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铁匠

来源 :读者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123hui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那年,我回北大荒。车子跨过七星河,来到大兴岛,笔直朝南开出大约十里地,开到三队的路口。青春时节最重要的记忆,大都埋藏在这里。
  回北大荒看望老孙,一直是我心底的愿望。
  老孙是我们二队洪炉上的铁匠,名叫孙继胜。他人长得非常精神,身材高挑瘦削,却结实有力;脸膛也瘦长,却双目明朗,年轻时一定是个俊小伙儿。他爱唱京戏,“文革”前曾经和票友组织过业余的京戏社,他演程派青衣。
  他是我们队上地地道道的老贫农、老党员,是我们队上说话颇有分量的一个人。他打铁时,夏天爱光着脊梁,套一件帆布围裙,露出膀子上黝亮的肌肉。铁锤挥舞之时,迸溅得铁砧上火星四冒,像有无数的萤火虫在他身边嬉戏萦绕,那是我们队上最美的一个画面。
  我曾经写过一首诗《二队的夜晚》,里面专门写了夜晚老孙打铁时的美丽情景。当时,很多知青把这首诗抄在笔记本里,至今居然还有人能够背诵。这首诗记录了我对老孙的一份感情。


  这份感情,就像洪炉上淬火迸发出的火星一样火热而明亮。故事发生在1971年的冬天。那一年,我24岁。
  二
  我和同来北大荒的9个同学,为了队里3个所谓的“反革命”,路见不平,自以为是地为他们打抱不平,因而得罪了队上的头头。他们搬来工作组,准备枪打出头鸟。他们查抄了我所有的日记和诗,轻而易举便找出了我写的这样的诗句:南指的炮群,又多了几层。
  明明是指当时珍宝岛战役之后要警惕“苏修”对我们的侵犯,却被认为那“南指的炮群”指的是台湾,最后上纲到:“如果蒋介石反攻大陆,咱们北大荒第一个举起白旗迎接老蒋的,就是肖复兴!”
  这在现在听起来跟笑话似的,但从那时起,几乎所有的人都像是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我。我知道,厄运已经不可避免,就在前头等着我呢。
  那天收工之后,朋友悄悄告诉我,晚上要召开大会,要我注意点儿,做好思想准备。
  那天晚上飘起了大雪,队上的头头和工作组的组长都披着军大衣,威风凛凛地站在食堂的台上,俨然是电影《林海雪原》中的203首长。我知道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便硬着头皮,强打起精神,来到了食堂。就在前不久,也是在这里,我还慷慨激昂、振振有词地为那3个“反革命”鸣冤叫屈,把当时的会场激荡得沸腾如开了锅,如今却一下子跌进了冰窖。
  我虽然做好了思想准备,但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我不知道待会儿真要被揪到台上,我会是怎样的狼狈样子。我真的一下子如同丧家之犬,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厄运的到来,这才知道英雄人物和反面人物,其实都不是那么好当的。
  那一晚,工作组组长声嘶力竭地大叫着,一会儿说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一会儿重复着说如果蒋介石真要反攻大陆,咱们队头一个打白旗出去迎接的肯定是肖复兴……然后,他又非常明确地指着我的名字说我是过年的猪,早杀晚不杀。总之,他讲了许多,讲得都让人提心吊胆,但是,一直讲到最后,讲到散会,也没有把我揪到台上去示众。我有些莫名其妙,以为今晚不揪了,也许放到明晚上了。
  我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等着所有的人都走了,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食堂。我忽然看见食堂门口唯一的一盏马灯下面,很显眼地站着个子高高的一个人,他就是老孙。雪花已经飘落他一身,他就像是一尊白雪雕像。
  在此之前,我和老孙并不是很熟,我只找他为我打过一次镰刀。突然看到纷飞雪花中的老孙,我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站在那里。
  那时,四周还走着好多人,只听老孙故意大声地招呼我:“肖复兴!”那一声大喝,如同戏台上的念白,不像青衣,倒像是铜锤花脸,字正腔圆,回声荡漾,搅动得雪花乱舞,吓了我一跳。
  紧接着,他又大声说了一句:“到我家喝酒去!”然后,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当着那么多人(其中包括队上的头头和工作组组长)的面,旁若无人地把我拖到他家。
  炕桌上早摆好了酒菜,显然是准备好的。老孙让他老婆老邢又炒了两个热菜,打开一瓶北大荒酒,和我对饮起来。酒酣耳热的时候,他对我说:“我和好几个贫下中农都找了工作组,我对他们说了,肖复兴就是一个从北京来的小知青,如果谁敢把肖复兴揪出来批斗,我就立刻上台去陪斗!”
  “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
  算一算,45年过去了,许多事情,许多人,都已经忘却了,但铁匠老孙总让我无法忘怀。有他这样的一句话,我会觉得北大荒所有的风雪、所有的寒冷,都变得温暖起来。
  三
  1982年,大学毕业那年的夏天,我回了一次北大荒。回到大兴岛上,第一个找的就是老孙。那是我1974年离开北大荒和老孙分别8年后的第一次相见。
  当时,他正在干活,系着帆布围裙,挥舞着铁锤,火星在他身子周围四溅。一切是那样的熟悉,那一瞬间,像是回到那年找他为我打镰刀时的情景。他一看到我,就停下手里的活儿,我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他把活儿交给了徒弟,拉着我向他家走去。一路上,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他那只结满老茧的大手紧紧握住我的手。那手那样有力,那样温暖。
  刚进院门,他就大喊一声:“肖复兴来了!”那声音响亮如洪钟,让我一下子就想起那年冬天风雪夜里那一声洪钟大嗓的大喝:“肖复兴!到我家喝酒去!”
  进了屋,他老婆老邢把早就用井水冲好的一罐子椴树蜜水端到我面前。一切,真的像是镜头的回放一样,迅速地回到了从前。
  自从那个风雪之夜老孙招呼我到他家喝了第一顿酒之后,在北大荒的那些日子,冬天,我没少到他家喝酒吃饭打牙祭。他家暖得烫屁股的炕头,我没少和他坐在一起。春天,到他家吃第一茬春韭包的饺子;夏天,到他家喝在井里冰镇好的椴树蜜水,这些是我最难忘的记忆了。   椴树蜜是北大荒最好的蜜了。在我们大兴岛靠近七星河的原始老林子里,有一片茂密的椴树林,夏天开白色的小花,别看花不大,却能开满树,雪一样皑皑一片,清香的味道,荡漾在整片林子里,会有成群的蜜蜂飞过来,也有养蜂人拉着蜂箱,搭起帐篷,到林子里养蜂采蜜。
  那时候,椴树开花前后,老孙爱到那片老林子里养几箱蜜蜂,专门采集椴树蜜。他家菜园子里,有他自己打的一眼机井,他常常把椴树蜜装在一个罐头瓶子里,然后放进井里,等收工回来,把椴树蜜从井里吊上来喝。蜜水冰凉,沁人心脾,那是当时最好的冰镇饮料,井就是他家的冰箱。
  喝到这样清凉的椴树蜜,岁月一下子就倒流回去,让你觉得一切都没有逝去,曾经经历的一切,都可以复活,保鲜至今。
  四
  如今,又是那么多个年头过去了,我不知道老孙变成什么样子了。算一算,他有70上下的年纪了。我真的分外想念他,感念他。
  又到了三队,模样依旧,却又觉得面目全非,岁月仿佛无情地撕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只是记忆顽固地定格在青春的时节里罢了。
  在场院上遇见了现在三队的队长,他带着我往西走。还是当年那条凹凸不平的土路,路两旁,不少房子还是当年我见到的老样子,只是更显低矮破旧。
  记忆中,1982年来时,也是走的这条路,老孙拉着我的手往他家走,一路上洪亮的笑声,一路上激动的心情,恍若昨天。
  走到离老孙家十来步远的时候,他家院子的栅栏门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正是老孙的老伴老邢。她就像知道我要来似的,正好出门迎我。
  我赶紧走了几步,走到她的面前,她只是愣了那么一瞬间,就认出了我。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泪唰地流了出来,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们俩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能够感到彼此的手都在颤抖。
  进了家门,她才抽泣着对我说老孙不在了,其实她刚刚流眼泪时我就已经意识到了。老孙一直血压高,还有心脏病,一直不愿意看病,更舍不得吃药,省下的钱,好贴补给他的小孙子用。那时,小孙子要到场部上小学,每天来回18里路,都是老孙接送。
  两年前的3月,夜里两点,老邢只听见老孙躺在炕上大叫了一声,人就不行了。那一年,老孙才69岁。
  望着老孙曾经生活过那么久的小屋,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屋没有什么变化,所有简单的家具——一个大衣柜、一张长桌子,还是老样子,也还是立在老地方。一铺火炕也还是在那里,灶眼里堵满了秫秸秆烧成的灰。家里的一切似乎都还保留着老孙在时的样子,仿佛老孙还在家里似的。
  一扇大镜框依旧挂在桌子上面的墙上,只是镜框里面的照片发生了变化。多了孙子、外孙子的照片,少了老孙的照片,以前我曾经看过的老孙穿着军装和大头鞋的照片,还有一张老孙虚光的人头像,都没有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老邢:“老孙的照片还在吗?”
  她说还在。她从大衣柜里取出了一本相册,我看见里面夹着那两张照片。还有好几张老孙吃饭的照片,老邢告诉我,那是前几年给他过生日时照的。我看到了,炕桌上摆着一个大蛋糕,好几盘花花绿绿的菜,一大盘冒着热气的饺子,碗里倒满了啤酒。老孙是个左撇子,左手拿着筷子,很高兴的样子。那些照片中的老孙老了许多,隐隐约约能够看出一点病态来,他拿着筷子的手显得有些不大灵便。
  我从相册里取出一张老孙拿着筷子夹着饺子正往嘴里塞的照片,对老邢说:“这张我拿走了啊!”
  她抹抹眼泪说:“你拿走吧。”
  我把照片放进包里,望向后墙,还是那一扇明亮的窗户,透过窗户,能看见他家的菜园,菜园里有老孙自己打的一眼机井,我那次来喝的就是从那眼机井里打上来的水冲的椴树蜜。似乎,老孙就在那菜园里忙活着,一会儿就会走进屋里来,拉住我的手,笑眯眯地打量着我,如果高兴,他兴许还能够唱两句京戏,他的唱功不错,队里联欢会上,我听他唱过。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在走神。人生沧桑中,世态炎凉里,让你难以忘怀的,往往是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是一些看似和你不过萍水相逢的人,是一些甚至只是一句足以打动你一生的话语。于是,你记住了他,他也记住了你,人生也才有了意义,有了可以回忆的落脚点和支撑点。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老邢已不在屋里了,我忙起身出去找,看见她正在外面的灶台上为我们洗香瓜。清清的水中,浮动着满满一大盆香瓜,白白的。这是北大荒的香瓜,还没吃,就已经闻到香味了。
  我拽着她说:“先不忙着吃瓜,带我看看菜园吧。”
  菜园很大,足有半亩多,茄子、黄瓜、西红柿、豆荚……姹紫嫣红,一垄一垄的,拾掇得利利索索、整整齐齐。只是老孙去世之后,那眼机井突然抽不出水来了。这让老邢,也让所有人感到奇怪。有些物件,和人一样,也是有感情、有生命的。
  我的心一阵阵发紧。此刻我才真正地意识到,我此次回大兴岛最想见的人,已经见不到了。
  倒是老邢劝起我来:“老孙在时,常常念叨你。可惜,他没能再见到你。他死了以后,我就劝自己,别去想他了,想又有什么用?我就拼命地干活,上外面打柴火,回来收拾菜园子……”
  想一想,有时候,万言不值一杯水;有时候,一句话,能够让人记住一辈子。如果说我的青春真的是蹉跎在那场“上山下乡”运动中的话,那么,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人,有过这样的一句话,到什么时候,你也会相信,你的青春并不是一无所获。
  那天下午,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尽管队长说场部早准备了好多香瓜,老邢还是坚持要给我带一袋香瓜。她说:“你们的是你们的,这是我的。”然后,她对我说:“老孙要是在,还能给你带点儿椴树蜜的。老孙不在了,家里就再也不做椴树蜜了,就用这香瓜代替老孙的一点儿心意吧。”一句话,说得我泪如雨下。我已经好久未曾落泪了,不知怎么搞的,那一天,我的情绪竟然是那样的无法抑制。
  一连几天,满屋子都是香瓜的清香。
其他文献
82岁的“老豆豆”黑柳彻子出了一本新书——《豆豆一个人》,收录了她有关生活、情感、家人、友情等方面的随笔,用日本亚马逊网站的推荐语来说,“这是一本如同宝石箱般的回忆录”。向田邦子、森繁久弥、渥美清、泽村贞子……出现在书里的人物,都是大名鼎鼎的明星或作家。不过,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书末那篇《一个喜剧女演员之死》,记述的是喜剧女星贺原夏子的故事。  “一想到死,因为至今没有体验过,真是有点怦怦心跳呢!虽
期刊
一  《有一首歌》。有一首什么样的歌?席慕蓉说,她当初(推算起来,大约是1946年)在南京初入小学,“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却学会了一首老师教的歌”。这首歌的歌词是: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里?在上海,在南京,我的朋友在这里。  后来在新竹,她的女儿读幼儿园了。有一天,这个三岁多的小天使从幼儿园里带回来一支新歌要唱给母亲听。这可爱的女孩用那稚嫩的童音唱出来的是: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
期刊
我耕耘  浅浅的诗行  延展着  像大西北荒地中  模糊的田垄  风太大了,风  在我的身后  一片灰砾  染黄了雪白的云层  我播下了心  它会萌芽吗?  会,完全可能  在我和道路消失之后  将有几片绿叶  在荒地中醒来  在暴烈的晴空下  代表美  代表生命  (红 豆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顾城作品精选》一书)  城 里  ?海 子  面对棵棵绿树  坐着  一动不动  汽车声音响起在  脊背
期刊
岛上有个聪明的穷人A想挣钱,于是在海边捡了一颗石子,说这颗石子值100万元,把它卖给了B。B觉得自己所有的钱加在一起都没有100万元,于是向银行借。银行也没有这么多钱,于是把印钞机打开印了100万元,然后借给B买了这颗石子。  此后,B开始转卖这颗石子,他以100万元的价格把石子卖给了C。由于A把赚来的钱花了,岛上的钱多了,所以这100万元可以筹集到。但当C以200万元的价格转让这颗石子的时候,银
期刊
一位管理学专家在礼堂给台下的观众讲怎样做事才能效率更高,讲完之后,教授忽然来了一句:“但是你们可不要把这些技巧随便在家里用。”  “为什么呢?”台下有一位观众问。  “我曾经看着我的妻子做早餐,想不通她为什么每次只往餐桌上端一个盘子,因为这样做她就要跑很多趟。”专家回答,“那一天,我问她:‘你要是每次多端几个盘子,做饭的效率不是会更高吗?’”  “您的话管用吗?”那人问。  “呃,管用。”专家答道
期刊
当我在梦中看见你  你转向我  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  扬起眉毛  微笑,然后你继续  轻盈漫步  穿过那被忽视了的  月照的房间  我忽然明白了  这即代表我的生活
期刊
昨天晚上,我看了晚间新闻。  第一个报道是恐怖分子在美国制造的一起未遂的爆炸案件,接下来是海外导弹袭击事件,然后是杀害前女友的年轻男子被捕的报道。在广告时间之前,新闻主播说,接下来会介绍“日常饮食中意想不到的致癌物质”。然后便是一个汽车广告。  过去,这常常会让我感到困惑,为什么企业要在这么压抑的节目中间插播广告呢?他们难道真想让观众把自己的产品和晚间新闻里可怕的报道联系在一起吗?在听完一起残忍的
期刊
我跟读者交流的原则是:不说假话,也不说正确的废话。所以,当一位读者问我她究竟要不要离婚的时候,我想了想,还是邀请她散会后单独交流。  她38岁,有一个12岁的女儿。她描述完婚姻中的种种不如意,然后问我:“要不要结束现在的一切,重新开始?不甘心在这种生活里与这个男人共度余生。”  我特别不擅长回答一个人要不要和另外一个人分手或继续、要不要选择某种生活、要不要换个职业……这类极其具体的问题,因为我不够
期刊
如果你有过购车的经验,相信对如下场面一定不会感到陌生:  看完展车和相关资料之后,你与销售顾问进入正式谈判的阶段。这时,销售顾问把你领到一张谈判桌前请你落座,但是一声“请坐”让你产生一丝犹豫:座椅不止一把,而对方并没有特意为你拉来一把椅子,那么你应该坐在哪儿?  其实,这个销售顾问本可以利用“请顾客落座”这个小细节使商谈向着更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可是他错失了这个大好机会。  我们每个人都容易受到
期刊
每周一、三、五,都会有阿姨到我的住处打扫卫生。我们往往不会碰面,因为她们前来工作的时候,我早已经出门。等我到家的时候,看到闪闪发亮的地板和整齐叠放的毛巾,就知道她们已经来过了。  在我的卧室,有一台智能电子体重秤,能自动同步数据,做出曲线变化图。为了自动同步数据,我的体重秤和Wi-Fi始终保持连接。人只要站上去超过3秒,最新的体重数据就会同步推送到我的微信。  前天下午两点半,我正上着班,突然,我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