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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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是昨天晚上赶到的,一见面就和我说个不停,总也亲近不够,直到半夜才回房歇息。没想到的是,今天上午,他便和我闹起了别扭。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如溪水般向屋内静静地流着。一起流入屋内的,还有风中传来的若隐若现的搅拌车轰鸣声,那是楼房成长的声音。透过窗户望去,天鹅湖对岸有个在建小区,叫“豪泽人家”,它跟这个夏季一样火热,一栋栋楼房在叮当声和焊花飞溅中拼命地长个子。有的楼房像灰色的嫩芽儿,刚刚钻出地面;有的已经封顶,褪掉了绿色的长裙。临湖的售楼部业已装修好,在阳光下泛着亮光,晃得人眼花。
  我们就是因为这小区的楼房生闷气。父亲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虽说面朝电视,却眼神空洞,显然什么都没看。大抵是父亲老了的缘故吧,生气的样子有别于以往。
  老早以前父亲生气时的表情,不会这般无奈又无助。那时的他,一生起气来,便会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有时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我和姐姐都吓得远远地躲着。母亲只要发现父亲在狠狠地抽旱烟,就会瞅瞅我,见我耷拉着头,一声不吭,便明白我俩又闹别扭了。她指着父亲厉声喝道:“咋啦?谁惹你了吗?”
  父亲抬头见是母亲,气一下子就没了,把旱烟往鞋底上一磕,咧嘴一笑,说,没人惹我。
  母亲说,没人惹你,愣在这儿干啥啊,叫上儿子,你俩把堂屋里的几麻袋棉花抬到当院里,摊开晒晒,别啥都等着我。
  母亲很会打圆场,派个活儿就把我和父亲捆绑在一起,家里的气氛立马就活跃起来。
  现在没人打圆场了,父亲板着脸,面朝着电视一言不发,一向倔强的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要是娘在就好了,有娘在,这样的场面不会出现的。想到这儿,我的眼里又一次蓄满泪水。
  来之前,父亲并不知晓我要买房,他这次是专门来看我的。带着香喷喷的玉米和甜滋滋的红薯,千里迢迢从萧县赶到合肥,图的不就是一家人开开心心么?现在,我俩竟然闹起了别扭,无论如何,这是他和我都不愿看到也不曾想到的。其实,我俩没啥矛盾,这都是观念惹的祸。我想在合肥买套房子,成为真正的城里人;父亲则坚持让我在老家建造楼房,说农村盖的很多楼房,外面贴了瓷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威风着呢,不比城市的别墅差。父亲还替我算了一笔账,在农村建栋楼房,二层八间,装修好,顶多四十万元;在合肥买套房子,即便是二室一厅的小套,在郊区都得要一百多万元。
  我说,不行啊老爹,在老家造房,我一家老小往哪儿住啊?还继续租这个巴掌大的“鸟笼子”?
  哪儿不行啦?这“鸟笼子”你不是已经住了十几年啦?在合肥买个大点的房子,又能大多少呢?还不是个大笼子?有老家的房子大吗?
  我有点急了。那能一样吗?在农村老家盖房子,我还能成为城里人么?我这一辈子可能就真的只能拿着锄头和土坷垃(皖北方言:土块)打架啦!
  父亲不说了,因为我说了他以前经常说我的话。
  念初中时,父亲指着我的鼻子曾不止一次地骂过我:熊羔子秧子,你就不是块学习的料,你这一辈子只能拿着锄头和土坷垃打架了。
  我不服气,说,我可以接班啊,娘不就是接姥姥的班,吃上商品粮在供销社上班了吗?
  父亲一瞪眼,说,业熊吧(淮北方言,拉倒的意思),还有你姐呢,有班也轮不到你接!
  我没有吭声。父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上学、放学天天和状元一起走,应该能学好的,你是不是觉得有班接才故意不念书的?
  母亲不满了,说,别这样吓唬小孩子,他尽力就行了,实在学不好也没法子,就这一个宝贝了,肯定要给他想个门路呀。
  父亲立刻就不吱聲了,在母亲面前他总是表现得相当老实。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那样怕母亲,听姐姐说,这可能因为他们“身份”悬殊较大的缘故。母亲吃商品粮,在没有风吹雨打的供销社上班;父亲只是个农民,顶着太阳在黄土地上耕作。当初,媒人介绍他俩认识时,父亲还是风华正茂的高中生,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很多人都说他前途无量呢!要不,母亲也不会看上他啊。可惜,母亲看“走了眼”,那时不允许高考,兴推荐的。高中毕业后,父亲不服却又不得不拿起了沉重的锄头。
  父亲催我学习,我当然明白他的一片苦心——他想让我圆他没能圆的大学梦。我不思学习,并非如父亲所言的那样,依仗着可以接班。其实,我是真的学不进去,连我自己都感到纳闷,割麦、耕地、扬场、施肥等这些复杂的农活儿我样样在行,为什么一摸起书来就头疼呢?念到初中后,我的成绩差得一塌糊涂,上课就像坐车晕车一样。更要命的是,社会确实改革了,都取消了接班制度,也不可以跟着母亲吃商品粮了。中考落榜后,我像父亲一样,不愿而又不得不拿起了锄头。
  熊羔子秧子,相信了么?你这一辈子,只能拿着锄头和土坷垃打架!父亲抽着旱烟说。
  我依旧不服气,还不一定呢,要是社会再改革,变得可以接班了呢?
  感觉着我这句话说出去没多久,社会果真又改革了。不是可以接班,是改革开放了,可以打工了。正在麦地里砍草的我,听母亲说堂哥要去深圳打工,一下子把锄头仍出去好远,在朝阳中握着拳头吼道:我也要出去闯一闯,我不想在太阳下低头,就这样种一辈子地!
  父亲乐了,说,乖乖,犟得很呢!有种你别回来!
  我头一扭,说,别人我不管,反正我是不想回家种地了!
  父亲一瞪眼,就你能!人家状元是考上中专走了,不需要种地了。你可是出去打工啊,你能离开这黄土地吗?
  母亲看不惯了,说,老是状元、状元!我觉得我儿子不比状元差,庆儿就出去闯闯,给老头子看看!
  父亲妥协了,好好,你出去闯吧,能混好更好。
  早春的一个凌晨,天还黑漆漆的,只有东方微微泛白。我吃了母亲早早起来做的糍糕,背着母亲收拾好的包袱,在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中,眼里噙着泪跟着堂哥出了村庄。没回头看也知道母亲在村头站了很久。
  刚开始,我在深圳一家玩具厂里装玩具,每天忙得都像麦季抢收一样,回到宿舍动都不想动。干了不到三个月,我有了想打退堂鼓的念头: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我难道就这样干一辈子?那一刻,我想起了乡村,想起了母亲。“你这一辈子,只能拿着锄头和土坷垃打架!”父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翻来覆去思考了一夜后,我觉得我不能回家让父亲嘲笑,让母亲失望,我一定要混出个名堂来。我听说远门的麻子叔在合肥卖瓜子,便来到合肥找到了麻子叔。我学麻子叔,在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卖起了蔬菜。   这一卖就是二十多年,我也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有妻有子的中年男人。起初,我一个人看摊位,蔬菜只卖给一些散户,随着生意越来越好,我让妻子看着摊位,自己驾驶货车从合肥周边收购蔬菜,然后再批发给酒店和超市,只留一少部分让妻子零售。光顾着挣钱,连天加夜地干,我无意中疏离了我的母亲。二○一○年十月我接到家人的电话,说母亲重病,等我急匆匆从合肥赶到家时,母亲已经走了。听我姐说,娘临终前,因为没看见你迟迟不闭眼,最后让我捎句话给你,说告诉大庆,好好活人,娘眼里,你不比状元差!
  每次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我就想哭,我总觉得亏欠母亲太多。
  父亲还在对着电视发呆。
  母亲不在了,我不该再惹父亲生气了,我想。
  我该自己打圆场了,我想。
  我蹑手蹑脚地坐在了父亲的身边,用胳膊肘轻轻捣了捣他的胳膊,说,爹,不管买不买,咱们先看看城市的房子可好,现在吃饭还早。
  父亲一愣,揉了揉眼睛,似乎不相信倔强的儿子会主动找他说话。
  走吧,爹,我们去售楼部溜达一下,状元也在那里当会计呢。我抬高了声音说。
  一提到状元,父亲立马来了精神,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好好好,我正想看看状元呢。
  状元中专毕业后,分到县城纺织厂当会计,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下岗了,再后来又来合肥打工,就在“豪泽人家”售楼部办公。我俩小学、初中都一个班,因为他我不知道多挨了父亲多少骂。父亲只要看见状元就会条件反射似地数落我,你看看人家状元,吃的不比你多,脑子咋就那么好使呢,成绩在你们班里顶呱呱。
  我脸一红,赶紧用眼光寻找母亲。
  母亲说,啥人有啥命,儿子才十来岁,两头大牛都听他的,耕地突突叫,状元到现在还扶不住犁把呢,我看儿子将来不比状元差。
  父亲叹了口气,说,人家名字起得好,叫状元,当然能学好啦。
  父子俩冷战了那么长时间,可能都觉得不应该吧,再次搭腔,竟然比昨晚刚见面时还要亲热。父亲拍拍我的肩膀说,大庆,状元在你身边当官,没事也多往人家那跑跑,说不定能给你找个好活呢!
  我苦笑了下,没有言语。
  售楼处的玻璃门是关着的,我们刚到跟前门便开了,是一位漂亮的女孩拉开的,她向我们问声好后,伸出右手打出一个请进的姿势。父亲看着能照出人影儿的大理石地板,战战兢兢地不敢迈步。我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说,走,没事的,踩不烂!一个女士把我们领到一张圆桌前,落座后有人送来两杯茶水。父亲在黄土地上能像一匹骏马一样任意驰骋,走进这灯火辉煌的售楼部,竟有点眼花缭乱,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我轻咳一声,往椅背上一靠,跷起二郎腿。父亲明白我在做样子给他看,喝了一口水后,稍微有点放得开了。
  陈老板,又来了啊,现在可是涨声一片啊,下手要趁早呀。潘莉的声音迎了过来。
  为了买套房子,这售楼处我不知跑了多少趟。我就是看中了这小区的环境,对着天鹅湖。每次来都是潘莉接待我,时间长了我俩都混熟啦。
  我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说,坐,给我介绍下,选个好房。
  乖乖,真会转!还老板。我听见父亲自言自语。
  潘莉在我身边坐下,摊开一张印满了户型的宣传单,向我说着房屋的好。一会儿,又领着我们来到沙盘前,夸起小区周围的环境。父亲心不在焉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插上一句:状元呢?
  潘莉一愣,转脸看着我。
  就是你们公司的刘会计。我解释过后,拨打了状元的电话。
  状元从二楼小跑下来。老远就喊,陈大伯,庆哥,终于把你们等来啦!
  父亲看看状元,又瞅瞅我,说,你看人家状元,白白净净的,多鲜亮。你咋弄的?又黑又瘦,像根干棒棒,也不注意点儿。
  这么多年过去了,父親还爱拿状元跟我比较。让我注意?咋注意啊?想活出个人模人样来,不出点血汗能行吗?进菜的时候,我头一天傍晚就要上路,颠簸三个多小时才能到达乡下的菜地,选菜,装菜,然后再连夜赶回合肥,已是凌晨二三点钟。深夜中的菜市场像位睡眠不好的老人,有点风吹草动,便醒了过来。在昏黄的路灯下靠着墙根儿打盹的妻子,听到轰隆隆的车响后,站了起来,揉揉眼见是我后,乐了,手握成喇叭状,对着黑漆漆的四周,使劲吆喝几嗓子,进货的菜贩便像听到母亲喊回家吃饭一样,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批发完蔬菜后,天还没大亮,我回到租住的房屋睡觉,妻子则赶往菜市场,零售自留的蔬菜和水果。
  父亲不知道创业难呢,我想。
  父亲这次不是骂我,倒是有点心疼我呢,我想。
  我说,爹,我哪能跟人家状元比呀,人家状元可是当官的。
  状元说,去!说啥呀庆哥,我就一个打工仔,你可都成了大老板呢。
  父亲疑惑地扫了我一眼,小声问状元,你庆哥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要在这买楼房呢。
  状元说,陈大伯,庆哥没啥不对呀,把家安在省城合肥,多好!
  父亲一愣,说,好?那你为啥不买?
  我也买了,不过不是这儿的楼房,这政务区的房子我买不起,我是在合肥西郊买的。
  父亲认为状元很优秀,状元做的啥事都不会有错。听说状元也买房了,父亲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他凑到状元跟前,问:你都买不起,他能买起吗?
  哎呀,陈大伯!庆哥的家底你咋还不知道啊,他都是大老板了,贩卖蔬菜发了!状元说到发了的时候,“啪”地一拍大腿。
  父亲看了我一眼后低下头,似乎在想什么。
  刚才还冷冷清清的售楼部,突然就热闹起来,一个个圆形桌前坐满了人,就连收银台前都排满了要付钱的人。我有点急了,说,状元,我看中了一个六层的房屋,还是赶紧付定金吧。
  状元望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坏笑着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说,他们急他们的,你慢慢选你的,你不用管他们。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我们单位的。房托,知道吧?见有人来,故意制造紧张气氛呢!
  我乐了,嗯嗯嗯,我明白,我明白。
  父亲忽然把状元拉到一边,小声嘀咕着什么。状元啊啊了几声后,突然拍着胸脯说,哎呀,你就放一百个心吧,陈大伯,买了房子后,户口肯定能落到合肥。
  能成为城里人?父亲还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状元点头说,能!
  我倒背着手,像一名干部一样,笑嘻嘻地看着状元和父亲拉拉扯扯。
  父亲回头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像喝醉了一般,吞吞吐吐地说,儿子……大庆……
  我觉得父亲有点怪怪的,便问,干嘛?
  父亲说,爹以前也是气的,你这孩子,你妈说的对,你这一辈子不想……
  话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我说,爹,你说啥呀别说了,走,我已经喊上状元了,我们爷仨好好喝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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