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在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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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一直认为,图书承载着我们的思想和想象,使它们充实人间;一个书店就是一座城市,我们日臻完善的精神自我居住其中。”这是书店职员出身的美国作家刘易斯·布兹比在其著名的《书店的灯光》中说的一段话,确定无疑而又简明扼要地表述了图书与书店所承载的功能,以及图书与人间、书店与人类精神的微妙关联。
  如果说一个书店就是一座城市,为那些耽于阅读拥有别一种精神自我的人们提供了赖以存在的栖息之地的话,那么,灿烂星空之下同样灿烂,承载着几十万、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人口的城市,又该怎样去构建和经营一家、两家甚至数百家足以令人动容养心、流连忘返、魂牵梦萦的书店呢?
  这是我提笔之前若干浮想之一。
  本来,我试图从记忆中搜寻一番关于城市与书店构成的特殊生态印象,来为今日谈及这个话题而又似乎存在某种困惑的读书同道打气。不料寻来寻去,竟没有找到堪与《查令十字街八十四号》所述故事相媲美的际遇,我与城市与书店的关联,着实平平常常,并无半点传奇色彩。如果一定要从相关文学书籍中找到相近的场景,那么,有一本叫作《书店》的书,倒能让我想起一些与书籍相遇的片段画面,那是与《查令十字街八十四号》作者同年出生的英国女作家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描写小镇书店的自传体小说。
  四十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生平第一次走进所在县城唯一的那家新华书店。从此就多出了一份牵挂,每每被这个处于动乱后期、书的数量和品种亦不算多的书店所牵引。动乱结束之后,在县城东部较远的新区开辟了新华书店的另一个分店,我从那里买到过打折的“文革”时期出版的鲁迅作品,其中《野草》的折后价才五分钱!此后我又知道在后院还有一个单位配给部门,新书印数少,有的只配给单位,而不在前台销售。因为常去,慢慢与他们熟了,倒也能从这里挑书买了。那个年代,新华书店是唯一的书店,所有城市和乡村(公社)的书店皆有其分销店,故此后相当长的时间内,我有限的购书经历都跟这些大大小小的分销店直接相关。
  一九八一年早春,我在读大学的城市火车站附近一家新华书店排队买到了刚刚重新“出土”的钱锺书小说《围城》。又过了十年,我又在同一座城市的另一家分销店买到了新出版的杨绛小说《洗澡》。说起来,配给制的图书经销竟然构成了我这代人少年记忆和青春记忆中关于“城市与书店”最主要的内容。可这就是我个人记忆中最真实的书店,从较大的文化历史背景上说,自然不能跟查令十字街八十四号或者民国时代上海、北平那些留下若干佳话的书局书店相提并论。不过,从对图书的那种几乎与生俱来的痴恋角度看,似乎又没有任何不同。
  我感谢特殊年代引领我走近书籍的那些并不十分抢眼的大小书店。
  二
  在学生时代,我对民国城市书店的唯一印象,得之于初中课本中的一篇课文。说的是在上海日本人開的内山书店,一位电车司机因为囊中窘迫而不能即刻买下新上市的鲁迅译注,最终在鲁迅本人的帮助下以一元钱买下了曹靖华翻译的《铁流》,而又得到了译者鲁迅赠送的《毁灭》。那一天,鲁迅正好也在书店内与店主人聊天。
  这个故事的侧重点不在书店,也并不能代表民国书店轶事的一般风貌,却也毕竟流露了民国书店的一角画面,曾经让我歆羡不已。小小的私人书店,却能容得下天下之书,而又有内山完造、鲁迅和电车司机这样的人同时进出其间,在这样的瞬间,上海的形象似乎现出了另一重色彩,较之外滩车水马龙光怪陆离的都市繁华,这另一重色彩更触动人的灵府。
  如今相对民国时代类似上海、北平、南京、青岛那些城市书业之繁盛,图书出版、印刷、销售为城市文化提供的独一无二贡献,无论是定性还是定量,皆已有了某种超越。即使从更大的范围着眼,也已有不少有心人穿梭于欧美诸洲细心寻访那些早负盛名的城市书店。与此同时,一些专以城市书店为主题的名著也陆续有人译介过来。开写此文之前,我竟从校馆借到几本,刘易斯·布兹比的《书店的灯光》便是其中之一,比这本书问世更早的则还有华人女性作者钟芳玲撰写的《书店风景》,它们都写到巴黎著名的“莎士比亚书店”和旧金山的“城市之光书店”。刘易斯·布兹比说:“莎士比亚书店成为迷惘的一代所需要的远离故土的家……已经被公认为巴黎文学界的中心,在那个时代也就意味着世界文学界的中心。”而钟芳玲则写道:“第二代的‘莎士比亚书店’在很多方面都延续了丝薇雅时代的人文特质。虽然一九六○年代以后伟大的作家不似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那么多且耀眼,但是乔治还是发展出了自己的风格。每个星期天的午茶时间和星期一晚上的户外诗歌朗诵,已经成了书店的传统,尤其是他在二、三层楼挨着书架摆置了一张张床,免费提供给旅人住宿栖息,更是绝无仅有的特色,乔治戏称他的书店是‘滚草旅馆’(Tumbleweed Hotel),倒是相当传神。”
  此种情景,确乎可与我们民国时期的城市书店相媲美。只要想想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亚东图书馆、北新书局、新月书店、文化生活出版社、开明书店与民国文化名流的关联,就可以得到印证。与“莎士比亚书店”相同甚至更突出的是,民国这些图书机构是集出版、印刷、营销于一体的,“莎士比亚书店”曾出版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城市之光书店”则于一九五六年推出了金斯伯格的《嚎叫》,上述民国书局就更不必一一述说了。令人遗憾的是,这种兼具出版和书店功能的传统不知何时似乎中断了……
  三
  我对书店产生新的感觉,始自二○○二年卜居钱塘之后。
  那几年,我骑一辆旧自行车,频繁穿梭于杭州各处,寻找那些藏在角角落落里的旧书店。在老杭大北门保俶路东侧看到了那家“文史书店”的大字,及至沿陡峭的楼梯爬到二楼店中,才发现这家兼卖新旧图书的店家的别致之处。一是入门处放了不少他们自印的书目手册便于读者取阅,二是店中于四壁皆书的格局下,每个房间又另设古色古香的木制茶几、沙发,茶几上还燃着淡淡的熏香,你可以在那儿坐一天而没有人打搅。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书店氛围。   这应该是市场经济的产物。在大一统的图书市场的夹缝中出现了不同类型的个体书店,个体书店与新华书店在经营规模和资本上犹不能匹敌,但似乎已在寻找着个体化的经营方式。书业自然也是商业,可又跟普通商业不同,为了达成那种情感与心灵的默契,就需要用心灵设计和营造通向心灵的道路,让读者在寻觅他(她)精神之乡的路上,也能同时有树荫、茶亭乃至歇脚的驿站。
  那时杭州类似的个体书店陆续开出不少,晓风书屋和枫林晚是其中较知名者,也是运营得有声有色的两家。我曾接受友人约请,于枫林晚书店与前来签售的梁文道先生谈天,也曾于授课之后兴冲冲挤公交车赶往晓风书屋去感受陈丹青等人就木心先生《文学回忆录》对谈的热烈气氛。对于我这样以现代文学讲授为业的人来说,能在书店与作者邂逅是多么有趣的雅事!
  市场经济对图书市场的重塑,使爱书人有了更方便的出入古今的文化梦寻。胡适、鲁迅、沈从文虽已不在,而江山代有才人出,今日出入书店之门的那些无名读者,谁敢说不会成为未来的乔伊斯或者金斯伯格?几十年来,似乎到了这个时代才仿佛迎来了读者的黄金时代,才有条件构筑类似“莎士比亚书店”和“城市之光书店”那样的梦想天堂了。
  可是,可是,问题似乎又并不如此简单,在度过了短暂的蜜月期之后,书店的经营者们却突然发现了新的危机:读者们仿佛在悄然移情别恋,不再像原先那样怀着虔诚之心叩开书店的大门。
  四
  其实在我看来,书店需要城市,城市需要书店,这完全不是个问题。可以从人的精神需求层面、城市功能层面找到书店存在的种种依据。如果说真的存在所谓危机,不过是互联网时代给实体书店带来的困局:读者竟然足不出户即可以从网上买到自己需要的书了!
  就是这样!假如说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问题,而人对书籍的需求则从来都不是问题的话,则互联网时代书店的问题也仅仅是如何以实体和特色存在下去的问题。
  所有的读者不妨给自己一个提问:我是否还需要不同于网络书店的实体书店?
  我没有资格代替别的读者给出答案,然而就我一己的经验,以及冷静下来的思考,还是认为无论国营或是个体书店,其实都还做着共同的书香之梦,其实体性的经营门店也都完全有理由继续存在下去。对此,我更愿意借助刘易斯·布兹比的一段話表明我的态度:
  不可否认,网络书店将占据一席之地,而且如果它的商业模式能够根据真实商业世界加以调适,将会成为书业的重要部分。然而网络书店造成了读者与书籍之间的疏离,它排除了传统书店一直传播的那些愉悦。除非发明一种气味复制程序,否则我们怎么知道一本书是否好闻呢?而且如果我想一边抿着拿铁咖啡一边看书,就只有去传统书店才可以享受。网络书店的书比我家附近的黑橡树书店多得多,但每次只能显示一个屏幕;互联网虽大,但我看不到全景;互联网速虽快,但我不能遭遇惊喜。互联网是无限的,而书店是有限的,尽管这个小天地范围有限,效率也低,我却能避开国际性全球商业的强势,十分惊讶地发现我一直在寻求的那本书。
  对于这段话,我唯一希望调换的一个词语只是“拿铁咖啡”,我希望换成一杯茶:哪怕是一杯廉价的茉莉花茶。
  在我所居住的旧时钱塘,我常光顾的并不局限于那些僻处的旧书店,更多时候还是需要到场面宏阔、新书如潮的博库书城寻寻觅觅,从前是到文二路的分店,现在是到西湖文化广场的地下分店。某次在文二路店某一角落,我竟找到一册中华书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版本的《蒋百里传》!那一刻,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穿越时间隧道的愉悦感。自然,在这广阔的地下书城里,如果想待得更惬意些,那就取本想翻翻的书坐到书城附设的茶吧里,斜倚、端坐皆可,咖啡与茶,亦可为伴。
  今春曾有青岛之行,在位于中山路和安徽路交界处的三零书店与数十位书友分享过新文学第一代作家杨振声的文学世界后,又去了附近黄县路十二号老舍故居一侧的荒岛书店造访。小小的门面,门面顶端一只旧时的灯座立刻将人带回上世纪三十年代,仿佛听到了老舍、王统照、萧红、萧军走近的脚步声。不错,这是衔接着一九三三年的“荒岛书店”而重新诞生的今日荒岛书店,店面之小、装饰之朴素温馨一仍其旧,连主要销售新文学书籍的传统也完全一致。在店内,摩挲着影印版的老舍手稿《骆驼祥子》,我真实感受到了独立的、实体的书店之无可替代的那份温暖和体贴……
  而且,我听主人说,第二间荒岛书店也已选好了地址,是在福山路沈从文故居对面的苏雪林故居之内,将于五月初正式开放。那么,青岛于我,是更增添了一份优雅了。
  书店,还在那儿呀!
  二○一七年六月十一日
  杭州午山,淅沥梅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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