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与同学约谈为某刊写稿的事，想找个食肆边吃边聊，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后来灵光一现，决定在西四北边的延吉冷面馆见面。这家现在看着不起眼的馆子曾经可是北京城里第一家、也是最有名的朝鲜冷面馆。
　　记得“文革”开始时，我家住在阜外大街，离那家馆子不远。周日休息时，父母有时就带我去西四。先是到西四十字路口西北角的新华书店买书，然后北行到这家馆子吃冷面。那时，光顾的人多，一般一进门就有分工：一人前去排队交钱买面，另一队人四处找座。一般情况下是没有空座的，您要站在用餐者的身后去等。
　　这等座是大有学问的，我学习观察人就是从等座开始的。
　　


　　您首先要在拥挤的人群中扫描全场，这就类似于很多人在大学里学习到的资讯收集。它听起来容易，做起来不易。您经常是难于挤到近旁观察，只能远观，甚至仅凭猜测。对于侦查范围您要合理地作出取舍，否则等您挨着桌子看完一遍，已经过去了大半天，搜集来的信息就没有时效性了。
　　其次，您要迅速归纳观察的结果，马上判断出哪个客人最有可能会吃完走人。这当然不能仅看食客碗里所剩冷面的多寡来判断，要综合很多因素通盘考量。这就像很多人在读研究生时学到的、现在颇为流行的数据分析。譬如，喝酒的客人不能等，即使他吃完喝光，也有可能再添加酒菜继续乐呵。在他们身后等座的不确定因素太多，类似于篮球比赛，眼看着30秒就结束了，但一连串的暂停会让时间延续。如果再遇上打平，那些没有限制的无数个加时，会让比赛时间如脱缰了的野马，根本无法掌控。第二类就是结伴搭伙的客人不宜等，他们谈兴一高，屁股就粘在了椅子上，会让您在他们身旁等得发狂。最理想的是那些单身的食客，或外地打扮的人，他们一般是单纯地来吃饭的，吃完就走。
　　第三个步骤，您要在不引起其他“等客”注意的前提下，移动到选定的目标客人身后，表示“这个座位，我已经在等了”。这有点像打棒球时的偷垒，要隐蔽，要快！趁人不备迅速完成。如果不这样，您一发现目标就快速奔过去，有离得比您近的，或者腿脚比您利落的就会“望风而动”，早您一步捷足先登;抑或碰上个比您强壮又蛮横的，即使稍晚您抵达也会强力把您挤开。这样，您前面的功课做得再好，也是徒给他人作嫁衣了。
　　这么一个简单的等座，就让我学到了那么多未来的知识。缘于此，这家曾经红火、如今已鲜有年轻人光顾的小店对我意义颇深。
　　其实，这家店卖的冷面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可口，对它记忆比较深刻的是辣和凉，还有一丝丝的甜。现在提起来，它当然普通得很。但在物质相对匮乏、地方特色餐饮并不十分普及的“文革”期间，这碗打着地方和民族特色餐饮旗号的面，确实风光过一阵子。我相信，很多和我年纪相仿的北京朋友都慕名来这里吃过延吉冷面。
　　


　　80年代初我参加工作后，有机会出差去延吉市。我特意跑到當地有名的服务大楼品尝了一次地道的延吉冷面。吃后才知道北京的延吉冷面馆所谓的“延吉冷面”简直太山寨了，除了所用的是荞麦面外，其他一切，包括制作工艺、用料、汤色、外形、器皿等等都相差甚远，味道更是差得不止几条街。我真庆幸自己去了一趟延吉，否则会一直被蒙在鼓里，错把“他面”当冷面。
　　进入90年代后，北京的韩国餐饮多了，那些韩餐食肆里的冷面做得又精细了许多，无论是观感还是味道，都胜过这家卖冒牌货的延吉冷面。此时，即使没有像我一样亲历延吉体验，北京的食客们也大体上与我一样恍然大悟了——原来北京的延吉冷面并非地道正宗的“朝鲜冷面”。
　　此后，再吃冷面大多改换门庭，去别家的韩餐馆吃更地道的朝鲜冷面了。尽管如此，仍然无法彻底戒掉西四的延吉冷面，偶尔还会光顾这家已经落魄了的老店。来这里当然不是对这里的冷面有多留恋，大约是割舍不下儿时起延续到青年时代的那段悠长时光。无论日后有机会品尝到多少美味珍馐，依旧无法替换掉贫穷年代吃到延吉冷面时的欣喜、惬意、满足和幸福。
　　再后来，街边的小铺也打出卖延吉冷面的幌子，大多是东北人冒充朝鲜族人开的饭档。去试吃过一次，发现不是一般的难吃，立即觉得西四的延吉冷面和这些小铺比要好得多。有了这些劣质小铺作负面参照，在品质上已经完败了的西四延吉冷面，居然在我心目中又扳回一局，重新赢得了几分好感。于是，现在如果赶上饭点路过这里，我也会进去吃一碗冷面。估计只要在北京，就无法彻底戒掉这碗明知是山寨，却仍然会光顾的延吉冷面。
　　世间万物斗转星移，谁又能料定自己的未来和命运？西四的延吉冷面如此，我们这些自诩“高级动物”的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碗延吉冷面，吃出了这么多的世态炎凉，人生感叹，如果这不算是小题大做的矫情，或许应该算是划算得很了。看来，有空还得约上朋友再去吃吃西四延吉冷面。
　　（编辑·宋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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