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和他宅子里的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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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香和白杨
  西三条新居落成的时候,院子里还是光秃秃的,所有的植物只是前院的一棵枣树和后院的一棵杏树。不过,鲁迅对如何绿化这个自己亲手打造的宅子早有系统的想法。 1924年6月8日是鲁迅搬来新居的第二个星期天,正在女高师读书的绍兴老乡许羡苏、王顺亲和原来一起在砖塔胡同61号居住的俞氏三姐妹俞芬、俞芳、俞藻一起来西三条看望鲁迅先生,鲁迅兴致勃勃地带领这伙小丫头参观自己的新居,顺便介绍了自己在前后院种树的规划:前院打算种植紫白丁香各两株、碧桃树一株、榆叶梅两株,后院的土质不如前院,“打算在北面沿北墙种两株花椒树,两株刺梅,西面种三株白杨树。白杨树生长力强,风吹树叶沙沙响,别有风味”。 (俞芳《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因为过了最好的植树季节,直到第二年春天,鲁迅的种树计划才得以落实。1925年4月5日是中华民国时候的植树节,鲁迅请著名的花木店云松阁来家种树,这天的鲁迅日记有“云松阁来种树,计紫、白丁香各二,碧桃一,花椒、刺梅、榆梅各二,青杨三”。现在,鲁迅当时种植的树木,如碧桃、刺梅及两株紫丁香和三棵白杨树都没有了,但剩下的两株白丁香却依然茂盛,树干粗壮,树冠如盖,成为这个小院最引人注意的景观。每到四月,浓郁的花香就开始漫溢缭绕在院墙内外,不管是慕名来访还是偶尔经过,人们无不为这里随风袭来的阵阵花香而如痴如醉。夏天到了的时候,小院里则是枝叶纷披,浓荫匝地,自成一清凉世界。京城历史上欣赏丁香花最久负盛名的地方是南城的法源寺,就在鲁迅曾经住过7年的绍兴会馆附近,但我们在那里却很难看见像这两株丁香树一样的老树。
  鲁迅对丁香和白杨的喜爱是一贯的。早在新街口八道湾11号居住的时候,鲁迅就在自己房前亲手种植过两株丁香树和一株“大叶杨”。当时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常惠回忆当年拜访鲁迅的经过时有一段关于杨树的回忆,他说:“他把我们让进屏门外南屋,这是先生的书房,又坐下来谈话。过了一会儿,就听院子里响起哗啦啦的声音,我们赶紧站起来告辞说:‘坐的时间久了,把雨都等来了。’先生笑了起来,说:‘这哪儿是雨呀!你们没有见屏门外那棵树吗?是树上叶子响。那是棵大叶杨,叶子大,刮小风就响,风大了响声更大,像下雨一样。这棵树是我栽的,大叶杨有风就响,响起来好听,我喜欢这树。’”对这棵“有风就响”“响起来好听”的白杨树,章廷谦也曾说过:“以前在八道湾住宅的室前,有一棵青杨,笔挺地耸立在院中,俯瞰众芳,萧萧常响的,就是他所栽种也是他所心爱的。”杨树不仅是鲁迅心爱的树,也是周作人喜欢的树。周作人1930年写过一篇《两株树》,其中也说到常惠和章廷谦回忆中的那株鲁迅栽的白杨树。不过,在《两株树》中,周作人却说是他在前院种了一棵白杨树。其实,他们弟兄到底谁种了这棵杨树并不重要。关于白杨周作人说道:
  树木里边我所喜欢的第一种是白杨。小时候读古诗十九首,读过“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之句,但在南方终未见过白杨,后来在北京才初次看见。谢在杭著《五杂组》中云:
  “古人墓树多植梧楸,南人多种松柏,北人多种白杨。白杨即青杨也,其树皮白如梧桐,叶似冬青,微风击之辄淅沥有声,故古诗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予一日宿邹县驿馆中,甫就枕即闻雨声,竟夕不绝,侍儿曰,雨矣。予讶之曰,岂有竟夜雨而无檐溜者?质明视之,乃青杨也。南方绝无此树。
  …… ……
  这样看来,似乎大家对白杨都没有什么好感。为什么呢?我不大说得清楚,或者因为它老是簌簌地动的缘故罢。听说苏格兰地方有一种传说,耶稣受难时所用的十字架是用白杨木做的,所以白杨自此以后就永远在发抖,大约是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但是做钉的铁却似乎不曾因此有什么罪,黑铁这件东西在法术上还总有点位置的,不知何以这样的有幸有不幸。……我承认白杨种在墟墓间的确很好看,然而种在斋前又何尝不好,它那瑟瑟的响声第一有意思。我在前面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每逢夏秋有客来斋夜话的时候,忽闻淅沥声,多疑是雨下,推户出视,这是别种树所没有的好处。(周作人《周作人小品 恬适人生》)
  看“花书”和种花
  对植物的喜爱也许是人的天性,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在儿童时期的“百草园”与某几种身边的植物对话的深刻记忆。鲁迅小的时候就喜欢植物。在绍兴老家读私塾的时候,在业余时间鲁迅喜欢玩的两件事情,一是看“花书”,就是有画的书;二是种花。“看‘花书’”还算是普通的爱好,每个时代的孩子们都爱好看“花书”,在没有电视机的七八十年代,孩子们的主要业余读物和乐趣就是看“小儿书”,俗称“花书”。但鲁迅的看“花书”也不一般,他不光是看,还照着描画,就是用一种又薄又透的“荆川纸”覆盖在花书上,把下边的图案很逼真地影写下来,然后装订成册。鲁迅的第二种爱好则不太一般了。周建人回忆说,鲁迅“空闲时也种花,有若干种月季,以及石竹、文竹、郁李、映山红等等,因此又看或抄讲种花的书,如《花镜》,便是他常看的。他不单是知道种法,大部分还要知道花的名称,因为他得到一种花时,喜欢盆上插一条短竹签,写上植物的名字”。他不但种花,还要弄清和标记各种花的名称,这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一般的玩儿。所以周建人说:“鲁迅先生小的时候,玩的时间非常少,糊盔甲,种花等,可以说玩,但也可以说不是玩,是一种工作。” 后来,鲁迅到南京陆师学堂学采矿,到日本仙台医专学西医,后又转到日本东京弄文学,心力集中,小时候的业余爱好也就无暇顾及。但1909年鲁迅从日本回国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做教员的时候,又有机会捡拾起来小时候对植物的爱好。那时候他的一项工作是给日本教师的植物学课程做翻译,每到星期六下午便带领学生到西湖边采集植物标本。这些经历和他到北京以后在自己的宅子里种植树木是一脉相承的。
  槐树和枣树
  以上关于鲁迅对植物的喜爱都是从当年和他接近的人们的回忆中得到的,对于大多数无由亲炙鲁迅的我们来说,对鲁迅和树的关系的认识,更多的来自他的作品,其中最为人们所熟悉的是《〈呐喊〉自序》中的那棵槐树和《秋夜》中的两棵枣树。   在《〈呐喊〉自序》中,鲁迅生动描绘了“老朋友金心异”其实就是钱玄同一次次来绍兴会馆,催促鲁迅为创刊不久的《新青年》写稿时的情形:
  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很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地消失了,这也是我唯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地落在头颈上。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地跳动。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人们由这段文章深深记住了那棵曾经“缢死过一个女人”的槐树。当然,这棵槐树的重要并不在于曾经有一个官僚的姨太太吊死在上面,而是这棵在常人看来不太吉利的槐树和由此不被人们看好的冷僻小院,正好见证了鲁迅在袁世凯复辟时期消极退隐的生活状态和心如古井的寂寞心态。据周作人回忆,钱玄同1917年张勋复辟失败后隔三岔五来找鲁迅聊天的时候正是盛夏8月,他们两个关于退隐和出山的“辩论”其实不是在屋子里而正是在那棵可以乘凉的槐树下进行的,其结果便是第二年5月以“鲁迅”为名发表在《新青年》上的《狂人日记》。因此,这棵槐树又见证了“鲁迅”的诞生。
  1924年9月15日,在搬入宫门口西三条21号新居不到四个月的时候,鲁迅写了散文诗《秋夜》,12月1日发表于《语丝》周刊第三期。《秋夜》是鲁迅5月25日搬入西三条新居四个月以来的第一篇创作,几个月以来,他的身体一直很虚弱,刚搬过来不久的七八月,又到西安参加西北大学举办的暑期讲演。因此,除了教育部的例行公事和几个兼职学校的讲课,他在“本业”上的成绩就只有《嵇康集》的校对。但从《秋夜》开始,鲁迅进入了又一个创作的高峰期。
  《秋夜》是鲁迅创作中并不多见的状物写景之作,开首第一段就是:“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从自己身边的景物写起,这是鲁迅对自己还算满意的新据点的地理定位和心理定位。正屋中间向后院凸出来的小小书房和大块玻璃窗户后面隐蔽和静谧的后院,就成为鲁迅蜷缩和安置自己疲惫心灵的安乐窝。1925年4月12日鲁迅在女高师的学生许广平、林卓风第一次来西三条拜访鲁迅,16日许广平给鲁迅的信中说:“‘尊府’居然探检过了!归来后的印象,是觉得熄灭了通红的灯光,坐在那间一面满镶玻璃的室中时,是时而听雨声的淅沥,时而窥月光的清幽,当枣树发叶结实的时候,则领略它微风振枝,熟果坠地,还有鸡声喔喔,四时不绝。”4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枣树还没有发芽,当然不会有什么“微风振枝,熟果坠地”,因此,许广平的“印象”大概也只是想象,而想象的媒介大概就是《秋夜》。
  《秋夜》后来被编入中学语文课本,“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个奇特的句式给所有的中国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实际上,早在20世纪50年代,鲁迅的学生许钦文就在回忆鲁迅的文章中说:“‘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已成为大家爱颂的句子。”(许钦文《在老虎尾巴》)虽然是“爱颂”的句子,但很多人并不能真正理解这个特别的遣词造句的讲究到底何在,因为大多数当年的中学语文老师也并不能说清楚这个问题。而台湾的一本针对中学生的现代散文导读《课堂外的风景》对这个“大家爱颂的句子”的解释就准确和清楚得多。该书收录了45篇现当代作家的散文名篇,第一篇就是《秋夜》,其中对“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个特别句式的注释是:“为强调两株枣树不屈的形象,作者刻意以‘视点移动’的效果来描写。”进一步的解释还有:“文章开头‘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历来引起众多讨论,其实这两句乃实写普通且平常的现况,从用字遣词来看,显得朴拙,甚至重复冗赘。背后的语境则隐含作者孤独寂寥的情绪,藉以使欲赞颂的枣树形象鲜明凸出。难怪叶圣陶指出:‘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是不寻常的说法,拗强而特异,足以引起人家的注意。”(《课堂外的风景》,台湾翰林出版)但可惜的是,这两棵在文学阅读史上大名鼎鼎的树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掉了。
  (作者系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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