出一条缝。阿礼睁大眼睛仔细看,觉得是被石头砸破的。这附近的孩子特别皮,经常会扔石头打树上的鸟,或者野猫,或者相互扔石头打仗,石头扔到屋顶是经常的事。可是屋顶这样破裂了下雨的时候就会漏水,应该马上修起来才对。阿礼寻思着。
  突然,他看见窗户里的灯亮了。玛尤拉把儿子带上了楼,让他睡在床上,盖上了毯子。之后,她关了灯,下楼了。
  阿礼心里怦怦跳着,看到了儿子让他兴奋不已。但是儿子现在就要睡觉了,他多么想和儿子见一见。下山时,他把从老太婆小卖部买来的小汽车装在口袋里,想送给儿子。他尽力爬到接近儿子窗口的树枝上,距离窗口只有六七米远。他看着窗户里面,几乎能闻到儿子身上的气味,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了。他幸福得几乎流下了眼泪,但是儿子马上要睡着了,他得让儿子知道爸爸就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他决定做点什么,顺手摘了一个无花果的小青果子扔进了窗口,当他扔第二个时,他看到屋里有了反应,儿子还没睡着,被惊醒了。他又扔了一个,看到儿子把灯开了,站到了窗边向外张望。他摘下一根树枝向他摇晃,低声喊着:
  “东东,东东,爸爸在这里!”
  小孩子听到了声音,但还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脸上有惊恐的神色。不过,儿子的眼睛瞳孔适应了黑暗,看到了树枝中间像一只鸟的父亲。他说:
  “爸爸,他们都说你死掉了,你现在是不是一个鬼魂啊?”
  “爸爸没有死掉,还活着呢。”阿礼说。
  “那你干吗不进屋子里面?为什么躲在树上?只有鬼魂才躲到树上,人不会这样。”
  “爸爸现在给你一个电动汽车,会开动的,那你会相信爸爸还活着的吗?”
  “是的,爸爸,鬼魂是不会给我真的电动汽车的。”
  “你等著。”阿礼拿出了小汽车,但是怎么送到儿子手里呢?但这事难不倒他,他用小刀削了一个长长的树枝条,用树皮将汽车绑在树枝上,像钓鱼竿一样伸到窗口,递给了儿子。他能感到儿子的手拿到了汽车。他听到儿子用普通话说:爸爸,我爱你。这一刻他心里充满了欢欣。   但就在这个时候,窗口出现了玛尤拉的身体。她望着屋外黑蒙蒙的树,知道阿礼在上面。她开始叫喊:
  “阿礼,你这个死掉的魔鬼撒旦,为什么又来这里?你还不快滚蛋!”玛尤拉一边喊着,一边又拿出扫把。这回阿礼可不怕了,因为扫把根本够不到他。
  “我根本没有死掉,是你在撒谎造谣。我是你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这座屋子的主人,我有权利回到这里。”
  “你是个骗子,说自己是有钱的老板,其实就是个工人,是个穷光蛋!”玛尤拉喊着。
  阿礼想争辩些什么,可也找不出话来,玛尤拉说的的确没错,这件事他是骗了她。他突然看见二楼的窗打开了,玛尤拉父亲端着那杆猎枪出现了。阿礼知道那杆破猎枪是没子弹的,但毕竟是枪,万一真有了子弹可不是好玩的。于是他赶紧往后退到另一条树枝上,让树叶挡住了自己。他转移到了一个树叶茂密的地方,像只豹子一样俯卧在树枝上。这个时候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困境,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他在争取自己的权利,他必须要回到这个房子。他不是罪犯,也没有犯什么过错。他一直相信大使馆的外交照会很快会发生作用,然后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回到家里。是啊,大使馆一定会出手帮助他的。他想起八年前阿尔巴尼亚动乱时,大使馆让中国政府调来希腊的军舰,把所有的地拉那侨民撤走。那样大的事情大使馆都能做,那么他的问题大使馆一定也会关心的。再坚持一天两天,他就可以回家了。
  “要是我回到家,第一件事情是要把屋顶的破瓦修起来。”阿礼对自己说。
  六
  四德和上海人去了北方斯库台几天了,到现在还没回来,秀莲一想起四德色眯眯盯着张雅萍看的模样,心里就来气。
  这时候是早上八点多钟,秀莲还没去开店,在家里打扫院子。院子本来就不大,两条狗夜间在院子排泄了粪便,得用水冲洗掉。秀莲看到自己家那条狗瘦得已经只有骨架,后股上的烂疮鲜红,有巴掌那么大,散发着恶臭。她觉得这狗撑不了几天就要死了。刘甘肃的狼狗看起来还正常,一脸正经的样子,吃得很少,像一个沦落天涯的上等人,忧愁但保持着平静。
  秀莲听到外面有警察汽车的声音。这有点奇怪,这小弄堂里平时很少有警车声音的。秀莲以为警车只是经过这里,没想到,警车停了,外面有人敲门。秀莲并没什么好怕的,就把门打开了,看到了外面有两辆警车,一条警犬和一群警察。领头的警察看起来很面熟,秀莲想起他是经常在雷纳斯机场见到的胖警察队长,他爱找麻烦,而且花钱也搞不定,中国人都怕他。
  “马达木,有个中国人从机场跑了。他就是报纸上说得萨斯病死去的人,很危险。我们得找到他。你有没有看见过他?他是菲尔玛长江的。”警察队长站在门口说。
  “没有呢,谢弗,我可没有听说他回来呢。”秀莲叫他谢弗,意思是长官,这里人都这么叫警察。胖警察来找阿礼,她暗中帮着阿礼,这让她联想起样板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想不到今天遇上真实的剧情了。她可得好好演戏,不要演砸了。
  “我们得进去看看,例行公事。”警察队长说着就进了院子。后面的警察带了警犬进来。可是警犬看到院子里两条发着恶臭的狼犬,吓得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不敢动。
  “长官,你们坐,我来给你煮杯咖啡。”秀莲想起阿庆嫂这个时候好像是要上茶,她觉得在外国上咖啡比较符合剧情。
  “不要了。”警察队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狗的臭味让他受不了,赶紧要走开。他说:
  “你肯定会见到菲尔玛长江的。告诉他,这回他是跑不了的,欧盟卫生组织地拉那办事处都知道这件事,一定要找到他。你们要报告他的去向,否则我们会给你们很多麻烦。”
  “当然当然,我们会报告的。不过,你说他死了,怎么还会到这里呢?还会从机场逃走呢?说不定他根本没有得萨斯吧,你们会不会搞错了?”秀莲说。
  “他的确不像个死人,像一只兔子从机场逃了出来。我们已经找到他家里,他妻子说他回来过,被赶走了。但他不会走远,就躲在家的附近。他妻子说都能闻到他的气味。我们得找到他,上头的命令。你有消息要马上报告。”警察队长说着,然后带着人走了。
  警察走了之后,秀莲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准备出门去开店上班。她把煮过的一大盆狗食和一大盆水拿出来放在地上。地拉那大部分的狗还吃不上专门的狗粮,只能吃些剩饭菜和食物下脚料。自家的烂疮狗很快就挣扎着过来开始吃,刘甘肃的狼犬慢慢走过来,闻了闻,又走开了。
  到了店里,远远见几个员工站在店门口和隔壁店里的人聊天,看她到来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伊利尔走到她边上低声说,事情搞大了,昨晚电视和报纸都在说染上萨斯的中国病人从机场跑掉的消息,说现在警察在缉拿他。卫生部发了警告,要求所有看见他的人要马上报告。
  秀莲明白,伊利尔一定已经把阿礼到过店里和她见过面的事情说出来了。警察大概知道了这件事才找到她家里。这也怨不得他,他是一个一点小秘密都不能忍过夜的人。让他保守秘密比登天还难,因为他会连要他保守秘密的事也一块说出去。
  中午的时候开始下雨。她看着雨丝,想着这下子阿礼是在干什么,他是不是已经让警察抓住了呢?这个时候有电话打来,是这边的华商会打来的。秀莲对这个组织没什么兴趣,只知道之前为了选会长,吵得一团糟。他们说下午要开个紧急的会,关于阿礼的事情,地点就在附近的一个咖啡店。
  下午秀莲店里来了个批发客人,忙了一阵子,之后她去了那个咖啡店,晚了二十来分钟。平时这个时间咖啡店没什么人,今天可坐满了,都是中国人。看到秀莲进来,大家眼睛都看着她,好像在她到来之前他们已经议论过她什么事情。她坐定之后,会继续开下去。正发言的人说阿礼的逃脱给这里的中国人带来严重后果。电视和报纸大量报道阿礼是萨斯患者,当地人觉得中国商品都有萨斯病毒,生意都大幅度下降。有内部消息说海关接下来會对中国进口的货柜采取检疫,要收一大笔钱,货柜还得在检疫站放一个礼拜。还有人说以后机场会更加严格,对于持中国护照第一次入关的人员发现疑点可随时遣送回去。秀莲听得出来,发言的人责怪阿礼的逃脱行为。阿礼为了在地拉那的中国人集体利益,应该出来向警察自首。   但接下来一个人的发言完全持不同意见。他主张要全体中国人走上街头抗议机场警察对阿礼的遣送,应该声援阿礼。他并没有死掉,是他阿尔巴尼亚的老婆在造谣,中国男人不能受这样的欺负。发言的是做餐馆生意的许文勇,有一些人支持他。反对他的人不服,上去和他争夺麦克风。在咖啡店里开会有一个特殊情况,坐在这里的人可以买酒喝。这些人都已经喝得半醉了,所以一吵起来就失去控制,大打出手,啤酒瓶凳子拿起来就砸。上一次选举会长的时候,也曾经这样打过一次。
  混乱中,有人问秀莲:
  “听说阿礼从机场逃出的第二天早上到店里找过你?”
  “是的,有这么回事。”秀莲说。
  “那他现在躲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秀莲没好气地说。她觉得他们这些人都不靠谱,不想和他们多说,之后她就起身一走了之。
  中午的雨势开始变大,持续下到傍晚。秀莲在回家的路上,街上已经漫起了大水。马路上车子半个轮子陷入水中,行驶起来溅起一人高的水花。有一段路水比较深,好些车子发动机进水熄火无法启动。客观而言,雨并不算太大,只是地拉那的排水系统太老旧了,大半堵塞在那里没人管,一下雨街上就严重积水。
  秀莲踩着齐膝的积水一步步走回家,家里一片黑暗,四德还没回来。秀莲把铁门打开,院里都是水,没有听到狗叫。她觉得不大正常,把院子里的灯打开,看到刘甘肃的狗死了。它没死在水里,是在狗窝附近一块水漫不到的地方,睁着眼睛露着牙齿,非常狰狞。它活着的时候样子忍耐平静,死了之后,所有的恶气和愤怒都释放了出来,显得特别凶恶可怕。秀莲以为快要死去的烂疮狗倒是活过来了,眼睛发亮,显然已经有了元气,重新获得狗的灵魂,仿佛是它把刘甘肃的狗谋杀了,把对方能量都转移到自己身上了。死去的狗虽然不是她从小养大的,可寄养在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秀莲觉得很难过,这狗在这里没过上好日子,她心里过意不去。而现在,更主要的是她感到害怕,夜里独自一人在院里面对一条样子凶恶的死狗,还有一条带着妖气的还魂病狗,她可受不了。得赶紧把这条死狗弄走!她想着,开始给四德打电话,电话通了,没人接。打了四次四德都没接。凭秀莲的女人直觉,四德这时候一定和上海女张雅萍在一起,他一定是和张雅萍在床上!
  秀莲气疯了,可又没办法,转而想着找谁可以得到帮助。这样一个发大水的夜里,想找个人来处理死狗还真不容易。她打了几个熟人的电话,都说只能明天早上过来。就这时,她聽到有人轻轻敲着铁门,声音很轻,小心翼翼的。会是谁呢?她心里有点预感是阿礼。秀莲悄悄走到了铁门边,手里拿着一段铁管子防身。她问:“是谁?”果然听到了阿礼的声音:“是我,阿礼。”
  秀莲把门打开,看见阿礼全身湿透,脸色发青,像个鬼魂一样。起初她有点犹豫,是不是可以让被警察追捕的阿礼进入屋里,但她还是放他进来了,让他坐在厨房,拿毛巾给他擦干头发。电饭锅里有热饭,秀莲开起炉子热了几样菜,看阿礼狼吞虎咽吃下去。
  “警察到处找你,报纸电视都在说你的事情。你这两天在哪里过的?”秀莲问他。
  “我躲到黛替山了,那里很大,可以藏身。我在一个军事碉堡里面,好几年前我发现了那个地方。前天晚上我在街上看到电视新闻在播警察寻找我,我就上到黛替山了。那地方安全,警察找不到我。”
  “你这样躲藏有什么用呢?早晚还得出来。”
  “我只好先躲起来,要是被他们抓住了,一定会马上遣送我回去,那样再也见不到儿子了。我知道大使馆已经照会阿国外交部,等那个照会起作用了,我就可以出来。我今天来找你,主要是想问你是不是大使馆的外交照会有结果了?”
  “好像还没有,今天中国商会在开会讨论你的事情。他们和使馆有联系。如果外交照会已经有结果他们应该会说到。目前警察还在找你,今天一早机场的胖警察来过这里打听你的下落。”
  “他叫法特米尔,正是他扣留了我的。”
  “阿礼,你来得正好,先帮我办件事,你看,刘甘肃留下的狗今天死了。你能帮我把死狗扔到什么地方去吗?”
  “怎么会这样?”阿礼一惊,只觉浑身起鸡皮疙瘩。昨天还想到这狗,正是它带着他找到那个碉堡的。在他躲进碉堡后,这狗就死了,真是太离奇了。他想起刘甘肃发达的时候,这条狗吃最好的牛肉,神气无比,他的一个任务是经常带着狗去溜达。现在狗死了,接下来会不会轮到他死呢?在地拉那的报纸上,他都死过一次了。
  “这么大的狗扔哪里呢?总不能扔到路边上的垃圾堆吧?”阿礼说。
  “是啊,要扔到远一点的地方。让这个苦命的狗能够安息。狗也是有灵魂的,它安静不下来,我们也不会踏实。”秀莲说。
  “我有个主意,把它送到黛替山吧。我知道这狗最喜欢黛替山,以前我带它上过几次黛替山,它在山顶的草场上跑得可兴奋了。我觉得把它送到黛替山是最好的。”
  “那好的。你可以开车走,我家里还有辆运货的旧车,你就把狗送到黛替山上,找个清净的沟壑。还有,你不是住在黛替山上的碉堡里吗?我这里多给你些吃的,再带些生活用品和换洗衣服上去。有车子你可以多带些东西。”
  阿礼不怕死狗,农村里的人不会怕死的动物。他拿了一条麻袋把死狗装了进去,放到后备厢里。秀莲给他一些面包香肠榨菜、一打矿泉水、几件四德的旧衣服,还有牙膏牙刷肥皂毛巾之类(阿礼说碉堡边上有个泉水潭,可以洗漱),一条被子,整整一大纸箱子。本来秀莲是想让阿礼自己开车上山,之后再开车回来。她看天上还下着雨,阿礼上山再回来,又冒雨回黛替山,得折腾到天亮。再说让受警察追捕的阿礼独自开车行动,她也放心不下。所以她改了主意,对阿礼说自己和他一起去,送他到碉堡然后她开车回来。秀莲是会开车的,只是平时不喜欢开。
  铁门打开,车子开出院子,在大雨中上了大街。这时街上的积水稍退,车子不会有进水熄火的危险。阿礼熟悉路况,挑人迹稀少的路线往黛替山开去,很快就进入了电影厂大路,到达了黛替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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